御书房。
萧漠承信誓旦旦许下承诺,又将萧琰的生母搬出来,再三向他保证,才堪堪将人劝走。
临走前,他这个争气儿子的眼眶还不争气地红着。
出息!
堂堂一国储君,平日里杀伐果断,如今竟为了一个女子求赐婚不成,还红了眼。
萧漠承叹了口气,不禁思绪游离,说到底,也怨他自己。
他这个儿子一开始,也不是这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会哭会闹,是他没养好,养成这样的。
萧琰生辰那日也是孝康皇后方则君的忌日。
发妻薨逝,萧漠承悲痛到一度昏厥,根本无暇顾及这个刚出生的儿子。丧仪过后,宫人才敢将孩子抱到他面前,但萧漠承一时难以走出丧妻之痛,更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儿子。
他自知幼子无辜,可他一看到这个孩子,就觉得则君是被这个孩子害死的。
萧漠承并非对萧琰不好,满了周岁便立了太子,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
但他却很少去看他。
一直到萧琰三岁后,萧漠承才慢慢开始接纳他,会把他叫来宣政殿玩儿,给他爬桌子撕折子,幼子活泼爱闹,一身牛劲,恨不得上房揭瓦……
萧琰一直是由宫人和乳母照料,萧漠承也有政务繁忙的时候。年幼的孩子没有父亲的陪伴便罢了,连生母也没有。
小小年纪常常盯着二皇子、三皇子的母妃瞧。
后来,他又去到萧漠承面前,问自己为何没有母亲。
那一次,萧漠承看着那张和亡妻七分像的脸,竟像被触了逆鳞般大怒起来,将年幼的萧琰吓得不轻。
后来,萧漠承又不肯见这个儿子了。
一直到萧琰五六岁时,开始跟着太傅听课识礼,常得太傅夸赞,也很得先皇疼爱。萧漠承才恍然回过神来,自己冷落了这个儿子几年,他觉得愧对于他,便开始想学着做一个仁父、慈父。
但萧漠承自那之后,再没见过萧琰同他哭闹了,来御书房见他时,也不上房揭瓦了。
跪着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喊他:“父皇。”
不知不觉地,便养成了这么个沉默寡言,冷漠无情的性子。即便是他自己喜欢的东西被兄长妹妹抢了去,他好像也毫不在意。
像是无悲无喜,一个装着灵魂的躯壳。
萧漠承想弥补,想同他父慈子孝,才猛然反应过来,好像已经迟了许多……
后来,他的可怜儿子从北疆带回来个可怜丫头,直挺挺往他面前一跪,说要将人家放自己宫里养着。
一个十来岁,一个才几岁。
两人往那一放,要多可怜便有多可怜。
萧漠承都不知晓萧琰一个半大小子当时是怎么下了决心要养宋稚绾的。
但后来他好似发现了……
发现儿子好像不太一样了,以前从不会求他,却会为了宋丫头同他要封赏,会去他库房里讨东西,还会为了宋丫头拒绝他……
萧漠承曾去东宫里偷偷瞧过。
瞧见萧琰在庭院里给宋稚绾搭秋千,秋千搭好了,宋稚绾不敢荡,萧琰便抱着她荡。
结果那秋千没搭牢,一甩出去,人也跟着飞了。萧琰愣是把宋稚绾抱在怀里死死护着,他身手好,两人都没伤着,但宋稚绾却吓得不轻,哭得惊天动地。
萧漠承便眼见着,平时跟他说话惜字如金的儿子……
蹲在一个小丫头面前,一声接一声地哄,“……是哥哥不好,今今不哭、不哭,哥哥再也不带今今荡这个破秋千了……”
萧漠承原本是让宋稚绾暂养个一两年,等身子好了便给她找个新归宿。
可自那次从东宫出来后,他再没提过此事。
恍惚间,萧漠承将那个肆意哭喊的瘦小身影当成了萧琰。
他从小缺失的宠爱、欢愉,如今,都被他以另一种方式将心中的空缺填满,补偿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而这个人便是宋稚绾……
萧漠承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他长舒一口气,面上重新展露笑意。
琰儿和宋丫头在一起,他也算放心了,赐婚一事,他应做得更周全些。
半晌。
萧漠承冲殿外一喊:“苏茂!去景福宫!”
……
景福宫。
皇上最近常来,惠贵妃倒也不意外,只是前几回皇上都心事重重,今儿个反倒是稀罕,笑成朵花了。
惠贵妃看在眼里,笑问:“陛下近来有喜事?”
萧漠承点了点头,搭在榻上的脚晃个不停:“的确是喜事,而且还是大喜!不过此事暂不宜张扬,所以朕只打算告诉爱妃一人。”
惠贵妃使了个眼色,让宫人退下:“臣妾洗耳恭听。”
“琰儿要立妃了。”
此话一出,惠贵妃脸色瞬间僵了一瞬,提着一口气接问道:“不知…太子妃是何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萧漠承故作神秘,“这人爱妃也认得。”
惠贵妃眸光一闪,勾唇笑道:“是宁安郡主?”
看着萧漠承点头认下,惠贵妃有些意外,没想到比她想的还要快,但她也松了一口气。
她莞尔一笑,赞道:“宁安郡主模样家世都好,与太子殿下的确相配。”
萧漠承自然也是这般认为的,只是欣慰之余,也不得不多思量一些。
见他似心中有事,惠贵妃不是很想问,每回来了就让她出主意,出完主意便走人。
把她当什么了。
她好奇,但她不问。
萧漠承默默瞅了她一眼,见她不主动开口,又低着头喝了一盏茶后。
到底是憋不住,他主动开口:“爱妃。”
惠贵妃皮笑肉不笑:“陛下有何吩咐?”
萧漠承咧嘴一笑:“朕有个事儿,你帮朕思量思量。”
惠贵妃的笑依旧挂在脸上,萧漠承接着道:“琰儿今日来求赐婚,朕没允,朕让他再等一等,等朕给他和宋丫头寻个名正言顺的时机……”
萧漠承立马将今日哄儿子那番话又跟惠贵妃说了一遍。
惠贵妃听罢,脸上的神情意味深长,“陛下此举,的确合情合理。”
萧漠承:“是吧!朕也如此认为……”
“只是……”惠贵妃又忽然拐了话音,“如此一来,太子殿下恐怕就不止立妃了。”
萧漠承皱紧眉头,静静地望着她,琢磨话中深意。
须臾,他眉眼一挑,惠贵妃知他大概是猜想到了,才缓缓道:“当年北疆随军的遗孤,的确是只有宁安郡主一人。但陛下可莫要忘了,那些将士们留在家乡的孤儿寡母,可不少。”
若是以怀愧之心娶了一个,那余下那些未嫁的孤女,是不是也要一并娶回东宫安置?
见萧漠承不语,惠贵妃又道:“虽说男子娶妻纳妾是常事,但陛下也应想想太子殿下的性子,以及……”
“宁安郡主的心思。”
只要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宋稚绾在萧琰心里是块宝贝疙瘩心头肉。
上回宫宴,小郡主一听要将齐婉凝指给太子做侧妃,气性大得,说起便起,一瞧就是往日里惯出来的。
哪里是个舍得跟人分床的主儿。
到时候若是有心之人找上门来,那太子娶还是不娶?
若是娶了,后院该如何平息?
萧漠承被哽了一嘴,他闭上眼睛,又开始琢磨起来了……
惠贵妃还以为要等上几盏茶的功夫,毕竟萧漠承的不着调她也不是没见过。
不料,才半盏茶,萧漠承便睁开了双眼。
“陛下想到对策了?”她微微讶异。
“自然。”他做不成好皇帝,总要做个好父亲,“朕思量好了,到时朕会先下旨,妥善安置各个烈英遗孤,未嫁的嫁,未娶的娶,该封的封,该赏的赏。”
“宋丫头不同,她父母双双殉国,她自小随军,更孤苦些,理应多多补偿。”
惠贵妃笑得娇媚,默默地,又多提了个醒:“陛下既做到如此地步,不如,再多做一步。”
萧漠承:“爱妃尽管畅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