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倚》 第1章 见最爱的人(大修,增3000字,建议重看) 月亮挣脱乌云,露出半张脸,代替寿终正寝的路灯,给街道撒下一片柔白月光。 狭窄巷道里横着一辆黑色宾利雅致,像破铜烂铁里插进了一把崭新的刀,突兀地闪着锃亮流光。 车旁,相拥的恋人吻得很投入,下颌转动默契,缠吻深重。 程景行臂弯搂紧莫爱腰背,指节轻蜷,用不轻不重的力捏住她颈背。 莫爱被控着脖颈,顺他指引的方向温顺扭动,迎接他唇舌的侵入。 粉色唇瓣一会儿被含,一会儿被吞,唇舌吮吸,发出啧啧水响。 程景行借月光,微睁开一缝眼角,深邃的瞳如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冷森森地睨着面前灰暗居民楼里的一点火光。 那火光晃了一下,橙红转明,又暗淡下去。 离得这么远,他似乎也能听到抽烟之人的一声冷笑。 他用力压了一下莫爱嘴唇,结束这个吻。 莫爱睁开迷乱的眼,明眸如浸着他黑曜石眼睛的那一汪清泉,粼粼闪着微光,看着他微笑。 女孩儿生得纯净漂亮,一双杏眼看向他时,总好似有话要说,仿佛下一秒就要表白。 白色连衣裙是绢丝的,面料轻盈,被他不安分的手揉出许多褶皱,而她紧致白腻的肌肤依旧嫩滑,如白色皱纹纸里包着的一枝清雅白玫。 程景行手指抚过她娇俏脸颊,余光瞥见她身后破败的楼道口。 那里堆叠着如废铁一样的单车和几捆不知是谁捡回来的破轮胎,许是刚被烧过,正在散发着焦臭味。 程景行皱眉,反复提醒自己他是在送女朋友回家,不是在推她进火坑。 上个月他也是这样送她回来,她跟她妈大吵一架,哭着跑下楼,再不愿回来。 她不愿说她们是为了什么吵架,他也就不提让她不开心的事。 好不容易这些天出去玩一趟,她心情刚好些,今天又接到她妈电话,要她回家,她心软,就想回来看看。 前车之鉴太多,程景行还是不放心,担忧地问:“真要回去?” 莫爱灵动的眼眸黯然,葱白似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他胸口的卫衣帽绳。 “一个暑假都跟你在景园过的,还有两天就要开学回海城了,”莫爱说着叹了口气,“走前,我还是跟她打个招呼……怎么说她都是我妈。” 程景行捋一缕她的长发缠在指尖。 她妈妈莫如梅是他见过最难以理解的母亲,对女儿甚少关心,只有醉酒和被抓赌进了局子,才会想起莫爱。 他虽跟她没什么接触,但仅有的几次照面,都让他本能地竖起警觉,要把莫爱往自己身后扒。 他望向居民楼里火光的位置,对莫爱说:“老规矩,我在车里等你,她要是骂你,你马上下来,跟我回景园。” 莫爱眸色一沉,眼底掠过忧思,程景行虽没看见,但因他一直抱着她,感受到她背脊一僵。 他低头看她,“怎么了?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莫爱扑闪了几下长睫,盈盈笑起来,“没事,我今晚在家过夜,明天二十二日,说好的一起过生日。我明天一早就去景园找你,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程景行笑了,硬朗的下颌线变柔,俊逸眉眼泛出悦色。 再也不回来,他可太愿意了。 他宠溺地吻她鼻尖:“好。” 对碰着鞋尖的两双白球鞋轻轻分开,较小的那双转了反方向,逐渐跑走,在楼道口,又掉转回头。 莫爱朝程景行挥挥手,让他上车。 程景行双手插兜。 暗夜里,他长身立于颓败街道,像白天忘了收回的阳光。 莫爱瞬间产生一万个想要奔回他身边的念头,但她深吸一口气,坚持让自己转过身。 忧色如乌云,黑压压地覆盖住她的欢颜,任由楼道的黑洞吞没她娇小的身影。 程景行抬头,再没看见楼上的火光。 他拉开后座车门,坐进去,对司机来张说:“在这等一下。” 老张颔首,不再多问。 锈迹斑斑的铁门微敞,白炽灯惨白的光摔在她脚边。 她看一眼门锁,锁扣上有几道新撬过的划痕。 她脸色更加冷寒如冰,双手攥紧白色的百褶裙摆。 她屈着手指,推开门。 莫如梅刻薄的声音即刻传来:“夜夜给大少爷暖床,不叫你回来,你是真想不起自己还有个妈!” 莫如梅妆面花了,眼影成了一团黑影粘在眼皮上,唇上俗艳的口红不知被什么力道狠力擦过,一道污红直到耳际,平日卷翘的中发,此时如同鸡窝立在脑袋上。 莫爱闭上眼,不忍看她这副模样。 她在电话里说债主上门,莫爱便知又是这番况景。 桌椅都不在原来位置,卧室床铺都被掀起,床絮都被拖拽在地。 三十几平米的旧房里,刚被赌场放债的搜刮一遍,没有一件值钱玩意儿可以用来抵莫如梅欠下的100多万赌债。 他们必然不能让自己败兴而归,找莫如梅这个有些姿色的债务人泄点火气,要点利息,是很自然的事。 莫如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抖着手,点了根烟,暗骂一句:“他妈的,混蛋!” 她穿一身桃红色连衣裙,坐在唯一干净点的茶几玻璃板上,好似这样可以隔绝地上的一片狼藉。 莫爱睁开眼,母亲这番自轻自贱的模样已不是一年两年。 从她上高中开始,家里的债主和各色男人就没有断过。 她不愿意回家,不愿意跟莫如梅多说一句话。 要不是高中遇到程景行,她都不知道自己会经历些什么…… 她心尖发颤,没有说话,表情漠然地拿起手机给程景行发信息:【景行,我这边挺好的,你先回去吧,到家给我信息哈~爱你~】 程景行立即回复:【好,明早来接你。】 直到听见楼下汽车声响,莫爱才把视线转回莫如梅身上。 莫如梅对她的小动作非常蔑视,哼笑吸一口烟,红色指甲油破裂掉皮,肮脏又廉价。 “你爸的钱我已经收了,你和程家那小子分手吧。” 莫爱的心猛地一震,阵阵绞痛。 虽然她早料到莫如梅会这样做,但这些天多少抱了些侥幸。 现在真听到这个事实,不免恨自己为什么还要对这样的母亲怀抱希望。 “妈,我不跟他分手,你把钱还回去。”莫爱咬着牙,盯着莫如梅说道,她不能看着母亲拿自己的爱情换赌资。 莫如梅冷冷地看她一眼,深吸一口烟,开始好言相劝:“程景行家什么家世,我们家是个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 她抬手指指已经开始掉皮的墙面,示意莫爱睁大眼睛看看这满室狼藉,家徒四壁。 莫如梅摆头说:“现在你和他都只是大学生,在校园里,还体会不出来。以后,你马上大四,要走向社会,就会看清楚,你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而且,程家和梁家三代世交,他们是要联姻的。程景行不可能跟你结婚,你们也只能谈个校园恋爱。” 莫爱立即反驳:“他没有说过他有婚约。” 莫如梅一副过来人的表情,“男人哄你上床,难道还要告诉你,他有没有婚约?” 莫爱皱紧眉头:“他不是那种人,他如果打算跟梁家订婚,不可能跟我交往三年。” “婚前玩几个女人,不是这些大少爷的标配吗?”莫如梅不屑地说,“他迟早是要和梁家小姐订婚的,到时候,你不分手,难道还要给他当情妇啊?” 莫爱不想跟她胡搅蛮缠,“我不信,我也不会分手,凭什么你要钱还赌债,我就要放弃他。” “我是为你好!”莫如梅瞪大眼睛,“早晚要分,趁现在,感情还不深,和他分开,还能还清家里的债,对谁都好。” 莫爱哀怨的眼神投向莫如梅:“你是想还债吗?还是想拿钱跑路,不让人发现,我是梁家那个上门女婿搞外遇,生下的私生女?” “啪”一记响亮的巴掌抽在莫爱脸上,莫如梅被戳中痛处,一点儿没手软。 这件事,莫爱是上次回来,偶然知道的。 她从小被告知已经死去的父亲,突然出现在这个屋子里,他就是梁家三十多年前入赘的女婿赵泽,程景行最好朋友梁穆的父亲。 这些年,他为了让莫如梅不去梁家闹,也为了把她这个私生女藏好,私下给了莫如梅不少钱。 但莫如梅是个赌徒,钱给她,就像丢进了无尽黑洞。 就连他见她这个私生女的第一面,说的也是一笔关于钱的交易。 赵泽并不是一直关注着她们母女,他是发现程景行的女友是莫爱,才意识到事态严重。 于是亲自来找莫如梅,那天莫爱刚好回家,撞见了他们在谈交易。 赵泽可以转500万给她们母女,清赌债,过生活。 条件是莫爱要与程景行分手,不能让梁家发觉她的存在,不能破坏程景行与梁家小姐还未达成的婚约。 可笑,真可笑,他们这算是父母吗? 一个只要钱,一个只要保守自己出轨的秘密。 她就像一个肮脏的罪证,要被掩埋藏匿。 莫爱转过脸,倔强的眼神,寒光闪烁,回敬她一句:“我宁愿当程景行的情妇,也不想当你们的女儿。” 莫如梅看着女儿,恍了一下神,而后狠狠说:“莫爱,我告诉你,程景行要是知道你是赵泽的私生女,更不会跟你在一起。你要是个普通女孩也就罢了,他跟你在一起,顶多是不能与梁家联姻,不至于得罪谁。但他如果为你一个私生女,拒绝跟真正的梁家千金结婚,那就是在跟梁家作对!” 莫爱咬着牙,忍住满眶的眼泪,逼迫自己盯着莫如梅,不能败下阵来。 莫如梅掐住她的下巴,说:“你想害了他吗?他是程家三代独孙,是要接管家业的。他跟你在一起,梁家人迟早知道你是谁,你觉得程景行还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吗?你有脑子的话,就仔细想想,没脑子的话,就什么都别想,跟着我,离开镜湖。” 莫爱狠劲甩开她的手,她不是没想过,她这一个月都在想这件事! 为什么自己会是那个人的孩子,这样的肮脏可耻,会将他也扯入泥潭。 云泥之别,她本就是配不上他的,但她抱着一腔热忱,以为这种距离可以靠爱补足。 她加倍爱他,珍惜他,顺服他,却没曾想,她对他的爱,会变成他完美金身上的污泥。 她怎能看他跌落凡间,与她滚这一身污糟的红尘。 她甚至连这不堪身世,都羞耻到无法与他说出。 莫如梅见她面色有变,在玻璃板上掀灭烟头,走到莫爱身边,钳住她的肩头,说:“这就是命,就此打住,还可以给自己留点美好的念想。以后,不要再和他联系,与他有关的人也都断了吧。” 莫爱冷笑,她与程景行是高中校友,大学虽不同校,但都在海城,他们的社交圈基本是重合的。 她的闺蜜,朋友,同学,都与程景行有关。 莫如梅一句轻飘飘的“断了”,是要她彻底斩断过去的一切,爱情,友情,甚至学业都要舍弃。 她这个私生女是多见不得人,莫如梅不惜破坏她整个人生,也要拿她还债,还要将她掩藏。 强大的压迫感挤压着莫爱的意志,她推开莫如梅,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背靠着门板瞬间脱力,娇小的身躯顺着门板下滑。 她坐到地上,氤在眼眶里的泪终于还是掉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水泥地上。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她翻开屏幕,是程景行发来的短信。 【乖,我到家了,你在干嘛?】 莫爱用袖口胡乱擦了擦眼泪,双手抓着手机打字。 【准备睡觉了,你呢?】 【想你,明天生日怎么过,想好了吗?】 他们俩都是狮子座,盛夏出生,差不了几天,交往这三年,他们定了八月二十二这个日期,每年都一起过生日。 莫爱:【你有……想做的事吗?】 程景行:【我说的你都答应吗?】 莫爱:【你说……】 程景行:【你耍赖的事,可以兑现吗?】 从放暑假开始,他们就天天腻在一起。 交往三年了,又是情欲懵懂的年龄。 亲吻拥抱越来越频繁,渐渐总会勾起情欲。 程景行还算理智,每次都会停下询问莫爱,能不能继续。 莫爱对这事有些怵,每到那一步她总会想起以前在家里,听到莫如梅房间传出,她为讨好男人发出的放肆吟叫,还有男人夹杂污言秽语的粗重喘息。 记忆里,她对男女情事的印象是肮脏的,羞耻的,交易式的。 女人在男人身下承欢,以此交换一些东西。 床上情话说得山盟海誓,下了床不过就是提裤子走人前的一句玩笑。 她不敢告诉程景行她心里的害怕,也没有很强硬地拒绝他。 她喜欢与他接吻,他的唇很软很甜,她喜欢他的抚摸,被他温柔地紧紧包裹住,让她体会一种行将窒息的安全感。 但更进一步要做些什么,她脑子里是一团模糊的雾气,有些好奇,又抵不住心里的害怕。 而程景行对这事有着某种坚持,她不主动说可以,他就绝不会继续。 到难以自制时,他只能去冲冷水澡,冲完后,看见她满脸无辜地问他还好吗,他就很生气,说她撩完又不负责,耍赖皮。 此时,莫爱盯着他的信息,像一根针扎进了心里,疼得她喘不过气。 见半天没回复,程景行的短信又发来了:【生气了?跟你闹着玩呢。】 莫爱回复:【没生气,想你了,不该回来的。】 程景行:【都说不要你回去。我明天早点过来,哦,你把身份证带上,我要订回海城的机票。】 海城,他们俩大学所在的城市,也是他们恋爱的城市。 他们虽然不在同一个学校,但程景行会找各种理由三天两头往莫爱学校跑,今天来陪吃饭,明天来送东西,后天带她去看电影。 弄得她除了上课,基本都不在学校。 莫爱苦笑着,回复:【你明天别过来了,我去找你吧,你多睡一会。】 程景行:【也行,我让司机去接你。】 莫爱:【晚安。】 程景行:【乖,晚安。】 关上手机,莫爱收拢并排屈起得双腿,又抹了一把泪。 月亮突然出现在窗口,她被这霜白的一半白,照得透亮,心里也跟着空落落地坠下去。 敲门声响起,莫如梅在门外说:“我煮了面,出来吃点。” 莫爱起身,突然拉开门,灵动的双眼刻满忧伤,那忧伤又被更坚硬的神色包裹起来。 她看着莫如梅肩膀的一处淤青,虽颤抖着双唇,但说出的话却是平稳坚定的。 “明天晚上我跟你走,但这是最后一次,我最后一次听你的,”莫爱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离开镜湖后,钱你拿走,以后我们各走各路。” 莫如梅两团黑影般的眼猛然亮了一下,声音尖利起来,“你疯了,你要去哪里?” 莫爱默然说:“去哪都不要跟你在一起,反正你也不管我,我们没必要再绑着了。妈,你要是还念一点情义,就当从没生过我这个女儿。” 这话狠绝,莫如梅却听着并不惊讶。 她们母女缘薄,性格迥异。 莫爱看着文静乖巧,其实是个倔强的孩子,不轻易服输。 小时候她还能温顺地讨好莫如梅,但越长大,她越显出她性格中的韧劲,她们开始频繁吵架。 她高中毕业以后,莫如梅经常不回家,莫爱也成天跟程景行住在景园。 要不是生父赵泽找来,说出这么惊人的真相,莫爱是真的不愿再回这个家。 这桩500万的交易,将她们本就岌岌可危的母女情彻底断送。 莫爱做此决定,莫如梅也无言以对。 莫如梅木然转过身,掀翻了桌上刚煮好的那碗面。 清晨四点,莫爱从地上站起来。 在垮掉一半柜门的衣柜里,翻找出未被人翻过的干净衣服,去浴室洗了个澡。 吹干头发,换好衣服,她扶起地上的木椅,打开随身的单肩包,拿出化妆包,开始化妆。 黑色长发如瀑,一梳下去直到腰际,浓密的睫毛如鸦羽,黑葡萄似的眼睛格外水润灵动。 要不是昨晚没睡,眼周下有些灰影,她吹弹可破的肌肤根本不需要粉底。 她薄薄地敷了层粉,抹上淡粉色的唇膏,掌中镜里的她像瓷娃娃一样,可爱动人。 今天要开心…… 她这样告诉自己,眼角含着晶莹的泪,甜甜笑着。 哪怕心在滴血,她也要过好这一天,用最美的微笑去见最爱的人。 第2章 镜月照星辰 收拾好一切,莫爱给司机老张发去短信,叫他不必过来接她。 她去家附近的烘焙房,亲手做了一个纯白的蛋糕,用程景行爱吃的蓝莓和橙子装饰,然后小心翼翼把它放进盒子里。 结完账,莫爱提着蛋糕,打车去连心路。 连心路很开阔,道路两旁栽种梧桐。 夏日里,青叶舒展稠密,繁花连素色。 道路一边是镜心湖,一边是一幢幢独门独户的古建民居。 民居多庄严肃穆,黛瓦青砖,古朴雅致。 宅院经过一代代后人的不断修缮改良,内里已然不是陈旧的古建筑,而是豪装的独栋别墅。 每一幢都至少有三进院子,雕栏画柱,移步换景。 保留古建本身建筑架构的同时,兼容配置了现代家居设施。 的士司机一听小姑娘到景园,搭话问:“家住景园呀?” 众所周知,景园是文学界泰斗程时文的故居,能住在景园的,肯定不可能是游客。 莫爱答:“不是,来找男朋友。” 司机师傅惊讶道:“哟,男朋友是程家的呀,可得把握住,什么时候结婚呀?” 莫爱沉了沉眸,看向窗外镜心湖上忽隐忽现的波光,幽幽地说:“快了吧。” 晨光微熹,照进景园。 东院迎接第一缕阳光,院内一树槐花,白珠似的花瓣连缀成串,一簇簇在茂密的枝叶梢头怒放。 程景行醒了,伸臂在床头摸到手机,看时间,已经八点,莫爱应该要来了。 他迅速翻身下床,脱下身上的家居服,到衣帽间拿衣裤。 随手扒一件白色t恤套上,棉质的布料从腹部滑下,遮住紧实的肌肉线条。 黑色仔裤版型很大,好在他人高腿长,不显垮塌。 随意抬臂时,露出一截有力腰线,麦色肌肤更透出些野性。 他眉眼间锐利的英气,是极出挑的气质。 叫人一眼难忘的,还有他桀骜的少年气,不似一般矜贵少爷那种高不可攀的玉质金相。 他眸色深幽,荡着一股不羁的随性,看着人时,或冷或热,都带着极致的温度。 穿戴好,他移步洗手间洗漱,刷完牙,突然看到唇上有一抹反光,用手指摸了摸,甜腻的湿滑感。 熟悉的果味,是莫爱的唇膏。 他迅速走出房间,拾阶而下,青石板上脚步匆忙,穿过回廊,果然在花厅的厨房里看到了娇小的身影。 院中白色槐花飘散,清香沁脾,零星花瓣落在厨房的窗台上。 倩姨在摆碗筷,莫爱正系着围裙,背对着他,专心煎蛋。 她穿一件白色修身连衣裙,身上的围裙服帖地勾出她身体曲线,错落有致的身材尽显无余。 程景行悄悄进去。 倩姨看到他,默不作声地走出花厅。 他缓步走到莫爱身后,从背后搂住她的腰。 她身体略微绷紧,很快意识到是谁,又放松下来,没有回头,也没管他胡乱动作的手,只是专心看着锅里的蛋卷。 “你醒了。” 程景行咬着她的颈背说:“你来我房里偷东西,我能不醒吗。” 莫爱讶异,侧过脸,嘴唇差点碰到他的额头,说:“我偷什么了?” 程景行手指按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道:“偷吻。” 莫爱笑着转回头,说:“我亲我男朋友,算什么偷。” 程景行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说:“你那叫亲吗?偷也不偷点好的。” 她被他的动作遮挡了视线,匆忙把灶火关闭。 下一秒,唇就被他封住了。 她回咬着他的唇角,放下筷子,在他怀里转身,热烈回应着。 辗转的余光中,莫爱望见院内槐花飞舞如雪粉,明明是盛夏美景,那细白花瓣却好似携来冬季的霜寒,侵得她心头颤栗。 哪怕紧抱着全身火热的人,还感觉受了一身寒。 吃完早饭,倩姨把碗筷收下去,程景行牵着莫爱回房。 上午日头太烈,他们躲在房间看电影,没有出门。 两人躺在沙发上,程景行揽着莫爱的肩膀,撩起她肩头的一缕发丝,在指尖绕来绕去。 手机有震动传来,程景行看了一眼,说:“你是不是漏接电话了,严苓的信息发我这里来了,她问我们要不要出去吃饭。” 严苓是莫爱的高中同桌,更是闺蜜。 这个时候约他们出去,想必她是和梁穆商量好了,要约他们吃晚饭,过生日。 但她今天……只想跟程景行两个人过。 她向他摆摆头表示不想去。 他笑笑,正合他意,低头给严苓回信息。 电影开头都没看完,莫爱就来了睡意。 她一夜没睡,又忙了一上午。 头靠在程景行的臂弯里,彻底放松下来,就再也撑不住了。 他身上有白苔藓沐浴露的清爽味道,伴着他温热的体温,将她包围,她感到很安心。 夏日余辉在天边烧成一团火。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程景行的床上,身上盖了一层薄被。 程景行侧身面向她,睡在她身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她手指搭在他的鼻梁上,滑动到他的嘴角,然后到下巴上的根须。 世上竟会有这样一张令她沉迷的脸,仿佛是看不厌的画卷。 她靠近他,想要亲他,却被他的手指按住了唇。 他睁开眼,迷离的光里有欲望闪现。 “友情提示,”他一脸严肃地说,“你睡在我的床上,而我,你男朋友,是个非常非常正常的男人,而且已经忍了你三年,耐心告罄很久了,你想好了再亲。” 莫爱“哦”了一声,抱着毯子坐起来,说:“多谢提醒,男朋友。” 程景行跟着坐起来,一手撑起半边身子,一手把她捞进怀里,她柔软纤细的腰背受不得多少力道。 他把她抵在床和直棂窗之间,温热的气息在两人之间徘徊。 他看到她眼里有盈盈的光影闪动,如碎在溪水里的水晶,美得让他移不开眼。 她以为他会吻她,但他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放开她,说:“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她点了点头。 午后阳光不再那么热辣,而是有些慵懒地趴在人们身上。 莫爱牵着程景行的手,走在镜心湖的浅滩上。 这里的泥沙半干,是湖水长年冲刷而成。 四五米宽的河道上,行人星星点点。 程景行和莫爱走过的地方,在泥沙里留下两道时而交汇,时而并排的脚印。 镜月亭就在前面。 一座古色古香的八角石亭。 亭上挂着一副牌匾,写着“镜月”,题字人是程景行的爷爷程时文。 一代文豪,着名诗人,也是程家这个建筑世家唯一一个从文的家主。 镜月出自他流传颇广,但未收录进任何一本诗集的诗——“红叶盟,白头约,春心染朝阳,镜月照星辰。” 有人说这不是诗,是一个约定,有人说这是诗,是程时文写给爱人书信里一句留言。 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莫爱也曾问过程景行,程景行只说他也不清楚,他爷爷并未与他说过。 虽然不知诗句缘何而作,但它情深不怠,真意不隐的许诺,让很多人理解为亘古不变的感情,象征白头到老的婚约。 星月相互映照,日月轮转不移。 星月不分,爱人勿离。 久而久之,恋人们约定俗成地来镜月亭许愿,祈愿爱情美满。 火红的许愿绳连着一块块心愿木牌,整齐地挂在亭柱上。 风一起,齐整的木牌在空中相互碰撞,发出质朴的敲击声。 “我们也写一对吧,求爷爷保佑我们。”莫爱说。 程景行不以为然,哼笑一声说:“你求他,不如求我。” 莫爱瞪他一眼,说:“爷爷听到该生气了。” 程景行不这么觉得,爷爷生前是个老顽童,从不生气。 他们在亭边的小摊位上买了两块心愿木牌。 程景行在木牌上只写了他们的名字,并没有写别的话。 他无需许愿,他已如愿。 莫爱写了程时文的诗句“镜月照星辰”。 “干嘛写这句?”程景行问。 莫爱微笑说:“星月不分离,我也想与你这样。” 程景行忍不住嘴角上扬,得意地说:“别过度解读我爷爷的诗,他都是写着玩的。” 莫爱笑而不语,虔诚地闭眼许愿。 他们回到景园,已经是晚上九点。 程景行洗过澡,用毛巾擦着发丝上的水,说:“以后不回去了,阿姨有说什么么?” 他指莫如梅。 莫爱拿过他的毛巾,递给他冰水,敛眸道:“没说什么,她也经常不在家,我回不回,无所谓。” 程景行喝了口冰水,把她搂进怀里。 他的计划本也是如此。 那样的家,不回也罢。 只是碍于她毕竟是莫爱的母亲,他不好强硬干涉她们母女间的事,但只要他们毕业结婚,他不会再让莫爱回那个家。 现在她自己愿意搬出来,他求之不得。 星月悬挂天空。 莫爱从浴室出来,程景行在露台上掀灭烟,挥舞着手,驱散白烟。 莫爱笑了一下,去花厅的冰箱拿蛋糕。 雪白的奶油与她手臂的柔滑肌肤别无二致。 “我早上起来做的,好看吗?”她捧着蛋糕到程景行面前。 程景行看到蛋糕上的字“happy birthday to my love” ,笑了,“love”,是她,也是他,一举两得。 “好看。” 蛋糕放在茶几上,程景行点燃烛光。 莫爱关了灯,靠过来,两个小小的烛火映照着他们的脸庞。 这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三个生日。 从高中到大学,从暗恋到热恋,笨拙而热烈。 在彼此身上印证对爱的全部理解。 有使出浑身解数的付出,也有一往无前的勇敢。 莫爱觉得她的人生里能有程景行,是上天对她的唯一怜悯。 只要有他在,她就可以原谅命运带给她的一切不公。 只要有他,看着她,她就能相信她的世界不只是阴与暗,还有光与热。 他们一起吹灭蜡烛,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我去开灯,你别动。” 程景行准备起身。 莫爱拉住他的胳膊,扑进他怀里。 突如其来的冲击,让他脚下不稳,两人一起跌坐在沙发上。 程景行摸摸她的长发,安抚小动物一般轻柔地说:“乖,开了灯,再来抱你。” “别开灯。” 莫爱的声音轻不可闻,程景行没听见。 “你说什么?” 莫爱从他怀中坐起,双腿跨坐在他双膝上,手臂交叉拉起白色连衣裙的裙角,一路向上,全部褪去。 她抹去眼角的一滴眼泪,重新微笑,把双手搭在他的肩头,下一刻,唇就贴上他的唇,学他的样子,舌尖伸进他的齿间,与他的舌痴缠。 程景行放弃开灯的想法,任她吻着,双手习惯性地搂抱她的腰。 本该碰到衣料的手,却碰到了她光洁背。 手掌触觉滑腻,如揉捏一团温热的雪糍,引起身体骤然的反应,如触电般迅猛。 他瞬间停下吻,手离开她的肌肤,停在半空中。 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 洁白的月光下,他看到她如白玉般温润清透的皮肤,覆盖在黑瀑长发里,玲珑有致的身体。 程景行一时竟愣怔住,瞳孔缩紧,不知如何反应。 只听怀里的人,用羞怯的声音说:“景行,我们做吧。” 第3章 他再也与她无关 女孩雪肤如一匹亮白的绸缎,在月色下柔亮微颤,徐徐铺陈到他身上。 程景行着实被这美丽姿态迷得恍惚,好一阵,才确信身上拥着的微凉身体是真实的,不是梦。 他等她这句话太久了,猛然听到,如饥渴的旅人,看到绿洲,总疑心是海市蜃楼。 他摸着她微红的脸,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再次确认:“真想好了?” 莫爱握住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柔软处带。 “早想好了,我只是……有点怕。” 她垂眸,不敢再看他。 而他的掌心碰到那层绵软,引起下腹一阵热意,理智已退至边缘。 他深吸一口气,坐直身体,手扶住她的腰,将她拉近。 深瞳染了一层血红的欲,额头相抵,他看着她,呼吸急促,“宝,疼就咬我。” 莫爱咬住嘴唇,清亮的眼睛没有一丝犹豫,狠狠点了点头。 程景行起身将她抱起,放到床上。 他脱下身上的白t,露出坚实的肌肉。 莫爱捂住眼,他笑了笑,抚去她额前凌乱的发丝,拉开她的手。 “乖,好好看着我。” 月光如清泉般倾泻而下。 她睁开眼,看到他熟悉的脸廓,滚动的喉结,她抱过无数次的宽阔肩膀,还有那只隔着衣物碰触过,而从未得见真容的腹部。 程景行不白,从小练习贴身短打,几类实战型的拳法他都有涉猎,这使得他筋骨坚硬,肌肉非常紧致地贴在骨骼上,线条修长精瘦。 麦色肌肤包裹一层莹白的月色,极具力量感的身体,此时也是朦胧柔和的。 身体传来醉人的男性气息,莫爱心口似温着一团火,因他的靠近逐渐升温,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受,像是对他的一百次心动,在这一瞬间聚合爆发。 她感觉到渴,不自觉地伸手触摸他的喉结。 程景行似懂她要什么,抓着她的手,指引着她,不断向下,肩膀,胸膛,腹肌,仿佛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我介绍。 她眼中的羞赧加剧。 他爱看她咬着唇脸红的样子,像颗刚熟的红樱桃,他忍不住吻下去。 月光洒满她全身,他的吻也一样,如一条温润的小河,在她身上蔓延流淌。 她几欲在这样温柔奇异的触感中忘却自己身在何处。 每到这时,他会再来吻她的唇,看着她朦胧的眼,笑着问她喜不喜欢。 她哪里回答得出,羞得全身泛起热潮。 他似还不舍得放过她的羞怯,拿灼人的目光烫她,用修长的手探她,极有耐心地观察她的反应。 他指骨有薄薄的拳茧,擦过她背部肌肤时,让她清晰记住被他抚慰的粗砺质感。 “宝,这是胎记吗?” 他吻到她背后的肩胛处,往下一寸的地方有个不规则的菱形胎记,颜色不深,月光下看不真切。 莫爱迷乱地点头,说:“从小就有。” 程景行吻上去,似要用这种方式记忆她身上的每一寸。 他解开腰间扣子,吻再次落到她的唇上。 她紧紧抱住他,他气息变得急促,她已有预感。 疼痛几乎让她窒息,眼角流出泪,微张着唇用力呼吸。 “景行……” 程景行知道她痛,亲吻着她锁骨,没再动。 待她好些,他看向她,平直的肩线上满是汗珠。 “可以吗?” 莫爱摸他的脸,颤巍巍地说:“好。” 疼痛没有停歇,她受不住也受着。 他已尽力安慰,奈何这第一次,注定是不会让女人好过的。 凌晨一点,程景行抱着莫爱从浴室出来,为她擦干身体,把她安放在床上。 “还好吗?”程景行躺在她身边,吻她额头。 莫爱身体绵软无力,说:“好痛。” 程景行笑了一声,把她搂进怀里。 莫爱用指甲在他胸口画圈圈,说:“每次都……这么疼吗?” “小傻瓜,只有这次会疼,”他用鼻梁碰她鼻尖,暧昧地说,“以后,你会喜欢的。” 她脸上又涌起一阵潮红,不再搭话。 “乖,睡吧,晚安。” “晚安。” 天微亮,程景行还睡得很沉,莫爱从他怀里翻身,他都没醒。 她下床,穿好了衣服,坐在床沿。 静默了许久,伸出手摸他的脸庞。 他醒时浑身上下都是灵利又充满活力的,如正午最刺目的阳光,谁也无法忽视他的存在。而他睡着后,又是那么静谧怡然,如深沉的湖水,一呼一吸都是轻缓而悠远的。 她俯下身,最后一次吻住他的唇。 那柔软的感觉,让她心弦崩裂,再起身时,已是满脸泪痕。 他为什么要那样好,好到她狠不下心拉他进泥潭,好到她觉得没有女孩配得上他,包括她自己,最最,是她自己。 一个只会给他带来麻烦的女人,一个会让他事业受阻,众叛亲离的私生女,哪有资格爱他。 她捂住嘴,站起身,离开房间。 破晓未至,她走过回廊,路过东院的槐花树,在花厅转了个圈,迈向通往前厅的垂花门。 最终,她消失在前厅大门口,庄严的、描着金漆的景园牌匾下。 她离开,看到镜湖上空的水雾退散,呈现星月同辉的盛景。 这景象那么壮阔,像极她深爱着的恋人。 他有湖水的沉静,星辰的闪耀,广阔的怀抱,可以包容她的一切。 他,始终是星辰,而她,当不起他的明月。 自十六岁爱上,到二十二岁离别。 高中到大学,她此生的夏季,到此结束。 夏花再开,山月再聚。 她,再也与他无关。 —— 海城迎来五年间最冷的一次寒潮。 “乖,晚安。” “乖,晚安。” 莫爱从被子里爬出来,按灭手机闹铃,冷到哆嗦,颤着身子,起床穿衣洗漱。 这间租屋没有暖气,冬季湿冷的海城,夜里最冷能到零下,屋子里跟冰窖一样。 天气预报说今天白天接近零度,莫爱把最厚的一件羽绒衣从柜子里拖出来套上,围好围巾,出门上班。 她在路边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车去环球会展中心。 环球会展中心是海城最大的会展公司,主要承接高端会务接待,还有国际大型展会。 莫爱在这家公司做了两年的会务服务,大学肄业,只有高中文凭的她,在满是精英的海城并不好找工作。 她打开自己的储物柜,换上深蓝色的西装裙,系好脖子上的丝巾,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又被绑起,在她耳后盘起,脸上只画了很淡的职业妆。 她清丽的脸庞不需要过多修饰,皮肤细腻如初雪,嘴唇小巧,略带粉色,鼻梁微挺,眼眸清澈。 对着仪容镜化妆的领班经理叶沁沁突然说:“真想把你的皮扒下来,贴我脸上,我就不用在这撸妆了。” 莫爱被她的话吓了一跳。 叶沁沁虽是莫爱的领班,但其实她们是同期进公司的。 俩人一起熬过艰难的实习期,去年公司择优提拔,叶沁沁是酒店管理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在学历上,莫爱就矮了人一截。 公司提了叶沁沁,她们就成了上下级关系,但这并不影响她们的革命友谊。 “要是你海大能读完,现在指不定都去哪个出版社当主编了。” 叶沁沁说着,闭上眼,让莫爱给她画眼影。 莫爱从小喜欢文学,立志找一份可以一天到晚看书的工作。 她最喜欢的诗人是程时文。 程景行的爷爷。 高中时,严苓告诉她,程时文的孙子程景行,就在镜湖高中。 学校告白墙上人气第一的侧脸锁骨照,就是他,全校都知道。 莫爱是从别的中学考进来的插班生,对本校直升的那些风云人物不太熟悉,也不好意思特意打听。 在一次课间休息时,她偶然看到程景行站在走廊,与一群男生说笑。 少年意气,笑容爽朗,他样貌格外突出,眼眉的英气明锐醒目,很吸目光。 莫爱走过去,与他擦身而过,都不敢抬头。 后来,他们相爱,程景行拒绝了父母安排的留学,和莫爱一起到海城读大学,一个在海大读文学,一个在理工大读建筑。 只是,五年前,她的不告而别,使得他们都没在海城毕业。 莫爱拿起定妆喷雾,在叶沁沁脸上一顿喷,笑着说:“我现在也挺好的,自给自足,衣食无忧。” 叶沁沁才不信,每月打两份工,工资晚发一天就要交不上房租,算什么衣食无忧。 同事把会务单送了进来,叶沁沁一边戴对讲机,一边看各会场的排班情况。 “山海厅的时装秀筹备一周了,今天走秀,你上次跟我说想看严苓走秀,要不要给你排班去那边,我去广辰厅的酒会。”叶沁沁对莫爱说。 莫爱想起来,山海厅的时装秀,是严苓压轴。 她想了想,再次打开置物柜,从衣物底下翻出一本厚厚的时装杂志,封面上的人正是严苓。 她把杂志交给叶沁沁,说:“我不换班了,方便的话,帮我找严苓签个名,不方便就算了。” 叶沁沁看着跟板砖一样的杂志,八卦地说:“这么古老的杂志你都找到了,你粉她呀?” 莫爱点点头,不想多解释。 她与严苓五年没见了,今天要是能远远地看一眼她走秀,她就满足了。 叶沁沁小声对她说:“我跟你说,她背后金主爸爸对她可好了,她今天只走三分钟的台,爸爸给她包下咱们最大的vip休息室专给她当化妆间。” 莫爱脸色沉了一下,推着叶沁沁去上班,不要八卦了。 vip休息室里,十几个工作人员来回走动,忙着秀场的准备。 严苓已经换上了今天压轴的时装作品,一条纯手工钉珠的橙色大摆礼裙。 她身材高挑,眉眼狭长,脸部骨感清晰,常年华服,养出她极高级的气质,让人非常有记忆点。 休息室的窗边,站着一个身穿正装的男人,正在用英文讲电话。 剪裁服帖的定制西装,身形挺拔,额间的碎发经过精心打理,眉目清明,带着点凌冽,表情严肃,让人不敢靠近。 他挂断电话,大步走到沙发边坐下,翻开笔记本,开始查看邮件。 化妆师不禁侧目看他,这么英俊的骨相,真是难得一见。 严苓发现化妆师在走神,清咳一声,化妆师马上回神,继续工作。 严苓心里暗骂,这人真讨厌,自己工作不耽误,尽耽误别人工作。 “程景行,你不是要去酒会吗?能不能别在我这儿晃。”严苓大声道。 众人一愣,有人跟金主爸爸这么讲话的吗? 全场安静三秒,又识趣地忙碌起来。 程景行不温不怒,淡淡地说:“闭嘴,化你的妆。” 谣言还说这俩人是包养关系。 只有内部工作人员才知道,这俩人是火药桶跟火柴棍的关系,一碰就炸。 第4章 不在一个世界 在化妆间目睹严苓与程景行战况的不止严苓团队的小伙伴,还有,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的叶沁沁。 网上的实锤照片都是骗人的,这两人跟仇人似的。 好不容易,严苓妆造做完。 叶沁沁见缝插针,走过去,说:“严小姐,我朋友是您的粉丝,能不能……麻烦您签个名。” 经纪人杰森拧着虎躯,翘着兰花指,赶过来,“你们工作人员懂不懂规矩。” 叶沁沁吓得不敢再多说,举起的杂志悬在空中。 她穿的是环球会务制服,一看就知道是会场的工作人员,在工作时间要签名,的确不合适,被较真的艺人抓包,也只能认怂。 严苓一眼看见杂志封面,把杰森推开,说:“拿来,我签。” 杰森瞪着眼,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他们家严苓什么时候有过这等好脾气。 叶沁沁马上把杂志递上去。 严苓端详着封面,意味深长地说:“这本杂志是个不出名的小刊,不好买。你朋友怎么找到的,这是我第一次上封面的作品,她关注我很久了?” 叶沁沁点点头,说:“对,她是你的粉丝,死忠粉。” 严苓拿过化妆师手上的眉笔,在封面上签名,笑着把杂志双手递回。 叶沁沁受宠若惊,刚想接,却被人截了胡。 程景行不知何时过来的,长身往那儿一站,分明没什么表情,但那一身肃黑的西装,兀自带着一股子凌厉。 他深潭似的眸眼静静看了看叶沁沁,然后非常自然地拿过杂志,大手托着书脊,迅速翻看,像在找寻什么。 他问叶沁沁:“你朋友,叫什么?” 叶沁沁犹豫半刻,没有说出莫爱的名字。 刚严苓的经纪人已经态度不善,万一严苓事后变卦,要去投诉,她一个人扛就行了,不想再搭上莫爱。 “我朋友还在读大学,小朋友一个……” 叶沁沁顾左右而言他的心思,没逃过程景行的眼睛。 “啊,你朋友的名字,不方便说吗?” 叶沁沁没想到他会刨根问底,一时哑然,尬住了。还在思索用谁的名字冒充一下,严苓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伸手去抢程景行手里的杂志。 程景行轻松抬手,凭借身高优势,让她够不着。 严苓怒了,没管自己什么形象,跳着去够,大骂:“你是不是有病,我粉丝找我签个名,你还要查人户口啊!你拿来!” 程景行无视她,还在检查杂志。 全本翻完,一个手写的字都没有。 程景行悻悻然低下头,心叹自己是不是魔怔了,什么事都能想到那个人。 他把杂志还给叶沁沁,跟她说了句抱歉,随即走出了休息室。 门外等着的外籍助理见程景行出来,马上跟上,用英文非常艰难地把今晚酒会嘉宾的中文名报了一遍。 他临时回国是赴梁家的约,来给一支新发起的公益基金捧场。 梁家产业以金融为主,这次梁氏以梁家千金梁沐沐的名义发起了一个慈善基金。 这场酒会表面是慈善基金的启动仪式,实际上是梁家借这个场合,走动走动各方关系。 三代世交的程家,当然是首席贵宾。 早在一个月前,梁穆就催程景行回国。 当时,程景行在西班牙的一个博物馆工程还没竣工,本是不想来的,奈何程家年轻一辈就他一个独子,父母又长居加拿大。 这些年,这种平日里的来往,多交由程景行处理。 这次酒会梁家很重视,就连梁穆的妈妈,梁氏金控集团的董事长——梁茗贻,都亲自给他打电话,他只能飞回来赴约。 宴会厅里,人影绰绰,红男绿女,好不热闹。 女人穿戴奢华的珠宝礼服,男人都是成套的高定西装,标配的奢华,精致得有些乏味。 程景行没有带女伴,一人走进宴会厅。 五年没回来,国内这些圈子里的人,对他都有些陌生。 梁茗贻正坐在会场中间的环形沙发上,她身边围坐着的都是位于各大券商、基金头把交椅的大人物。 她老远就看见程景行形单影只地走进来,脸上很快浮现出笑容。 程景行走到她身边,躬身叫一声:“梁姨。” “景行呀,”梁茗贻拉住程景行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说,“不到过年,我都见不着你人。” 程景行欠身,笑着说:“我想回国跟您学习,但我爸派我去盯欧洲的几个项目,我现在每天在工地吃灰。” 梁茗贻笑,明眸转向他时,露出溢于言表的喜爱,“我说怎么你家老爷子国外的摊子不管了,原来派你去做苦力了。本立集团在法国和西班牙的那几个项目,之前施工出了些问题,现在倒是做得有模有样了,可是你牵头的?” 程景行点头道:“让您见笑了。” 梁茗贻拍拍他手背道:“过谦了景行,你要是肯回国发展,梁姨第一个支持你!” 梁茗贻的商业地位是数一数二的,什么人能得她“第一个支持”,足见她对程景行的重视与肯定。 她这话,不是光说给程景行听,还是说给身边贵宾听的——程景行是她梁茗贻看好的人,大家都帮衬着点。 商业吹捧,程景行驾轻就熟,马上应到:“梁姨,您从小看我长大的,我会什么,都是您教的,以后真要回国,还要多叨扰您,您别嫌我烦就是了。” 这话说得梁茗贻心里舒坦,笑得更加明媚。 她侧身要助理去把女儿梁沐沐叫过来,这才是她今天的正经事。 宴会厅的舞台机房里,莫爱取下耳机。 她今天当值不太顺利,耳机老出现杂音,听不清同事的声音,她取下来让技术人员看看,技术人员也无计可施,她只好放弃。 酒会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匆忙过来,请她把话筒拿给等会要致辞的梁小姐。 她答应下来,去音响后台拿来话筒,询问工作人员:“哪位是梁小姐?” 工作人员向她指一指会场中心的环形沙发,站在圆心位置,穿粉色抹胸纱裙,妆容精致的女孩,就是梁沐沐。 莫爱视线搜索,先看到了粉色小公主,被她粉妆玉砌的矜贵姿容惊了一下,心叹好漂亮的女孩。 下一秒,目光平移到她旁边身型挺拔的男人身上,蓦地,心尖被那人的背影捻了一下,她不可置信地向前探了探身,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熟悉的眉眼。 在确认是他后,那被捻过的心尖,迟钝地传来揪痛的感觉,心跳停了一拍,又急剧跳动起来。 怎么是他。 她往旁边的桌台边挪了挪,挡住那边的视线,让自己缓一口气。 原来梁小姐,就是梁家千金,那个要与程家联姻的女孩。 莫爱苦笑一声,这世界真小。 她此时送话筒过去,无疑是找死。 她拿出对讲机,呼了会场另一个会务人员过来,把话筒交给她,请她去送。 宴会没有结束,莫爱还在当值,不能离开。 她尽量呆在舞台后面的机房,实在有事务需要协调,她便远远留意程景行的方向,小心躲避他的视线。 躲避中,又不争气地好奇。 他身旁的女孩很漂亮,有种富养出来的水灵娇贵。 微卷的秀发,水光顺滑,保养极佳。锁骨间的宝石项链,用粉钻和白钻隔镶串联而成,价值不菲。 莫爱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的确般配,她离开他………果然是对的。 再往深了想,她就受不住了。 她无法祝福,即便只是看着他们保持着距离正常对话,她的心都是痛的。 而程景行这边也不太好过,他大致猜到梁茗贻为什么要亲自邀他回国参加酒会。 程梁两家婚约本是谣言,但今晚梁茗贻的态度,怕是要将这事做实了。 他已有多年没有见过梁沐沐,她是梁穆的孪生妹妹,初二就转学去了美国。 他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学,她跟在梁穆屁股后面,来景园找他一起写作业。 “景行哥,好久不见。”梁沐沐笑容甜美,乖巧文静。 她对程景行不算陌生,但毕竟她在美国多年,没什么来往,还是有些陌生人的拘谨。 她看到他,心里有一点和小时候不一样的感觉。 “沐沐长大了。” 程景行还像小时候一样,把她当个邻家小妹妹。 两人还处在寒暄的对话中,工作人员过来把话筒递给梁沐沐。 梁沐沐跟程景行打了个招呼,走向舞台,向来宾介绍慈善基金的主投方向。 海城大半个金融圈都来为她站台,她就像一位公主,被全场人拥护。 仪式完成后,就是嘉宾自主进餐的环节。 很多人认出程景行后,都纷纷过来攀谈。 立本集团这位太子爷这几年一直把重点放在国外,但谁知道哪天他开窍了,回国发展。 现在联络上感情,以后好谈合作。 程景行身边的人络绎不绝,莫爱都不用太担心被他看见。 刚好这时同事来找她交班,她终于松一口气。 离开宴会厅前,她最后看了一眼程景行的方向。 他和五年前大不一样了,长身更加挺阔,以前很少见他穿正装,此时却是西装笔挺,更显稳重深沉。 当年的少年锐气,转变成谦虚圆融的和气,成熟不少。 他左右逢源,在与各色人的交谈中,举止言语都礼貌优雅,眉眼的英气依旧,但看向他人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疏离。 莫爱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怅惘,有欣喜,可能,欣喜更多吧,能远远地看他一眼,知道他一切都好,她也能稍微缓解一下心中的苦与愧。 她缓缓收回视线,准备离开,行至门口,又听到身边的两个参加宴会的女孩在聊天。 其中一个说:“你知道吗?程家和梁家要联姻了。” 莫爱的脚步定住了。 女孩抬抬下巴,望着程景行的方向,说:“本立的少东,程景行,帅吧,我跟你说,他爸已经逐渐把实权放给他了。你以为梁家这段时间为什么把资产往女儿身上倒。” “为什么呀?” “这俩人准备结婚呀,双方资产得匹配上。建筑是实业,金融是资金,相辅相成,配得多好,这要是传出婚讯,两边股票都要大涨。” “呵,搞了半天,今天是他们俩的相亲宴。” 另一个女孩悻悻然失望道:“我还打算找程景行加个微信,钓他一下,那么好看的男人,就算不爱我,我也愿意献个身,但被别人预定了,还是算了吧。为什么名草都有主了呢。” “有主也可以钓呀,他身边那么多女人往上贴,他能守身如玉?” “也是,他好像跟什么国际名模在传绯闻,说不定玩得更花。” 莫爱深吸一口气,恨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自讨苦吃。 她吃力地推开宴会厅的重门,走了出去。 “吨吨吨吨吨………” 回到休息室,莫爱给自己狂灌水。 脑子里回荡起多年前,莫如梅说的话——出了校园,你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 第5章 乖,晚安。 桌上手机震动,莫爱放下水杯,拿起来接听。 叶沁沁急切地说:“对讲机叫你半天,怎么不回呀。” 莫爱回过神来,说:“对不起,我的坏了没带。” 叶沁沁说:“严苓要出场了,你那边结束了吗?要不要来看?” “要要要!” 莫爱马上赶去山海厅。 厅里的音乐鼓点沉重,t台布景用了很多绿植,营造出空灵神秘的氛围。 t台两边的方形坐凳上坐满了常出现在时尚刊物里的熟面孔,都是叫得出名号的人物。 严苓像森林里刚展翅的橙色彩蝶,从t台的台口走出,花苞形的裙摆下露出她一双笔直纤细的长腿。 莫爱站在观众席的最末尾,靠近门口的位子,远远看着台上的严苓,很是激动。 严苓高中时外貌和体型就很出挑,所有人都建议她出道拍戏。 而她自己喜欢时装,打趣说自己表情笨拙演不了戏,自顾自坚持走模特的路,现在算是梦想成真了。 莫爱看到她在台上如夏花盛放,不禁一阵眼热,鼻头发酸。 这五年来,她过得也不全然是苦,至少追星时,她是快乐的。 另一边,广辰厅的酒会已到尾声,梁茗贻早已由助理送回家了。 程景行从觥筹交错中抽出身,他捏捏鼻梁,有些疲累。 “陪长辈聊天很累哦,”梁沐沐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杯水,清澈的眼眸含笑,“今天谢谢你,还帮忙招待客人。” 程景行接过水,没有喝。 “应该的,不用客气。” “我哥不肯来,把你找来救场,他是不是没少烦你?” 梁穆和梁沐沐是孪生兄妹,性格却截然相反,梁穆跳脱不着调,梁沐沐乖巧懂事。 程景行哼笑一声:“你哥这笔账,我会让他还的。” 他们聊了一会儿,梁沐沐很会察言观色,话里话外,懂得把握分寸。 留学经历让她视野开阔,说话自信又有亲和力。 她对建筑也略有涉猎,能跟程景行擅长的话题对上。 几句闲谈,梁沐沐就已发现,程景行对长辈、学业、工作的话题,都愿意分享。 但一提到他个人的事,她能感觉到,他不动声色地排斥着,全因他修养良好,言谈中不太让人看出来。 她找准一个合适的时机,问:“你生日一般怎么过呀?” 程景行微微敛眸,淡然说:“很多年都不过了。” 梁沐沐讶异,竟然有人会不过生日。 她关切地说:“那今年我和哥哥帮你过吧,我记得你是过阴历生日的,应该是八月……” “我自己也记不清,反正也不过。” 程景行转了个身,放下手中的水杯,看到窗户上落了一点细雨。 入冬了,夜雨湿凉,他说:“我让司机送你回家吧。” “你不走吗?”梁沐沐有些失落,但没表现出来。 程景行说:“有个朋友在旁边走秀,我打个招呼就走。” 梁沐沐马上说:“是严苓吧,她最近很火,我听我哥老提她,你们是高中校友,我一直没机会见。我可以一起去看看吗?” 程景行点点头,带她一起过去。 山海厅观众席的灯光灰暗,梁沐沐和程景行进到会场,眼睛有些不适应。 “看得见吗?”程景行问。 梁沐沐不太敢去扶他手臂,只能硬着头皮说:“嗯,还行。” 程景行嗯了一声,还是为照顾她,将脚步放慢了。 梁沐沐穿着高跟鞋,一点一点往前挪,已经非常小心了,但脚下突然踩到了什么,差点崴脚。 她想弯腰看看,但裙子不方便下蹲。 程景行见她身形迟疑,问:“怎么了?” “我踩到什么东西了。” 程景行弯腰看了看地上,捡起来一本杂志,是严苓在休息室里刚签过名的那一本。 他记得是一个会务公司的女孩要的签名。 他左右环视,有些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但制服是好认的。 刚好在不远处,有个娇小挺立的背影,穿着会务制服。 女孩身影挺立,如有一把戒尺绑在后背,令她背脊到臀腿都绷得笔直,她似把所有注意力都投注到t台上,完全没有察觉到身边的动静。 低矮的盘发是会务人员标准的形制,素净整洁,很好地露出她一截白皙的颈背,颈线柔美。 她没有回头,看不到脸。 程景行越靠近就越清晰地看到那道颈线,熟悉得让他不能错目。 他拿杂志的边角碰了碰她的肩膀,说:“小姐,您的杂志掉了。” 莫爱毫无防备,倏然回头。 一双灵动含水的眼睛瞬间望过来,与他相对,猝不及防,电光石火。 场馆灯光剧烈闪动,t台上设计师出场,他牵着严苓正在谢幕,掌声欢呼声轰然响起。 斑斓的流光照在莫爱脸上,美丽到不真实的面容在程景行眼前时隐时显。 灯效结束,掌声停歇,一瞬全场灯光如昼,把所有人都照得敞亮透彻。 莫爱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心跳如擂鼓,她避了一晚上,没想到还是碰见了。 她错开与他对视的目光,慢慢往后撤了一步,双手抓住他递过来的书角,小声说:“谢谢。” 手上拉动一下杂志,没拉动。 他不放,她也不敢再拉。 他深眸显出少见的波纹,似一声自嘲的笑。 五年,他果然,只有跟着严苓,才能找到她。 他既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视线停在她身上久久不动,莫爱被看得很是慌乱,她再扯了一下杂志,他攥得更紧。 莫爱嘴唇微张,抬眼看向他,说:“景……” “景行哥,怎么了?”梁沐沐追了过来,打断了莫爱的话。 莫爱很快收回呼之欲出的那个名字,慌张地垂眸,长长的眼睫压住了眼皮下的一汪水,要坠不坠的样子,很是惹人怜爱。 程景行收回目光,也松了手,莫爱立即将杂志抽回,抱到怀里,刚转身要走,梁沐沐突然问:“你们认识啊?” 她眼睛在程景行和莫爱之间打转,感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氛围。 程景行低垂着眼帘,微眯着看莫爱,透出一丝寒光,陌生又疏淡。 他沉声道:“不认识。” 说完,他不作停留,与莫爱擦肩而过,用力推开会场大门,径直离开,梁沐沐惊了一下,马上快步去追。 莫爱感觉自己魂不附体,几乎要垮塌在地。 为什么还要遇见? 这该死的命运。 他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不认识。” 她苦笑。 她差点用恋人的语气唤他,而他却说不认识她。 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静静地,在喧嚣的,热闹的,一片庆祝之声的会场。 只有她的泪在替她悲伤。 曾经,那个在学校走廊的转角,拉住她的袖口,向她索要电话号码的少年,现在,已经不认识她了。 这天过得好漫长。 回到租屋,莫爱的落寞仍然没有缓解,她打开灯,拿上换洗衣服去浴室洗澡。 水流打湿她黑亮厚密的长发,脖颈到肩头是一道直角线,她把长发拢到身前,用手指梳理打结的地方,背后两片瘦薄肩胛骨耸立,脊背正中间有三道食指般粗的疤痕,呈蜿蜒交缠的铁丝状,缠绕在她肩胛下方,直到腰际。 疤痕深褐色,一段一段地出现增生,像是用锐物拖拽出的。 她那枚菱形胎记夹在纵横的疤痕之间,如荆棘丛中的一只残蝶。 若是有人乍一眼看到她的背,定会被这狰狞的伤疤吓一跳。 但她已习以为常,偶尔在穿衣镜里看见,也只是默默移开视线,不去在意。 水雾蒸腾着思绪,漫过她残破的肌肤,她闭眼,让水柱浇灌头顶,眼前又浮现出程景行冷漠的眼。 浴室水声消失,程景行腰间围一条浴巾,走出来,肩背上还有水滴滑落。 酒店特意为他准备了安神的线香,他燃了一支,更加心神不宁。 他烦躁地拿毛巾狠揉头发,从茶几上拿起手机。 手机在他掌中拍了两三下。 终于,下定决心,打给严苓。 “喂……”对方没睡醒。 “你去投诉今天的会务公司。” “你有病,快去治病。”严苓懒得理他,要挂电话。 “你去投诉,你的公司,我追投到下一轮。” 严苓醒了,程景行之前投给她的启动资金,在上一轮股权融资中已经退出。 这一年,公司已上正轨,他没打算追投。 现在,她公司市值不低,他这时候要追投,要拿他以前的股权份额,几千万呢,就为一个投诉? “程景行,你终于还是疯了。”严苓不客气地揣测着。 程景行心里乱七八糟的,不耐烦道:“一句话,干不干?” 严苓秉承着“便宜不占,王八蛋”的行事准则,一口答应下来。 程景行嘴是毒了点,钱还是香的,严苓心安理得地挂了电话。 程景行丢开手机,把脸埋到手掌里。 他大概是真的疯了吧……… 再抬起头时,莫爱看到手机显示的时间还是凌晨三点。 她睡不着,起身,坐在黑暗中,点亮手机屏幕,找到一条存在网盘里的录音,点击播放。 录音不长,只有三个字。 “乖,晚安。” 黑暗里,程景行的声音格外轻柔。 莫爱再点一次播放。 “乖,晚安。” 再点一次。 “乖,晚安。” …… 这夜,到底要怎样才能过去…… 第6章 那就长话短说 “投诉?!”莫爱惊诧。 第二天上班,叶沁沁就被总监叫去问话。 莫爱听同事说,叶沁沁被严苓投诉了。 同事道:“严苓经纪人说叶经理利用职务之便,向严苓索要签名,妨碍了他们的秀场工作。” 莫爱马上跟同事换了班,冲去总监办公室。 总监王崎正劈头盖脸训斥叶沁沁,叶沁沁满腹委屈,的确是她不站理,挨打得站好,她一句辩驳也没有,默默受着。 “严苓是我们的重要客户,vvvvvvip,懂不懂,她现在曝光度高,她一个好评,可以带好几单生意过来,一个差评,能毁了所有!你多少个月工资都不够赔的。” 叶沁沁点头如捣蒜,“是,王总,我知道是我不应该,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想我们还是先解决……” “解决问题?”王崎自诩聪明地接上她的话,干瘦的手指摸了摸嘴角的油光,漏出阴邪的笑,“解决问题,不如解决出现问题的人,以绝后患,不是更好!” 叶沁沁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工作都不保了。 她要是真被这死老头子开除,那今天在这挨的半小时的骂,加上之前在一次管理层酒局上被他揩的油,得好好给他个教训。 她已在心里打好了腹稿,长篇的妙语连珠,都不带重样的,非骂得整个环球都知道这人是个恬不知耻,爱钻小姑娘裙底的大禽兽! 敲门声急促,莫爱没等里面人回应,已经推门进来。 叶沁沁见到她,眼睛瞪大,马上摆手,让她出去。 她没理会,走到王崎的办公桌前,说:“王总,是我求叶经理帮我要签名的,我去处理投诉,可以吗?” “跟她没关系,”叶沁沁马上挡在莫爱身前,“我是给我妹妹要的签名,我还特意跟莫爱换了班。” 莫爱拉着叶沁沁的手,想让她退后,但叶沁沁死命抓着她,不让她上前。 王崎老早就盯上莫爱了,这次让他抓了小辫子,莫爱这么柔的性子,可不得要被他欺负死,叶沁沁说什么也不能让她逞能。 王崎对叶沁沁嗤笑一声,看到莫爱,尖酸挑剔的眼神柔和下来,视线恨不得变成手,摸上她细瘦的腰肢,“你想……怎么处理?” 莫爱平声说:“我去给严苓道歉,请她取消投诉。” 王崎色眯起眼,看向莫爱的脸庞,说:“可以呀,你去试试,记住啊,不可以让她提出要公司做任何赔偿。今天之内解决,我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如果今天解决不了,你们中的一人,辞职走人。” “好。” 莫爱干脆答应,完全没有犹豫。 “哎——” 叶沁沁出了王崎的办公室,还在怨莫爱不该掺和进来,现在两个人都下水了。 “你怎么能答应他呢,他看你那个眼神都要流口水了,他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莫爱安慰她说:“没事的,今天搞定投诉就可以了。” 叶沁沁道:“严苓昨天给我签名的时候还好好的,我还夸她没架子,有亲和力呢,怎么在背后使坏呢?这人好奇怪哦。” 的确不像是严苓会做的事,莫爱不知怎的,想到昨晚程景行看她时的漠然,难道…… 来不及多想,她们去了严苓的经纪公司。 联系不上严苓本人,她们只能通过严苓的经纪人杰森转达拜访的请求。 杰森像是早知她们要来,坐镇办公室,极难被忽视的体态,搭配同样存在感极强的说话方式,实在让莫爱沟通乏力。 “苓苓很busy的,今天schedule走完,她还要去做facial……” 叶沁沁听得翻白眼,恨不得把他舌头用熨斗熨平了再放他说话。 杰森就这样柔声细语地跟她们打了两个小时的太极,还是不告诉她们严苓什么时候能见她们。 莫爱耐心劝说:“严小姐如果今天忙,不方便见我们,可不可以让我们跟她通个电话,我们公司很重视她对我们服务的满意度,希望你们给个机会。” “哎呦,you know,不是我不让你们见,她刚从国外return,need some rest,我再去check 一下她的schedule……” 杰森的车轱辘话,听一个字都多余。 莫爱与叶沁沁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 她只要见到严苓,说清楚误会,就会没事了。 但现在人都见不到,可不好办。 杰森这边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她们决定找点别的路子。 叶沁沁在粉圈还有点门道,她通过一个粉头,找到了严苓粉丝群的人,问到了严苓今天的活动动向。 一家新开业的奢侈品箱包店剪彩,是临时安插的行程,有些粉丝已经过去要签名送礼物了。 莫爱留意了一下,这家箱包店的赞助商中有本立集团。 莫爱收拾好情绪,与叶沁沁马不停蹄地赶过去,活动已经办完了,箱包店外排着长龙,都是等着进去看包的顾客。 哪里还能有严苓的身影。 “走了,要不要再回经纪公司找她?”叶沁沁道。 莫爱咬了咬唇,左右张望着,说:“刚结束,应该没走远,找保姆车。” 两人分头去路边找七座箱车。 莫爱一路小跑,制服的短裙根本迈不开步子,脚后跟被皮鞋磨出了血泡,钻心地疼,但她不敢停下。 她把盘发披散下来,凌乱发丝飘在寒风中,红唇格外娇艳。 她在街头慌忙寻找,像在寻找,又像在逃离追逐,俨然像个失魂落魄的落跑新娘。 “在前面路口,靠边停一下。” 程景行对司机说着,透过车窗,盯住路边的那个身影。 “你还真不跟我客气,”严苓举着镜子,白他一眼说,“自己车不坐,挤我车上来干嘛,明天又出一堆花边新闻,你搞定!” 程景行不理她,目光锁定在窗外的人身上,不自觉地解开黑色衬衣领口的一粒扣子透透气。 保姆车上塞了三个助理和几大箱服装物料,的确是有点挤。 车在路边停下,后视镜里照出莫爱小小的身形,正跑过来,由远及近,面容越来越清晰。 她敲了敲副驾的车窗,向车里喊话:“严小姐,我是环球会展的,想跟您谈谈投诉的事,您给我两分钟,两分钟就好。” 严苓往窗外探了探,瞳孔瞬间放大,狂抓程景行的手臂说:“程景行,程景行,那……那是小爱吗?我是不是看错了,你看看呀!” 程景行纹丝不动,扯过自己的手臂,不让她的爪子靠近。 “真的是她,我的天……”严苓丢了镜子,往前探身,“是小爱,师傅,你把中门开一下,让她上来。” “不许开。”程景行冷声阻止。 车窗玻璃是防窥的,他看得见她,她却看不见他。 他看着车窗外那张慌乱的小脸,报复似的想让她也体会一下这般找不到人的焦心滋味。 严苓看到程景行意味深长的神色,把这投诉的事来回想了想。 呵,原来是这个老狐狸在捣鬼。 这里是黄线,不能停车,莫爱看车内一直没有反应,也管不了许多了,大声说:“苓苓,是我,莫爱,你先让我上车,我跟你解释。” 严苓极速拍打司机的座椅后背,说:“你快开门,我才是你老板!” 司机还是看了眼程景行,程景行没说话,他才按了开门键。 电动门打开,莫爱抬脚跨进车里,身子进了半边,转眼就看见了近在咫尺的程景行。 他坐在靠近车门的一侧,此时,她的膝盖正碰到他的膝头。 两人对视的一瞬,莫爱感觉全身血液好像逆流了,耳根红得像要滴血,还在车外的另一条腿都忘了迈进来。 怎么他……也在? 程景行沉默地看着她。 他腿长,但不愿意移出一点空间让她上车。 莫爱艰难地把腿挤进来,车门在身后关上。 七座车内空间其实不小,只是挤了太多人,太多东西。 后排坐了三个助理,中间的主座坐着严苓和程景行,莫爱只能艰难地坐到副驾背面的临时座位上,刚好正对着程景行。 两人膝盖相碰,为了避免接触,她特意把双腿并拢,放斜一点。 严苓一把抓住莫爱的双手,莫爱吓得一惊,“苓苓……” 听到声音,严苓终于确认她不是个幻影,说:“真是小爱……你……你变化好大,怎么比高中时还瘦,你这是怎么了?程景行,你快看。” 程景行若无其事地从上到下,把莫爱扫视一遍,是瘦了不少,但也比以前更显女人味…… 莫爱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只拿侧脸对着他。 “你变化也很大,越来越漂亮了。”莫爱说道。 严苓眼珠一转,说:“哦,我知道了,昨天是你要那个妹妹来找我签名的对吧,我就说怎么会有人把我那么久的作品都找出来,果然是好姐妹!1号死忠粉!” 严苓冲过来抱莫爱,她四肢修长,动作开合大,车里空间又窄小,莫爱被抱得喘不过气。 她余光无意间扫过程景行,他看着窗外,对她们闺蜜重逢的喜悦提不起一点兴趣。 “你这些年去哪儿了?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系。”严苓喜极而泣,用纸巾沾着眼泪问道。 “我……”莫爱咽了咽口水,不自觉地去看程景行。 程景行恰恰也在这时转头,与她的目光碰了一下。 莫爱马上敛眸,不再看他,对严苓说:“说来话长,我……找个时间再跟你解释,我今天来是……” “那就长话短说。” 程景行强行打断她,他的昭昭心思何须掩藏,可能全世界都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这辆车里,只有面前的人,还在对他视而不见。 第7章 我抱你上去! 莫爱僵住了,那是决心要烂在心里的秘密。 过去她没想过再与他相见,做得太决绝,在他最爱她的时候,选择了放弃,一句话没留给他就消失了。 第一次碰面的确是意外,但这第二次,她不难猜到,是他刻意为之的,他对她有怨,他要让她不好过,她都认,但说出那件事,她万万做不到。 严苓看出莫爱的为难,踢了一脚程景行的座椅,说:“你别说话,小爱,咱不理他,你说你找我干嘛?” 莫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马上说:“就是……你投诉我同事索要签名的事,是个误会,她是帮我去要的,你能不能取消投诉?” 投诉,严苓真是服了,程景行愿意用千万投资换一个投诉,敢情这个千万是为了买个答案呀。 “取消取消,什么鬼投诉,”严苓眼神暗戳戳地指程景行,“我们的人弄错了,我马上给你公司打电话澄清。” 严苓开始拨打电话,莫爱的心终于放进肚子里,她看了看手机,还没过下班时间,她面色终于回暖。 程景行眸色更加沉郁,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对司机说:“靠边停,我下车。” 严苓举着电话,恨不得站起来欢呼。 莫爱立即把身体往里缩了缩,好留出多一点空间,方便他下车。 程景行默视她的体贴,长腿迈开,该怎么下就怎么下。 脚下落地,他稍一低头,侧身出去,离她最近的时候,他西装的布料摩擦到她制服的肩口,发出一阵细微的沙沙声。 熟悉的白苔藓气息扑面而来,还糅杂了些更悠沉的木质香味,她想起她曾在他臂弯里睡着的感觉。 程景行独自下车,坐上跟在后面一辆水蓝色欧陆。 严苓要司机先把莫爱送回环球。 车上一路,严苓叽叽喳喳跟莫爱说个不停,都是些什么好吃,什么化妆品好用之类的女孩话题。 跟上学时一样,一个爱说,一个爱听,好似这些年的分离都不存在似的。 下车时,她们加了微信。 严苓威胁她:“不许再不见了啊,躲着程景行可以,不能躲我!” 莫爱从善如流:“好好好!” 车辆重新起步,严苓马上把莫爱的朋友圈打开,截了个图,发给程景行。 附言:【想看她朋友圈吗?一张截图,十万。】 程景行秒回:【滚】 —— 叶沁沁与莫爱走散后,先回了公司,王崎跟她说严苓的投诉取消了,这次的事情他不追究了。 莫爱回来后,她把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她。 跑了一天,两人腿都要断了。 莫爱脱掉高跟鞋,脚后跟的血泡不知什么时候磨破了,翻出红色的血肉,包在黑色丝袜里,动一下都疼。 叶沁沁约了人喝酒为自己压压惊,问莫爱去不去,莫爱摇摇头,说想回家睡觉,叶沁沁抱了抱她,而后飞一般的速度打卡走人。 莫爱收拾好储物间,来了内线电话,是王崎叫她到办公室来一趟。 此时同事都已下班,晚上值班的同事也都在会场,莫爱看了看值班表,今天值班的领导的确是王崎。 她犹疑一会儿,抽开抽屉,把一根回形针夹在指尖,用手机做掩饰,去了王崎办公室。 王崎的办公室暖气开得很大,跟个暖箱一样,他五短身材,不胖,但因为矮,有些显圆,一双鼠目非常聚光。 见莫爱敲门进来,他摸摸圆润的鼻头,说:“等你半天。” 莫爱双手交叠握在身前,“王总,您找我。” 王崎笑了笑,往转椅上一躺,说:“哎,投诉的事,我已经尽力帮你们争取了,但现在大环境不好,优胜劣汰严重,公司还是觉得要处理一个人,我暂时压下来了,但只是暂时的,现在不走,搞不好年底也要被裁掉的。” 莫爱皱了皱眉,这些话听着不太正常,投诉解决得很圆满,严苓为她们说了不少好话,公司怎么可能还要处理她们。 就算要处理,为什么单独通知她? 莫爱往后退了一步,说:“我们已经处理好了投诉,公司还要处理我们的话,就是无故裁员,我是不会主动辞职的,公司赔给我钱,我走,叶经理留下。” 王崎愣了一下,没想到小姑娘看着柔弱,说话这么强硬,马上换了一副笑脸,说:“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你看……” 他起身,向莫爱走近。 莫爱脑中警铃大作,躲开他正伸向她肩膀的短粗手指。 王崎见她抗拒,弯唇笑了笑,收回手,道:“我可以再找领导表表态,争取争取,让你们俩个都留下,但你不也得给我个态度吗?” 王崎虽收了手,但饿狼一样的眼神盯着莫爱,绕到她身后。 莫爱万分恐惧,这时候,外面的休息室都没有人,他要是用强,她呼救也没有用。 她不能再呆在这里,但也不能激怒他。 男女力量悬殊,他如果真动手,她根本还不了手。 她转头对王崎微笑说:“王总,我和叶经理的态度……当然是希望能继续留在公司,以后我们一定会遵守规定,保证不再犯错。” 莫爱说着,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回形针掰直,捏紧。 王崎哼笑一声,他见多了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女人,哪个到最后还不是半推半就地都乖了,有了一次,后面甚至还会主动来这里。 “你这种态度就很好嘛。” 王崎双手迅速将莫爱从背后抱住。 “啊!” 莫爱一阵惊呼,整个人要悬空了。 感觉到他的手想要探进她的裙底,她用回形针的针尖用力往他手上扎了一下,王崎吃痛,急忙松开手。 莫爱脚一沾地,就全力挣脱出来,惊慌地夺门而出。 她不管不顾地跑到办公楼外。 凛冽寒风猛地向她扑来,她瞬间冻得透心地冷。 她身上只穿着工装的衬衣,外套忘在了储物柜里。 冬夜降温厉害,天地像结了冰。 她站在路灯下惊魂未定,大口喘气,那两条干瘦的手臂抱住她的腰,像黑暗森林里伸出的藤条,要将她拖拽进更深的恐惧中。 唯一庆幸的是她手上拿着手机。 她慌忙点开屏幕,按下110,在拨通的前一秒,她犹豫了。 没有实质证据,怎么告他? 就算告成了,他不过是关进去几天,马上就会出来。 他出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报复她,每天都防不胜防。 据说他在公司有些人脉关系,报警得罪了他,工作肯定也保不住了。 她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如果她不是有所警觉,拿了回形针,她今天可能出不了那个办公室。 差点被强迫,现在却连反抗的余地和勇气都没有,难道只能这样认了?她不甘心,也很委屈。 路灯亮了,打落一道阴影,夜风刮得一阵比一阵狠厉。 回公司拿衣服和包,她是不敢的。 要是再遇上王崎,她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她抱着双臂,一步拖着一步向马路边走。 她想打车去叶沁沁家住一晚,她害怕一个人待着,不想回自己的租屋。 车一辆一辆从身前开过,莫爱抱臂冷得瑟瑟发抖。 没有空出租车路过,她有点焦急,怕王崎这时候出来,撞见她。 路灯下,一辆水蓝色欧陆停在她面前。 莫爱看了眼车,往后退了退。 司机下车,绕到后座给她开门。 后座里面的位子,坐着程景行。 “上车。” 他的声音从车里传来,比寒风还冷。 莫爱的鞋跟在路肩地砖上打颤,毅然转身,迎着风向前走了几步,到地方去打车。 几辆空出租车从面前通过,莫爱招手都没停,反而被呼啸而过的冷风迷了眼。 司机都看不下去了,走过来劝说:“莫小姐,您上车吧,天气不好,不好打车的。” 莫爱牙关颤动着,忙摆手说:“不用不用。” 僵持半响,莫爱还要往更远的路口走。 程景行再也忍不了了,推门下车,大步走过来。 清俊的脸上比夜幕森冷,比霜雪凄寒,偏偏那墨黑的眼眸里,却暗涌着沸腾的怒火。 “你自己上去,还是我抱你上去!” 他的声音划破深沉夜空,像星辰碎片砸向她,让她不得不正视他的存在。 但,在她的记忆中,他从未如此凶过她。 第8章 在生我的气 疾风知劲草。 莫爱的外表极具欺骗性,她柔弱顺服只是在她愿意的事上,一旦不愿,那身柔弱的身躯,每根骨头都宁折不弯。 她的唇已冻得苍白,毫无血色,清亮眼眸里的光却更锋利,落在程景行身上,似有刺痛的感觉,警告着他不许靠近。 程景行从未见她这般倔性,她从前太过温顺,不与他拧着来,偶有吵架,她也很快服软。 而现在,她什么都不说,转身往更远的路口走。 程景行深叹一口气,望望天,又追上去,拉住她胳膊,“跟我上车。” 她触电般立即甩开,“你走开。” 程景行气得血气上头,除了她,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有本事把他气成这样。 他脱下身上的黑色大衣,不由分说地把衣服披到她身上。 她惊叫着要脱下,却被他压着手臂,不能动弹。 身体因为寒冷,变得紧绷。 她刚经历过王崎用同样的动作抱她,记忆重复,心里的恐惧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逃不掉,动不了,无助感渗透全身。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办公室,下一秒就要被王崎按倒在地。 她胡乱挣扎着,程景行不知她心中害怕,钳制她腰身的臂弯一点没松。 她扯不动他如钢铁般强硬的手臂,焦虑,恐慌,难受,委屈,在一瞬间将她压垮,再也承受不住。 她不动了,捂着脸,哭了,口中喃喃着:“放开我,放开我……” 看到她哭,程景行缓缓松了手,只把大衣套在她身。 她的哭声不大,闷闷地抽泣,眼泪止不住地流,全掉在他大衣上。 程景行紧锁着眉,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他抱她的力道不足以让她难受,她这样的神情,是在害怕? 他俯低身体,伸手试探着想要抱她,但她感觉到他的体温,警觉地往后撤身,他便不再往前。 莫爱捂住双眼,哭声渐止。 稍平复一些,马上就要扬手脱掉大衣。 程景行立即合拢大衣领口,说:“别闹,穿着。” 他语气轻柔许多,多有无奈。 莫爱拽开他的手,还是坚持要脱,说:“不想欠你的,你拿走。” 程景行没放手,攥着领口把她拉近,看着她通红的眼睛说:“你欠我的,也不差这一件衣服了。” 他俊眸如星,似有水光。 莫爱心口被这脆弱的光牵痛,不吱声,也没再要脱身上的大衣。 她有什么资格跟他甩脸,明明是,明明是她欠着他的。 她看着马路,在零星的车辆中寻找出租车。 她就不信了,这一路上,难道只有程景行肯为她停留? “衣服都穿了,也不差送你回去了。” 程景行劝说道,他不敢再说重话,怕又要把她弄哭。 莫爱垂下眼帘,默了默。 在这里耗着的结果,要么冻死路边,要么冒着被王琦再次骚扰的风险回去拿衣服。 “走吧。” 程景行拉着她胳膊,往车上带,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上了车。 车上暖气开得很足,程景行抽了几张纸巾给莫爱。 她接过,把脸上的泪痕擦掉,身体逐渐暖和起来,大衣里有他的味道,感觉仿佛被他抱着。 司机问她住址,她说了叶沁沁家的地址。 车辆起步,她把纸巾揉成团,握在手心。 程景行看到了她袖口有几道淤红,像是手指勒出的痕迹,还很新。 她是从办公室出来,没穿外套,也不回去拿。 她哭的时候喊的是:“放开我……” 办公楼里,遇到什么事会让她害怕成这样子? 程景行脑中的猜想,让他全身血液沸腾,手不自觉地攥握成拳,指关节处霜白的拳茧都被撑平。 他面容依然平静,看不出一丝动静,平声问:“有人为难你?” 莫爱愣了一下,眼神躲避着,不看他,“没有。” 程景行盯住她,“莫爱,你不会说谎,就不要说谎。” 莫爱看向他,扬起下巴说:“好,我不说谎,你也别说谎。” 程景行干脆道:“好。” 莫爱迎着他的目光,问:“是不是你让严苓投诉我的?” “是。” 他坦然得连一丝表情变化都没有。 莫爱都无语了,“你………你为什么投诉我?” 程景行没太多表情,回答说:“工作时间去追星,难道你没做错吗?严苓不追究,不代表你没错,我凭什么不能投诉。” “…………” 这话半点毛病找不出来,的确是她违反工作规定。 她没有权利要求他要顾念旧情,帮她隐瞒包庇。 程景行拉过她的手,“到我了。” 她衬衣袖口下露出两道清晰的勒痕,莫爱忙拉袖口去遮住,又被他的手挡开。 他眼神凌冽,问:“谁干的?” 莫爱抽回手,用衬衣袖子遮住伤痕,“与你无关。” 程景行认真说:“我投诉你,你就变成了这样,这叫:与我有关。” “不是因为你投诉。”莫爱沉下脸道。 “那是因为什么?”程景行眼睛微眯,说,“你喜欢跟人玩刺激的?” 莫爱猛然甩过脸,冷冰冰地说:“你又不认识我,管我喜欢跟别人玩什么。” 不……不认识?! 好像是…… 程景行脑中忽然闪现,那天秀场里。 他们刚见面,他说了,他不认识她。 程景行想了想,沉默着,细细揣摩她话中意味,又看向她。 她扭头看着窗外,手中用力握着那团纸巾。 程景行再次垂眸,很快又抬起来,张张嘴,不确定地说:“你这是……在生我的气吗?” 第9章 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为期一周的出差,被程景行延期成了三周。 西班牙那边已经催了好几次,状都告到他爸程清林那里去了。 程景行接到程清林怒气冲冲的电话,这才准备动身回去。 他走前,发信息给梁穆:【回海城,你报恩的时候到了。】 —— 海城连下几场雨,气温再次下降。 一般大型会展活动都不会放在冬季,环球进入业务淡季。 莫爱这段时间不忙,有空的时候就翻书刷题。 她想年后把编辑职称考了,好换一份文字类工作。 王琦的事,她人微言轻,硬碰硬,吃亏的还是自己,只能忍了,尽快跳槽。 她目前能做的,只有保护好自己,提高警惕,也提醒叶沁沁多加小心,除了工作上必要的交集,不要与王琦有任何接触。 王琦则跟没事人一样,若无其事地上班,手上的创口贴没几天就撕下来了。 公司被他潜规则的女孩很多,主动找他潜规则的女孩也很多,他的确不缺莫爱一个。 这人心眼小,人他没得手,工作上的小鞋是少不了的。 几场晚间的年会活动,王琦以各种理由指派给了莫爱。 莫爱一周值夜三次,叶沁沁怕她累到猝死,有时自己帮她顶班。 莫爱累是累,睡眠严重不足,但她觉得这样也好。 穿小鞋总比被视奸,被锁办公室好。 公司年会活动都是有晚宴的,一般结束得不会太早,少说也要九、十点散场。 莫爱整理完会务的物料和设备,差不多十一点才能回家。 她害怕那天的事情重演,每次下班都跟同事结伴离开,一起去坐公交车。 无一例外,当她和同伴走出环球大楼时,路边总是停着一辆水蓝色的欧陆,打着双闪,在贵宾车道上格外惹人注目。 莫爱每次都看见了,但每次都只是遥遥地看一会儿,挽着同伴,该怎么回家,还是怎么回家。 那车也很冷静,不会靠近她,只等到她与同伴离开,便会开走。 她不确定程景行是不是在车里,她能确定的是,再次遇见,程景行可能……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能怎样? 他如果恨她,要报复她,什么招她都受着就是了。 他如果是要问她五年前离开的缘由,她咬死也不会说。 他如果是因为上次撞见她寒冬夜奔,大马路上发抖拦不着车,才每天派车来看顾她,那她……… 哎,她最怕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情未泯。 莫爱对他有千万分的愧疚,她宁愿他恨,他怨,他骂她负心,怎么都好,骂完,恨完,他可以从这件事中解脱,再重新出发。 她最最不愿的,是自己明明那样决绝地伤了他,他还念着余情,担心她,看顾她…… 那她的离开,还有什么意义? 他没有重新开始,那她就只是伤了他一场,问题还是问题。 他的好,只会让她这个罪人,再罪加一等,她还能拿什么赔给他呢? 莫爱越想越觉得心痛。 她新近养成了一个习惯,睡前总要打开衣柜,拿出那件黑色的男款大衣,整理一番,再盯着发两分钟的呆。 大衣的衣料厚实,版型对于程景行的身量来说是修身的,廓形流畅,剪裁简约,中规中矩的一件正装。 莫爱记得以前,程景行很不喜欢穿这类正装,觉得拘束,除非必要场合,其他时候他都是很随意的棉服和仔裤。 可能那时候是学生,总也没那么多需要格外注意着装的时候,怎么舒服怎么来了。 她上网查到了这件大衣,价格是她一年的工资。 她着重看了看面料,纯羊绒,只能干洗。 想了好几天,她还是没有把它拿去送洗。 这天中午,莫爱没去食堂吃饭,在休息室里啃着馒头看专业书。 叶沁沁知道一到每月这时候,莫爱手头就紧。 她在食堂吃过饭,给莫爱打包了一份炒饭带到休息室。 莫爱有些不好意思,要转钱给她。 叶沁沁只说:“下月发工资,请我吃大餐。” 莫爱笑着说好。 趁莫爱吃饭,叶沁沁坐到她身边闲聊,随手翻了翻她手边的书,感叹一句:“有人靠考试跳槽,有人靠身子上位,真是人生百态。” 莫爱看她一眼,觉得她话里有话,问:“你又听到什么八卦了?” 叶沁沁凑过来小声说:“周可心你知道吧,跟王琦睡了,被捧上去的那个主管。” 莫爱嗯了一下,继续扒饭。 叶沁沁说:“这两天,周可心把王琦踹了。” 莫爱抬了抬头,问:“为什么?” 叶沁沁说:“骑驴找马,找到更好的了呗,听说是个二代,很有钱,好多人看到那男人来接她。王崎气得,在办公室跟她吵起来,骂她是婊子,可大声,可难听。你说这事恶不恶心,王崎也是有老婆的人,自己睡小姑娘,不检点,倒要求小三们忠贞不二,男人怎么都这样。” 莫爱扒饭的筷子停了一下,这种事她从小见多了。 莫如梅交往的很多男人都是已婚,有的只会来家里一次,有的会来一阵,莫如梅从没对谁忠贞过。 莫爱躲在门缝后面,听到莫如梅对那些男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各取所需,谁也别把谁当回事。” 后来,她跟程景行交往,三年间,与他无数次在景园,在海城的酒店过夜,他从没因为自己的需求而对她做过分的事。 虽然他想,他也明确告诉她想,但她没准备好,他便不会碰。 要不是亲眼见到他为她忍了三年,她可能会一直认为,男女之事,只是一种需求的索取。 是他教会她,这是情到深处,自然而然会发生的一件美好的事。 晚上莫爱要去打工,跟人换了班,一到下班时间,就走了。 环球距离莫爱兼职的咖啡店不远,她下班后常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个饭团,对付一下,再去咖啡店打工。 冰柜里,最后番石榴汁卖完了,莫爱只好去选别的。 “在找这个?” 结账时,有人把一罐番石榴汁递到她面前。 莫爱抬头看向那人,惊讶道:“梁穆。” 梁穆嘴角挂着微笑,一身闪亮的蓝色丝质刺绣运动装,休闲轻松。 落肩的长发在颈后束了一个发结,看着乱,其实是精心打理过的。 他比高中时长高了不少,与程景行齐肩的样子,但他清秀,完全不似程景行的不羁,五官精致如女人,皮肤又白,配上长发,更显出些温柔,笑起来,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好久不见,莫爱。” 莫爱愣了一下,有种突然看见模特假人说话了的惊恐,她很快收住,“好久……不见。” 她接过那罐番石榴汁,很多人不喜欢这个味道。 高中时,也只有她和梁穆爱喝这个,严苓和程景行都很嫌弃。 那时,莫爱不曾想到,这奇特的一致口味,或许源于血缘——梁穆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 “你口味没变呢,”梁穆笑着说,“严苓说你在这里,我还不信。” 莫爱看他一眼,笑笑说:“原来是苓苓告诉你的,你这些年怎么样?” 梁穆耸耸肩,看向马路对面,那里是环球的大门,“就那样吧,你见过程景行了?” 莫爱笑容没了,也不出声了。 那晚,他送她到叶沁沁家后,她就没再见过他,车倒是天天见。 梁穆转头观察她的神情,贱兮兮地说:“你们两……有事?” 莫爱打开果汁,喝了一口,岔开话题说:“你来这里,就为了问我这个?” 她觉得梁穆不会那么无聊。 梁穆指指对面的环球大楼,说:“来你公司接个人。” “谁呀。” “周可心,你认识吧。” 梁穆冲莫爱眨眨眼,意味深长地笑。 莫爱偏头看看他,恍然,原来周可心傍上的倒霉二代就是他呀。 “认识,”莫爱挑眉说,“她是你女朋友?” 梁穆笑而不语,没承认,也没否认。 环球大楼里走出一道靓丽的身影。 周可心大衣里穿的是黑色小短裙,连走带跑地过马路。 梁穆向她招手,没有半分要迎上去的样子。 莫爱看出他的笑是皮笑肉不笑,她又抿了口果汁,看他要演哪出戏。 “亲爱的,你怎么在这里买东西。” 周可心进了便利店,憋着细细的嗓音来这么一句,好似这店里的东西都配不上梁穆的钱包。 梁穆对她笑笑,没有搭她的话,转头把手机递给莫爱,说:“留个电话吧。” 周可心锋利的眼神向莫爱杀去。 莫爱看看周可心,又看看梁穆,迟疑着,不太想给。 梁穆激她:“怎么,怕我告诉程景行呀。” 哈,她有什么好怕的。 再说,程景行不可能拉下脸,跟旁人要她的电话,这不是他会做的事。 她接过梁穆的手机,输入号码。 周可心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梁穆存好电话,说:“他上个月回西班牙了。” 莫爱沉默,很清楚他话里的“他”是谁。 见她没反应,梁穆又补一句:“怕你想知道,所以告诉你,你如果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可以问我哦~” 他指指自己,好像跟想要她问的样子。 他当自己是ai吗? 莫爱完全不想输入指令,默默啃了口饭团。 梁穆后面那句“他这个月又回来了”生生憋着没说出来,心想他在这儿当什么红娘,正经事都没办完,这才想起周可心还在旁边。 于是,他跟莫爱挑了个眉,当道别,然后带着周可心走出便利店,上了门口的迈巴赫。 莫爱无语地喝完果汁,收拾收拾,去城东弄堂的咖啡店打工。 今天运气好,咖啡店生意不好,老板余煜早早打烊了。 莫爱解下围裙,拿了客人没吃完的面包去后面的弄堂里喂猫。 弄堂里有栋荒废多年的房子,叫问夏小院,是栋三层小楼,全木质结构。 常年无人居住,构件都蒙上一层厚灰,廊柱上缠着藤蔓植物,远远看去,这栋房子像是这条灯火通明的街道上,一块沉默的黑影。 周围邻居说这院子的主人暴殄天物,中心区的小院子,寸土寸金,卖也不卖,租也不租,给流浪猫当家了。 莫爱想起,读大二时,她和程景行来弄堂逛小店,走到这里,突然看见院子主人开门出来,双开木门一开合,她窥见那小楼,全木质的门窗, 青砖黛瓦,高屋大梁。 她对他说:“你看,它像不像缩小版的景园,跟东院的一样。” 程景行那时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哪里像了,这有三层,东院是平层,你是想家了吧。” 她隐隐听出他话里的深意,红了脸,“我想谁家啊,那是你家。” “哦,”程景行捻着她的手指说,“你想跟我回家了。” “你……” 他总能叫她无言以对。 她要甩开他的手,他不放,那指尖似有烫人的温度,令她到现在都不忘。 那时住在这座小院里的人家也不知何时搬走了,现在只有几只野猫在石阶上轻巧地走动,一点不怕人。 莫爱常喂一只橘猫,毛色浅淡,斑纹不是橘色,而是淡黄色,像米粒稀稠的小米粥。身量很小,蜷成一团抱起来,莫爱半个臂弯就能装下。 它身上有些伤,常年跟院里的梨花猫抢食,总是打不过,一直饿肚子。 莫爱走到弄堂里,看到小院的双开木门打开了,里面灯火通明,有人在里面给木廊刷清漆。 她听在屋外看热闹的阿姨说,这院子终于开始重新装修了。 “院里的猫您看见了吗?”莫爱问。 阿姨指了指院子旁的青砖墙角,道:“那里有个临时的猫窝,这家的人给搭的,问有没有人领回家养,猫都在哪里了。” 莫爱道了谢,去墙角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用装修木板搭起得猫窝。 其他猫不知是跑了,还是被人抱走了,现在窝里只剩那只瘦小的橘猫。 有人给它放了猫粮,还有一碗水,她正在添水,头上有一道新的抓痕,左边眼睛有些睁不开,淡黄的毛上全是污泥,看来是又被打了。 莫爱见有猫粮就没给它喂面包,从包里拿出一根猫条,喂到它嘴边,平时它只要闻到肉味就会扑过来。 但现在,它只闻了闻,不太吃,头无力地搭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她。 净透的眼睛变成红色,又黯淡下去,像是在用眼神跟她告别。 它可能已经知道,它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莫爱心被揪痛,要不是真的养不起,她早把它带回去了。 她将它从窝里抱出来,放在自己膝头,绕开它的伤口,抚摸它的头,说:“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猫把爪子搭在她手背上,温顺地闭上了眼。 —— 小院二楼的木桌上堆满图纸,没被镇纸压住的地方都卷起边来。 程景行推开长尺,揉了揉眉心。 他画得有些累了,起身去窗边透口气。 夜幕漆黑,院墙外的路灯亮着,他点了支烟,深吸一口,想起楼下的猫,好像还剩了一只,他来时给它放了粮,看它状态好像不太好。 如果今天没人抱走的话,他打算把它送去宠物医院寄养。 将露台的窗户再推开一点,冷风直往里灌。 他探身向楼下看,目光搜寻这猫窝的位置,倏地看到一个小巧的身影跪坐在路灯下,怀里抱着那只橘猫。 灯光照亮她小半张脸,柔和的笑容,像冬夜里的暖阳。 第10章 不要再管我的事 程景行看着莫爱小心抱着猫,取下自己的围巾,裹在它身上,缓步向弄堂口走。 烟烫着了指节,程景行立即回过神来,掀灭了烟,把指缝里的烟灰甩掉,又坐回桌前。 他双手捂了捂脸,拿手机给梁穆打电话,问:“怎么样了?” 梁穆迟疑着说:“发你个东西,你别打人。” 程景行蹙眉不语,挂了电话。 很快梁穆传了几段视频过来。 画面是在一间办公室里,一个男人在调试机位,调整好后打了一个电话,没多久,莫爱敲门进来了。 程景行看到她被那男人抱住,男人的手向她的裙底探……她手中不知拿着什么,在男人手上划了一道,那男人吃痛松手,她挣扎逃出办公室。 离开办公室后,画面就断了。 程景行冷着脸,点开第二段。 这段是大楼的监控录像,莫爱跑出环球大门,男人也追了出来,但在离马路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像是看见了什么,急急转身往回跑,视频结束。 程景行扣下手机,慢条斯理地解开腕间璀璨如星的腕表,下颌线急剧收紧,把表扔到图纸堆里,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如果那天他没去找她,如果他被她几句话就气走了,那人能放过她? 她要是被追上,又会经历什么,他根本不敢想,一想,在这椅子上就像长了针,他一秒都坐不下去。 梁穆的电话打进来,问:“这老色批拍了不少人,你想怎么办。” 程景行齿间发出碾压的响声,说:“我去见见他,或是,你把他送进去,你觉得哪样好?” 梁穆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为那人的小命担忧了一秒,说:“见……还是我去见吧,你犯不着惹个麻烦。” 程景行干脆道:“不麻烦。” 梁穆急了,道:“你别动,放着我来,我保你满意,行不行。” 程景行:“给你两周。” 梁穆马上挂了电话,生怕他反悔。 两周后,警察来环球带走了王琦,所有人都炸了锅。 有人说是周可心举报他,原因是她长期受到王琦的骚扰,逼她拍小电影,还强迫她做了很多不愿意的事情。 警察叔叔从王崎办公室搜到了好多视频文件,环球很多人都被牵连出来。 莫爱有些心慌,她应该也被拍到了。 叶沁沁安慰说:“王琦可能也不是每次都拍,而且你那次,他也没得手,没事的。” 莫爱疑惑:“周可心为什么突然举报王琦?” 叶沁沁说:“听说是她先被捕的,她帮王琦和集团几个高层介绍女孩,拿回扣的事被人点了。她举报王琦,是为了给自己立功减刑,说王琦才是组织卖那什么的主犯。” 性骚扰和组织不法活动,可是完全不同的性质,把事情挖到这个程度,连集团高层都不放过,这明显是要把事情闹大,把王崎往最大的罪上定。 莫爱问:“他真会去坐牢?” “那可不,这事一出,很多受害者都去告了,赔偿都赔死他,他老婆要跟他离婚,”叶沁沁说,“周可心也不会有啥好下场,她一进去,还找刚钓上的二代帮忙,结果人家理都不理她。” 二代?梁穆! 莫爱突然想到,他出现在周可心身边,果然没那么简单。 下班后,莫爱照常去便利店,又遇到了梁穆。 他与上次不同,穿着纯黑的羽绒衣,里面是一身白,头发柔顺地披散着,像刚起床,随便找了件衣服套上就出门了。 他坐在高凳上吃车仔面,看到莫爱只买了饭团,就去给她又买了罐番石榴汁和关东煮。 她坐到他旁边的高凳上,看他利索地把吃的喝的给她摆面前,说:“王琦的事,你做的?” 梁穆哈哈大笑,道:“有这么明显吗?我演技这么好的,别拆穿我嘛。” 莫爱挑着关东煮里的福袋,说:“谢谢你,为民除害了。” 梁穆摆摆手,说:“为民除害的是警察叔叔,我只是作为良好市民,提供了一些线索,加快了他们除害的进度。” 莫爱笑了笑,说:“我有件事也想要你帮我加快一下,好吗?” 梁穆放下筷子,道:“说吧。” 莫爱咬了咬唇,眼瞳在梁穆脸上打了个转,说:“帮我给程景行带句话……” 梁穆马上抬手,““打住打住!” 他慌忙拿出手机翻找程景行的电话,说,“我不传话,不传话,你直接跟他说,我帮你打给他。” 莫爱按住他的手机,一字一顿地说:“你跟他说,不要再派车来,也不要再管我的事。” 第11章 守株待兔 傍晚,梁穆去问夏小院,把莫爱的话告诉了程景行。 当时,程景行正在院子里给一棵刚移栽过来的树填土,听到这话,手里的银白铁锹停了一下,又继续铲下去。 他平声说:“你来就为了说这个?” 梁穆道:“来看看院子,你下个月完工,要不要让大家来聚聚,沐沐听说你回来了,一直想来看看你。” 程景行想起来,的确是收到过梁沐沐的信息,约他去看画展,他推说有事,没有去。 程景行把铁锹放下,说,“我约梁姨吧,就你们家里人。” 梁穆明亮的笑容,瞬间消失,“找几个朋友聚聚嘛,叫我妈来干嘛。” 程景行用白布擦擦手上的泥土,坐到茶台边,说:“我回国,总是要跟她说一声的。” 程梁两家虽不是亲戚,但走得很近,生意上也有很多往来。 梁穆没法反驳,叹了声气,抿唇问他:“你跟沐沐……真的没可能吗?” 程景行不回答,给梁穆倒了杯茶。 上次慈善基金的酒会上,梁沐沐明显对程景行表现出想亲近的意思,这几天,梁茗贻找机会跟程清林夫妇提了两个孩子的事,商量着让他们先订婚。 程清林表示全看两个孩子的意愿。 梁沐沐自然是愿意的,程景行却一直没表态。 梁穆从小跟程景行混在一起,猜得出他什么想法。 莫爱离开五年了,程景行看上去没事,重新申请英国的大学,又读研,还在欧洲带了两个项目,把自己忙个半死。 他从不提莫爱,连梁穆偶尔借着酒胆主动问他,他是不是还没放弃找她,他依然沉着脸,不说,唇线绷得死紧。 要是这时候梁穆再不识趣,还问的话,他就会摔门走人。 但梁穆也不是傻的,这些年,程景行不再过生日,不再回景园。 他们这圈朋友里,追他的女孩挺多。 梁穆每次去英国找他玩,都能在街上“偶遇”几个。 不管对哪家的女儿,哪家的妹妹,程景行都是礼貌又疏离的样子。 朋友间的交谈点到即止,只要对方表现出“想去他那里坐坐”的意思,他都推说不方便。 身边走得近的朋友只有梁穆和严苓,梁穆自然不必说,从小的情谊,他最了解他。 至于严苓,两人见面就吵架,从高中掐到了现在,尤其是在莫爱离开之后,吵得更多。 他们关系看着糟糕,但严苓想做的事,程景行都有帮忙,属于吵不离的那类朋友。 梁穆一开始还会劝架,但后来一想,他们可能是把对莫爱离开的苦闷,借着跟对方吵架的方式,发泄出来。 程景行失去恋人,严苓失去最好的朋友。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有相同的心情。 梁穆喝了口茶,把思绪拉回来,换了个问题问程景行。 “你真是为了莫爱回来的吗?” 程景行手里的杯子停滞一下。 他抬头,看看庭院里的景物,不答反问:“你觉得,这里像景园吗?” 目之所及,木石相依,一室宁静。 青瓦鳞次栉比,如灰黑的龙鳞,檐下木梁上挂了一盏檐铃,迎风作响。 古人称这种铃铛为“护花铃”,铃音惊走飞鸟,保护廊内花草。 庭院石子路的蜿蜒处辟出一个圆形池塘,几尾白红相间的锦鲤在水中游动,水面漂浮着两片王莲的莲叶,如平底的绿色碗底,这个季节没有花,要等到来年夏季,才能看到出水的白色王莲。 刚栽下的树木,枝干挺立,树皮坚硬而皲裂,暗褐色枝条失去叶片的覆盖,突兀地伸展着。 这是程景行第一次做传统古建民居的修复。 院内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亲手种下。 梁穆突然明白,他的问题有多么可笑。 为了她能回来,他新造了一座景园。 —— 宠物医院给莫爱打去电话,通知她,可以把猫领回家了。 橘猫在宠物医院住了快一个月,身上毛病不少。 耳螨,蜱虫,抓伤,胸口还有个小小的骨折,治疗费一下子就掏空了莫爱的钱包。 莫爱把它抱回家,拍了几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配文写:终于可以回家了。 严苓看到图片就不淡定了,当晚全副武装,把自己裹得跟特务一样跑来莫爱家里撸猫。 猫有点脾气,一直对着严苓哈气,不让她摸肉垫。 但只要莫爱靠近,猫就马上粘过去,晾肚皮给她摸。 严苓坏笑着说:“这家伙果然是你养的猫,跟程景行一个德行,对谁都凶,就粘你。” 猫梳在莫爱手里停住了,她放下梳子,起身去给严苓倒茶。 严苓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 写字台放在床边,单人床上铺着洁白的床单,小小的单间,空间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很清爽整洁。 这里没有电视,没有沙发,却有一整面书柜。 书柜里的书很杂,小说、散文、诗集居多。 严苓抽出一本泛黄的《时文选集》,内页第一面有程时文的签名,写着:小友景行惠存,程时文。 这本诗集是程时文多年前送给程景行的,程景行在高三毕业的那天,将诗集送给了莫爱。 莫爱递给严苓水杯,严苓举着诗集说:“你知道这书现在能拿去拍卖的吗?” 莫爱摇摇头,问:“拍卖干嘛。” “换钱呀,这是初版书呀,还是作者签名的,程时文亲自校对过的。可以说这是世上第一本程时文的诗集,你也不找个玻璃框起来。”严苓咂舌。 莫爱觉得无所谓,书的用途是阅读,框起来还怎么读。 严苓把诗集还给莫爱,“程景行真是豪,告白就送了你一套房。” 莫爱笑了一下,把“一套房”放回书柜里,挨着严苓的签名杂志。 严苓躺到莫爱床上,提议说:“你要不要到我团队来工作呀,我跟你说,我那儿就缺一个你这样会写的,你就坐办公室,不跟我到处飞,那个太累了。” 严苓还是一样,孩子心性,想什么说什么,说工作跟去哪儿玩似的。 “ 我暂时还不想换。”莫爱把猫抱到身上继续梳毛。 严苓看她小小的一只,盘坐在地毯上,以前高中时,她也经常这样帮她梳头发,看她过得拮据,她是真想帮她。 “你是不是不想见到程景行呀?”严苓试探着问,“他是投了我的公司没错,说是我的金主爸爸也对,但你可别相信那些狗仔发的花边新闻啊,你知道我跟他的,说话不过三句就要吵。” 莫爱白她一眼,说:“我没有在意这个。” 严苓凑过来,用胳膊撞她,说:“跟你说个秘密。” 莫爱觉得她没憋着什么好话,扬了扬眉,等她说。 严苓说:“这几年,程景行很奇怪。我跟他工作上的事,他从来都是派助理来谈,但我只要在国内出席活动,他就一定会跟着,我到哪儿,他到哪儿,我跟他的绯闻都是这么来的。” 莫爱听得一头雾水,说:“跟着你做什么?帮你提包?” 严苓拍她脑袋一下,说:“他怎么可能帮我提包,他守株待兔呢。” 莫爱:“?” 严苓神秘地说:“你离开镜湖那天,跟谁都没说,就给我发了信息,你记得吗?” 莫爱当然记得,她纠结了很久才发的,信息只有一句话:【苓苓,我离开一段时间,不必担心我,再见。】 “我给你发信息,有什么问题吗?”莫爱有些摸不着头脑。 严苓说:“你跟谁都没说再见,就跟我说了再见,这说明什么?” 莫爱摸头不知脑,道:“说明什么?” 严苓瞥她一眼说:“说明如果你一旦想要联系我们了,你最有可能联系的人,就是我,对不对?” 这的确符合莫爱的心理。 严苓接着说:“所以,跟着我,他才能逮到你。” 莫爱无语了,指指严苓,又指指自己,“你是那棵树,我是那只兔子?” 严苓重重地点头。 莫爱:“……” 严苓说:“你是不知道,你给我留了信息,给他什么话都没有留,他可介意了。这几年,把我当情敌似的,恨死我了。” 越说越离谱,莫爱不想听她胡扯,把猫递给她,“猫给你撸,不要再说他了。” 莫爱起身去拿毯子。 “苓苓,你晚上在我这里睡吗?床有点小,要挤一挤。” 严苓把猫放下,问:“小爱,当年……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莫爱手上的毯子滑到了地上。 她蹲下去,把它捡起来,转身说:“我妈出了点事。” “阿姨?”严苓想起来,莫爱和她妈妈相依为命,但她们关系不太好。 “阿姨怎么了?她不跟你住,是在镜湖吗?” 莫爱摇头说:“她在医院。” 第12章 我的猫进了您的院子 那年离开镜湖后,莫爱独自去了偏远的柏崖山区支教,没有跟莫如梅再联系。 三年后的一天,莫爱在教室里给孩子们上课,村长带来两名警察。 警察说她妈妈莫如梅在海城的医院住院,没人照顾,医药费拖欠了很久,手机里的联系人医院都联系过了,不是直系亲属,没有人愿意来医院处理她的事。 莫如梅跟医院交待,说自己已经跟女儿断绝了联系。 医院只好报了警,请警察协助寻找亲属。 莫爱问警察:“我妈得了什么病?” 警察说:“卵巢癌。” 莫爱的眼前暗了暗,那样跋扈自恣的女人,原来也有倒下的一天。 她的童年被母亲的冷漠笼罩着。 那时年幼,认为母亲就是天,跟着她辗转漂泊。 后来她们定居镜湖,莫如梅突然改掉了抽烟酗酒的生活习性,赌场也不去了,在女中旁边开文具店,做点小生意。 但好景不长,高中时,莫爱发现她又开始赌了。 之后更是变本加厉,高利贷还不上,她去找赵泽要钱,莫爱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赵泽的私生女。 五年前,离开镜湖时,莫爱暗暗发誓要斩断与莫如梅的联系,可这养育之恩,如何能说斩断就斩断。 听到莫如梅出事,莫爱还是会心痛。 她告别了孩子们,辞别大山,来到海城,一边工作,一边照顾莫如梅。 一晃两年过去了,莫如梅做了一次手术,但后来复发,化疗做到第3个疗程,她开始拒绝治疗。 病灶扩散到肝脏、脾脏,她吃不下饭,下不了床,只能长年在医院。 莫爱要上班,平时请护工每日照看,周末去照料她。 但她每次去,莫如梅都吵着要出院。 平安夜是个周五。 猫有些咳嗽,莫爱带它去看医生,拿了点药,抱着它去咖啡店兼职。 圣诞前夜,弄堂里的小店门口都摆放圣诞树,节日气氛弥漫整条弄堂。 莫爱想起那间叫问夏的小院,上次来时还在装修,不知道现在装成了什么样子。 她摸摸猫头说:“你想不想回去看看?” 前面就是小院的门口,莫爱看到双开的木门做了火烤处理,呈现出厚重的黑棕色。 两扇门的锁环别致,用铁艺做的莲花造型,门合上时拼成一朵莲,打开时只有半目。 门楣上挂着一副牌匾,用隶书写着“问夏”。 雅致恬淡,古朴俊秀。 门口屋檐下的一盏玻璃小灯亮起,冬夜里看,又暖心,又可爱,像在等人。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以前莫爱常读这样的小诗给程景行听,他说能助眠。 也许是到了自己曾经的家,猫在莫爱怀里不老实了。 她一个没抱住,猫直接窜了出去,沿着围墙凸起的砖块,几个连跳就上了屋檐,纵身一跃,跳进了院子里。 院里铃音阵阵,草木错落。 “哇,有猫。” 梁穆指了指屋檐,猫从上面跳下来,很快就窜不见了。 内屋与庭院之间用落地玻璃隔开的,这样的设计,可以让屋内的人,一眼看尽庭院的景物。 屋内有暖气,程景行坐在条案前泡茶,抬头望一眼,没看到猫,说:“以前这里很多猫,现在都送走了。” 梁沐沐拿了程景行手边的一个秘色瓷花盏,喝一口茶,说:“你怎么没留一只。” 程景行笑着说:“想留一只的,但被人抱走了。” 院子里,他们三人喝了半小时茶了,倩姨在厨房忙碌半日,饭菜也差不多好了。 这次乔迁新居,程景行只约了梁家来。 门口传来敲门声,程景行起身,穿上大衣去开门。 门还没开,外面传来女孩甜美的声音。 “您好,我的猫进了您的院子,能不能帮我把它抓出来,或者,您方便的话,我进去……” 门缓缓打开,一朵莲变成了半目莲。 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屋外。 看到屋内的人,莫爱不再说话。 “你要进来找猫?” 程景行看到她并不惊讶,好像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他穿一件白色大衣,里面是灰色毛衣,领不高,刚好卡在锁骨处。 莫爱愣了半天,不知道视线该往哪里落。 她说:“一只橘猫,应该……到那边的后院了。” 她指了指左边的屋檐,伸手时她脚尖踮起,一双透亮的眼睛也向上看,睫毛扑闪的样子有点憨。 程景行把门开得大一点,侧身挪出空间,说:“你自己找吧。” 莫爱没有动,手指交缠着在袖子里握紧,她……不想进。 “不找算了。” 程景行作势要关门,莫爱马上抵住了半目莲花,“我很快出来。” 事已至此,莫爱只能速战速决。 她走进去,匆忙巡视庭院,上下张望着找猫。 梁穆和梁沐沐以为是梁茗贻到了,从内屋走出来。 “这什么情况?”梁穆认出了莫爱,小声问程景行。 程景行说:“她找猫。” 梁穆点点头,出门去迎梁茗贻和赵泽。 梁沐沐觉得这女孩眼熟,上前拍她的肩膀,问:“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莫爱回过头。 她记得梁沐沐,这个和她同父异母的女孩,和她有完全相反的人生。 莫爱说:“你认错了,我们没见过。” 她继续往庭院深处找。 走过石路,越过圆形地灯,路过一处枯山水,眼前是一道垂花门。 她的步伐很顺畅,像是重复了数百遍路线,闭着眼也能走。 她停在一棵树下,愣了两秒,猛然回头,映入眼帘的景象,那么熟悉。 风铃迎风作响,屋檐下,木条案,玻璃窗棱,垂花门,与景园东院的布局一模一样。 视线划过院中的一草一木,熟悉的记忆翻涌而来。 在那个屋檐下,槐花飘香的季节里,他曾拥吻过她。 梁沐沐跟着她来到树下,帮她找猫,撞见她看景色看得入迷。 “你也觉得这里很漂亮吧,”梁沐沐指指树,树上全是光秃秃的枝丫,“不知道这是什么树,等开花了……” “槐花。”莫爱不自觉地说道。 梁沐沐:“哦,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院子里的一切都与景园东院一样,没道理这棵树会例外。 梁沐沐问身后的程景行:“景行哥,这棵树是槐花吗?” 程景行点了点头。 第13章 你欠我一个解释 莫爱感受到程景行的视线,她努力让自己不要陷到回忆中,低下头继续找猫。 终于,他们在一处矮墙边,看到猫躺在地上,舒服地翘着尾巴,舔爪子。 莫爱抱它,它立即挣脱开,还要躺在地上。 “它喜欢这里?”梁沐沐蹲下来摸猫背。 猫张嘴要咬她手指,她吓得往后退。 莫爱忙道歉,说:“不好意思,它脾气不太好。” 她耐心地蹲下来,用一只手指摸摸猫爪上的绒毛,说:“走了,这里不是我们家。” 猫拿尾巴晃晃她,根本不搭理。 程景行跟着走过来,莫爱心道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她抱住猫大半个身子,想强硬点带它走。 程景行从背后扶住她的肩,说:“我来吧,你这样抱,它会咬你。” 他双手从猫的胸下托起,利落起身。 猫不知是中了什么魔咒,乖得一动不动。 悬着的四肢耷拉着,萌萌呆呆地看着莫爱。 莫爱看了看程景行,伸手接过猫,公主抱的姿势,把它抱在怀里。 “………谢谢。” 程景行低垂着眼眸,看猫,更看她。 猫找到了,莫爱该离开了。 她走到门口时,大门从外面打开了。 梁穆领着梁茗贻和赵泽走进来。 “爸妈!” 梁沐沐上前挽住梁茗贻的胳膊。 梁茗贻拍拍女儿的手,笑容满面,转头看到莫爱抱着一只猫站在那里,问面前的程景行:“景行啊,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真标致呀!” 程景行正要回话,莫爱马上接道:“我是路过的,进来找猫。” 梁茗贻轻“哦”一声,明锐的眼神打量眼前的女孩,这孩子给人的感觉怎么这么熟悉。 赵泽跟在梁茗贻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莫爱。 “打扰了。” 莫爱不敢停留,大步跨过门槛。 目光从赵泽身上掠过,变得黯淡,而后迅速抽离,快步离开。 程景行掌住门,看向她在金色的斜阳余晖中渐渐远去的身影,然后,轻轻关上门。 ——— 屋内暖气适宜,食材都是镜湖运来的。 梁茗贻喜欢家乡味,连连夸赞程景行做事用心,要梁穆多学学。 梁穆无语,噎她一句:“别人家孩子什么都好。” 赵泽马上指正道:“景行哪里是别人家孩子,他是自家人。” 这话点在了梁茗贻心坎上——女婿也是儿子。 此前她还担心程景行在国外不肯回来,现在回来了,可以与梁沐沐再好好培养一下感情,婚事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程景行抿了口酒,起身去茶桌上拿一个褐色礼盒过来。 “梁姨,赵叔。” 程景行把礼盒递到他们面前,说,“前段时间得了一块老料子,玻璃种,水头很足,刻了个小玩意,您戴着玩玩。” 翡翠是梁茗贻的心头好。 她笑眼弯弯,欣喜地打开盒子。 以为是一套镯子,没曾想是一对无事牌。 她明眸转向程景行,拿起一个无事牌,仔细鉴赏。 极剔透的一块方牌,通体玻璃质地,钢性足,没有一丝棉。 表面平平整整,寓意平平安安,万事如意。 东西是个好东西,可惜是个无事牌。 无事,无事,他无心此事。 此事当然是指婚事。 梁茗贻把翡翠放好,唇角的笑意没有卸下,只是眼眸中的光淡了,说:“景行啊,你有心了。” 程景行给她斟满酒,请她随意,自己连喝了三杯,全当赔罪。 回程路上,梁茗贻对赵泽说:“沐沐看上了景行,我也喜欢这孩子。” 赵泽道:“是个好孩子,配得上沐沐。” 梁茗贻拿出无事牌,精致的美甲拂过翡翠光洁的表面。 起荧光的色泽显出它极好的水头。 梁茗贻把玩一会儿,说:“连拒绝我的方式,我都喜欢,哎,可惜呀。” 赵泽安慰说:“感情的事,可以慢慢来的。” 梁茗贻侧过头,看窗外,轻轻蹙眉说:“景行是不是以前交往过一个女孩子,不会还没忘记她吧。” 赵泽连忙道:“那都是上学时候的事了,怎么会呢。” 梁茗贻扬头,露出一道高傲的颈线,不再说话。 赵泽单手扶了扶眼镜,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 圣诞夜,咖啡厅坐着的都是小情侣。 莫爱给门口的圣诞树挂上淡黄色灯泡,打开电源,圆鼓鼓的小灯球亮起。 温馨柔和的光线映照在她脸上,她被节日快乐的气氛治愈,一扫昨日见到赵泽后,心理淤积的阴霾。 赵泽这个亲生父亲,对她而言,比陌生人还陌生。 上次偶然见了一次,莫爱永远记住了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客人来点单,咖啡店老板余煜叫莫爱进店。 莫爱马上去店里冲咖啡。 余煜指了指脚边的一个大纸袋,“对面干洗店送来了这个,说是你的衣服。” 纸袋里面是黑色的男士大衣,看这尺码,大衣的主人起码一米八五以上。 他没听莫爱说过她有男友,于是多了个心眼。 莫爱正给一杯雪顶咖啡打奶油,奶油枪一滞,线条出现了一个微小弧线。 “是朋友的,我借了他的衣服应急,他住这附近,我等会去还他。” 这么多天过去,莫爱本想着不把衣服还回去了,避免与程景行再见面。 可昨天她找猫找进了他的院子,知道了他就住在问夏。 她还是决定还了这衣服,免得看到总是会想他。 余煜手上挑拣着咖啡豆,说:“你总喂猫的那个小院,终于有人住了。” 莫爱点头:“嗯,我看到有灯。” “是个小年轻,长得挺帅,他常来店里,我这儿好几个单身狗已经惦记上他了。” “他常来吗?”莫爱探身看看落地玻璃门外,“我怎么没见过?” 余煜顿了一下,笑说:“你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就算见过,也不知道是他吧。” 发现自己说漏嘴,莫爱不吭声了。 余煜接着说:“他前阵子自己装修房子,白天来得多,你都是晚上来兼职,应该没遇到过。” 莫爱嗯了一声,给客户打包好两杯美式。 “他请我过去喝过茶,他家小院装得很不错,都是他自己设计的,花草也是他亲手栽的。” 莫爱笑着把纸袋递给客人。 “我问他家人在不在这边,他说父母在国外,现在就他一个人。” 莫爱重新绑紧围裙,拿抹布擦拭台面。 “他跟你一样,也养猫。” 莫爱愣了一下,问:“他养猫?” “他说他的猫丢了,就在附近。” 莫爱的猫是在问夏捡的,难道这猫是程景行养的? 余煜继续说:“我说我帮他找,他说不用,他找到了。” “那猫呢?” “他说找是找到了,只是他的猫太任性,看到家了,也不愿意回来。” “……” 莫爱叠好抹布,静静看向窗外,清冷的寒风扫了一下夜幕,扒落几颗星星。 今晚,要下雪了。 咖啡店的灯都关了,莫爱把圣诞树上的小灯球留着。 她提着纸袋,身上的浅杏色大衣有点薄。 围巾在脖子上缠了两圈,她松开长发,迎着寒风向弄堂里走。 转过青砖砌成的墙角,莲花门环就在眼前。 门檐下玻璃小灯亮着,莫爱快步走上台阶。 纸袋落在木门边,她按了按门框上的可视门铃,立刻转身离开。 匆忙躲到墙角阴影处,青砖石墙将她包围。 她微微探身,看到木门打开了。 程景行穿米色休闲毛衣和褐色休闲裤。 他没穿外套,精瘦的身型显得更加修长。 发尖带着水,像是刚洗过澡。 他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纸袋,然后抬头四下搜寻。 视线移到莫爱所在的墙角时,她快速缩回到阴影里。 好一会儿,她都不敢看过去,生怕被发现。 片刻后,她听见了关门的声音。 缓缓探出头,她惊讶地发现纸袋还在木门旁。 程景行根本没有拿进去。 “你躲着我?” 他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莫爱倒吸一口凉气,回身。 他果然站在她身后,把她逮个正着。 她垂头说:“我……只是来还衣服。” 程景行不以为然,哼笑一声道:“谁还衣服跟做贼似的,你心虚什么?” “我没有心虚,”莫爱抬头看他,“衣服你收到了,那我先走了。” 程景行没说话,深潭般幽暗的眼睛,透出一丝伤情,周身气场被压得很低。 她从他身侧走过。 他倏地抬手,抓住了她幼细的手腕。 她的手很凉,他的掌心很烫。 白苔藓的清香,急促有力的心跳。 他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的感觉。 莫爱转头看他。 他清晰的下颌线上提了一下,喉结滚动,眼中有黑色的潮水在涌动。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五年前的不告而别,历历在目,宛如昨天。 为此,她一句话都没有解释过,也不打算解释。 “没有。”她干脆道。 他抓着她手腕的指节收紧。 她默默承受他的手劲。 漂泊的雪花零星地落在肩头,果然,下雪了。 他放开她,说:“莫爱,你欠我一个解释,欠五年了。” 第14章 还有三个月的命 雪下了两天,海城迎来今年第一次寒潮。 快到元旦,街上张灯结彩,节日的热情驱散严寒。 莫爱租的房子是八十年代建的老房。 一通间,没有暖气。 她把自己和猫一起塞进被子里,趴在枕头上,用手机算这个月的收支。 每个月开支大头都是莫如梅的医药费和护工的工资。 这个月还多了给猫看病的钱,再加上房租水电,已经入不敷出。 之前三年在柏崖山区教书,她和当地人一起,靠山吃山,过的都是自给自足的生活。 助教工资少得可怜,这些年她没有积蓄。 来到海城后,为赚钱,她曾同时打三份工,入职环球后才稍微稳定下来,没有那么辛苦。 每分钱都要精打细算,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 这个月要度过难关,她只能跟房东商量,晚一点再交房租了。 猫一直在舔她的手,像在安慰她。 她摸摸它柔软的毛发,它已经与捡回来时大不一样,身上的伤基本治愈,毛色有了光泽。 趁莫爱上班,它在家里上蹿下跳,活力十足。 趴得时间久了,莫爱背后一阵酸麻。 左边肩胛骨缝又开始疼,她扯开领口揉了揉,猫也凑上去看。 许是伤痕太深,太明显,猫以为她刚受伤,不停舔她已愈合的伤口。 伤口顽固,一变天就隐隐作痛。 “别舔,好痒。” 她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一片用白布包着的膏药,艰难地把手臂绕到身后,将膏药贴在伤口上。 伤疤是因为一次教学楼倒塌的意外,为救一个叫许天来的学生留下的。 膏药是许天来采山里草药做成,算是个偏方,疼的时候,敷一下可以驱寒,会好受点。 医院的护工阿姨打来电话,说:“莫小姐,你妈妈还是很不配合呀,今天又把来抽血的护士骂走了。” “她吃东西好些了吗?” “不肯吃,她吵着要出院。” 莫爱轻微地叹一口气,说:“我明天劝劝她。” “哎,孩子,说句不该说的,我觉得你妈妈她真的是不想治了。她很痛苦,你考虑考虑她出院的事,有什么想做的,就让她去做吧。” 莫如梅为什么想出院,莫爱猜到了,她还有想要见的人。 但那个人,应该永远不会来见她。 挂断电话,又有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 莫爱以为是骚扰电话,挂断了,没一会儿,这个号码又打进来。 莫爱接听,听筒里传来低沉的男声:“莫爱,我是赵泽。” 莫爱从床上坐了起来,猫惊得跳到了床下。 “你怎么有我的电话?” 赵泽说:“在程景行那里都见过一面了,想要打听你的电话,不是什么难事。” 莫爱警惕道:“你找我做什么?” 赵泽语气平和地说:“小爱,你是不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没有困难。” “你不要这么防备我,”赵泽语重心长说,“我知道,我让你和你妈受了很多委屈,能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吗?” 莫爱冷笑一声,道:“你拿什么补偿?你有的,我不稀罕,我失去的,你应该也不想要我拿回来。” 赵泽沉默了。 莫爱太通透,从不对人性抱有侥幸心理。 她相信,五年前赵泽逼她放弃的爱情,五年后如果她想拿回来,他依然会全力阻止。 “孩子,我一直希望你和你妈能远离梁家的是非,离远一点,过得自在,不好吗?你们需要什么都可以跟我提,我都是为你们好。” 从小抛弃他的父亲说他都是为她好? 莫爱觉得赵泽伪善得可笑。 她讥笑说:“赵泽,你为我们好?那我问你,这五年,你找过我妈吗?” “你妈……不和你在一起吗?” 莫爱冷哼一声,道:“我妈在医院,还有三个月的命。你想要为她好,得抓紧时间了。” 莫爱按掉电话,手机重重摔在被子上。 这是她第二次与赵泽对话,和五年前的第一次一样,字字句句都是防备和算计。 出生时一次,五年前一次。 这个从没有养育过她的父亲,已经抛弃了她两次,次次都在提醒她要远离他们的世界。 第15章 怎么就被发了好人卡 元旦假期,莫爱买了莫如梅爱吃的车厘子去医院陪床。 猫没人看顾,想要去宠物店寄养两天,莫爱询问费用,挺贵的,于是求助万能的朋友圈。 最后猫被严苓的助理杰森拎走了。 莫如梅的身体每况愈下,腹部肿块在逐渐长大,肚子圆鼓,四肢枯瘦。 莫爱到病房时,她的眼神轻飘飘地滑过她,看向墙壁上挂着的电视机,好似不认识这是她女儿一般。 “腹水增多了。” 主治医生孟育之翻开病例的硬板,看着莫爱,轻声细语地说:“已经压迫到周围器官了,抽腹水会好一点。” 莫爱抿紧唇,她不确定莫如梅会不会配合治疗。 她拉孟育之的胳膊,声音低了两度,“有保守一点的办法吗?” 孟育之合上病历,看向莫爱的眼神有些疼惜,“抽腹水会打麻药,她不痛苦的,腹水不排,她更难受。” 莫爱叹一口气,颤动的嘴角勉强向上扬一下,回应孟育之的好意。 血红的车厘子像红宝石,莫爱装了满盘给孟育之和实习医生,“你们辛苦了,吃点水果。” 孟育之拿了一颗放嘴里,说:“谢了,给阿姨吧。” 红果爆出一阵浓郁果香,孟育之拍拍莫爱的肩。 “拿回科室……” 莫爱跟着孟育之走了两步,但他带着实习医生去查看同病房的另外两个病人,她不好上前了。 “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看他的?”半晌没吭气的莫如梅开口了,有气无力,“孟医生人不错,你是可以考虑的。” 莫爱端着满盘鲜红和绿梗坐到床沿,不想接她的话茬,转而说:“趁元旦我休假,把腹水抽了吧。” 莫如梅不接她的车厘子,目光重新回到电视新闻上,说:“没什么意义,早死早超生,不如给我多开点止疼药,让我出院,我出去转转。” 出院就不用花那么多钱了,她除了一屁股债,着实没给莫爱留下些什么,起码最后的时间,她不想再加重她的负担。 “回家没有专业设备,没有医生护士及时响应,你活得了几天?” 莫爱摘掉一颗车厘子的绿梗,递到莫如梅嘴边。 忽而想到赵泽,莫爱又加上一句: “你要是想见什么人,我带来见你就是了。” 莫如梅狠狠瞪了莫爱一眼,使出全身的力气,用手掌拍开莫爱的手,大声说:“你不许去找他!不许去!” 红果落地,病房里瞬间噤声。 莫爱也是一惊,没想到她这么大反应,觉得她真可笑。 赵泽算个什么好东西,抛下已经怀孕的女友娶了富家千金。 莫如梅生下孩子后,他知道也不闻不问,要她们母女东躲西藏,颠沛流离。 这种人,她到底爱他什么? 人都要死了,还想着护他声名,生怕私生女去找他,坏了他美满家庭。 莫爱想不通,也不愿意想莫如梅这般扭曲的心理。 病房不适合吵,毕竟人都是要脸的。 莫爱弯腰捡起地上的红果,丢进垃圾桶里,回眸,气定神闲道:“你今天抽腹水,我就不去找他。” 莫如梅双目如炬,单薄的胸腔起伏,气得不行,“你威胁我?” “你这么理解也行。” 莫爱擦擦手,平静的脸上只有麻木。 电视新闻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声线甜美干净。 莫爱突然觉得好熟悉,转头看电视。 一方窄窄的屏幕框不住梁沐沐满身的伶俐。 她正在接受媒体访问,纯白职业套装干练,水光长发全部挽起,利利索索,唇齿带笑。 画面下方悬停一个小色块,上面印着她的头衔和名字——沐林慈善基金会秘书长 梁沐沐。 “‘春润计划’是我们基金会今年的重点资助项目,我们将拿出总价值1个亿的善款与物资深入偏远的山区和农村,资助困境学子。” 莫如梅跟抽了魂似的,默默拿出枕头下的遥控器,把声音调大,梁沐沐的声音瞬间充斥病房。 “现在我们已经深入柏崖地区、河曲地区展开考察,了解当地学生的教育现状,很快我们将划定助学区域和学生,请大家持续关注。” 屏幕里的女孩明媚皓齿,身光颈靓,是钻石切面上最闪的光点,是天鹅身上最美的那根羽毛。 “你们电视声音小一点。”邻床的家属提醒,吵到他母亲睡觉了。 莫爱忙夺过莫如梅的遥控器,把声音关小。 莫如梅的视线从电视里的女孩,转到眼前的女孩。 莫爱在整理床铺,叠好床脚的一条薄被,长发凌乱地绑在耳后,几根稀稀拉拉的发丝,从发圈里掉出,散到胸前。 她面色有些苍白,身上的这件深蓝色呢子大衣,穿了好多年了,整个人灰蒙蒙的,像雾里的影子,下一秒就会被风吹走。 莫如梅伸手,想拢一拢她散落的长发,突又发觉都到这时候了,对这孩子犯下的罪已定,现在的关心更像是鳄鱼的眼泪。 收回思绪,莫如梅努力挺住早已无法直立的身板,厉声说:“抽了腹水,我要出院。” 莫爱把手中叠好的薄被往椅子上一丢,冷冷地看过去。 “你出院,我就不再管你了。” 谁也不惯着谁。 ——— 穿刺留下的伤口不大,有点深,清创时莫如梅忍得额头冒汗。 吸满碘伏的棉棒在孟育之手里小心前行,把伤口消毒干净,盖上纱布贴好。 这不是医生的工作,莫爱忙道谢:“下次让护士来吧,怎么能麻烦您。” 孟育之脱下橡胶手套,说:“没事,阿姨免疫力下降,伤口要小心护理,避免感染。” 莫爱乖顺点头,仔细记下他操作的步骤。 莫如梅偏着头躺好,面色松弛了一些,腹中不那么肿胀了。 莫爱和孟育之相视而立,莫爱娇小,头顶只到孟育之肩膀处。 孟育之眼底暗涌如温吞冒出的泉水,莫爱懵懂,不知是毫不察觉,还是故意忽略。 “你今晚不要在这,我自己能行。”莫如梅对莫爱说。 跨年夜的,她看到莫爱形单影只,格外闹心。 莫爱哪管她能不能行,“我已经租了陪护床了,退不了。” 这对母女算是让孟育之开了眼的,俩人说着互相伤害的话,却做着互相关爱的事。 不像是母女,更像憋着一口气,拧着一股劲儿的冤家,都是来找对方讨债的。 “我今晚值夜,你有事可以来找我,我科室你知道的。”孟育之走出病房时,跟莫爱说道。 莫爱讶异,“您今天不回家过节吗?” 孟育之的手在脖后摸了一把,笑笑说:“同事要跟女朋友过节,刚好排到今天的班,他看我光棍一个,求我换班,我就换了。” 不管莫爱信不信,他反正是给了个理由。 光棍这个重点,被莫爱略过。 她另辟蹊径道:“孟医生,你真是个好人,新年快乐!” 孟育之的心肝颤了一下,这还没告白,怎么就已经被发了好人卡。 出师不利,他决定退退,苦笑着回一句:“新年快乐!” 离开病房,母亲郑海蓉的电话追来。 孟育之深吸一口气,接听。 对方声音洪亮,“你怎么回事,说好回来的,又跟人换班,今天过节呀!” 孟育之马上摆正态度,“这不有个病患凶险嘛,我多看着点,医者仁心。郑医生,不能说退休了,你就忘了。” 郑海蓉曾经是海城医院的妇科圣手,产科大神。 没退休前,她也常守着产程艰难的孕妇,整夜值班。 “哎,又拿这个说事,这次就放过你,但那个事,你得答应我。” 此灯不亮,另点一灯。 郑海蓉惯会套路自己儿子。 孟育之食指在唇角抚了一下,“你是想要我去见梁阿姨的女儿?” “你可答应了啊。” 原来搁这儿等着呢。 最近家里最蹊跷的就是这事了。 郑海蓉的好友梁茗贻,想让她女儿梁沐沐和孟育之见个面,吃个饭。 郑海蓉的娘家虽不是什么大家族,但在政律两界都出了叫得上名号的人物。 她自己从医,年轻时候参加过国际医疗援救组织,医术精湛,专攻妇科和产科,在学术和临床方面都有建树。 梁茗贻生双胞胎时年龄不小,高危产妇,又是双胎,特意请了郑海蓉去镜湖。 梁茗贻约饭局,其实就是两家孩子相亲。 孟育之哼笑一声,道出其中关隘,“妈,梁阿姨看上的不是程家那个谁吗?跟我们组这局,是什么意思?” 郑海蓉道:“你梁阿姨看上了,不代表她女儿喜欢呀,上次酒会上他们见了一面,说是……两个人没看对眼,就作罢了。” 孟育之“哦”了一声,还是不想去见。 但此时他放了家里鸽子,不好造次,只能不吱声,把话题扯走,抚平郑海蓉的不满。 第16章 她睡了 问夏小院的屋檐下新挂了两盏红灯笼,火红的一团,饱满憨厚,像两只发着光的胖番茄。 程景行从二楼卧房下来,把一楼客厅的暖气开足一点,一会儿有人要来。 客厅落地窗后是一条吧台,台上摆着附近咖啡店卖的咖啡豆。 程景行不喝咖啡,这批豆子是刚刚去咖啡厅,鬼使神差地跟余煜买的。 他在咖啡厅坐了半天,没看到想看的人,也没探到想听的消息。 铩羽而归,就得了这包豆子。 咖啡豆的香味跟满室茶香交融,迸发一种奇异的味道。 门铃响了,程景行按了墙壁上可视面板的开门键。 “这里怎么跟景园一样,两道门。” 严苓进门就开始抱怨,走到程景行面前,双手一举。 左手抬起一个木盒,右手拉起一个猫笼,全都放在桌上。 “来,给你的礼物,恭喜金主爸爸,乔迁新居。” 严苓笑得幸灾乐祸,程景行为一个投诉,追投了她公司,花了近千万。她又把“金主爸爸”的名头喊回来了,可劲儿膈应他。 梁穆跟在她身后进来,把玻璃门关严,看桌上一猫一盒,问:“你送的是猫,还是盒子?还是两个都送?” 严苓瞥一眼梁穆,“猫不送,盒子里是我送的,纯金茶碗。” 程景行看了看木盒,西阵织包裹木盒表面,里面装着金碗,浮华又实在,果然很严苓。 他懒懒地道了声:“谢谢。” 严苓抓过猫笼,打开铁网门,橘猫走出来,对着严苓就是一声“哈——”。 关在猫笼里太久了,猫很生气。 程景行道,“它怎么在你这里?” “你不看朋友圈的吗?”严苓说,“莫爱元旦有事,把猫给我带两天。” 梁穆“哦”一声,斜眼瞄程景行,“莫爱的猫你都认识呀。” 严苓觉得这两人很搞笑,对梁穆说:“你也不看朋友圈?她发的全是猫。” “我没有她朋友圈,只有她手机号,微信她没通过。”梁穆道。 严苓把视线拉回一直沉默着的程景行,“那你呢?她也没加你?” 沉默代替了他的回答。 梁穆补一刀,“他连手机号都还没有呢。” 程景行:“……” 严苓睨他:“房子都建了一座了,微信还没加上,你搞什么。” 程景行:“……” 梁穆:“想追人回来,又不明说,你这么拧巴,我是莫爱,我也不和你好了。” 程景行:“你俩给我出去!” “喵~” 猫凑到程景行手边,舔他的指节,低眉顺眼,媚态环生,纯纯讨好他的样子。 严苓扯扯嘴角,哼声道:“这猫居然不哈你,我还以为它只对莫爱好呢,你们是有什么相同体质吗?” 程景行心里舒坦了一些,揉了揉猫耳朵,把它抱进怀里。 猫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毛茸茸的尾巴在桌面上扫来扫去。 “她有给它取名字吗?”程景行问。 严苓给自己倒了杯水喝,“猫。” “喵~喵~喵” 猫又叫。 程景行:“我知道它是猫,叫什么?” 严苓咽下一口水,“就叫猫。” 程景行:“……” 严苓:“莫爱说她可能是不小心捡了别人的猫,所以不给它取名字了。” 程景行沉思一会儿,看到桌上的咖啡豆,心想可能是余煜多嘴了。 行啊,她既然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他就非要把这层糊涂纸给扯下来。 包裹了五年的伤口,不挖肉剔骨,怎么好得了。 梁穆打开电视,随便放了个什么台的新年晚会,等倒数,应个景儿。 程景行坐茶桌后面泡茶,猫在闻他手里的茶饼。 严苓窝在沙发里刷手机。 没有说话的安静气氛里,情绪在空间中慢慢交换。 年年他们三个一起跨年,已经成了不需要说出口的约定。 一年又一年,他们三个,没多一个,没少一个。 只是程景行身边空了多年的位子,现在坐了只猫。 “高中的校友会,你们今年还是不去吗?” 严苓看到高中学生会会长高西发来的聚会邀请,她猜程景行和梁穆也收到了。 高西是个称职的会长,毕业多年,年年组织在海城工作定居的高中校友一起聚会。 严苓、程景行、梁穆都是他的重点邀约对象。 原因嘛,说句好听的是同窗情义难得,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这三个人知名度高,名利双收,可以拔高聚会的档次。 他们当然知道邀请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前些年,程景行在国外,自然不会为了这种饭局特意回来。 梁穆天天都在攒局,哪哪都有他,这种聚会,他总也排不出空来。 严苓倒是年年去,不为别的,她就想打听有没有莫爱的消息。 梁穆说她傻,莫爱连她都不联系,校友会那些高中就不太熟的人有什么戏。 但今年不一样。 严苓凑到梁穆身边,抓他小辫子。 梁穆吃疼,他最讨厌别人碰他小揪揪了,刚要反击,又见严苓冲他挤眉弄眼,打着暗号,要他配合演戏。 严苓清清嗓子,说:“今年要不……问问小爱去不去吧。” 梁穆马上会意,开始跟她搭台,“她不会去的,她高中那么文静,只知道读书,跟他们都不熟,去什么去。” 程景行手上的茶刀锋利,铲茶饼时力道重了一分,半饼茶掉了下来。 “我叫她陪我去,她一定会去的。”严苓继续拱火。 “我才不信,有本事你现在约!” “好,我约到了,你的carrera 归我。” “!!” 梁穆瞪眼看她,演个戏,彩头整这么大,他肉疼。 “那你现在打电话约,就现在……开公放,不许作弊。” 严苓把手机拍在茶桌上。 程景行眼睛都不带看的,冲水煮茶撸猫,好不惬意。 “嘟——嘟——嘟——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梁穆和严苓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打。 “嘟——嘟——嘟——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梁穆趁机道:“今天没约到的话,我的车可不给你了啊。” 程景行扬了扬嘴角,觉得这两个人有点啥大病,现在快凌晨了,莫爱很可能……已经睡了? 严苓再打。 “嘟——嘟——嘟——咔嚓” 通了。 严苓兴奋地要说话。 对面传来富有磁性的男声:“喂,您好。” 严苓和梁穆愣在当场,眼神瞬间给到程景行。 他脸色没变,但无形中,周围气氛降到了冰点。 茶刀冷薄的刀片寒光一显,他掌中裂出一道细小的血色。 猫闻到血腥气,感受到他体内点燃的怒意,拱着背,从他怀里跳走。 “对不起,打错了,我手机肯定存错号码了……”严苓迅速反应,立即挽回。 但对方丝毫不给机会,“你没打错,这是莫爱的手机。” 严苓脑中一炸,这他妈的什么神人,深夜接女孩电话,也不怕人误会。 她拿起手机要挂断,程景行的茶刀立即扼住了她的手指。 他看着她,意思是要她继续。 细冷的刀锋紧贴手腕轻薄的皮肤,严苓冷得一个激灵,只能继续问:“那……小爱人呢?” “她睡了。” 对方声音轻轻柔柔的,像是生怕吵醒身边人。 严苓紧张地看向程景行。 “你有急事的话,可以跟我说,如果不急,我让她明天给你回电。” …… “吧嗒”一下,严苓悬着的心终究还是死了。 梁穆把手机拿过来,快速挂断。 严苓安静得像只猫。 程景行收回茶刀,利剑回鞘,锋藏于内。 他冷笑出声,手指覆上鼻梁,觉得自己太可笑。 到底还是他太过自信,于情于爱,他都已经给她尝过最好的滋味,她应是不可能再看得上其他凡品。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的猫还是出去偷了腥,他终究是得咽下这口意难平。 放不下、忘不了的人是他,只是他,始终是他。 烟花炸响天际,全世界都在倒数。 新的一年还未开始,一切好像都已结束。 第17章 我只是铲屎官 元旦清晨,莫爱在病房洗手间洗漱完出来,看到孟育之在检查莫如梅的腹部。 肿瘤太大,压迫到她的膀胱,莫如梅腹部被轻按两下,疼得她直叫唤,连连要孟育之住手。 “怎么样?”莫爱放下口杯和牙刷问道。 孟育之捏住滴管,调慢莫如梅静脉滴注速度,“还好,化疗影响胃口,尽量让阿姨多吃点东西,增强营养吧。” “好。”莫爱点头。 莫如梅道:“化疗做完这一期,我就不做了,能续多久的命,看天意,我不受这罪了。” 她好似说的是游戏血条,不是她自己的命。 莫爱默默地闭闭眼,说:“做完这期,看你情况再定,出院的事我再考虑。” 孟育之写病历的笔尖一顿,这是他头一次听到莫爱在出院这件事上松口。 方块大小的床头柜上摆放着包子、烧麦和稀饭,莫爱看塑料袋上的标志,是医院员工食堂的。 又是孟育之买来的饭。 她翻出手机要给孟育之转钱,“孟医生,您不能这样,早饭钱您一定得收。” 孟育之忙用大手遮住她的手机屏幕,指尖轻触到她手腕,一触即落。 他就是不想她这样,才每次只去职工食堂打包餐食带给她,买多了,买贵了,她怕是碰也不会碰。 “我用饭卡刷的,没几块钱,你转我,提现手续费都要一半了。”孟育之收回手。 “……”莫爱心里负担重,“那改天,你休息我请你吃饭。” 孟育之挺了挺腰背,筋骨舒展开,值夜一整晚的倦容烟消云散,“好呀,我们再约时间。” 莫如梅烦躁地赶人,“我要看电视了,你们聊天别在我这儿聊。” 莫爱叹一口气,跟孟育之致歉。 孟育之早已习惯莫如梅如尖刀般的嘴。 俩人出了病房,晨光洒落走廊,孟育之要下班了。 他突然想到昨晚的电话,对莫爱说:“昨晚我查房,看到你手机一直在响,当时你在睡,我怕吵醒你,就帮你接了。对方没说有急事,你看看通话记录吧。” “多谢。” 莫爱查看通话记录,是严苓,马上回电。 “苓苓,昨晚打我电话了?” “呃……对,想问你去不去校友会。” 莫爱疑惑:“什么校友会?” 严苓:“……” 当初离开镜湖,放弃学业,莫爱断了跟所有人的联系,自然不知道昔日同学每年都会在海城聚首。 谁也联系不上她,她也不知道任何人的动向。 严苓给她科普完校友会的事,莫爱不太想去。 “好多年没联系,去了也没话说,挺尴尬的。” 严苓眼眸微转,珍珠光泽的贝母美甲在桌上此起彼伏地敲着,“有我在你尴尬什么,玩得不开心,咱就走。” 莫爱说:“还不如我们单独约,何必凑热闹。” 她还是那个温吞喜静的性子。 严苓想起高中时,她们也是这样,一个爱玩闹,一个爱清净。 严苓跟莫爱磨了半小时,说了一大堆废话,打动莫爱的只有一句——“阿姨生病,你每天不是公司就是医院,总不能一点自己的生活都没有,去转转,散散心。” 经济压力把她的生活挤压干净。 她像条罐头里的鱼,被抽掉空气,安静地等着被人吃掉,或保质期到期。 这算生活吗? 应该只能算,还没死。 在肿瘤病房,冒出这种负面情绪是很容易的,莫爱不愿再想下去。 她交待了护工给莫如梅买点开胃的小菜,盯着她多吃点东西。 “你别忘了……这期做完,我要出院。”莫如梅见她要走,特意提醒。 莫爱没回她,看向她的眼神隐晦不明。 二十多年的相处,一个眼神,莫如梅就能懂她要说的话——我这样留你在世间,你却只想去死。 话不必宣之于口。 莫爱知道,在莫如梅面前,自己的任何委屈,都不会得到安慰和回应。 ——— 严苓要杰森把猫送回了莫爱的租屋。 莫爱掂了掂猫的小屁股,沉了点,“苓苓给你吃什么好吃的了,两天就胖了。” 猫用侧脸磨蹭她的手臂,一阵酥酥麻麻直到头顶,莫爱感觉被治愈。 信息铃声响起,叶沁沁发来一张照片。 网速太慢,图片中间的圆环跑得很慢,文字先蹦了出来。 叶沁沁:【这是你的猫吗?跟你朋友圈发的好像。】 圆环消失,点开图片。 莫爱怔怔看着,目光停滞。 照片背景是叶沁沁家楼下的油绿色铁艺围栏。 昏黄路灯下,男人靠在一辆黑色的车旁,灰黑大衣过膝,长腿伸直叠放,怀里抱着一只橘猫,浅黄色的小脑袋正扬起,伸长脖子与他垂首的目光对视。 照片角度歪斜,是偷拍的,但还是可以看到男人英俊的侧脸。 那道下颌线,莫爱梦了好多年。 每次接吻时,她眼神微眯,总能看到这道流畅的线条起伏。 莫爱:【嗯,你什么时候拍到的?】 叶沁沁:【昨晚,我跟朋友跨年回来,在我家楼下拍的,这男的谁呀,怎么抱着你的猫?】 莫爱:【猫主人。】 叶沁沁:【猫不是你的吗?】 莫爱:【我只是铲屎官。】 叶沁沁:【……】 叶沁沁:【那为什么来我家楼底下?他应该要找你吧。】 莫爱想了想,程景行送她回家的那次,她说的是叶沁沁的地址。 莫爱:【他以为我住你那里,没事,猫我拿回来了,他不会再去。】 叶沁沁:【你和他是……】 莫爱:【快睡吧,领导,明天早班。】 —— 海城的本立大厦坐落于市中心cbd,是本立集团的亚洲总部,更是集团的核心主脑所在地。 程景行这次从欧洲分部调回,以董事的身份进公司担任华南地区负责人,在组织架构上是个巨大的变动。 董事中多是父辈亲信,关系盘根错节,程景行是个孙辈,辈分、资历和年龄都排最末。 董事长办公会议定在元旦后的周一,董事长程清林从加拿大飞来,程景行去接机。 程清林花白头发,精神矍铄,西服套装坚挺,看到程景行,眼角笑纹骤展,大步上前拥抱。 “小子,圣诞元旦都不回,你妈可想你。”程清林慈爱地埋怨。 程景行笑容舒朗,“有你陪她,想不到我身上来。” 两人相视而笑,眉眼间的英气,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对父子。 儿子第一次列席董事会,程清林是要来为他背书的。 程家在建筑领域长青不败,良好的家学渊源自不必说,难得的是主心骨稳定。 程清林威望高,凝聚力强,家族内部矛盾都能摆得平,护住集团内各方关系的一团和气,一起并驾齐驱往前行。 现在是程清林那一辈人的天下,程景行这个小辈一旦坐上董事会的椅子,标志着时代的更迭要开始了。 “想好了吗?”程清林在车上问,“没准备好的话,再等几年也没事,现在还可以反悔,下了车,可没机会了。” 程清林一向很尊重程景行的意愿,他很清楚,能让男人成长的,是挫折,不是规划和劝导。 程景行往车后座一靠,道:“你来给我撑腰了,刀山火海也敢去。” 程清林哈哈大笑,“就你会说话了。” 董事会很顺利,程景行在董事会列席,程清林表达想要渐渐隐退的想法。 新一番的利益轮转开启,各方势力都将在暗处慢慢较劲。 办公室给程景行配的助理叫何岳,高校毕业,长相清秀,年轻能干。 他来向程景行报到,还不忘将近期他需要参加的会议和活动整理成表格,一项一项与他核对。 程景行在看集团的中长期规划,只留一只耳朵听他汇报。 “本周六镜湖中学校友会,这个行程是临时加的,与您和设计院王院长的饭局相撞,您看出席哪边?”何岳公式化地问道。 程景行放下手中装订成册的a4纸,锋利的纸缘来回划着手背上的拳茧。 刚好此时,手机上,严苓的消息弹出来。 【周六莫爱去,来不来随你。】 这算是她的负荆请罪了。 程景行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文件上,说:“王院那边推了吧。” 何岳意会。 第18章 还有没有戏? 莫爱打开衣柜,眼前只有黑白蓝的制服。 只有一条藏青色棉布长裙有些明亮色彩。 裙子是薄婆婆亲手做的,从柏崖寄来,一次都没有穿过。 莫爱把裙子拿出来,仔细打量。 裙腰修身,没有太多装饰。 薄婆婆知道她喜欢素净,只在裙摆袖口的地方缝了一圈色彩斑斓的百花织锦。 五色丝线艳丽,黄粉色调为主,织成山间百花,质朴可爱。 织锦工艺繁复,窄窄一圈,得耗费老人家一周的精力,弯腰伏案,飞梭走杼,承载着她满满的情义。 在柏崖教书的那两年,莫爱住在薄婆婆家。 后来在意外中救了她孙子许天来,婆婆无以为报,只有织锦手艺拿得出手,便给她做了这身裙子。 莫爱穿上长裙,外套一件黑色棉衣,描了眉,套上短靴出门。 今年校友会的地点定在城西的一间会所山庄,中式装修,环境幽静,比较私密。 下午同学陆续来了,会长高西到得早,意外看到梁穆也来了,正跟人三缺一搓麻将。 “大忙人,今年怎么这么积极。”高西喜笑颜开,撸起袖子,准备补桌上的空缺。 梁穆马上指指对面椅背上的外套,“有人有人。” 高西瞅瞅外套,深蓝色丝质风衣,背标露出一角。 他多年混迹社交场,眼力不弱,太懂先敬罗衣再敬人的道理。 同学中可以把这个品牌的外套随意搭椅背,不在意压痕褶皱的,可没几个。 “程景行?”高西问。 梁穆颔首码牌,“这儿怎么没个电动桌,手累。” 高西马上去叫服务员换张桌。 程景行接了个电话回来,刚好撞见,礼貌叫声:“高会长。” “哎呦,什么风把您吹来。”高西跟程景行高中不同班,不算熟,招呼倒是打得热络。 程景行给足面子,“刚回国不久,想见见老同学,托您的福。” 涵养礼貌都到位的贵公子,谁不爱。 高西搭着程景行的肩膀坐下玩牌。 梁穆甩甩手,“电动的有没有?” “嫌累别玩。”程景行不惯着梁穆的少爷脾气,码个牌都叫唤。 梁穆老实闭嘴,斜眼瞄包房门口。 同学稀稀拉拉地进门,个个都往他们桌牌上看。 程景行碎发刚修剪过,额发上随意抹了点发蜡。 中午参加了一位董事的家宴,他衣着休闲,黑色羊绒毛衣袖口处露出腕表的表盘。 他手握一张牌把玩,手腕下扣桌面,腕带发出金属敲击的脆响。 耀黑的星空盘面环镶一圈钻,像一道银河,暗金微闪。 身旁女同学移不开眼,伸手悬空指着他桌上一张牌道:“景行,你打这张。” 女同学手背碰到他手腕。 他移开手,摸了另一张牌打出去,明显表达不满。 他倒是不在意有人教他出牌。 他在意的是那声“景行”,不该从这人嘴里喊出来。 女同学起势,娇憨抱怨:“我就说打那张,打那张就……” 高西忙把她按下,“王雨青,观棋不语,人家输牌了,你给钱啊,你知道这桌玩多大么?” “我能让他输吗?我打牌就没输过。” 王雨青撩了撩刘海,眼波微转,面容姣好,一双桃花眼,妩媚动人,不愧是当年跟严苓齐名的校花。 门口走进一个戴口罩墨镜的高挑身影。 严苓青黑秀发及腰,穿一身白色运动套装。 身后跟着一个黑色娇小身影,一双腿笔直匀称,正在脱外套。 室内暖气充足,烘得莫爱脸颊泛红。 “看到梁穆了吗?他说他早到了。”严苓把自己的包和莫爱的包放到沙发上。 莫爱微愣一下,“梁穆来?他会来参加……校友会?” 梁家少爷虽然爱玩,但不喜欢如此大型的群体活动,混的都是熟人局。 这种二十来人,半生不熟的聚会,他一般没兴趣。 更重要的是,梁穆来的话,那是不是…… “严苓!这里!”梁穆从牌桌上冒出头,高声叫了一声。 目光齐刷刷看过来,莫爱看到了程景行的背影,在拍桌一方,背对着她的方向,身边坐着王雨青。 莫爱意有所指地看向严苓,道:“苓苓,你故意的。” 严苓摆头如拨浪鼓 ,负隅顽抗,“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他回国了。” 睁眼说瞎话,她不知道的话,托她照顾的猫,元旦节怎么会到程景行手里去。 还没脱下来的外套也不必脱了。 莫爱归拢领口,转身要走。 严苓眼疾手快捞住她,“我错了我错了。” 莫爱拒绝,“很尴尬,我不想呆在这里。” 严苓取下口罩墨镜,“来都来了,现在走,他还以为你怕了他。” 莫爱无语,抬眸看牌桌那边。 程景行没转身,侧脸微微转过来,微笑同王雨青说话。 丝丝透凉的情绪盘踞心里,如细细小蛇,逮着一点缝隙,猛地往心尖里钻。 他都能若无其事与别人玩笑,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严苓被梁穆喊去,替他打一圈。 莫爱脱了外套,往窗边吧台走去。 坐定,望见窗外枯枝指着灰暗的天。 哈一口气,后悔留下,不该被浅浅一激就赌上这口气。 几个高中同班同学认出莫爱,过来问候几句,聊得不深,多是问她现在在哪儿高就,怎么这么多年没有音讯。 莫爱简单回答,答完就不再延展话题。 当年毕业后,她与程景行在一起,全校皆知,伤了不少女孩的心。 程景行疼她疼得紧,假期形影不离,还放弃出国,陪她去海城上学。 这些事,在同学圈子里都传得沸沸扬扬。 她看出同学们的客套寒暄中,隐隐都带着点试探,想知道她与程景行的后续,更好奇他们现在的关系。 比如眼前这位叶艾,看看程景行的方向,又看看她,问:“你现在在本立上班?” 莫爱摇头,“我在环球会展。” 叶艾的嘴张成“o”型,心想可能是为了避嫌,不方便在同一个公司,“你在环球负责哪方面业务呢?” 莫爱说:“只是做会务接待,不负责什么业务。” 叶艾笑着离开,搜寻下一个探听八卦的对象。 这样的社交真的很无趣,莫爱蔫在吧台高椅上刷手机。 “呦,你躲在这里。” 梁穆单手撑在吧台桌上,另一只手拎着两根梦龙,将其中一袋递给莫爱。 莫爱接过来,撕开包装袋。 巧克力脆皮香味浓郁,冬天吃冰淇淋,小孩儿的乐趣,梁穆果然还是梁穆。 “以前我就很好奇,你为什么总有吃不完的零食。”莫爱咬一口脆皮。 梁穆拆开包装,说:“吃了开心呀,你不也爱吃吗,给你,你从不拒绝。” 莫爱笑了笑,巧克力的浓汁滑入齿间,糖分摄入让她开心。 梁穆穿一身苎麻中式上衣,颇有点艺术家的气质。 他注意到莫爱袖口的织锦。 “纯手工的,很少见啊,衬你。”梁穆夸赞。 莫爱低头看看袖口,笑着说:“谢谢。” “男朋友送的?” 一口脆皮卡在喉咙里,莫爱硬生生想要吞下,却哽得猛咳。 “谁?咳咳咳………什么男朋友?咳咳咳咳……” 人在惊讶时的第一反应是最真实的。 梁穆凭借多年混迹情场的经验,判断莫爱这个反应,多半没有男友。 跨年夜电话里的男人,应该是个误会。 “懂了。” “懂什么了?”莫爱莫名其妙。 梁穆乘胜追击,“哎,我不跟你绕弯子,你给个明话儿,程景行还有没有戏?” 莫爱又要被他噎死。 这人从来说话就没个把门儿的,现在更是变本加厉。 他没心没肺的样子,倒让莫爱想到另一件事———他们遇见的那天,基金会的酒会上,梁沐沐不是在跟程景行相亲吗? “干嘛这么看着我?”梁穆往后欠欠身,“打我主意,你可没戏。” 莫爱收回目光,低头抚摸袖口凹凸的花纹,幽幽地说:“我以为……你会希望他跟你妹妹在一起。” 梁穆把光秃秃的木签丢进袋子里,道:“我当然想他们在一起。” 这人诚实得不好意思责怪,莫爱脸色慢慢转阴。 “但程景行不想啊,”梁穆挠挠头,“我不想沐沐受委屈,男人多得是,我再帮她找个好的。” 莫爱苦笑,他是护着妹妹的,只是,不是她这个妹妹。 “所以啊,程景行有没有戏嘛?”梁穆不依不饶。 莫爱甩过脸,正视他,目光清明,道:“没有。” 第19章 程景行是来找我的 牌桌散了,程景行被严苓吵得烦死。 他心不在焉,一圈打下来,输得快快当当,尽让严苓得了便宜。 “我们加个微信吧,以后常约。”王雨青点开自己的二维码,递到程景行眼前。 程景行没接茬,手机屏幕扣在桌面上,“不好意思,今天带的工作手机,没有微信。” 对面严苓“噗嗤”一声笑出来。 王雨青桃花眼轻蔑地掠过严苓,离桌,去了洗手间。 高西招呼大家上桌,二十几人的圆桌坐满了。 严苓拉莫爱坐在身边,莫爱一抬眼,程景行在她正对面落座。 莫爱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承认自己没出息,能躲一时就一时。 在洗手间的隔间里,莫爱思量着要不要溜。 门外,洗手台有人交谈。 叶艾说:“她没在本立,在环球搞什么会务,听着像是个普通员工,程景行肯定跟她分手了。” 王雨青道:“废话,那两人要还在一起,能隔那么老远坐?” 叶艾捂嘴笑:“对对对,还以为是个灰姑娘,原来不过玩玩而已。” 王雨青甩甩手上的水,“程景行那样的人,分手费不会少给,她居然还在打工,搞什么哦。” 叶艾小声说:“外面都传严苓跟程景行那个什么。她跟莫爱关系那么好,闺蜜的前男友啊,难道这都下得去手?” 王雨青拿口红补妆,道:“那有什么,上学时候,严苓是因为跟莫爱关系好,才能跟程景行和梁穆走得近。她家里条件很一般的,后面要不是程景行和梁穆,投她,捧红她,她什么也不是。程景行跟莫爱掰了,她不正好赶紧抓住嘛。” 叶艾说:“等会要不要探探严苓?看她有没有跟程景行睡。” 王雨青在牌桌上就不爽严苓了,这会儿有人递刀子,何乐而不为。 “她是个爆脾气,一点就炸,你到时候拍视频,她这种公众人物,最怕曝光。” 俩人相互挽着胳膊走出洗手间。 隔间的门打开。 莫爱走到洗手台,洗了把脸,理理头发,稳稳心神,回去包房。 “掉里面了?这么久,差点去捞你,怎么了?”一落座,严苓见莫爱脸色不对。 “没事,接了个工作电话。” 菜已上齐,莫爱看看自己碗里,严苓替她夹的菜已经堆成了小山。 她夹一只虾放嘴里,眼睛去寻王雨青和叶艾的身影。 她们和高西在相互敬酒,暂时安全。 她把目光收回时,冷不丁撞上程景行的视线。 他隔着整张桌子,直直看着她,表情凝重,像是主人看穿了自家的猫要去干坏事。 他顺着她查看的方向,望了望觥筹交错的人堆。 莫爱心虚低头。 程景行若有所思,微眯着眼,拿擦手巾反复擦拭手指。 莫爱无暇顾及他,她竖起全身的警惕,随时准备见招拆招。 高西拿着量酒器和酒杯过来,他已跟严苓碰了三杯,面露醉意。 “莫爱,真是好久不见了,前些年都联系不上你,去哪儿了?” 桌上的交谈声默契地减弱,若有似无的目光,都给了对面的程景行,他气定神闲地喝一口汤,没什么反应。 莫爱顿觉可笑,大家戏看得太明显,她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去支教了。” 高西倒吸一口气,钦佩地说:“这么伟大,在哪儿支教?” “柏崖。” 国家扶贫的重点山区,地形崎岖,民族杂多。 程景行的汤勺沉到了碗底。 他的视线肆无忌惮地投射过来。 王雨青听到柏崖,马上搭腔:“那里全是山呀,与世隔绝的,你支教几年呀?” “三年。” 旁边叶艾接过话茬,给王雨青使了个眼色道:“严苓爆红的消息,你当时知道吗?” 莫爱把手中的餐巾攥紧,笑说:“我去的那一年,镇上建了基站,可以上网,我一直关注她的消息。” 严苓冲程景行得意地笑笑,男人算什么,还是好姐妹重要。 叶艾佯装惊讶,“真的吗?她的消息你全都知道吗?” 正经新闻里当然都是严苓走红的消息,小报和网络上可是有不少程景行和严苓的流言蜚语。 叶艾话里有话,语气挑衅。 严苓顿觉有异,变了脸色,“叶艾,你想说什么?” 王雨青出来打圆场,“没什么没什么,娱乐圈的消息都传得挺乱的,不能当真的。叶艾,你怎么这样,快敬人家一杯。” 叶艾捏住小小的酒杯颈口,仰头一闭眼,杯子空了,倒过来给严苓看,还附上一句:“对不起啊。” 严苓有气,也听出王雨青明着打圆场,实则暗指程景行与她的绯闻。 但叶艾已经摆下姿态了,她不给台阶,显得她仗势欺人。 她拿过高西的量酒器,倒一杯,一饮而尽。 此事作罢,莫爱觉得没那么简单,余光始终挂在王雨青身上。 果然,她话锋一转,开始跟严苓探听:“你前段时间不是去日本拍广告嘛,跟那个男演员一起,听说他是带着小三去的,真的吗?” 严苓脾气大,但并不是不知分寸,这个圈子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心里有数。 “没有的事,他很专业,很顾家,还给老婆买了珍珠的四件套回去。” 王雨青恍然,“网上还有好多实锤照片呢,小道消息可多了,现在都流行出席活动办事情的,工作恋情都不耽误,前几天不还爆出一个新闻。哎呀,我忘了是谁,就是那个金主爸爸上保姆车,车停路边半小时。哈哈哈哈,好多路人都拍了照片呢,只是现在都找不到了。” “唰”地一声,严苓猛然站起,气势逼人,狭长的眼角露出刀锋的冷光,“王雨青,你故意找茬是吧!” 王雨青双臂抱胸,道:“你这么激动做什么,不会这么巧,那保姆车是你的吧,那金主爸爸不就是……” 她转动目光看向了程景行,对着莫爱说:“你知道那个新闻吗?” 严苓怒火窜得老高。 她为顾及公众人物的形象,已经退让一步,不想给公司惹麻烦。 但这两个人,一搭一唱,蓄谋已久,她不想忍了,刚要破口大骂。 莫爱按住了她的肩膀,站起来说:“保姆车的事我知道。” 王雨青眼睛亮了,玩味地笑着:“你知道他们呀~” “我也在车上,”莫爱冷不丁地怼回去,“程景行是来找我的。” 全场安静,八风不动,落针可闻。 程景行面前的汤锅都不敢冒个泡。 第20章 你带我去哪里? 高西见局势不好,马上跳出来和稀泥,“哈哈,误会误会,雨青,小道消息不要信了,你说错话了,跟莫爱喝一杯。” 王雨青被怼这一句,心里挺不舒坦。 程景行去找她?难道他们还藕断丝连? 今天这局是高西的,她想对付严苓也是一时兴起,现在只是失了点颜面,日后还要相见,不好闹太僵。 于是,她不情愿地举起酒杯,正要喝下。 莫爱拿过高西的量酒器,挡住王雨青的手,道:“我敬你。” 程景行看着量酒器里的半壶酒,眉头轻蹙。 但很快,那半壶酒就被莫爱一条直线倒在了地上。 程景行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她还是那个脾气,踩了尾巴,就一定要挠回去。 王雨青眉头抽搐,一张脸五官僵硬,“你这是干什么?” “敬你呀。” 酒倒地上是敬死人的。 王雨青吼道:“你他妈的咒我去死呢。” 莫爱淡然,双手环胸,“还不算太笨。” 王雨青怒目圆瞪,花容失色,“你别太过分,我本来不想说的,严苓怎么红的,大家心知肚明,在这把话说破了,谁脸上都不好看!” “那你把话说破吧,我听听,是谁脸上不好看了?”莫爱不受威胁,吊着清亮的眸子,看王雨青气到扭曲的脸。 王雨青哼笑道:“这年头,像严苓这样的模特一抓一大把。长得比她漂亮,比她身材好,比她努力的,比比皆是。凭什么偏偏是她拿到了那么多顶级品牌代言,走了那么多场大秀,不就是仗着资方有钱有资源呗。你觉得,非亲非故的,资方为什么捧她?” “因为她配得上,有什么问题?”莫爱冷冷回击。 王雨青讥笑,意味深长地凑到莫爱耳边,说:“因为她比别人会睡,你心真大,闺蜜睡了前任都可以继续做朋友。” 虽是耳语,但王雨青故意没把声音压太低,周围一圈都能听见,包括旁边的严苓。 她气得肩膀发抖,愤然站起,扬手要向王雨青脸上招呼过去,“王雨青,你胡说……” 莫爱按不住她,幸好梁穆及时赶过来,抱住严苓的肩膀,把人带到沙发上去。 莫爱目光不偏不倚地看着王雨青,提高音调,“照你的说法,女人一旦长得漂亮,又事业有成,就一定是跟什么人睡了,你这么想,真是太可悲了。” 王雨青讶异,“你什么意思?” 莫爱道:“意思是,在你贫乏的情感世界里,根本理解不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的原因,除了男女关系,还可以是友谊,是信任,是欣赏,是单纯的合作关系。” 王雨青嗤笑:“你在山里待三年,憋傻了吧,单纯的友谊?没睡,他就能对她那样了?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友谊’。” 莫爱向她靠近一步,“你当然没见过。因为你把男人当傻子,当资源,当用来换好处的物件。可能,你身边也遇不到什么好的,那些真正有能力扶你上位的人,你也睡不到!” 王雨青心窝里最隐秘的痛处被一击击破,彻底怒了。 “莫爱,你又有多行,程景行不要你了,你现在还不是给人端茶倒水!” 茶杯“砰”一下,狠狠砸在桌上,茶汤四溅。 王雨青和叶艾被这响声,惊得一颤。 程景行在桌对面,缓缓起身,眉眼间阴云密布。 他刚给何岳发了几条信息,交待好事情,此时,是一点也忍不下去了。 他拿起椅背上的风衣,急步绕过半张桌子,走到莫爱身边。 人一靠近,居高临下的目光压过来,眸色黯淡,莫爱打了个冷颤,环胸的手骤然放开,气势一泻千里,乱了阵脚。 程景行侧身对着王雨青,话说得慢条斯理,“法院传票下周会发到你公司,不用动心思找严苓协商,没有谈判余地。” 律师函都懒得发,直接起诉她恶意诽谤,在场二十多人全是人证。 程景行不在意王雨青最终会不会判,败诉也没关系。 他要的是她档案里多一张诉状,威慑她此后的职业生涯,也借此事,澄清他与严苓的关系。 王雨青反应了一下,听懂了程景行的话,眼中的狠厉一瞬即碎,化成星星点点的恐慌。 “景行,是我说错话了,大家同学一场,没必要为两句玩笑闹上法庭吧。” “同学一场,我劝你早点请律师。” 程景行平静的语气带着风雨欲来的沉闷。 忽而,他又想起什么,眉头一皱,“我的名字不是你叫的。” 王雨青顿时僵住,嘴唇张了张,发不出声音。 高西马上扼住她的胳膊,提醒她,此时找程景行说情就是个死。 她碰了他逆鳞,除非莫爱松口,他不会给任何机会和解。 王雨青怎么也没想到程景行还会为莫爱出头,明明一下午,两人连正眼都没瞧过对方。 麻烦解决完,程景行面对莫爱弯下腰,长长手指摸到她的掌心。 莫爱心头如电流闪过,下意识缩手,他却不让,温柔的手指瞬间变得强硬如钢筋,握紧她的手掌。 “你……干嘛……” 他深眸凝了她一眼,似在警告她不许反抗。 下一秒,他拉起她的手,于众人的目光中,走出了包房。 莫爱被他牵得有些疼。 他步子太大,完全没有等她的意思,一直拖着她往前,她甚至要小跑着,才能不被拉扯。 “程景行,你放开!” 莫爱扭着身子,想要把手抽出来。 但越挣扎,程景行就攥得越紧。 她四个指节被夹捏得生疼,只能放弃抵抗,堪堪跟住他。 他们已经到了山庄门口,再往前就是室外了,程景行的车就在门外。 “你带我去哪里?我东西没拿!”莫爱气道。 程景行停下,把自己的风衣给莫爱披上,“上车。” “去哪里?”莫爱抵住程景行开车门的手臂。 程景行冷眼看着她说:“送你回家。” “我不……” “闭嘴。” 程景行把莫爱塞进车,副驾的车门关上,他从车头绕去驾驶座,驱车回市区。 第21章 我不做灰姑娘的梦 黑色的卡雷拉是程景行自驾用的,手排挡,开得比较少,两厢车,座椅空间较大。 车厢内暗红色内饰崭新,碳纤维的界面上纤毫不染,空气中氤氲白苔藓和柏木混合的清幽香味。 莫爱瘫在副驾座椅里,似一只打了霜的茄子。 跟王雨青吵架时,她整个人像绷紧的钢丝,撑着一口气,感觉不到心力耗尽。 现在猛然安静,这口气卸下,靠在舒适的软椅里,才感到精疲力竭。 程景行手握方向盘,在一个亮红灯的路口,侧头看了看身边无精打采的人。 “刚不是很威风吗?现在没声了。” 莫爱舒一口气,想起上大学时,他们每次吵架,和好后她也像这样累到不行。 “你干嘛拉我走,我还没骂够。”想到王雨青的恶毒话语,她还义愤填膺。 程景行目视前方,丝丝情绪在胸口堵塞,“跟那种人,你废什么话,我不想听。” “我吵我的架,你不要听就是了。”莫爱托着下巴,看窗外。 “你吵架,我能不听吗!” 程景行车速不慢。 “不想听,你可以走啊。”莫爱回嘴。 程景行握住方向的手冒了汗,呼吸都急了,“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犟!” 莫爱不甘示弱,“我都说了,你不要再管我的事!” “我也说了,你给我一个解释!” 两人句句捅对方心窝,捅开的都是不能妥协的事。 气氛洇成闷闷的蒸汽,在车厢里发酵成气恼与不甘心。 车外马达声发出沉沉轰鸣,让车内陡然的沉默显得格外明晰。 莫爱沉默作罢,偏头靠窗假寐,避免交谈。 她觉得程景行变了很多,以前他不会凶她,不会拽她,不会逼她说她不想说的事情。 车重新起步。 她微微睁眼,转向他,夜色与灯光交替从他侧脸滑过,腕表如星,钻石的流光像流淌在他腕上的一圈小河。 他以前从不戴腕表,他说与她在一起,他不在意时间。 五年过去,他身上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习惯。 “看什么?”程景行感受到她的目光。 夜幕漆黑,他眼眸如流动星河上泛起的波光,深邃而明亮,依旧是她日思夜想的模样。 “没什么。”莫爱继续闭眼。 他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样令她心生荡漾。 心口一动,再次验证他还在她心上。 油绿色的栏杆从灌木草坛里延伸出来,电路故障的路灯忽明忽暗。 黑色的轮胎压住路沿的黄线,程景行把车调到p档,并未熄火。 他双手抓住方向盘上,身体伏低,抬头透过车窗看小区楼房。 “你真的住在这里吗?” 他来过好多次了,一次都没见到过她。 莫爱不想说破,“嗯”了一声,拉车门把手,想要下车,程景行立即落了锁。 就知道没那么容易…… 莫爱自觉坐回软椅里,重新把他的风衣盖在身上。 丝质面料泛着幽幽蓝光,鼻息里全是他的味道,她静静看他要说什么。 程景行取下腕表,随意丢在中控区,视线落在窗外的一棵树上,隐晦不明。 “你是因为想去支教,才离开我的?”他声音低沉平静,没显出情绪。 “不是。” “那就是因为想要离开我,才去支教的。” “…………” 沉默代表默认。 他释然地躺靠到座椅上,确认了最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莫爱逃进大山三年,选了最偏僻的山区,就是要让他找不到。 他深吸一口气,手肘搭在车窗沿上,指尖撑了撑眉心,转头看她,目光转柔。 “是有什么事情,逼不得已吗?” 莫爱迎上他的目光,淡然道:“是我自己的决定。” 即便是莫如梅有逼迫,但做选择的是她。 她选择为母亲的债卖掉爱情,选择对他隐瞒自己见不得光的身世。 “我想过很多种可能,”程景行沉郁的声音在车厢里回荡,“想你是不是出了事故,在医院无法动弹,想你会不会因为家里有事,被人绑架,想你……是不是真的只是暂时离开,处理好事情,你就会回来。我想过很多种你无法联系我的原因。但就是没想过,你是真的想要离开我。” 莫爱的心被愧疚撕裂,牵扯着旧伤的累累瘢痕,一起在心头撕扯。 明知他情深甚笃,她却用了最狠心的方式结束。 “为什么?”他问。 她喉咙生疼,说不出话。 “那天生日的一切,都是你刻意安排的,”程景行自嘲地笑了一下,“你早计划好了那天离开,是不是?” 像一道谜语,他猜了这么些年,谜面的解读已经烂熟于心 ,只求她翻出最后的谜底,给他个痛快。 莫爱心一横,左右他们都是没有未来的。 早已狠过一次心了,再狠一次,彻底斩断,也好过他再继续受苦。 “是,我早就想离开了,”莫爱冷凌地看向他,“你和我差距太大,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会有结果的。我从小跟我妈到处搬家,到哪里都是临时的,有时限的。我习惯了不把感情投入到只能暂时拥有的东西上,明知道一定会离开,与其让别人抛弃我,不如在别人离开我之前,我主动离开。” 程景行轻轻倾身,眸色渐浓,看她更深,“你不想投入太多,又为什么要跟我上床?” 莫爱嘴角颤动,“毕竟你是我第一次喜欢的人,我不想日后回忆起来,还有后悔的事,我不想我的初恋留下遗憾。” “初恋?”程景行蹙眉,“对你来说,我……只是初恋?” 莫爱闭闭眼,“不然呢,我没有天真到妄想你会娶我,景少爷,我不做灰姑娘的梦。” “莫爱,你觉得我会信你这些胡言乱语吗?”程景行这句话几乎是从紧闭的齿间咬出来的。 “信不信是你的事。”莫爱故作镇定。 “你学业不要,朋友不见,连家都不回,就为了在我可能抛弃你之前,先离开我?”程景行摇头,“对一个你已经打定主意放弃的男人,你那天生日做的一切,未免太超过了。你编也要编得像样点,真当我傻吗?” 莫爱不想与他做无谓的争辩,“你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咖啡厅,这里,你都不要再来,我的事也不用你管,我们早就分手了。” 程景行冷笑,手背青筋显露,“是你跟我说过分手?还是我跟你说过分手?” 莫爱怔住,“你什么意思?” 程景行沉默不语,手指敲着方向盘。 莫爱拧眉,面向他,问:“这五年,你认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第22章 她生在天堂,她跌在泥潭。 程景行不说话,他不想承认自己一直还处在这段关系中,更不想承认面前这个只把他当“初恋”的女人,仍然被他视为离家出走的女朋友。 无声的思绪在空中飘荡,莫爱缓缓接住,“如果你是觉得,我们的关系缺少一个明确的句号,那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说……” “闭嘴!”程景行心被压碎,生怕她说出那两个字。 但她势在必得,“我只说一次……” “你敢!莫爱,你别忘了,你曾经发的誓。” 怎么可能忘。 他们刚在一起时,是高中的毕业分手季,高中暧昧的男生女生很多都因学校不在一座城市,或家里不同意,就分手了,各自去奔赴大学的旅程。 那么多人轻易地在一起,又轻易的分手,宛如儿戏。 他们想要打破分手季的诅咒,于是就拉钩发誓,谁也不能轻易说分手,说了,就是永不相见,永远不原谅对方。 现在即使让这个誓言应验,莫爱也要把这句话说出口。 她压制住预备夺眶而逃的眼泪,坚定道:“景行,我们分……” 程景行解开安全带。 理智在这一瞬被彻底剿灭,愤恨和痛心化作一股蛮力,倾泻而出。 他捞住她的颈背,把她往怀中拥紧,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嘴唇上突如其来的压迫碾咬,令莫爱的意识即刻化作烟尘。 她未做防备,他轻而易举地深入她齿间,掠夺她的理智。 他太清楚她喜欢的位置和方式,像一张烂熟于心的地图,他次次都能找到她想要到达的地点。 热浪席卷全身,丝质风衣从她身上滑落到脚边,藏青色的长裙衬得她冷白的皮肤更加盈透。 她的面颊被他托住,不停往前送,宛如一汪深山里的清冽甘泉,被他生生捧起品尝,湿润甘甜。 她本能地推他,他无动于衷,诱她吻得更深。 她扯住他的领口,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要把他推开。 他感受到她快力竭,终是放开了她。 欲念深重又如何,留不下的人,挽留再多,不过徒增伤害。 莫爱的眼泪掉了下来,被吓的,也是恼的,“开门!” 程景行低头,按了车门开锁键。 莫爱扣住车门开关,要推门,又突然想起自己刚刚是被他强吻的,一阵委屈上头,不能这么算了。 她收回手,“啪”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不重,但很清脆。 车门打开,她跑了出去,消失在冬夜凄寒的街道尽头。 程景行把双臂围在方向盘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为一个吻,挨了她一巴掌,他觉得不亏。 ———— “乖,晚安。” 叶沁沁皱了皱眉,谁一大清早说晚安,坐起一看,是莫爱放在床头的手机,那是她的闹钟铃声。 她推了推身边的莫爱,昨晚她突然跑来她家,手机外套全都没有,还一副哭唧唧的样子,鼻头也不知是冻红的,还是哭红的,可吓坏了她。 莫爱猛然惊醒,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按掉闹钟,还来不及找理由解释这性感男声的闹铃。 叶沁沁已替她完成自我攻略,“你也玩乙游吗?哪个里面的角色,声音挺好听的。” 莫爱尴尬地抽抽嘴角,程景行就这么不真实么? 连他的声音出现在她的世界里,都会被认为是乙女游戏里的男主天降。 算了,反正也无所谓了,她笑笑,打了个哈哈。 刷牙时,莫爱感觉嘴唇刺痛,薄嫩的皮肉上裂了小口,水一浸,生疼,提醒她昨晚的吻不是个梦。 叶沁沁已经洗漱好,看到莫爱站在镜子前,手指按在唇上发呆,不由得想起昨晚,问:“还好吗?出什么事了?” 莫爱回神,“没事,同学聚会太多人,我东西忘在别人车上了。” 理由编得蹩脚,叶沁沁明白她不愿意说,也就不问了,给她拿了一套自己的会务制服,俩人一起去环球上班。 周一例会由新来的会务总监空慧召开。 据传王琦的案子已经移送检察院,牵扯出来一大波集团同一派系的人,给一窝端。 领导与员工性丑闻频出,环球为此行业形象大打折扣。 集团高层为避免再在女性员工居多的会务部门唠人口舌,特意选了一位女总监担任。 空慧从集团空降,利落短发,职业套装,英姿飒爽,言语如刀,直戳要害。 “我不管你们以前如何,现在我来了,一切按我的规矩来,”空慧坐在会议室主位上说,“外面传我们会务服务部门风气的话不好听,大家就把耳朵捂起来,认真做好工作,比一万句解释都强。” “快过年了,商务部谈来的活动很多都是民生类的展演,还有几家公司的总结大会和表彰会,这些大家都做过很多次了,工作流程我不多说了,各司其职。我想强调的就一个活动。” 大屏幕上投影出一个活动的概要介绍。 莫爱看到活动名字是:“春润计划”慈善项目启动仪式。 她眼神一动,看到主办方的名字:沐林慈善基金会,是梁沐沐的基金会。 “沐林慈善基金的梁小姐上个月刚在我们这里办过酒会,对我们的服务挺满意,当时负责场地配合的是哪个组?”空慧环顾会议桌,眼神看向所有领班。 叶沁沁举了举手,“空总,是我们组。” 空慧点头,“那这次还是你们组,他们的活动执行团队跟上次酒会是一家都是他们梁氏的子公司,你们有过合作了,应该比较熟悉。这次会有很多外宾,标识牌要反复确认,酒水和茶歇都有专门的公司配送,一定要做好对接和安全检查。大家散会,叶沁沁组留下。” 同事鱼贯走出会议室,莫爱和另外三位同事陪叶沁沁留下。 空慧倾身拉近与叶沁沁的距离,说:“上次梁小姐酒会的对接人是你吗?” 叶沁沁看了看莫爱,“我排班给莫爱跟进的。” 空慧的眼神迅速在莫爱身上转了一圈,“好,那这次还是你对接吧,其他人出去,我跟你们俩交代一下。” 等旁人都走后,空慧叹了口气,说:“实不相瞒,王崎的事对我们公司商务层面影响还是很大的,谁办活动不想找个清清静静的地方,图个好名号,好彩头的。这次沐林慈善的活动本来不想来我们这里办的,是我跟梁小姐还有点私交,帮了我这个忙。” 真不知该说世界小,还是该说与梁氏的孽缘太深,莫爱每次都能精准撞上梁家的人。 梁沐沐是她非常不愿意面对的人,她就像是她的反面。 她生在天堂,她跌在泥潭,她是她命运的反面。 空慧看了看莫爱,“这次活动请你们多费心,做好服务,有任何问题都可以直接来找我。” 叶沁沁和莫爱公式化地点头应允。 第23章 程董是……程景行? 中午,严苓的助理杰森来环球,把莫爱的手机、衣服和包包都带过来给她。 莫爱接过东西,问:“苓苓怎么样?” 杰森撇撇嘴,“梁少爷送她回去的,我们一晚上没打通她电话,早上她发消息给我,要我给你送东西。” “王雨青有去找她吗?”莫爱觉得王雨青会为了让程景行不起诉,去缠着严苓。 杰森道:“她应该是没找到苓苓,就来经纪公司了,坐着不走。” 莫爱点点头,“不管她。” 杰森走后,莫爱从包里翻出手机,查看通话和信息,没有严苓的,却有两通孟育之的未接来电。 莫爱马上回拨过去,“喂,孟医生,我手机昨天不在身边,是不是我妈出什么事?” 孟育之忙安抚她,“阿姨还好,食欲好些了,你别担心。我打电话是想跟你说,阿姨的医药费……” “医药费,我过两天天发工资就过去缴,麻烦您跟医院申请再宽限两天。” 莫爱连忙解释,医药费缴费一个月赶不上一个月的,滞纳的费用像滚雪球,每次都麻烦孟育之求情,她实在过意不去。 “你别着急,听我说完嘛,”孟育之语气温柔如水,“昨天下午护士站接到一个电话,有人已经把阿姨的医药费缴清了,他说他每个月都会把钱打过来。我打给你是想跟你说,这个月不用再缴费了。” 莫爱愣怔住,飞快思考着会是谁,“缴费的人有留下名字或者联系方式吗?” 孟育之猜到她会问这个,已经帮她查过,“名字和电话都没留下,但我看了转账过来的账户,是个ngo,镜湖亦佳福利中心,他们不只给阿姨缴纳了医药费,还有好几个申请募捐的肿瘤病人一起。” 莫爱的指甲狠狠滑过手机的金属包边,怅然憋闷统统聚在心头。 镜湖亦佳福利中心,是赵泽和莫如梅长大的地方。 上次在电话里她向赵泽透露了莫如梅生病的事,他果然有了动作。 为了将给莫如梅缴纳医药费的事做得隐蔽,他还特意多资助几个病人,以此打掩护,连他的好意都充满着伪善和算计,莫爱觉得接受他的帮助很恶心。 只是转念一想,又何必跟钱过不去。 她照顾莫如梅三年,为赚取医药费、护理费、营养费,她受过的委屈,吃过的苦,哪样不比这点恶心来得惨烈。 既然他有心承担,她也乐于让他接手莫如梅的医疗负担。 孟育之半晌没听见莫爱回话,有些疑惑,“莫小姐,是哪里有问题吗?这家福利中心不是你之前申请过资助的吗?” 莫爱收紧情绪,回说:“嗯,是我申请过的。没想到真的可以拿到钱。” “那就好,”孟育之松一口气,“这样你可以轻松一点。” 莫爱说:“多谢您一直照顾,上次说好请您吃饭的,您下周有空吗?” 孟育之嘴角压不住地上翘,声音努力保持平静,“下周啊,嗯,我下周五轮休,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莫爱马上答应,“我在环球上班,约在附近的餐厅,可以吗?” “好,地方你定,我准时赴约。” “到时见。” 孟育之挂了电话,脚步轻快地去护士站拿14号床的病历,检查莫如梅今天的身体指标记录。 正在收拾病历车的护士大姐见他看病历看得扬眉目展,调侃说:“14号床的家属,终于发现你的良苦用心了?” 孟育之竖起食指贴在唇上,比了一个“嘘”的姿势,“我有把握了。” 护士大姐叹口气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小姑娘自己都挺困难的,还坚持了三年,她妈妈怎么骂怎么闹都没放弃,是个好姑娘,追到了,好好对人家。” 莫爱这三年的难处,没人比肿瘤病房的医生护士更清楚了。 莫如梅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更不是个听话的病人。 莫爱除了要承担经济上的重担,还要承受来自母亲的谩骂和任性。 这些孟育之都看在眼里,起初只是同情她,想帮助她。 后来看着她即便勉力支撑所有压力,却依然在别的病人穷途末路时施以援手,捐钱捐物; 即便被莫如梅言语中伤无数次,依然为她备药煮汤,从不向他人埋怨。 她活得像棵坚韧的草,不惧寒风烈烈,自有锋利的棱角,不服输,也不吝啬温柔。 孟育之看着看着,就再也移不开眼了。 手机信息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点开屏幕。 母亲郑海蓉的消息:【沐沐临时去山区考察了,这周不在海城,下周回来。你跟她吃饭的时间推到下周五,时间地点等会发你。】 孟育之瞬间意懒心灰,回一句:【能不见吗?】 郑海蓉:【你找死!】 孟育之马上开了窍:【你把她电话发我,我自己约。】 郑海蓉:【这还差不多。(* ̄︶ ̄)】 小寒那天,莫爱在网上看到一封杂志社的公开道歉信。 信的内容大致是,杂志社员工王某青在公开场所对严苓女士的品性和私生活进行了毫无根据的言语诋毁,导致严苓女士形象遭到他人误解,杂志社对员工言行管理失职,特此向严苓女士及其团队致歉。 莫爱看得莫名其妙,员工在非工作时间的行为,为什么公司跳出来道歉? 她打电话给严苓,她没接,看她的对外行程,这一周都在国外走秀。 她只好打给杰森问情况。 “是程董要求的。”杰森解释道。 莫爱反应半天,“程董是……程景行?” 杰森倒吸一口气,经纪公司里没有人敢叫这人的名字。 “对,王雨青找苓苓求情,我们苓苓心软,本也想这么算了,但程董不同意撤诉,俩人又吵起来了。” 莫爱拧拧眉心,苓苓嘴硬心软她是知道的。 但程景行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不愿意撤诉,可能是把对她的气撒在王雨青身上了。 “然后呢?道歉信是怎么回事?”莫爱继续问。 杰森说:“道歉信是程董同意撤诉的条件,他要王雨青的公司公开道歉,王雨青是在媒体上班的。程董这么做,是要给媒体圈一个态度,谁也不能再乱写我们家苓苓的八卦。” 这的确是程景行会干的事,莫爱道:“那王雨青公司也同意替员工背锅?” “那就不知道了,她自己要去搞定公司呀,不然她就要被起诉了。”杰森无所谓地说道。 第24章 人生很多重要的选择 通话未断,严苓的电话打进来了,莫爱挂了杰森这边,接通严苓。 “苓苓,你在哪?怎么老不接电话?很忙吗?”莫爱问。 严苓那边很安静,“在巴黎,忙……也不是很忙。” 语气不对,莫爱追问,“网上的道歉信看了吗?” “啊,嗯,看了。” “你怎么了?什么时候回来?” “我过几天再回来,”严苓顿了一下,又说,“在这边散散心。” 莫爱宽慰她:“你多休息几天,网上那些风言风语别放心上,你有程景行和梁穆帮你,是因为你跟他们交朋友,谁出门不靠朋友。你有现在的成就,都是你自己争取来的。” 严苓声音有些哽咽,“你真这么认为吗?” “当然,”莫爱说,“你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吗?刀子嘴豆腐心,做事一根筋,人美心善,你不当大明星谁当大明星。” 严苓嗤笑:“就你觉得我好。” “你本来就很好。” “哎,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在意外面人怎么说我,”严苓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不想回去,是因为别的事。” 莫爱疑惑,“嗯?还有什么事?” 严苓声若蚊蝇,“我跟梁穆……睡了。” 莫爱:“!!!!” —————— 一整天,莫爱的出版专业参考书一直停留在同一页。 梁穆和严苓的事总是时不时闯进她脑子里,一想起来,就没完没了。 他们俩如果是真心在一起,她当然乐见其成。 可是……好朋友间的一夜情,更像是场意外,况且梁穆风流惯了,想来也没几分真心。 但苓苓看着无所谓,其实是走了心的,不然她不可能跟他上床,更不可能躲在巴黎一星期不回来。 “你在准备考试吗?”空慧不知何时进了休息室,手中拿着咖啡杯和搅拌棒。 莫爱慌忙把书关上,被上司看见备考资料,骑驴找马的意图太明显。 空慧笑笑,道:“没事,年轻追求上进是好事,别紧张。我看过你的简历,海城大学中文系,肄业,这么好的学校怎么只读到大三?” 莫爱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都感觉心中隐痛,“家里出事,就没读了。” 空慧敲敲咖啡杯,说:“这社会啊,女人比男人的容错率低。我毕业刚工作那会儿,男同事说错话办错事,领导会说缺少磨炼,继续锻炼。我要是出错,就会被直接换掉,理由是想要男主管来统筹,这事女人不合适。” “男人比女人靠谱,这只是职场偏见。”莫爱道。 “我知道,”空慧苦笑,“但偏见是事实,你我都没办法改变别人的想法,想要过得更好,光努力是不够的,还要能有正确的决策。在人生很多重要的选择面前,别选错。” 大学肄业,显然是个错误的决定,莫爱听懂了空慧的意思。 虽然空慧不知其中内情,但这份提点的好意,莫爱心领。 这世上伪善客套的话太容易说,能说真心话的何其难得。 空慧放下咖啡杯,拍拍莫爱的肩膀,“好了,梁小姐今天过来看场地,我带你见见她。” 莫爱沉下一口气,跟着空慧走出休息室。 —————— 梁沐沐晒黑了一些,皮肤微微呈小麦色,白色过膝羽绒服配牛仔裤,厚底白球鞋上镶满水钻,身后助理帮她提着拉杆箱,像是刚从外地回来。 “梁小姐,您这是从哪儿回来呀?”空慧一见着梁沐沐,热情迎上去,拉住她的手。 梁沐沐笑着回应:“去柏崖的几个学校,那边可太晒了,防晒霜都没用。” 莫爱手指缠在一起,她太知道柏崖的气候,亚热带雨林,光照充足,草木茂盛,四季如春。 她在那边三年,也曾多次晒伤,皮肤跟当地人一样变成荞麦色,最近两年回海城才慢慢白回来。 空慧看看助理手上的大包小包,“一下飞机就过来看场地,您也太拼了,多注意身体。” “这不快过年了,什么事赶在年关前都慢,我得赶紧准备了。”梁沐沐道。 空慧把莫爱拉上前,“梁小姐,我给您介绍这次我们场馆会务的对接人,莫爱。” 梁沐沐清澈的眼神愣怔了一会儿,“你……好眼熟。” 莫爱警醒地抬头看她,不确定她对她的记忆是从何时开始的,是程景行说不认识她的那一次?还是…… “猫,对,在景行哥家里,我帮你找过猫。” 梁沐沐双手一拍,手腕上的一对翡翠叮当镯发出脆响。 空慧好奇地看看莫爱。 莫爱不慌不忙道:“当时不知道您是梁小姐,多有打扰。” 梁沐沐走上前,主动伸出手,“我们还真有缘,我叫梁沐沐。” 自信开朗的笑容始终挂在她脸上,在富足生活中滋养出的乐观与积极,让她整个人都散发着活力。 她太好了,让莫爱忍不住羡慕。 也许这样的女孩儿才更适合站在程景行身边吧。 莫爱伸出手,与梁沐沐交握。 “梁小姐客气,很高兴认识您。” 三周后的“春润计划”慈善项目启动仪式定在水月厅举办。 水月厅是环球会务场馆中最大的厅,也是硬件设施最好的厅。 莫爱带梁沐沐去实地,为她介绍场馆的内部设施设备,灯光、音响、空调等高配设备。 她详细讲解场馆结构的安全性和功能性,遇到突发情况的应急预案,以及会务执行的安全规程,讲述全面又详尽。 “在活动开始前,我们会再全面检查一次消防安全,确保活动当天人员和物品的安全……” 梁沐沐点点头,在宽阔的弧形舞台上转了一圈,脚步轻盈,道:“嗯,很好,就这里了,预算和活动执行我会安排人和你核对。” 助理马上领会她话里的指令,来找莫爱添加联系方式。 空慧看时间差不多了,对梁沐沐说:“都这个点了,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莫爱加完助理的微信,突然听到要一起吃饭,心里怵了一下,今天是周五,她约了孟育之。 好在梁沐沐推说:“哎,我刚下飞机,家都没回。我哥现在正往这儿来,要抓我回去吃饭呢,咱们下次吧。” 莫爱舒了口气,空慧也不好意思破坏人家家宴,只好作罢。 第25章 融化在黑暗里 三人走到环球的接待大厅,梁沐沐让助理把她的行李给司机带回树德苑,她等会坐梁穆的车回去。 环球前厅富丽堂皇的巨大水晶灯下,孟育之已经枯坐在大厅沙发上半小时了。 他来得太早,再次按亮手机,莫爱还是没回信息。 他想去餐厅等她,于是起身,在自动门前,刚好看到了穿着制服的莫爱。 她腰背挺得笔直,制服包裹出她错落有致的曲线,长发盘起,看上去利利索索,干干净净。 她身边的另外两位女士正在聊天,她并没有参与。 孟育之从未见过医院外的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很久,才上前打招呼:“莫小姐。” 莫爱还处在工作状态,突然看到孟育之,一瞬惊讶,“孟医生。” “我来早了,过来接你。”孟育之解释道。 他礼貌地转向旁边的空慧和梁沐沐,微笑点头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工作。” 空慧看到孟育之,高高帅帅,气宇轩昂,透着一股书卷气,打趣莫爱道:“男朋友啊?” 莫爱忙摆动双手:“不是不是,是朋友。” 孟育之适时向空慧伸出手:“您好,我是莫爱的朋友,孟育之。” 一听到这个名字,梁沐沐眯起了眼睛,仔细看了看孟育之的脸,不太确定,又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孟育之的手机立即响了,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梁沐沐。 俩人四目相对,愣了三秒。 梁沐沐首先反应过来,“原来你就是郑阿姨的儿子。” 孟育之收起手机,笑说:“梁小姐,好巧。” 莫爱和空慧有点懵。 孟育之主动解释:“我妈和梁小姐的母亲是旧识,我们之前只知道对方名字,没见过面。” 莫爱沉眸,也太巧了,孟育之也与梁家有关系。 “孟医生不是说今天约了人吗?”梁沐沐故意调侃,眼睛看向了莫爱。 两天前,她突然接到孟育之的电话。 他对她坦白自己有喜欢的人,周五要去约会,并不想接受家里的相亲。 梁沐沐觉得他够坦诚,祝福了他和他女朋友,母亲那里她会去想办法推脱。 其实她也不想相亲,原因与他一样,心里都有了人。 “是呀,没想到这么巧,原来你认识莫爱。”孟育之把话圆回来。 “是好巧。” 梁沐沐眉眼含笑,看破不说破。 此时,梁沐沐电话响了,是梁穆。 他已经快到门口了,要梁沐沐出来路边,准备上车。 “蓝色宾利,程景行的车,你看着点。”梁穆交待。 梁沐沐欣喜,“景行哥也来接我?” 莫爱瞳孔急剧收缩,呆愣住了。 电话那边梁穆道:“他顺道,妈叫了他跟我们一起回去吃饭。” 梁沐沐喜笑颜开,贝齿咬着下唇,害羞的小女孩模样。 莫爱对这样的表情太熟悉,曾经……她听到那个名字,也是同样的心情。 挂了电话,梁沐沐向孟育之摆手。 “孟医生,我哥来接我了,有缘再见了。” 孟育之微笑回应。 自动门打开,猛烈的寒风刮进来。 空慧跟在梁沐沐身后。 莫爱不太想送梁沐沐出去,对空慧说:“我不送了吧。” 空慧却拉着她往外走:“送佛送到西,不差这几步,等会就放你去谈恋爱。” 莫爱欲哭无泪,跟在她们身后好几步,风再凌冽,她都不想加快脚步。 她转身给了孟育之一个眼神,让他等在原地,她马上回来。 ———— 欧陆转过环岛,从第二个出口出来,前方就是环球大楼。 何岳沉默开车,程景行坐在后座,副驾上的梁穆还在喋喋不休。 “你要相信我的判断,校友会那天,我真试探过她了,她肯定没有男朋友,绝对的。你别每次看到她就摆一张臭脸,女孩子要哄的。” 梁穆的嘴把不住门。 何岳开着车,心里很是忐忑。 俗话说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他才在本立干了一年,可不想因为知道太子爷的私密情史而被优化掉。 “你要不要我去帮你查查她到底住哪儿?我派人下班跟着她就可以了,很容易的。”梁穆不依不饶。 程景行被他烦了一路,不打算理他,但听到他这种计划,实在忍无可忍,厉声道:“你是变态吗?不许查!” “这不是想帮你嘛,”梁穆皱眉说,“只要你说,我都有办法,她到底对你是个什么想法,你们明明白白谈一次,不要这样你推我拉的,非常时期就应该用非常手段。” 再让这货说下去,什么“非常手段”都要被他使出来了 程景行冷冰冰地丢出杀手锏:“你跟严苓明明白白谈一次了吗?” 见血封喉,立竿见影,梁穆不吱声了。 梁穆从小就有这毛病,心里一有事,尤其是亏心事,话就特别多。 程景行小时候串通他逃课,每次回家圆谎,说漏嘴的都是他。 车开到路边停下,梁穆降下副驾车窗,示意路边的梁沐沐上车。 梁沐沐转身向空慧和莫爱道别,“你们快回去,外面太冷,我上车了,下次见。” 制服抵不住刺骨的寒风,莫爱双手环胸,往空慧身后躲了躲,小声说:“梁小姐慢走。” 梁沐沐拉开后座车门,看到里侧的人,语气轻柔地叫了声“景行哥”。 程景行颔首,当做答应。 他抬眼,看到车窗外,陌生女人后面有个熟悉影子。 只露了半边肩膀和腰间的弧线,一个低头的动作,他就认出了她。 “呦,这么巧。”梁穆在副驾,正面对着莫爱,他还特意探出身子,凑近一些,把她看个真切。 莫爱立即往后躲,用公式化的语气叫了声:“梁先生。” 空慧和梁沐沐疑惑地看过来。 “沐沐的活动你负责吗?”梁穆不合时宜地聊了起来。 莫爱不知所措,只能点头。 梁沐沐问,“哥,你认识莫小姐?” 梁穆笑说:“老同学,高中一个学校的。” 梁沐沐看了看程景行,嘴里嘀咕:“这么巧的。” 那天她进到问夏小院去找猫,会不会不是巧合…… 空慧看到路边是黄线,不能停车,便挥手对车上的人说:“你们慢走,我们下次再见了。” 莫爱瞄了一下程景行的方向。 他并未看过来,他的脸偏向另一侧,目光落在窗外环岛的绿化带。 梁穆把身体缩回车窗里,对莫爱挥手拜拜。 莫爱抽笑着回应他。 车刚起步,一件灰色大衣罩到莫爱身上。 突如其来的体温让她一个激灵,转身,倏然看到孟育之站在身后,正帮她披衣。 “孟医生……” 孟育之笑颜似暖阳,他身上的白色高领针织衫将他衬得更加清俊。 “我看你太冷,都发抖了,拿衣服你。” 灰色大衣是他的,莫爱不知该如何反应,哑然地愣在原地,余光瞥见身后本应该已经开走的欧陆,竟然还停在路边。 梁沐沐降下她那一侧的车窗。 空慧俯身,问:“梁小姐,是忘了什么东西吗?” 梁沐沐笑容如春风拂面,说:“没有,我就是跟他说句话。” 她指指孟育之。 孟育之看过来。 梁沐沐笑着说:“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呀?” 莫爱感觉冷风灌进了心窝里,把她整个人都冻住了。 她看向孟育之,心颤巍巍地被提了起来。 孟育之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脖颈,好笑又好气。 人都还没追到,就有人追着要喝喜酒了。 他半分真意地对梁沐沐说:“我一定尽快!” “哐当”一声,莫爱好像听到自己悬着的心掉在地上,碎掉了。 她眼瞳微微转动,在梁沐沐升起车窗的短短几秒内,捕捉到程景行的侧脸。 冷俊的轮廓隐在深深的阴影中,他整个人像要融化在黑暗里。 第26章 平静时光里的脉脉温情 车开过主干道,梁沐沐已经把她和孟育之串通不相亲的事讲得七七八八了。 梁穆听着冒了一身冷汗,“所以,他喜欢的人是莫爱?为了莫爱,拒绝跟你相亲?” 梁沐沐道:“对呀,他跟我明着说的。” 梁穆偷看一直沉默的程景行,这人越是不讲话,就越是心事重。 莫爱五年前刚离开的时候,他把自己关起来一个月。 “只是喜欢的人,不是女朋友,是不是说明,他还没追到?”梁穆继续套话。 梁沐沐道:“应该是吧,哈哈,我刚刚是不是帮他点破了,他等会肯定得告白了。” “停车!”程景行突然发声,“梁穆,你跟梁姨说一声,我公司临时有事不过去吃饭了,下次去赔罪。何岳,你送他们回树德苑。” “诶……景行哥……” 梁沐沐还没来得及问一句,程景行已经从左侧打开车门,下了车。 ———— 程景行打车回了环球大楼,已经不见莫爱踪影。 他在接待大厅等了一个小时,觉得自己真他妈的傻透了。 愤懑让他恨不得联系一些隐秘的关系,非常手段他不是没有,只是她是恋人,即便再亲密的关系,他也要尊重她的私隐,给她空间做她自己。 但现在,他怀疑他给的空间太大了,让她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再三思量,他的电话打给了严苓。 “有话快说,我要出场了。”严苓在秀场,语气像赶人。 “莫爱的地址发我。”程景行言简意赅。 “不行,”严苓断然说,“她的地址我怎么能随便告诉别人,你自己去问她。” 严苓这个态度,程景行知道利诱是没用的,只能威逼了。 “你最好现在发给我,王雨青这几天缠着她,不知道会做什么事,她有危险。” 严苓呆住,“王雨青要报复她?我去,你还没摆平吗?你到底行不行,我明天就回来,让莫爱搬我那里去。” 程景行道:“地址给我。” 严苓没挂电话,调出莫爱住址定位发出去,说:“你今晚守住她,等我回来啊。” 程景行挂了电话,看到地址,果然,不是他常去的那里,她又骗了他。 ———— 莫爱订的餐厅是环球大楼里的一家日式料理,这里有榻榻米的小隔间,隔绝周围嘈杂的人声,适合说话。 寿喜锅已经沸腾,车轮、肥牛、香菇在热汤里滚动,跃跃欲试。 莫爱换回了便装,白色毛衣似雪,显得她乌黑透亮的眼睛更有神采,她与孟育之对坐,刚在路边的一幕实在尴尬,弄得她都不知道今天的正事该如何开口。 孟育之给她夹了片香菇,打破沉默,说:“没想到,你跟梁穆和程景行是同学。” 莫爱猛然抬头,“我跟梁穆说的话,都听到了?” 孟育之点头,“我一直在你后面,看你们结束了,才给你衣服的。” 他不好打扰她工作,却也放心不下她冷得哆嗦。 “不是同学,一个学校,不同班。”莫爱把香菇夹到嘴里。 “不同班,也这么熟?”孟育之只是想找话题破冰,问得比较随意。 莫爱顿一顿,说:“只是认识,他们在学校比较有名。你跟他们熟?” 孟育之摇头,“我妈以前是梁阿姨的医生,就是梁穆的妈妈,他们双胞胎出生是我妈动的手术。” 这该死的命运真是会捉弄人,莫爱那么努力逃离梁家,身边却始终出现与梁家渊源颇深的人。 “程景行就不太熟了,小时候跟我妈到镜湖玩,去景园参观过,见过他一次,没什么印象,”孟育之意识到什么,解释说,“哦,你是镜湖人,应该知道景园吧,大诗人程时文的私宅,程景行是程时文的孙子,这人跟你说得一样,很有名,但不熟悉。” 莫爱给自己的味碟里添了一勺芥末,没有搭话。 隔间里火锅蒸腾的热气,将气氛慢慢熏到情绪点。 孟育之放下筷子,正了正身道:“莫爱,刚梁小姐说的话,我其实……” “梁小姐爱开玩笑,”莫爱马上截断他的话,“我没当真。” 孟育之的话到嘴边,生生断送,她没当真,但他是认真的。 莫爱也放下筷子,拿出手机说:“孟医生能给我一个银行账号吗?” “嗯?你要我的银行账号?” 莫爱点头道:“我查了医院的账单,福利中心资助我妈之前,你一直有帮我付一部分医药费。” 孟育之眼神陡然下移,升腾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回荡,他却感觉如坠冰窟。 莫爱继续说:“我之前不知道,这次是查福利中心的资助款,仔细对了账单才发现每个月都有几笔是你付的,我没办法一次性全部还上,每月分期还你可以吗?” 他与她谈情,她却与他谈钱,撇清关系的态度摆得明明白白。 过长的停顿,让横亘在彼此之间的窗户纸不攻自破。 感情里的追赶推拉,有时候只需要一段过长的沉默。 孟育之关了眼前寿喜锅的火,眼神有些受伤,“我不想跟你算这么清楚。” 莫爱低了低头,看看自己修剪得极短的指甲,有些事既然不可能,就应该从一开始就斩断。 “孟医生,我有爱着的人,无法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孟育之低垂着头,晃了一下身子,手肘撑在桌上,苦笑一声,“那你爱的人在哪里呢?他知道你这三年过得这么难吗?” 他的话像一支意外离弦的箭,毫无预警地刺中莫爱胸膛,她挺着身子,不想被难过和痛心打倒,“他不知道,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事。” “你真是让我搞不懂,”孟育之有些来气,“一个在你最困难的时候不出现,也从不关心你的男人,你爱他什么?” 莫爱怔愣地看着他,太多事情她无法宣之于口。 程景行是她的初恋,更是她意识中无法磨灭的一部分。 她伤过他,还爱着他。 她知道这是个死结,他越是不出现在她生活里,就越是会出现在她的意识里,与她的一切融为一体,外人是无法理解的,可能连程景行本人,都无法理解。 孟育之重新打开火锅,沉了口气说:“莫爱,我喜欢你,是认真的。如果你想编一个虚无缥缈的爱人来拒绝我,我告诉你,我不接受。” 莫爱放下手机,轻轻敲出一声闷响,她抿抿唇。 对面的男人很好,她不想伤害他,她已经坦诚地说了实话,若他不放弃,她难道要编个理由拒绝他吗? “你不用立即答复我,”孟育之拿起筷子,给莫爱夹了只虾,“我会让你答应的。” 暖阳似的眼神一扫刚刚的寒冰,孟育之身上有一种温润的质感,爱了就不去计较过去,选择了就默默尽心去爱。 他没有程景行的锋利和灼热,一瞬就能让她欲死欲活,而他有的是平静时光里的脉脉温情。 第27章 你跟我回去(小修) 程景行抬起手腕,镶满蓝宝石的表盘上,时针和分针呈现最美观的夹角,但他的心情一点儿也不美观。 十点十分,他等了三个小时。 严苓留了个心眼,给程景行发的地址没有门牌号,只有楼栋。 这个小区以前是一所大学的员工宿舍,后来改成民居,户主几乎都搬离了,房子都是放租给租客的。 走线曲折的电线在头顶盘旋,夜风冷峻,程景行后悔没有开车来,他在楼下等这么久,连只猫都没看到。 灭烟杆里已经塞满烟头,他很久没抽烟了,但今天心里太乱,实在熬不住。 刺眼的车灯晃过,程景行拿手挡了挡,目光从指缝中漏出。 他看到一个娇小的白色身影推开副驾的门,走下来。 车没熄火,驾驶座上的男人也下了车,快走两步,绕过来。 “再考虑一下,好吗?”孟育之的声音浑厚。 莫爱看着他柔情的眼,今晚拒绝他够多了,实在不忍,不再说什么。 孟育之怅然,扶了扶她的肩,笑着说:“快上去吧,晚安。” 莫爱对他笑笑,摆摆手,“你小心开车,到家说一声。” 孟育之道:“好。” 他重新回到车上,在路口掉头,驶出小区。 夜色如积尘的墨汁,浓稠地凝固在冷月之下。 程景行指尖火光熄灭,不偏不倚地站在楼下路灯旁。 莫爱目送孟育之的车出了小区,转身,没走几步,与那楼道前那黑色的高大身影撞见。 那身影似透着寒光。 她捂了捂嘴,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又上前一小步,不确定地轻声叫一声:“程景行?” 程景行西装外披着大衣,昏黄灯光在他脚下打出一个狭长的影。 他白天板板正正地开了一天会,晚上又来这吹三小时寒风,心情真的不算好。 此时,看到她与别的男人你侬我侬,压抑一整天的情绪,被她这声连名带姓的“程景行”彻底点燃。 他撩开黑色大衣腰间,露出面料厚实的剪裁西装,毫不客气地向她走近一大步。 浓重的烟草气味和柏木香味迅速窜进她鼻腔,她确实是他,像是感觉到危险,往后退了一小步。 他神色更加阴郁,冷声道:“他要你考虑什么?结婚吗?” 莫爱手瞬间在胸口攥紧,孟育之与她的对话,他都听到了。 她眼神瞥向一边,说:“不关你的事。” 程景行眼帘微阖,目光审视,“好,我们说点跟我有关的。” 她愕然抬眸,与他的目光对上,她的世界里,与他有关的,只有一本诗集和一颗心,她的心。 他靠近,毫不客气地拉住她胳膊,往楼道里带。 莫爱脚跟撞到楼梯口,停下,转身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车道路面冷风呼啸而过,程景行松开手,阔步站在楼口,冷肃的眸眼盯住莫爱,问:“我们现在什么关系?” 莫爱撑住脖颈,直视他,“没有关系。” 程景行冷笑,“三年校友,三年恋人,你跟我讲我们没关系?这五年,你选择性失忆了?什么都记得,独独忘了我?” 莫爱水灵眼眸,转去看地上被风吹起的浮灰,淡淡地说:“景行,你就不能当做我们没再遇到吗?” “要是没遇到,算我程景行没本事,问不着你,”程景行微低身体,填满她所有视线死角,“但遇到了,必须说清楚,你把我当什么人?” “还重要吗?”莫爱轻阖着眼,声音疏谈,“都五年不联系了,什么关系都该断了,景行,当年的事,是我做得太过分,我可以道歉……” “你觉得我要的是你的道歉?”程景行眸光沉痛,眼睑下方的某处持续跳动。 莫爱咽咽口水,说:“那你这样到底是要什么,我们早就已经分……” 程景行目光似剑,飞快劈过来,莫爱慌忙闭嘴,她差点忘了上次她要说分手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他脚步向前一步,她马上后退,捂住嘴,害怕又被强吻。 他看到她那副样子,恨得牙根都痒,“所以,这五年你重新开始了,你爱上别人,跟别人谈婚论嫁了,我是不是还得跟你说一句恭喜!” 莫爱心跳飞快,决然地闭上眼,说:“是,所以……你不要再死缠烂打了,我们已经结束了。” “死缠烂打?” 程景行一股血气冲上脑门,心痛被愤怒冲带走,理智也所剩无多了,“你说我对你死缠烂打,莫爱,你有心吗?” 莫爱硬着一口气道:“好,我承认,是我对不起你,你这样的富二代跟我表白,我的确忍不住好奇,想要试试,试过了,我也就不惦记你这样的了。” 她轻笑一声,仰头说:“景少爷,你应该知道自己有多难伺候。跟你在一起,我不能有脾气,不能有自己空间,吵架了,我得先去哄你。一时玩玩还行,长期交往,我受不了你的少爷脾气。” 程景行眯了眯眼,深邃的眼眸透着寒光,像暴风雨前的宁静,“玩玩?你跟我在一起,是玩玩?” “不然呢?难道等你娶我呀。” 莫爱满不在乎地说着,眼中却有荧光闪烁。程景行不是没看见她的强撑,只是太痛心她竟然真忍心那这样的话伤他。 他喉结微滚,不自然地半阖上眼。 莫爱看出他防线降低,于是,立即给出她的最后结论。 “我从小没在一个地方居住超过五年,我受够了看人脸色,漂泊不定。我只想找个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人。你现在这样出现在我身边,真的很打扰我。过去的事,你怨我,我道歉,你想我怎么补偿都行,但……这件事了结,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莫爱硬着心肠,将狠心话说到底。 凉透的心迸裂出了劈裂纹路,她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碎掉的声音。 程景行如看着陌生人一般看着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愤怒已经烧成灰烬。 “你不想再见到我?” “是。” 程景行笑着望了望头顶生锈的灯罩,真希望它现在就砸下来,把这一切都毁了。 忽而他想到什么。 “我爷爷的诗集你还留着吧,我送你的那本。”程景行冷漠的语气如千年寒霜。 莫爱心头一震,猜不出他打什么主意,“嗯,在我这里。” “还我。” 莫爱嘴唇翕动,整个人瞬间紧张起来。 那是他曾经告白时送她的信物,他送给她她最喜欢的诗,也送给她一片深情。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十八岁的程景行,白衣校服,英俊爽利,要同她玩游戏,让她在教室里找寻他藏起来的诗集。 她找遍无人教室里的桌抽屉,终于在讲台下找到了诗集——《时文选集》,他爷爷程时文的第一本诗集,第一面上有程时文的亲笔签名。 他拿诗集作为礼物,向她告白,她犹记得当时欢呼雀跃的心情。 那是她漫长的艰难岁月里,闪着钻石光辉的美好记忆。 但,他现在要收回了,他后悔爱她了。如果回忆可以回收,他可能也要让她同诗集一样还回去。 “怎么?舍不得了?”程景行有些玩味地看她渐渐黯淡的眼眸。 莫爱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马上从伤心中抽离,“没有啊,只是觉得你小气,送出去的东西,还要人还回去。” 程景行笑笑,无所谓道:“送了别的女人我可能也就算了,但你不行,你不配。” 莫爱瞳孔收紧,她骨子里有股倔强,不喜欢与人作比较,这点,程景行最是清楚。 现在,他气急,偏偏要就要捧别的女人,往她身上踩了一脚,还说她不配。 都说相恋是把最能伤害自己的刀,交给了恋人。 莫爱收敛目光,平静道:“你等着,我拿给你。” 她转身上楼,眼眶已经噙满泪水,她快走几步,以免程景行看见。 程景行目光追随她背影。 楼道的灯从下到上一盏盏点亮,到三楼停止,左边第二间的灯亮了,又熄了,一声带着回响的关门声,灯从楼上又亮到了楼下。 脚步声渐近,莫爱在楼梯转角停了一下,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最后看一眼手中的《时文选集》。 淡蓝色封面有些泛黄,薄薄册子因经常翻看,页脚有压不下的卷边。 她抚摸页面上线条已经模糊的印刷油墨,嘴唇颤动起来。 她不配拥有了吗? 她匆忙用手背拂掉眼角的泪,走下楼梯,直直走向程景行,把诗集举到他面前说:“还你。” 程景行垂眸,看一眼书,又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她,眼眶粉红,眼角干涩。 他的手慢慢从西裤口袋抽出,接过诗集。 感觉到东西脱离手掌,莫爱立即转身就走。 几乎在她转身的刹那,程景行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你还想要我还什么?”她没转头,此刻非常不想再看到他的脸。 程景行声音像在砂纸上磨过一般暗哑,“你跟我回去,我可以什么都不问。” 不是问句,是祈使句,命令一般下达。 他没有了刚刚的冷峻和嘲弄,却也放不下自己的骄傲,求和的语气很强硬。 莫爱好笑地转过身,清亮眉眼,显出一丝调笑的韵味。 “景少爷,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就能乖乖听话,跟你回家的女人,你应该很多吧。” 她走近他一步,眸眼似水晶般透彻,皓齿如贝,唇角含笑,说:“可我不是,就算我是,你刚刚也说了,我不配!” 第28章 她哭了? 楼道的电灯忽闪两下,明暗切换之间,两个人的脸被光影切得支离破碎,没有一块完整皮肉幸存。 莫爱上了楼。 已是深夜,程景行点燃一支烟,他徘徊的脚步像被设了什么禁制,根本走不出这栋楼。 冷静下来,有些后悔。 他知道莫爱是只顺毛捋就会乖的猫,但现在她就是不让他靠近,他是真有点急了。 今天是气昏了头,为了一时的报复心,就仗着对她的了解,用最痛的话伤她,挺不像个男人的。 她是可恨又可气的女人,但奈何自己就爱她这样的。 他丢了烟,沉沉骂自己一句“该死”,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三楼,在左边第二间门边停下,把诗集放在门口窗台上。 他敲了敲门,转身离去。 莫爱哭着骂了程景行一万遍,又特没出息地把他的晚安语音听了一百遍。 程景行完美男友的滤镜碎了一地,她拼凑半天,脑子里还是想着他说她不如别的女人。 她卯起来,不拼了。 蓝牙耳机塞进耳朵里,莫爱从冰箱摸了瓶低度数的果酒出来,是严苓上次来留下的。 她感觉今晚不靠酒精,应该是睡不了了。 半瓶下肚,人有点晕,自说自话,胡言乱语。 “明明你也去接梁沐沐呀,我不跟你生气,你凭什么跟我发脾气!” “孟育之比你好一万倍,你看我哪天答应他,气死你!” “啊……不行,孟育之那么好,我怎么能利用他!” 莫爱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猫走过来舔她的手,她五指罩住猫小小头,揉了揉,绒毛的柔软触感让她的委屈破防。 “程景行,你真有本事,五年,你说不存在就不存在,我过得有多累,你知道吗?呜呜呜呜呜……” “你还说我不如别的女人,说我不配,呜呜呜呜……” 耳机里严苓的声音高了八度:“这么难受,你就跟他和好嘛!” 莫爱醉得有点快,都忘了跟严苓在连线,脑袋里“嗡嗡”作响。 她擦擦眼泪说:“不和好,他是大傻子。” “那倒也没错,”严苓附和,“但你不就喜欢这大傻子吗,为什么一定要拒绝他,搞得自己那么难受。” 莫爱不能再说下去,她是赵泽私生女的事,即使是严苓,她也要瞒一辈子。 “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我其实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吧。” “小爱……” “不说了,我好不容易困了,睡了哈,晚安。” 耳机取下,睡意全无,明天还有一大堆工作,现在睡不着,有种无奈的负罪感,把头埋进被子里,睡不着也强闭着眼,就这么熬到了天亮。 清晨雾气浓重,莫爱打开门,窗台上的书页被微风轻轻吹开,风走了,又轻轻合上,再吹开,再合上,像是在可怜巴巴地向她招手求饶。 它替它主人在门外等了一夜。 莫爱眼底腾起一团雾气,把它从窗台接下来,用围巾擦掉晨露,抱在胸口,眼泪掉下来的时候,她笑了。 程景行真是个大傻子。 —————— 严苓的回程不太顺利,巴黎的秀走完,主办方又邀请她去了米兰观看三场男装秀。 杰森在机场接到她时,她时差还没倒过来,晕晕乎乎地回公寓睡了一觉,起来还是白天。 吃饱睡足,决定去报仇。 她没戴墨镜,没戴口罩,没做任何掩饰地走进了本立大厦。 迎宾台的两个小妹妹,笑容僵住了,立即打内线电话,通过办公室接秘书处,连线给何岳。 “严苓来了?”何岳微惊,绯闻才刚澄清,这时候大摇大摆来本立。 该说她坦然,还是缺根筋……算了,也不关他这个打工人的事。 他挂了电话,进办公室找程景行,说:“程董,严小姐来找你。” 程景行正在看设计院的图纸,桌上叠满一卷卷设计图和项目方案,他抬眼,后背躺到椅背上,烦躁地说:“放她上来。” 何岳立马去办。 严苓走在办公区,走出了秀场的气势。 bodysuit连身衣包裹住她修长苗条的身材,外套一件廓形较大的雪白极地羊毛大衣,黑直的长发一丝不乱,细高跟敲击大理石地板的声音响亮,浑身透着坦然与自信。 程景行的办公室外,坐的是负责华中地区业务的设计和项目部门,严苓穿行而过,目不斜视。 旁边设计师的画稿掉了一地,业务经理伸着脖子看她要进哪位高管的办公室。 严苓推开程景行的门,大声说:“程景行,你诈我!” 何岳马上关上办公室的门,隔绝了外面人的视线。 下午四点,正是疲累困乏的工作点,程景行揉揉眉心,看到怒气冲冲的严苓,头马上就疼了。 “骗我王雨青要报复小爱,套我话,我把地址给你,你可倒好,跑去跟她吵架。” 严苓有仇必报,哪怕事情已经过了两天,在她这儿,跟气头上似的。 程景行准确发现她话里的华点,问:“你怎么知道我跟她吵架,她跟你说什么了?” 严苓双手交叉放在腰间,盛气凌人,“你休想再从我这儿得到任何她的消息,我站她那边的。” 程景行不屑地瞥她一眼,铅笔在他指尖转了两圈,语气轻描淡写地问:“她哭了?” “哼,那可不……程景行,你别套我的话,你属狐狸的吗?” 程景行没了兴趣,重新把视线拉回图纸上,说:“那我知道了,慢走不送。” “你家猫都快丢了,还赶我走,”严苓一屁股坐在深灰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腿部线条流畅优雅,“我看那个孟什么的挺好的,人家默默守护了三年,比你这个腹黑心机的前任强多了。” 程景行的铅笔断了芯,他从笔筒里再抽一支,漠然道:“既然挺好的,怎么三年了,还在考虑,我看他比我还没戏。” “你可真是盲目自信。” 严苓冷笑,这人半句都不让人占了便宜 。 何岳敲门,进来在程景行耳边说了几句。 程景行看了眼严苓,点了点头。 何岳出去,门再打开时,梁沐沐着一身丝缎面料的藕粉色职业套装走进来,把整个办公室的灰黑色调都提亮了。 第29章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景行哥,还在忙吗?……” 梁沐沐走到办公室中间,才看到躺靠在沙发上的大美女。 严苓慵懒放松的姿态摆在那儿,跟在自己家一样,一点没跟程景行见外,倒是让梁沐沐很意外。 “是严苓,严小姐?”梁沐沐问道。 严苓瞧她精致的妆容,粉妆玉砌的公主模样,挺面生的,没见过程景行身边有过别的女人。 猜不出是何方仙子,她也不好失了礼仪,起身伸出手:“你好,我是严苓。” 梁沐沐也伸出手,钻石手链璀璨夺目,“久仰久仰,我是梁沐沐,常听我哥提起你,上次还差点去看你的秀。” “梁……梁沐沐,”严苓思绪飞转,“梁穆的双胞胎妹妹?!” “对呀。”梁沐沐爽快回应。 程景行适时起身,走到沙发旁,问梁沐沐:“你哥说晚上一起吃饭,你怎么来我这了?” 严苓思绪飞走一刹那,看了看门口位置,怕还有人推门进来。 梁沐沐喜笑颜开,神秘地从酒神包里拿出一张素雅的浅绿色卡纸,递给程景行,说:“邀请你作为贵宾,来参加我“春润计划”的启动仪式。” 程景行翻开邀请函,上面用娟秀小楷写着他的名字,时间是在过年前一周,地点在环球水月厅。 他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环球”二字。 视线闯进半边黑黑的脑袋,严苓靠过来看邀请函,挑眉说:“哦,在环球哦。” 程景行马上关上卡纸,对梁沐沐说:“有时间我一定去。” 梁沐沐双手合十,道:“你是我请的贵宾,不能不来的。” “你放心,他一定去。”严苓撇撇嘴,替程景行回答。 梁沐沐恍然,不能失了礼节,马上对严苓说:“严小姐我们也邀请了,邀请函应该快送到您公司了。” 严苓笑笑,社交辞令当不得真,她知道梁沐沐在说这话之前,一定没有想过要邀请她。 不过是今天碰巧遇到了,当着面送了程景行邀请函,当然不好意思不邀请在场的她。 反正是要请,梁沐沐干脆说成是早就邀请了,只要明天有人把邀请函送去严苓公司,圆了这话,那里子面子就都照顾到了。 严苓佩服这小公主的社交能力,跟梁穆一样,八百个心眼子都用在这些虚面子上。 “那就谢谢梁小姐了,我到时一定赴约。” 严苓礼貌地微笑点头,而后长腿阔步往门外走。 程景行叫她:“等会一起吃饭。” 严苓回首,笑着眨眨眼,说:“我约了莫爱,她来我家,给我做饭,我才不跟你们吃呢。” 言语神态过于挑衅,程景行蹙眉,眼神恨不得杀了她这妖孽。 严苓抬脚就走,没走两步,远远就看到了正向这边走来的梁穆。 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身材曼妙的女人,脸很眼熟,好像是个刚演过热播剧女主的流量小花。 梁穆边走边跟身边女孩有说有笑,并未看见前方的严苓。 “网上的吐槽你不用在意,我看过那部剧,你表现很好了。”梁穆亲昵地对女孩说道,一双桃花眼,自带风情,不笑都似含着情。 女孩被他两句安慰哄得害羞傻笑。 严苓看得胸闷气短。 她怎么忘了呢,这男人最是会调情,一夜情算什么,对他来说,不过家常便饭。 她拿出走台步的气场,迎面走过去。 梁穆似感觉到一阵风,抬眼看去,严苓正走过来,目不斜视地要与他擦肩而过。 梁穆眼里闪过惊讶,收起笑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严苓脚步未停,坚定地路过他身侧,回了句:“今天。” “怎么走了?晚上吃饭……”梁穆跟在她身后去了电梯间,话都没说完,就看她呼呼往前走。 梁穆拉住她胳膊,把她硬生生扯回来:“我们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严苓抽回胳膊,换了张假笑说,“睡一次而已,我玩得起。” 梁穆皱了皱眉,说:“什么玩得起玩不起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把话说开了,免得以后见面都尴尬。” 严苓洗耳恭听,“好,你说。” 梁穆道:“那天……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那晚是个意外,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吗?” 说了,还不如不说。 严苓感觉心里有一个隐蔽的地方在隐隐作痛。 她轻轻点头,笑着说:“好呀,正合我意。” 电梯到了,严苓飞快闪身进去。 “诶,你别走呀,晚上吃饭……” 电梯门关上,梁穆被关在了门外。 严苓的公寓离环球不远,莫爱下班后去附近商超买了菜,提着一大袋食材走去公寓。 莫爱按密码进门的时候,严苓在浴室泡澡。 水雾弥漫,美人入浴,好一幅香艳画面。 莫爱用两根手指敲了敲严苓呆呆的头,问:“苓苓在不在?” 严苓垂头丧气地把头耷拉下来,“不在,我姓求,叫‘求忘记’。” 莫爱笑了,靠着浴缸壁坐在瓷砖地板上,说:“你想忘记什么?我给你想想办法。” 严苓划拉一下水花,道:“我想要电影黑衣人里面那种记忆消除器,就是那根金属棍棍,灯一闪,我睡一觉,我和梁穆那天的记忆就消除了。” “然后,你们就可以继续像以前一样做朋友了?”莫爱帮她补充。 严苓失望道:“可是没有这种东西呀,我今天遇到他了。” 她把今天遇到梁穆的事跟莫爱说了一遍。 莫爱顿了半晌,问严苓:“那你怎么想呢?你喜欢他吗?” 严苓双手叠放在浴缸壁上,道:“实话是,我不知道。” “他在我的生活里,一直是朋友,好兄弟。我以前谈恋爱的时候,他女友也换个不停,我们从来没有对对方产生过那样的感觉,总不能说睡一次说爱上了吧,那就太扯淡了。他说那晚是意外,我其实也觉得是,只是被他说出来,我就感觉特别不得劲儿。” 莫爱拿了颗粉红波点的浴盐球在手中玩,“他的话是很让人生气,但我觉得……他还算坦诚,他没有找借口糊弄哄骗你,直接认了错。他不想改变你们的关系,其实你也不想,他只是先说了出来,那现在,就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严苓探身出来,看着莫爱。 莫爱把手里的浴球递给她,道:“世上没有记忆消除器,你们能假装忘掉那一晚的事,继续做朋友吗?你做得到吗?” 严苓哑然,陡然发现手上的浴球挺像她和梁穆的。 他们的友谊本来好好地被捧在手里,结果他们一个不小心,把它掉在了水里,化开了,怎么可能还能重新凝结成球呢? 严苓把浴球丢进水里,说:“我忘不了那天晚上的事,但我会努力跟他做朋友的。” “忘不了不如就顺应天命吧,两个人的关系,是朋友,还是恋人,还是任何什么其他的,哪有一定要分门别类的。你觉得怎么跟他相处舒服,就怎么相处吧,爱上了就爱上了,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莫爱宽慰道。 严苓笑着偏过头,把水花撩在莫爱身上,“那你跟程景行又是什么关系?” “我跟他……现在没有关系。”莫爱被水淋了一身,慌忙起身。 “爱上了又不丢人,不是你说的嘛,”严苓打趣说,“那我问你,你现在能跟程景行做普通朋友吗?” “我又不缺朋友,为什么要找他做朋友。”莫爱道。 “就说如果,程景行要跟你做普通朋友,你会答应吗?” 莫爱想也没想说:“不答应。” “为什么?” “我不懂怎么跟他做朋友,”莫爱坦然说,“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我朋友,他一直是我喜欢的人,我要么和他在一起,要么和他老死不相往来。” 严苓露出敬佩的神情,“你现在选的是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呀,那如果世上真有记忆清除器,你会想要删除和他以前的那些记忆吗?” 莫爱笑说:“不想,我从没想过忘记他,他那么爱过我,我也那么爱过他,那是我最美好的记忆,我这辈子都不要忘记。” 严苓默默看着她,感觉她心里藏着很深的苦楚。 她伸出湿漉漉的手,抓住莫爱的手肘,说:“我最后问一个问题。” “快问,我要去做饭了。” “你跟程景行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 “在大学?景园?他房间,还是酒店?” “我去做饭了。” “别走呀……说说嘛~” 浴室的门关上了,莫爱带走一片水汽。 第30章 越是想忘记,就越是忘不了。 深夜,程景行睡不着,在卧室的露台上整理猫窝。 家里一只猫都没有,但猫抓板、逗猫棒、猫爬架、猫砂盆却一样不少。 木架上放着藤编的环形提篮,柔软的珍珠棉底垫白如新雪,暖光亮起,像一个温馨舒适的圆形迷你床。 程景行靠着窗台,身上白色的棉布睡衣压出层层褶皱。 他看着整理妥当的猫窝,眼眸如深海,幽幽地透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拿起查看。 严苓发来一张截图,是一个人的朋友圈,头像是一只橘猫的小脑袋。 截图里显示了两条动态,最近一条是1小时前发布的,九宫格图片,全都被严苓打了马赛克。 对话框里又跳出一条信息:【老规矩,一张十万。】 一口浊气淤堵在气管里,程景行坐到床沿,把手机丢在一边。 他是个生意人,严格计算投入产出比,不过就是没加莫爱的微信,他迟早会加,照样能看。 严苓次次拿这事敲诈他,他不能再中这个奸商的诡计。 关灯,蒙头,躺下,深夜的欲念像毛线团的线头,扯出一点,就全盘松懈。 程景行掀开被子,狠狠舒一口浊气,他栽在这女人身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差这一次。 手机被他抽过来,打开网银给严苓转了九十万。 严苓立即给他“发货”,九张照片格外清晰。 照片里八张都没有人影,晚餐食物的照片,温暖的烛光,严苓家奇奇怪怪的摆设。 果然……奸商。 程景行沉住气,滑到最后一张,是莫爱抱着枕头躺在床上的俯拍照,应该是严苓拍的。 女孩闭着眼把一边脸埋在枕头里,柔软的棉布紧贴她的侧脸,暖光灯像夜里的小太阳,照得她整个人格外舒适温馨。 程景行将这张照片点了保存,又拉回去看了看第一张朋友圈的截图。 发现第二条动态,只有一行文字,打了码,没有图,而日期是他要她还诗集的那天。 程景行问严苓:【这条写了什么?】 严苓:【写的是关于你的,但我劝你还是不要知道。】 程景行:【快说。】 严苓:【十万。】 程景行懒得跟她废话,直接又打了十万过去。 严苓发来不打码的朋友圈截图,动态文字只有三个字:大傻子 程景行一脸黑线,十万买了句骂,还是自己上杆子找的。 火气怨气一并上头,今晚是不必睡了。 他把手机摔床上,坐到书桌前,再看一遍明天开会讨论的设计方案。 严苓美滋滋地赚了一百万,还骂了程景行,笑得前仰后合。 “笑什么呢?”莫爱睁开迷蒙的眼睛说:“你怎么还没睡?” “睡了睡了。”严苓跟她钻进同一个被窝。 —————— “春润计划”是梁沐沐主理的第一个慈善项目。 她格外用心准备,对活动的细节要求严苛。 每一个参加活动的重量级嘉宾,她都亲自到访邀请,每一份伴手礼也都亲自检查过目。 这些天,莫爱和活动执行团队没日没夜加班筹备,从物料布景的进场到整个活动的流程演练,一应事务都在有条不紊地反复确认。 活动还剩一周开始,梁沐沐的邀请函已经全部发出。 她空出一天行程,专门到会场查看场地布置情况。 弧形舞台重新搭了地台,铺了一层led地屏幕,背景的巨幅led屏幕做呼应,用千里江山图的蓝绿色调,展现青山绿水的动画效果。 活动执行总监朱玺示意莫爱把所有屏幕和舞台灯光都打开。 莫爱拿着对讲机通知了机房的工作人员,瞬间整个舞台都亮了,背后有山,脚下有河。 梁沐沐在地屏上走动,仿佛置身画卷里的田园风景中。 朱玺一步一趋地跟在她身后,说:“您现在走的地方活动当天会做芦苇丛的造景,用真的芦苇,您就像真的走在乡间小道上。” 梁沐沐扬起嘴角,眼睛炯炯有神,说:“我看舞台设计稿的时候还担心做不出想要的效果,现在我放心了,真是辛苦朱总了。” 朱玺摸一把汗,他这些天可是操碎了心,快过年了,很多物料都没有工厂愿意接单了,尤其是定制的订单。 好在梁沐沐不计成本,有钱能使鬼推磨,朱玺也不在乎活动成本超标。 梁家小公主要办的活动,他一点不担心集团不给批预算。 莫爱看着绵延山水从眼前经过,不由得想起了柏崖。 如此低调奢华的活动,却是要宣传一个资助贫困山村孩子们上学的慈善项目,挺浪费的,花在会务上的钱,都够资助像许天来这样的孩子读完三年大专了。 这个月发工资后,莫爱把本要拿去缴莫如梅医药费的钱,寄给了薄婆婆,当做许天来的学费。 许天来这孩子皮,十三四岁就成天嚷嚷着要出去打工,早点赚钱,不靠年迈的奶奶养,谁的话都不听,只有莫爱说他有用。 她三年前离开柏崖时,跟许天来约法三章,一要他好好照顾奶奶,二要他读完大专才能去工作,三要他放下对自己的愧疚,长成善良正直的大男孩,就是对她最好的回报。 回海城后,莫爱一直为莫如梅的病情到处奔波,医药费和生活成本基本榨干了她全部收入,没有余力帮助柏崖的孩子们,与许天来的联系也不算频繁,只有每月他寄来的阵痛膏药,是雷打不动的。 “莫小姐,灯光可以关了。”朱玺在舞台上向台下的莫爱喊话。 莫爱的思绪被拉回,按住对讲机的通话键,让机房技术人员关了舞台屏幕和灯光。 梁沐沐走下舞台,白色的细跟长筒靴贴合住她修长匀称的腿型,身上金丝粉白格的小香风外套,在灯光下显出闪闪金粉,搭配她刚做的粉白格纹美甲,相得益彰,处处都透着精致典雅。 “这些天辛苦你了,莫小姐。”梁沐沐路过莫爱身边,莫爱替她打开门,突然听到她这么说。 莫爱礼节性地微笑道:“是我们应该做的。” 梁沐沐似乎还想说什么,又有些犹豫,手指在空中顿了一下,说:“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吃个饭,上次听我哥哥说你也是镜湖中学的,有点事情……想跟你打听一下。” 莫爱抬眼看了看她,不置可否,她问:“梁小姐想打听什么?” 梁沐沐微微探身过来,不想被身后的朱玺听见,小声说:“你跟我哥相熟,那上学时候一定也认识程景行吧,我想跟你打听他在学校的事,可以吗?” 她可真是问对人了,高中时的程景行,说话的语气,笔记的字迹,走路的姿势,看向她时的干净笑容,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刻在她心上,是她不容与他人分享的初恋回忆。 她抬头,微笑着直直看向梁沐沐,说:“对不起,我跟程景行不熟,不清楚他的事,晚饭还是算了吧。” 梁沐沐面露惊讶,道:“我怎么感觉你们……” “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梁小姐,我家有点急事,就先下班了,”莫爱打断她的话,笑着看向身后的朱玺说,“朱总,天气预报说要下雪了,大家今天都早点回去,活动流程我们明天再过吧。” 朱玺马上会意,上前来对梁沐沐说:“是要下雪了,路上怕不安全,我刚要您司机去开车了,这时候应该在路边等您了,您还是早点回吧,活动办完,我们再请莫小姐和我们一起去庆功宴。” 梁沐沐失落地点点头,看着莫爱走去员工通道的背影,女人的直觉告诉她,程景行那天弃车爽约很不寻常,他对这个叫莫爱的女人有些不一样。 她回家后逼问过梁穆,他们从前有没有什么关系,但梁穆什么也不肯说,还让她不要瞎猜。 但心上人的事怎么可能不放心上。 程景行不是一个容易与人亲近的人,她能感觉到他待自己是亲切温暖的,是对妹妹的呵护与照顾。 而那天他看到莫爱与孟育之,她能感觉到他陡然黯淡的心情,气氛中甚至有种暗藏的狠戾。 他待莫爱有些特别,而今天,莫爱坚决拒绝与她谈论程景行,几乎让她断定,他们之间一定有过一段从前。 她回到家,有些闷闷不乐,阿姨来帮她脱掉长靴,她也懒得动一动。 赵泽看到女儿在沙发上发呆,问她:“怎么了?谁惹我闺女不开心了,告诉爸爸。” 梁沐沐钻进赵泽怀里,说:“爸,你路子广,能不能帮帮我。” 赵泽摸摸女儿柔顺的长发,说:“你说。” “帮我查一下一个叫莫爱的女生,她也是镜湖中学的,跟哥哥一届的,她上学的时候,跟景行哥是什么关系。” 赵泽放在梁沐沐头上的手停住了,而后又很快落下,扯动嘴角说:“你妈给你介绍了这么多个男生,你就一个都看不上吗?还想着程景行呢?” 梁沐沐抬头望着赵泽,说:“越是想忘记,就越是忘不了。我不是介意他有前任,就是想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能帮我查吗?别告诉我妈。” 也许这就是天意弄人吧。 赵泽点点头,眼中透出慈父的和蔼和宠溺。 “好,我帮你查。” 第31章 只听她一人的话 夜里果然落了雪。 莫爱背上的伤口比天气预报还准,她从早上就感觉隐隐作痛了。 她照例拿出许天来寄来的膏药,打开炉灶把贴片上的草药烤热,手肘绕过脖子,艰难地把膏药贴到颈后。 手机铃声响起,柏崖村长的手机号码。 莫爱马上接听,听到的却是许天来粗重的声音:“老师,我要到海城去了。” 莫爱惊喜,“怎么突然过来?来几天?” 许天来呵呵傻笑两声,说:“村长找了一个什么基金,有个“春润计划”,可以资助学生上学,他给我报名申请,我被选上了,他们邀请我去海城参加启动仪式,大概就是……作为柏雅学生的代表,去接受资助吧……”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难为情。 三年不见,他已经开始变声,声线像在砂纸上磨过一般粗粝。 莫爱算算,许天来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这个年龄的男孩正处于叛逆期,最是希望得到他人认可和尊重的时候。 现在让他舍弃尊严,在大庭广众下接受他人资助,必然难受。 尤其许天来心性刚烈,从小独立要强,要他放下身段,更难接受。 莫爱担心他心里难过又不好意思说,便道:“你要是不想参加活动,可以让村长来做代表,你跟着一起来,我带你在海城玩几天,怎么样?” “基金那边只给了一个包食宿的名额,”许天来打了个哈哈,说,“没事的,我想来,主要是想来……看看你,活动只是顺便去的。” 莫爱有些心疼他,“嗯,我们天来长大了呢,声音我都认不出来了,见到肯定更认不出了。” 许天来拿着电话笑得像个孩子,“那是,我长大了,我可以保护你了。” 莫爱微愣,昔日村子里的混世魔王,掀她桌子,撕她教材,在她床上放虫子的顽劣少年,现在说要保护她。 男孩的成长只要一瞬间,一瞬间就足以让他一身反骨尽收,长出温柔强大的躯壳。 挂了电话,莫爱不由得再次想起那场意外。 那年,是莫爱去柏崖的第二年。 山区小学刚建好,校舍是正华集团给柏崖做乡村改良时建的,属于大工程中的小工程。 明亮的教室,崭新的课桌椅,学生们很高兴。 之前调皮捣蛋,让莫爱最不省心的许天来,也不再打闹逃课。 那年雨水多,山中的雨势猛烈,仿佛老天的水缸被打翻了,天水一股脑,全倒下来。 那天,又是大雨倾盆。 莫爱在黑板上写板书,墙壁突然出现一道裂痕,从屋顶到地面,触目惊心。 莫爱听到雨水灌进墙壁的流水声,还有木材纤维断裂的“咔吱”声。 她不敢有侥幸心理,立即让三十多个学生去外面的空地上等待,她自己上楼通知二楼的学生和老师。 就在这时,二楼的楼板塌了,好几个年幼的孩子直接掉了下来。 房梁开始不稳,莫爱抱起摔下来的孩子,来回往外送。 许天来从空地上跑回来帮忙,他十三岁,是学生中年龄最大的。 莫爱从废墟中抱出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浑身沾满泥土,头部有一道血痕,汩汩鲜血淌在脸颊上。 许天来愣住了,他认出了男孩,颤巍巍喊一声:“表弟……” 当时形势危急,还有孩子被压在折断的房梁下。 莫爱见来接应的许天来愣在原地,半天不敢抱走她手里的孩子,大喊一声:“接着!” 许天来马上会意,手忙脚乱地接过孩子,往外跑,血沁了他一身。 好不容易,他们把受伤的老师和学生都转移出去。 许天来最后回校舍检查还有没有人时,一脚踩空,腿卡在了石块的缝隙里。 这时,另外一根房梁微微晃动,发出碎裂声,马上就要倒了。 躲已经来不及了,莫爱在千钧一发之际,抱住他,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的头部和上身。 而她的背上被楼板里的铁钉狠狠扎进去,拖拽出一道崎岖狰狞的伤痕。 他们获救后,莫爱去镇上做了手术,取出四颗铁钉。 医生说差一点伤到颈部脊椎,不然,就得终生瘫痪了。 许天来听到这个消息,顾不上腿骨骨折,硬是在莫爱手术室外跪地,用他们民族特有的祈愿方式祈求神明保佑莫爱。 从此,许天来收了性子,用功读书,虽然依然倔强叛逆,谁说什么都是一脸不服气,只有到了莫爱面前,他才像只温顺的老虎。 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只听她一人的话。 第32章 融雪太冷,我怕她受不了。 冬夜孤寒,沉寂安谧。 苦痛企图通过回忆重新侵入莫爱的身体。 她马上关闭记忆,撕掉背上的膏药,微热的皮肤泛起微微的红。 一道从颈背曲折延伸到背部中心的伤疤,像是一段被烧红的铁丝,深深嵌进了皮肉里,差点把她右边肩胛骨上的两片褐色胎记给抹去。 这道疤,在正背后,她自己很少看见。 女孩身上有这么难看的伤疤,说不在意,那是骗人的,但她想到这道伤救了一个孩子,也挺值得的。 她在许久没有点过香的香插上,插上一支香,抽出一根火柴,火石摩擦,硫磺燃烧,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闪过,香点燃的瞬间,满室又被槐花香味萦绕。 这管香是手术后,许天来为她摘了山间新开的槐花,用古方制的单方香,短短一支,芳香沁人。 许天来送香时说:“看你桌上老放槐花,肯定是喜欢这味道,今年槐花快开败了,我制成香,你冬天也能闻到这味道。” 八月槐花开,每每点燃香,都让她想起夏日的景园。 梦里的人被这香味拉近。 景园盛夏里槐花如串,粒粒珍珠似的白花像挂在绿枝上的项链,微风拂过,垂落星星点点的幼白花瓣,簌簌作响。 她被他困在树干与他之间,他一只手臂环抱她细软的腰身,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 刺目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他眼里碎成一片柔光。 他高挺的鼻梁,轻碰她的鼻尖。 他低语哄她:“乖,张嘴。” 她紧张得微微抖开双唇,只一丝缝隙,他就掠过她的红唇皓齿,痴缠环绕,寸寸攻陷。 她像是中了蛊,身体里升腾出从未有过的灼热躁动,紧张化为一股不知如何是好的渴望,双手已经不自觉地攀住他的肩,只求他解开她身体里的蛊。 但一霎间,他强制离开她的唇,胸膛起伏,额角沁出细细密密的汗。 “怎么了?”她帮他抹去细汗,“哪里不舒服吗?” 他单手插兜,用另一只手遮住她纯净无辜的双眼,无奈说:“是太舒服了,小傻瓜。” 初吻是带着槐花香味的一阵清风,香燃尽,也抚平了她身体的痛处。 曾经她躺在病床上,也想过一了百了,但一想到自己也曾被人捧在手心,被温柔地爱过,她就感到自己也不是那么的渺小无望。 他虽不在身边,但与他的回忆,陪她熬过了最痛苦的术后恢复期。 身体和心灵,都被他曾经的爱治愈。 槐花年年开,树下给她初吻的少年,被她关进记忆里,不得放出来。 ———— 幼雪落枝头,程景行清晨出门时,看到院里槐花树杆上覆着薄薄一层雪。 “昨晚又落雪了?”他随意地问正在帮他拿公文包的倩姨。 倩姨望望院子说:“应该是,树都给冻僵了。” 程景行接过她手里的包,会务资料沉甸甸的,“您找人来给院子除雪吧,融雪太冷,我怕她受不了。” “嗯,好,”倩姨答应完,又怀疑自己听错,“你说谁受不了?” 还能有谁比莫爱更怕冷呢。 程景行微愣,没想到自己把脑子里想的事,说了出来,又不好多做解释,便说:“树,树受不了,您不是说它冻僵了嘛。” 倩姨喜笑颜开,“我开玩笑呢,你这孩子。” 水蓝色宾利已经在门外候着了,程景行拎包穿鞋出去,坐到车后座。 何岳在副驾上,司机是之前给程景行开过车的老员工,把他叫来开车,是何岳的主意。 程景行明年要跟进的大型项目太多,这段时间都处在规划筹备阶段,文山会海的,路上也要跟各方做工作沟通。 他实在没办法又开车,又对接工作,只好申请司机跟车。 程景行无所谓这些小事。 他接手华中地区的项目已经两个月,之前分管这块业务的董事是姑父吴明森,是父辈中位高权重的人物,能力和资历强悍硬挺,是董事长程清林的左膀右臂。 程清林要提拔儿子上位,也要顾及追随多年的老兄弟情谊,更是有姑妈这层关系,里里外外的人情面子都得给足。 为了让吴明森让出华中地区的这块肉,程清林硬生生把自己手上直管的三个涉外项目,以及华南地区所有工程承揽的执行权给了他。 程景行相当于是中途接手了二十多个进度不一的建筑工程。 吴明森耐心与他交接项目和各方资源,设计院院长,华中地区几大监理公司总裁,材料供应的头部企业,甚至一些不可言破的核心人脉都带他见了个遍。 现有项目的进度把握,华中地区的中长期发展计划,这些工作一样都不能落下。 除此之外,程景行还要新起几个市政项目。 他这个新官刚上任,得做点成绩,不然在父辈们的江山里,站不住脚跟。 “urban oasis的立项审批已经通过了,”程景行看着手机屏幕对何岳说,“管局催着要设计方案和预算,研究院出了五六稿设计都大差不差,我不是很满意。我最后看过的那稿勉勉强强,先让造价部门估预算,晚上跟王院约个饭,我单独跟他谈。” 何岳马上发信息给秘书处准备今晚的晚饭,嘴上汇报道:“您最后看的那稿,造价部门有去做市场调研,在跟几家料供应商接触询价。” “负责造价的总监是谁?”程景行皱皱眉,最近见了太多人,他对记人名实在不太擅长。 “是白敏,白总。” 何岳对答如流,程景行却毫无印象。 “让她来一下我办公室。”程景行闭目,暂时关闭工作状态。 第33章 许天来到海城了 一到公司,程景行将手头紧急的五六个项目盘了遍进度,又亲自去了一个市内在建的产业园工地巡查。 直到正午,程景行才得空喘口气。 何岳见缝插针,提醒他:“您说要见白总的,她等了一上午了。” “等一上午?” 程景行蹙眉,把后面那句“她很闲呀”吞了回去,点头让她进来。 白敏推门而进,板栗色大卷发光泽亮丽,她穿一身浅紫色西服西裤套装,身材婀娜,红唇划出大大的弧线,眉眼含笑,亲切说:“程董,我来跟您汇报。” 眼神不对,仪态不对,衣服不对,高跟鞋不对,笑容更不对。 何岳心里默默盘算,眼前这位白敏,应该是第十二个进这间办公室动机不纯的女同事了。 董事长的独子,本立太子爷,有这身份,程景行就算其貌不扬也有无数女人趋之若鹜,更何况他生得气宇轩昂,神明爽俊,身材伟岸修长,活脱脱的衣服架子,定制面料的西服上身,矜贵气质很难不让身边女人想入非非。 但近水楼台并不能先得月,何岳通过这两个月的观察,非常确定,这月亮是有主的。 程景行不动声色地给了何岳一个眼神,何岳本要拿着签好字的文件出去,这眼神一读懂,就走不了了,脚下生根般站在原地。 白敏进门后,要反手关门,程景行立即出声:“不用关了。” 白敏尴尬地把已经半合上的门,又打开,外面是宽阔的走廊。 “程董,因为urban oasis的设计稿一直在修改,所以我们这边造价师不能及时反应,估价的进度有些慢。” 白敏一边陈述,一边看程景行眼色,但程景行目光只在设计图纸上,根本没给她眼色。 “你继续。” “哦,我们根据您目前确定的这一稿,大致估了60.8亿,”白敏翻开造价单说,“urban oasis是建在海城最南边的苍霞山,山林地区的建筑材料对抗震防风有特殊要求,而且这个项目的建筑群中有图书馆、公共活动中心这类民生建筑,对安全性要求更高。” 程景行点头,并未看她。 白敏继续说:“我们分析以往合作过的建材公司报价数据,60.8亿的预算比较适中,我们也在跟一些外省的建材供应公司会谈,了解一些新型材料的市场价格。” 程景行眯了眯眼,问:“外省的,是其他分公司推荐的,还是集团白名单的合作方?” 白敏如小刷子一样的睫毛扑闪,说:“……是准备入白名单的一家建材公司,以前吴董有几个项目想要选他们的。” 吴明森?程景行丢开设计图纸,看着白敏,察觉到有猫腻。 这家公司准备入白名单,也就是没有入白名单。 她说吴明森有项目选他们,更是蹊跷。 造价只管造价的事,选供应商是采购的事,就算吴明森作为华中地区的负责人,采购事项上有偏向,但招投标流程难道是摆设吗? 吴明森不可能傻到告诉别人,自己有意向把项目给哪家供应商。 那白敏说这话的目的只能是——要让程景行知道这家建材公司有吴明森撑腰。 程景行双手插兜,问:“哪家公司?” 白敏回:“林市的正华集团。” “你们约了他们什么时候来会谈?” “明天下午,”白敏感觉程景行声音冷冽,有些害怕说,“他们从外省过来……人比较多,没约在公司……在环球订了会议室。” 何岳眼神扫过来,心里冷哼一声,本立是干建筑的,总部大厦什么样的会议室没有,要出去租用环球的会场开会,真是让人笑掉牙。 白敏居然还把人从外省叫过来,食宿差旅再加会务,按这个路数,都会记在本立集团的接待费上。 明明这件事本立才是甲方,倒是反过来先请乙方来旅游,哦,还不一定能当乙方。 搞这么多事情,最后这笔接待费进了谁的口袋,用头发丝想都能知道,肯定只有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白敏。 至于她背后还有没有人,何岳懒得猜了,那是程景行要操心的事了。 “那我和你一起参会吧,”程景行坐下,继续看图纸,“你可以出去了。” 白敏愣在原地:“您……要参会?” “我不能参会吗?” “没有没有,”白敏笑笑,“我是觉得一个还没确定合作的建材公司,您亲自去见,有点……” “你都说了没确定合作,”程景行抬眸说,“那我去跟你一起去确定,这家公司到底能不能合作。” 白敏放弃抵抗,点头道:“好的。” 白敏走后,程景行对何岳说:“去找公司老员工打听一下,有没有白敏和吴董的流言,不要太刻意。” 何岳会意,捧着文件出去了。 程景行走到落地窗边,日头已经西斜,把环球的拱形楼顶照成金黄色。 他眼眸清澈,看了许久,以他的风格,白敏刚刚那些话,已经碰了他的原则,足够让他叫人事部门来与她谈辞退的事了。 之所以心软了,是因为,在她中饱私囊的卑劣行为中,还是做对了一件事的。 就是把会务订在了环球,仅这一件事,入了他的心。 ———— 许天来到海城了,莫爱上午请了一小时的假,带他去吃饭。 莫爱选了一家吃剁椒鱼头的餐厅,她记得许天来爱吃辣,特意先过来点好鱼,还有几个肉菜。 餐厅的双门打开又关上,放进来一股冷风。 莫爱回头,一眼就看到一个小麦色皮肤的高个儿大男孩,背一只纯黑色麻纺布包,冬雪漫天的气温,却只穿了一件轻薄的风衣外套。 “老师,海城怎么这么冷!”许天来一看到莫爱,冷得牙齿打颤,也压不住一脸稚气的笑容。 “天来。” 莫爱忙过去接他的包,他却不给,“重,婆婆让我给你带了好多东西。” “村长没给你买冬衣吗?怎么就这这样来了?”莫爱拉他坐下,给他倒杯热茶。 “费那钱干嘛,柏崖没这么冷的时候,冬天衣服买了就穿这一次,犯不着。” 餐厅暖气开得充足,许天来身上的寒气散了不少,喝了茶,调动体内热量,血气又回来了,看到桌上的双椒鱼头,白色鱼肉像糯米一样泡在滚油辣椒里,他拿起筷子,干了两碗饭。 “又没人跟你抢,你慢点吃。” 莫爱忙不迭帮他把鱼刺挑出,一块一块夹给他,还强硬地给她夹了一筷子油麦菜。 到底是十六七的大男孩,身上时刻蓄着旺盛的生命力,朝气蓬勃。 双椒鱼头里加了份面,许天来就着面条,把一锅鱼都吃完了。 “好吃!我回去也这么做给婆婆吃。”许天来道。 他拿纸擦擦嘴,脑袋不安分地左顾右看,好奇这餐厅的装修和摆设,他寸头剃得极短,一双俊黑的眼睛,神采如鹰,机敏野性,一眸一笑都透着纯净的犀利。 “婆婆身体还好吗?”莫爱问。 许天来看向莫爱,说:“眼睛还是老毛病,看东西模糊,她还偏要坐织机上,织织锦,我都说了,现在有那个什么基金会资助,我在镇上的学费和生活费都不用她操心,她不听,你帮我劝劝她。” 莫爱笑笑点头,薄婆婆的性子要强,许天来是随了奶奶的,小犟种哪里犟得过大犟种,她经常做他们祖孙的和事佬。 “老师,我来海城其实还有一件事,”许天来突然探身向前,大手抓住莫爱的手背,澄澈的眼神直勾勾看着她,“村长找到当年建校舍的施工方了。” 莫爱睁大眼,回握住他问:“那孩子们的赔偿金,还有校舍重建的钱,是不是拿回来了?” 第34章 尘世的怨要在尘世了结 当年校舍坍塌事故,造成三个孩子不幸身亡,十多个师生重伤。 村长去镇上报了案,调查、取证、送检、请律师、开庭,流程陆陆续续走了快两年。 莫爱离开柏崖时,被告的施工公司已经认罪认罚,法院判决是让公司给死者家庭赔付死亡赔偿金,并重建校舍,法人获刑入狱。 但公司在执行阶段申请破产了,赔偿金没有落实,校舍连地基都没打完,施工公司的人员被遣散,公司资产根本抵不过各方债务,强制执行也没用。 法人虽在狱中,但一问三不知。 后来村长多方打听,才知道坐牢的法人只是背锅的,工程的实际控制人是孔庆坤。 孔庆坤是正华集团派来承建柏崖乡村改良工程的牵头人,柏崖山区的人对他都不陌生,好几个村的乡道、卫生所都是他建的。 柏崖乡民更是对他赞誉有加,哪里会想到是他在背后做豆腐渣工程。 许天来愤愤不平地说:“孔庆坤是咱们村改良工程的总包,他把工程拆分成好几个小的工程,分包给施工公司,施工公司垫资建工程,也没拿到正华的钱。正华跟这些施工公司隔着好几层,根本查不到他们。” 莫爱感觉他知道太多不寻常的细节了,“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许天来咬了咬牙道:“说了,你不许打我。” 莫爱说:“放心,我不打死你。” “正华集团在隔壁县还有个在建工程,我去工地上打了两个月的工,跟人打听的。”许天来仰起头说道,像是觉得自己还挺有本事的。 “你!”莫爱气不打一处来,呼吸都急了。 要他好好读书,他却跑去工地当卧底! 她手抬起来,许天来瞬间把头低下,凑上来任她打的意思,“你生气我也要这么干,我弟都死在那了,三个孩子命得讨个说法,坏人做了坏事就得有惩罚,这惩罚是他们认了的,不能不给!” 莫爱鼻头一酸,怎么还打得下去,轻轻把手放在他硬茬一样的寸头上。 许天来不敢抬头,只说:“不打了?” 莫爱放下手,扶起他的肩膀道:“你不要告诉我,这次你来海城,还想去找孔庆坤。” “就是要找他!”许天来窜窜地在椅子上挪动,“校舍出事后,孔庆坤就回了正华集团总部,就在林市,我要去找他要说法。” 林市虽在外省,但与海城相隔不远,高铁单程不过四个小时。 许天来趁这两天跑一趟,时间是足够的,但他跑找正华要说法,不过以卵击石,无济于事。 莫爱担心许天来过去,不但找不到人,还可能再被欺负。 她说:“你就这样跑去,也不一定能找到孔庆坤。” “找不到也要去,”许天来眼里露出狠劲,“我找他们公司老板谈,害了三条命,都认罪认罚了,不兑现,是不是得有个理!” 奸商狡猾,真正在法庭上认罪认罚的是施工公司,并不是正华集团。 况且正华这种做建设工程全周期多产业的大集团,对这类事故的处理应该早就驾轻就熟了,背后早有一套专业的法务体系来替他们运作。 许天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就凭他愤恨执着的一腔孤勇,哪里能碰得到他们一根皮毛。 莫爱不忍打击他,说:“你要去可以,等你明年毕业,我陪你去找。” “为什么?我来都来了,现在不去找,万一人跑了呢。”许天来执拗着。 莫爱厉声说:“你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找到他又能怎样?要他赔钱,还是打他一顿?” 许天来气道:“赔了钱,我再打他一顿!他们应该赎罪!萨斯说,尘世的怨要在尘世了结,我弟弟的灵魂才能回到山林。” 柏崖人信仰山林和太阳,萨斯是一种神职,现任的萨斯也是许天来的族长。 族人每年都会在萨斯的主持下,举办仪式供奉和祷告,期望来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生者无恙,逝者安息。 莫爱明白信仰对于柏崖人的意义,许天来不是要追讨赔款,而是要让弟弟的灵魂安息。 “好了,我知道了,”莫爱拍拍他的肩,轻声细语劝说,“先参加活动,我们再商量,你别做傻事,听到没。” 刚情绪有点激动,许天来眼角渗了些泪,他抬起手肘,一把抹去,嘴唇抖了抖,重重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莫爱。 饭菜都被许天来扫干净,莫爱抢先买了单,许天来怪不高兴的。 “我在工地赚钱了。” 莫爱横他一眼,“还敢跟我提工地!” “我是学校放假时去打工的,没有耽误学习。”许天来委屈。 “你要真的只是去打工,我也不说什么了,你是去打工吗?” 许天来不吭声了,到工地做暗访,真是挺危险的。 “不许去了,好好上学!”莫爱警告。 许天来乖乖点头。 下午,莫爱要回环球上班,她要许天来去沐林基金给他安排的酒店,入住休息。 但许天来不肯,说:“你上你的班,我在附近转转,等你下班了,我请你吃晚饭。” 好不容易来一次,他想跟莫爱多待一会儿。 莫爱觉得这样也好,点点头,又看到他身上的风衣,秋装的款式,实在单薄。 她把他留在餐厅,自己去对面商城的男装店买了件厚实的黑色长款羽绒服,还配了一条蓝色粗毛线围巾。 服务员剪掉吊牌,莫爱提着服装纸袋回餐厅。 许天来已经挎着大黑包,哆哆嗦嗦地在餐厅外的人行道上等她了,看她提了东西,连忙上前接过来,一看袋子里的衣服,欣喜道:“给我的?” 莫爱把衣服围巾都拿出来,递给他说:“风衣脱了,换上,还在长身体呢,不能冻坏了。” 许天来挑眉一笑,立马换上,正好合身,“你怎么知道我穿多大?” 莫爱转头,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她叠好他的风衣,放进空的纸袋里,拉着他往环球走。 “怎么知道的嘛?我比以前高很多了,有一米八六了,你这都能看准呀。” “看不准,瞎猜的。” “我不信,你是不是观察我很久了?老师,我变化挺大的,你再看看嘛,我长大了。” 许天来转一圈,给她全方位展示了一下自己。 莫爱无语,这孩子不只身材像程景行,就连这种厚脸皮俏皮话也像极了程景行会说的。 第35章 从前怎么不知道,他这么懂礼貌的? 下午,叶沁沁看到莫爱带着个大男孩进了环球,追上前打趣说:“呦,你孩子都这么大了?” 莫爱白了她一眼,许天来更是不高兴道:“我不是她孩子,我都长这么高了,怎么还叫孩子。” 叶沁沁笑得更坏,佯装语重心长:“男人长没长大,跟身高无关,你这一看就是小屁孩。” 许天来刚要反驳,莫爱拉了拉他胳膊,说:“这是你叶姐姐,打招呼。” 许天来泄了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了声“叶姐”。 叶沁沁哈哈笑,“好说好说,小弟弟。” 回到办公室,叶沁沁把下午的会务排期表给莫爱,交待说:“空总刚过来说,花尚厅的会要加座位,你打给客户去问问情况,提前准备会务吧。” 莫爱看了看表格。 花尚厅预约的是二十人内的会谈,预订公司的名称栏里写着:本立集团。 她抬眼回了回神,再低头看表格,确认自己有没有看错,的确是本立集团,程景行的公司。 登记的联系电话一般都是座机号,但本立登记的是一个手机号,莫爱不认识。 程景行从前的手机号她是记得的,至今都存在她手机里,只是她存的名字是“不许打”,以此提醒自己千万别打这个电话。 她怕哪天耐不住寂寞,给他打过去,万一他没换号,可就说不定会发生点什么了。 按理说,预订会议室这种小事,程景行应该不会亲自做。 登记的联系号码不可能是他的电话,但莫爱还是有些忐忑。 她循例用座机拨通了登记表上的电话。 “您好,本立集团,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一个声音甜美的女孩接听了电话,莫爱松一口气。 “您好,我是环球会务的,请问,您下午预订的花尚厅的会议是否如期举行?” 女孩说:“是的,如期。” 莫爱继续问:“是否需要加座位?” 女孩马上道:“对对,要加两个位子,请准备二十个人的茶水,还有投影仪。” 莫爱说:“需要人名水牌吗?” 女孩犹豫一下说:“需要的,我参会人的名单发到你们公司邮箱。” “好的,我们会按您的要求准备。” 挂了电话,莫爱去查看公司邮箱,收到一张座位图,图上椭圆形的长桌排位里只写了名字,没有写头衔。 椭圆桌面顶端的主位上,莫爱看到了程景行的名字。 ———— 程景行提前二十分钟来了环球,花尚厅的门都没有开。 何岳临时把他安置在vip休息室,但他把施工图纸一合,大步流星地去花尚厅。 沉重木门并未关严,露出一道缝隙,程景行走到门边,左右张望一下,确定走廊暂时没有人,便侧身抵在门边,单手将门缝推大一点,侧头看里面的人。 莫爱怀中抱着一叠白色瓷质茶碟,双膝一弯,将手肘靠在桌沿上,以自己手臂的长度测量茶碟摆放的位置,然后从怀里拿一片茶碟摆放到位,每放一片挪一个位子,直到椭圆形木板桌上二十个位子都摆放完毕。 她今天穿的是裤装的会务制服,腰身收得紧,双侧腰线弧度像柳叶瓶的瓶颈,手可盈握,蹲身摆放茶杯时,稍作扭动拉伸,连着上下曲线,显出不经意的曼妙姿态,她却无知无觉,只在挨个检查茶杯位置是否在一条纵线上。 水牌的顺序,莫爱严格按照本立发来的座位图摆放,会务最重要的就是座次,主位客位的序列,决定了这场会谁做主。 莫爱把最后一个水牌放在椭圆型实木桌的顶端,正对投影屏幕的位置。 银色金属底座上立着两块光洁的玻璃板,板中间夹一张厚实的名卡,上面写着“程景行”。 细瘦的手指推推底座边角,程景行的名字在阳光下闪了闪,莫爱收回手,低垂眼睑,双眸无光,呆呆地看着他的名字,浅淡呼吸,刚压下心头的一丝忧闷,此刻又缠了上来。 她还要对他多决绝,还要编多少违心话,才能让他接受他们的云泥之别。 能两相遥望,她已经满足,实在不愿意看他跌进泥里来迁就她。 沉重的遮光窗帘没关,阳光把整间会议室照成暖黄色,程景行掩了掩门,把视线从莫爱身上收回,双手抄进西裤口袋,迈步走回休息室。 会议三点开始,十多个正装人士已经落座,投影仪的操作台后有一位本立的工作人员在上传资料。 莫爱站在会议室门口,引领客人入座。 程景行进门时,莫爱刚把一个人领到位子上,转身回来,迎头就看见他走过来。 深灰色全羊毛的三件套西装很正式,完美贴合程景行身材,三件套的绑缚感强烈,板正封闭,配上他今天一丝不苟的背头,颇有些斯文败类的感觉。 俩人目光在对上的那一刻就立即分开了。 莫爱双手交叠在腹部,上身挺直,向下倾斜三十度角,鞠一躬,标准的迎客礼仪。 程景行眸中闪过一瞬冷意,脚步放缓,直至离她一步远的距离停下,看她的眼神意思很明显——要她引路。 程景行的名牌放在主位上那么显眼,他却故意要劳动她。 莫爱闭闭眼,直起身子,转身刚要带路,面前走来一个栗色波浪长发的女人,与她擦肩而过,奔向身后的人。 “程董,您的位子在前面,我带您去。”白敏殷勤迎上程景行。 程景行回道:“白总怎么还做起会务了。” 白敏愣怔住,嘴角抽动,不明白自己这么正常的一句社交用语,怎么就惹了他如此冷傲的一击,难道他真如公司传闻中一样,对女人格外冷淡漠视。 莫爱不想看到有人因为自己而难堪,向程景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跟她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近会议桌 ,已经落座的人纷纷站起来,程景行谦卑有礼,一一与他们握手寒暄。 莫爱只能走走停停,二十几步的距离,她几度回身等待程景行,她从前怎么不知道,他这么懂礼貌的? 终于到了主位,莫爱习惯性地去拖椅背,程景行立即扶住椅子,修长指节差点抚上她手背。 “不用,我自己来。” 程景行单手推椅,长腿轻迈一步,屈膝入座。 莫爱默了默,走开了。 第36章 别动,我不想伤到你。 白敏先开场破冰,她就坐在程景行左边,主动介绍对方公司的领头人,“程董,这是弘阳建材公司总经理聂总……” “刚刚我们已经见过了,”程景行微笑着打断,看向右边的聂总,“聂总,我们还是直接进入正题吧。” 聂总应声点头,说:“那当然好。在此之前,我想跟您说明一下,昨天我们集团董事长余总听说您要参会,他马上订了机票,要飞过来的,可海城天气太差,又下雪,飞机晚点,赶不上了,他委托我向您问好。” 正在桌尾给客人添茶水的莫爱,听到这么狗腿的一段话,她都能猜到程景行心里有多反感。 此时,程景行食指指腹在腕表的真皮表带上摩挲,眉毛微扬,的确是不爽了。 会务谈判讲究职级对等。 弘阳建材是正华集团的全资子公司,聂总只是弘阳建材的总经理,在正华集团没有任何职务。 而本立这边,程景行是华中地区的负责人,还是本立集团的董事,掌管一方事务,实权在握。 更何况,本立是有百年基业的跨国建筑集团,正华的体量在全国还没排进前十。 无论组织架构还是行业地位,程景行和聂总都不在一个档次上,谈什么对等。 聂总刻意说余总要来参会,就是给今天职级不对等的情况做解释,让程景行知道,他们正华不是不懂规矩,对本立,他们是非常重视的。 程景行对这些虚与委蛇的话术很不感冒。 他不迷信职级,只要是有实力,真诚守信的人,什么职级他都愿意合作。 他讨厌的是虚情假意的场面话,以及聂总不重实事的态度。 他轻咳一声,抬眼准备说话时,浑身都披上一层伪造的客气。 “余总日理万机,这次是我临时决定参会的,以后单独跟余总约时间。我们开始吧。” 何岳提着程景行的公文包走到他身边,准备把urban oasis的施工图纸拿出来。 程景行手挡了一下,何岳立即合上包,等待他的指示。 白敏在近处,看到了这细微的动作,感觉程景行对合作不看好,凑上前要跟程景行耳语。 程景行转头拿起白瓷茶杯喝一口茶,白敏半起的身体被茶杯拦下,只能尴尬地坐回去。 橙黄明亮的茶汤,味浓略带回甘,这种口感的岩茶,一般入不了他的喉。 但这杯茶,例外。 —— “urban oasis是沿海山林地区的建筑群,目前还在设计定稿阶段,没有成型的方案出来,这次只好简单向聂总咨询一下。” 两三句话,程景行把这场会的调子定下来,只是咨询浅谈,不会深入到合作谈判。 这显然不符合聂总的期望,白敏作为牵线人,此时也面露难色。 她早挑明弘阳是吴明森撑腰的,程景行却是完全不买账。 “就拿其中一个图书馆来说说我们对材料的要求吧。白总,麻烦你介绍一下。” 程景行说完,何岳马上到投影控制台那里调出一栋建筑的总平面图。 白敏用激光笔点着图片位置,开始介绍。 图上是一座简约的中式书院,整体结构大量使用通体金属和木制格栅,外观宛如书简铺陈开来,宽大飞檐,明朗气窗。 雀替挂落线条简明,不刻意雕栏画柱,只讲究对称与平衡,屋顶斜坡用了黛瓦,古朴大方,与周围的山林色调融合。 山涧深深,春水煮茶,辟一处书香院落,沉浸阅读,好美的一座图书馆。 莫爱站在会议桌中段的左侧,本该留意桌面上客人的茶水纸笔需求,却不禁被设计图吸引,侧腰转向屏幕看得出神,连客人问她要烟灰缸都没听见,客人只能起身来跟她说。 “嗯,好的,您稍等。” 莫爱回过神,转身去拿烟灰缸,某种潜意识里的感觉作祟,她无意中看向了程景行,他目光不偏不移地落在她身上,肆无忌惮到完全不在意桌上另外十多个人会察觉到。 不知他这样看了她多久,莫爱沉沉舒一口气,断开目光,走去工作间拿烟灰缸。 会议后程,无聊冗长,莫爱端着保温茶壶加了两圈茶水,连她都看得出这场谈判两方地位悬殊。 程景行兴致缺缺,话说得极客气,却也是极疏远防备着的。而弘阳这边的十几号人,都是公司中高层,搜肠刮肚把自身优势说了个遍。程景行脸上的客套微笑如故,没有透露一丝情绪。 聂总说:“我们有自己的矿山资源,出的花岗岩耐久性极好,价格虽然在同行中不占优势,但我们可以为本立做特别申请。我看这个设计稿中有大量的金属构件,这刚好是我们的领域,国内能做这个的没几家,我们就可以……” 絮絮叨叨的介绍莫爱听得像念经。 她见程景行的茶杯又见底,走到他身后,微微倾身,伸手拿过他手边的白瓷茶杯,撤后一步,将保温杯里的茶水倒进茶杯里。 嘴上还在念经的聂总突然靠近程景行,声音略微变小说:“程董,您要是担心我们弘阳的产品多样性不够,供应上出现问题,吃不下您这一单,您可以放心,我们正华集团也做供应链的,集团可以给我们支持。” 正华集团? 莫爱倒茶的手抖了一下,滚烫茶水偏离进入茶杯的轨道,淋到了她握着杯柄的手指上,灼烫的液体渗入指尖,她吃痛松手,“咚”一声杯子在隔音地毯上砸出一声闷响。 所有人都惊动了,程景行回眸看过来,目光胶着,不动声色。 莫爱立马将烫红的两节手指藏到背后,躬身对会场所有人说:“对不起。” 保洁人员马上来清扫地面,莫爱用对讲机叫其他同事给程景行再沏一杯茶。 “今天就到这吧。”程景行蓦然起身,宣布会议结束。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置可否,聂总迅速把眼神递给白敏。 白敏早已忍不住,起身要拉程景行的胳膊,让他留步,马上整个人被一股强力拉回,是何岳拉住她,眼神警告她不许再靠近程景行一步。 拉扯之际,程景行已离开座位,离席那刻,客套的微笑消失了,克制的脾性也不想藏了。 他被这如坐针毡的会折磨了一下午,此时冷峻的黑眸如寒潭里的冰。 他径直走到莫爱身边,不算温柔地拉过她藏在背后的手,看到她通红的手指因疼痛在微微颤抖。 “你放开,都看着呢。”莫爱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弄得羞愤不已。 程景行无视她的话,问:“哪里有洗手池?” 莫爱手腕运力想从他手里抽走自己的手,但摆脱不掉。 “别动,我不想伤到你。”程景行发来冷漠的警告。 莫爱只能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茶水间。 程景行不由分说,扯着她进了茶水间。 门一关,外面多混乱的议论他都不管,只专心捉住她烫伤的手指,放在水龙头下冲冷水。 第37章 放松点,我又不吃了你。 冰凉的水流缓解了手指的灼热,水柱溅起细碎的水珠,落在程景行的西服袖口,洇开点点水痕。 程景行站在莫爱身后,单手握着她的手腕放在水管下方,时不时翻转,调整手指的角度,像在掌心把玩一只飞不起来的小鸟。 莫爱放弃挣扎,手指的确很痛,冲水降温,舒服多了。 耳侧能感觉到他呼吸带来的温热气流,柏木的味道似乎来自他近年才开始使用的香薰或香水,以前他身上是没有的。 黑色皮鞋抵在高跟鞋后面,他的胸膛离她的后背只有一拳的距离。 这姿势太熟悉,他总喜欢从后面抱她。 每到这时候,她应该转过身,仰起头,扯下他的领口,让他低头,然后,笑着接住他的吻。 成百上千次的重复,已经形成身体惯性。 水流哗哗作响,回忆里的旖旎蠢蠢欲动。 莫爱站得如一棵挺拔的小松,半点不敢动。 “放松点,我又不吃了你。”程景行的声音就在耳边,磁性而诱惑。 还不如真的吃了她……莫爱垂头丧气,她不想被他的执着折磨,更不想再编狠心话赶他走。 一次次去伤他,痛苦的还是她自己。 “景行……”她突然轻声唤他。 “嗯。”程景行惯性回应。 “够了,走吧。” 她声音很柔,很有规劝的意味,似乎说的不是手指冲够了水,要出去的意思。 程景行默了两秒,品出她话中深意,握着她手腕的力气添了两分。 “我没说够,就不许走。” 狭窄空间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哗哗的水声在动。 吊柜上摆放着排列整齐的白瓷茶杯,刚烧好水的茶壶上冒着白雾,房间里的一切都是合理的。 只有他们,被命运摆在了不合理的位置和角色上,还在死命纠缠。 莫爱手机震动,她别扭地从制服口袋里拿出接听。 “沁沁,我这边出了点状况,我处理一下就收拾会场……” “你先别管花尚厅的事了,你家那个孩子,在大厅跟人打起来了!”叶沁沁声音不小,背景声更是嘈杂。 莫爱这边太安静,程景行把叶沁沁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他瞬间眉心紧锁,“啪”的一下关了水龙头。 莫爱挂了电话,把手从他那里抽回来。 几乎是在她抽回的那一刻,他也松了手。 骤起的无名火势头猛烈,程景行强忍下质问的冲动,退了一步,让出茶水间的门。 莫爱即便感知到他的误会,也不想解释,立马开门出去。 会场开会的人一个都没走,白敏和聂总一直探头往茶水间看,都在等程景行。 顾不得全场人或疑惑或调笑的眼神,莫爱推门出了花尚厅,向大厅狂奔。 ———— 环球大楼是综合性大楼,分东西南三区,呈品字型相连。 会务中心所在的东区是办公场所,电梯间有门禁闸机,西区和南区都是高档商贸区,入驻多家奢侈品门店和进口超市。 接待大厅正处在三区分流处,正值下班的晚高峰,人流增多,休息区附近聚集了不少人,里三圈外三圈地把许天来和一个中年男人围在中间。 许天来的怒吼声回荡在整个接待大厅,白色大理石墙壁反射出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他们身边围着五六个上前制止又被弹开的保安。 莫爱赶到时,许天来正用单膝压住匍匐在地的中年男人,男人被反剪双手,让许天来压制得不能动弹。 这哪里是打架,根本就是许天来单方面在打人。 “你们看着干什么,快把他拉开!”叶沁沁在现场对周围的三个保安喊。 许天来力气大,身手又好,像是学过散打什么的,刚四五个保安一起上,都没控制住他。 许天来狂性难抑,横眉对着一众保安吼:“谁他妈的敢过来!” 涨红的脖颈,血脉腾腾,抬起拳头作势要就要往身下男人头上招呼。 莫爱疾步跑来,跪倒在许天来身边,抱住他准备挥下的拳。 惯性太大,即使许天来及时收了力气,莫爱娇小的身躯还是被他带得往下一震。 “放开他!” 莫爱红着脸,厉声命令许天来。 许天来倔着一口狠劲儿,咬牙切齿地说:“老师,他是孔庆坤!” “我说放开他!”莫爱声音再次提高,双手压在他肩膀上推他起来,他却无动于衷。 被压的男人脸上头上都挂了彩,大喊:“你小子有病!柏崖学校坍塌跟我没有关系,我凭什么赔钱!凭什么道歉!你有本事就一直压着我,要让我起来了,我弄死你!” 许天来被他一激,膝盖给多三分力,孔庆坤疼得嗷嗷叫。 莫爱见状,心口火直往上窜,双手竭力去推他,他还是不动如山。 她索性撒了手,跪坐在地,吼道:“许天来,你现在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许天来听到这话,看向莫爱,她眼里已经噙了泪。 他手上渐渐开始收力,眼中的不甘却在堆积,看看身下像蚯蚓般扭动的男人,手上脚上同时放开,干净利落地站了起来。 叶沁沁慌忙把地上的莫爱扶起,又让几个保安挡在许天来和孔庆坤中间。 地上的孔庆坤,被刚赶过来的几个人拉起。 莫爱认出拉他的,都是刚在花尚厅开会的弘阳建材的人,其中一个就是聂总。 孔庆坤跟聂总是连襟,这次听说弘阳能跟本立谈合作。 孔庆坤私下求了聂总来参会,不用上正席都可以,只想凑过来拓展人脉,跟本立的人搭上线。 不料,孔庆坤还没进到会场,在大厅就被半路杀出来的许天来拦截,情绪激动地质问他柏崖校舍坍塌的事。 他急着去开会,说话也没过脑子。 一听许天来要他赔款道歉,他甩甩手,说:“赔钱给你?你就算烧给你弟,他也回不来。你们这些山里人,成天神神鬼鬼,整得自己多高尚,还不是一样惦记钱。你弟那点赔偿金,不够你升官发财的!好好打工,别瞎惦记。” 许天来哪里听得了这话,三拳两脚就把他按地上了。 这孩子从小打架没输过,发起狠来像匹寸土不让的孤狼。 此时弘阳的人面色不善,尤其聂总,正拧着眉怒目往许天来这边看。 形势不对,莫爱拉着许天来的手,把他往自己身后带。 俩人牵着的手被刚走进大厅的程景行看见,他上下打量几遍许天来,神情冷淡地走过去,步步深寒。 聂总看了看孔庆坤不太能直立的腰板,指着前来处理纠纷的叶沁沁道:“你们公司是怎么搞的!什么人都放进来吗?安检都不过关!你说,我们人被打了怎么办?” 叶沁沁忙躬身道歉:“对不起,是我们的疏忽……” “人是我打的,你们找我呀,为难叶姐姐干嘛,”许天来看不得别人为自己道歉,挤身上前说,“那姓孔的不是要弄死我吗,让他来呀,他现在不弄死我,我还要让他杀人偿命!” “你他妈的说谁杀人呢!”孔庆坤腰挺不直,骂人声音倒是洪亮。 “就说你!建豆腐渣工程,死了那么多孩子,你凭什么可以逍遥法外!” 这话喊出来,全场都静了,程景行一行已经跟了过来,白敏正挤眉弄眼,让聂总赶紧想办法救场。 聂总看到本立的人,不想行业名声被这孩子几句话葬送,立即反驳:“柏崖的工程不是我们正华做的,冤有头债有主,孩子,你找错人了。” 许天来啐一口:“你们层层分包,孔庆坤在材料上刮了多少油,看看你们口袋就知道了。不要以为没有证据,你们就不是谋财害命,神明在天上看着呢,你们不赎罪,迟早天打雷劈。孔庆坤,你第一个不得好死!” 聂总被他怼得哑然。做过亏心事的人,都怕被人说遭报应。 孔庆坤被激得红了眼,腰板瞬间挺直,绕过保安冲撞上来,鼓劲向许天来挥拳要打他侧脸。 保安光在盯着危险指数更高的许天来,没太注意孔庆坤这个伤员,一时真让他钻了空子。 孔庆坤欺身走进时,莫爱立即用全身力气撞了许天来一下,他一个踉跄跌出去,莫爱半边身子暴露在孔庆坤的拳下。 以为肩背要挨上一拳,却突然感到腰部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环过,狠狠被人捞进怀里。 力道太大,有一瞬她几乎双脚离地,鼻梁撞到了黑衬衣遮盖的锁骨上,让她有些吃疼,不用抬头看她也知道抱住她的人是谁。 程景行的肩膀受了孔庆坤一拳,打得挺偏,也没多少力气,他连眉都没皱一下,倒是把身后的何岳和白敏吓得脸都白了。 这一拳于他而言没什么,但要是打在莫爱身上,可就不是那么不疼不痒了。 第38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孔庆坤,你找打!” 许天来见莫爱差点被打,又发了狠,撞开身前两个保安,去抓孔庆坤的衣领。 莫爱推拒程景行的手臂,要去阻止许天来。 程景行立即松开莫爱,两步上去,单手抓住许天来的手腕,用力往外一翻,许天来身体不得不顺着劲道方向往后回转。 程景行左腿向前趟进,手肘压住许天来右手腕,以绝对的身形优势,一把将他按撞到大理石柱上。 “都够了。” 程景行声音不大,气场凌然,瞬间全场肃静下来。 只有许天来半张脸贴在冰冷石柱上都快变了型,还在不服气地倔强挣扎,“你又是谁?孔庆坤同伙吗?” 程景行给旁边保安示意一下,“过来压着他。” 三个保安接替程景行,把许天来按住。 聂总见程景行插手,暗叫不好,他可不想本立知晓正华在柏崖做的事。 而且这年纪轻轻的程董,不像个好惹的主。 “程董,怎么劳烦您解围呢,哎呀,您肩膀没事吧?”聂总故作担心,上前问程景行,“这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孔总不是故意的。孔总跟这孩子有些私怨,没想到波及到您……的人了,您看有没有受伤,我陪您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程景行展了展肩膀,并未感觉不适,转头看了看莫爱,她正在跟保安说让他们松开许天来,她已经安抚住他了。 “这孩子怎么回事?”程景行问聂总。 聂总忙说:“我们集团在柏崖做工程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哪有工程不出点事的,遇上几个讹钱的家属很正常。我们已经报警了,后面的事就交给警察处理吧,我带您去医院吧。” 程景行眉头紧蹙,“你们报警了?” 聂总点头,“他打我们,我们当然要报警呀,理亏的是他们,我们不怕。” “你看不到那是个孩子吗?”程景行道。 在他看来,聂总他们不一定占理,但打架这事,很可能让许天来留案底。 聂总振振有词,“孩子犯错不也得教育吗,再说,那……也不算是个孩子吧。” 程景行眉心拧紧了,不想与这人辩理,把何岳招过来,低声说:“我一会去警局,你叫徐律师来一趟。” 何岳不多问,点头去办,电话还没掏出来,又听到程景行交待:“白敏不能留,人事谈之前,你先把她手上的核心资料拿到。” “那吴董那边……”何岳谨慎提醒,白敏背后可是吴明森。 程景行松了松领口的领带,看向大厅外车道上的警车,沉声道:“刚好让他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 ———— 许天来打人的事实非常清晰,接待大厅监视器的高清画面已是铁证,警察也没什么可调查的,就看孔庆坤的伤有多重,双方能否达成和解。 “我才不跟他和解,他就该打!”许天来在警局还敢这么嚷嚷。 莫爱按着他的头,要叶沁沁把他拎一边待着去,她要一个人进调解室跟孔庆坤谈。 程景行和徐律师早就在调解室外等她了,莫爱不是很想麻烦程景行,脚步本就有些犹豫,忽而又看到他们身边还站着梁沐沐和朱玺,就更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朱玺早上代表活动主办方去机场接参会的孩子,所有人都接到了,就没看见许天来,找一天了,才从环球那边得到许天来出事的消息。 都闹到报警了,他也不敢擅作主张,直接把情况汇报给梁沐沐。 梁沐沐很重视,亲自来警局处理,没想到在这看见程景行,这才刚知道,他也牵扯其中。 “我跟你一起进去吧,天来是我资助的孩子,而且活动也是我请他来的,我也有责任。”梁沐沐拉着莫爱的手说道。 莫爱看到她一脸真诚,白嫩皮肤上淡妆精致,穿着成套全白的运动套装,也许是计划去做什么运动,没想到会来调解室这么鱼龙混杂的地方,显得非常格格不入。 莫爱看了眼程景行,他没看她们这边,深灰色西装被他解开扣子,里面的同色马甲束出他的人鱼腰。 他面色沉静,靠窗抱胸看向窗外黑色树木。 这种不理会的姿态,她明白什么意思。 徐律师是他的人,她必须带上,其他人,她自己决定。 “好吧,”莫爱对梁沐沐说,“梁小姐,进去之后怎么谈,我希望你能听我的。” 梁沐沐点头答应。 调解室里充斥着孔庆坤的叫骂声,他单方面挨打,事实毫无争议,他可得到机会好好唱一出得理不饶人。 他看到梁沐沐一身贵气坐在对面,还说是许天来的资助人,他更没好气,指着梁沐沐说:“你们怎么就资助这种孩子呢。” 梁沐沐没有遇到过与她说话如此恶劣的人,反应了一瞬,回说:“孩子就是孩子,没有这种孩子,或是那种孩子,而且天来是个好孩子,是你歧视他在先,他是打了你,但你也有挑衅的行为,不是吗?” 孔庆坤桌子一拍,拽的二五八万,对民警说:“你看,我就说他们根本没有要和解的态度。” “你……” 梁沐沐还要反驳,莫爱拍住她的手,接过话头:“我觉得我们都没必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我们也认,你就说想要什么,你才不追究。” 孔庆坤见她态度虽然不示弱,但已愿意开始谈条件,对方还有律师在,他也不想闹大,便说:“我医药费、误工费得赔吧。” 徐律师抢先答应:“这个没问题,你说多少,给个数字。” 孔庆坤仰起头,接着说:“那孩子以后不许再找我麻烦,也不能去我集团闹。” “可以。”莫爱应道。 “他大庭广众污蔑我杀人,我要他给我公开道歉!澄清事实!” 莫爱的手指立即交缠绞紧,气息都开始不匀了,说:“我替他给你道歉,写道歉信,还是当众道歉都可以。” 孔庆坤坏笑:“又不是你打的我,你道什么歉。” 莫爱道:“我是他老师,是他临时监护人,他打架,是我没教好,我跟你道歉也合理。” 孔庆坤一听是老师,更加不饶人,“你是老师,那更应该教他勇敢承认错误,替他道歉太没诚意,还是要让他亲笔写道歉信给我,公开道歉的视频要在网上公布。” 莫爱手指放开,立即站起身,身后的椅子发出“刺啦”的刺耳声音。 她怒目看着孔庆坤,一字一顿地说:“不可能!” 第39章 你要想靠我这么近,我可以抱着你。 孔庆坤以为这是他提的条件中最好达成的了,居然得了这么坚决的一个拒绝,气焰刚压下去,又窜了起来:“他不认错,你谈什么和解!那别谈了,我去验伤,该怎么告怎么告!” “那你去验吧。” 莫爱轻飘飘丢着这么一句,冷着脸出了调解室。 身后民警还在劝她回来,徐律师和梁沐沐也没拦住她。 程景行见她这副样子出来,料想是谈崩了。 徐律师过来给他说了调解室里的情况。 徐律师说:“孔庆坤去验伤,就算是个轻微伤,够不上刑拘,但没拿到谅解书,孔庆坤还是可以提民事诉讼,许天来很可能被判拘留罚款。万一他验出个轻伤以上,够刑拘了,对许天来更不利,要我再去跟孔庆坤谈谈吗?” 程景行抚了一把下巴,嘴角带了点笑,微微摇头说:“小事情,不用谈。” 徐律师愣怔一下,“您需要我准备应诉吗?” “他想告,就让他试试吧。” 程景行俊朗眉眼压了层冷霜,声音如寒冰破雪,他轻拍徐律师肩膀,大步跟上已走出大门的莫爱。 叶沁沁带着许天来等在门口。 见莫爱过来,叶沁沁说:“警察说天来可以不留在这里,但事情解决之前不能离开下榻的酒店。” 许天来情绪平静多了。 他也不是全然无伤,眉骨上有一道抓痕,一张帅脸,挂了彩,更添一份匪气,看到莫爱脸上阴云密布,像根弹簧弹了起来:“那家伙为难你了?” 莫爱掐住他的手肘,说:“走,送你回酒店。” “等等!”梁沐沐一路小跑追了出来,她看一眼许天来,对莫爱说:“莫小姐,让天来先回去,我们谈谈。” 许天来不高兴了,说:“你们别把我当小孩,你们要说我的事,让我自己做决定。” 程景行刚走近,正巧听见这么一句,居高临下看着眼许天来,“大人说话,你回去洗洗睡。” 说完,还不忘回头交待何岳:“用我车送他回去。” “我艹,你特么到底是谁?凭什么管我的事!”许天来往程景行这边冲过来,之前就被这人按柱子上了,他从没被制得这么不体面过,这口气到现在也没咽下去。 “想跟我动手,再练两年吧。”程景行拿出火机和烟,走去旁边点烟,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许天来还要凑过去,莫爱马上抱住他肩膀,说:“你跟沁沁回酒店,我等会去找你,听话。” 今天够对不起莫爱了,许天来不想再违背她的意思,给程景行一个“给我等着”的眼神,乖乖跟叶沁沁坐上路边水蓝色的欧陆。 已是晚上九点,警局门外的绿化带阴森诡异,不是个谈事情的好地方。 徐律师已经回去,程景行在不远处抽烟。 梁沐沐拉着莫爱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徐律师说的你都听到了,孔庆坤不答应和解的话,天来会留案底的。就算只是拘留几天,对他的打击也是很大的,不如我们多赔点钱,不让天来录道歉视频,也不写道歉信,只口头去道个歉,好不好?” 莫爱抽回自己的手,深深吸了口气,冬夜的风冷到了骨子里。 她说:“柏崖的校舍坍塌,死了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天来的表弟。” 梁沐沐愣住,说不出话了。 “是他把他弟弟的身体从废墟里抱走的。” 莫爱想到那个柔软幼小的身体抱在手中的感觉,一瞬没忍住,带了哭腔,落了泪,“他弟弟才七岁,抱起来的时候……手脚都是断的,血溅了他一身。” 梁沐沐双手捂住自己的唇,“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莫爱用手掌利落地抹掉脸颊的泪,说:“让他去跟那种人道歉,我做不到。他还那么小,我不可以让他觉得坚持正义的事是错的,他为他弟弟讨回公道也是错的,更不可以让他觉得,做个有情有义善良正直的人是错的。我可以替他去道歉,去录视频,只要能解决这件事,我愿意为他做这一切,这个头我可以低,但他不可以。” 程景行的烟夹在指间,已蓄了大半截烟灰,在风中摇摇欲坠。 一口气说了太多,莫爱感觉冷风不停随着气息往身体里灌,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于是对正羞愧找解释的梁沐沐说:“我知道你是为他好,我也很感激你不带偏见地去看他,资助他,我相信会有别的办法解决这件事的,今天就先这样吧。感谢你过来,梁小姐,我先走了。” 莫爱没跟程景行打招呼,直接去路边打车。 她想去看看许天来,怕他晚上又做什么傻事。 程景行掐了烟,给梁穆打了个电话,让他来接梁沐沐。 “景行哥,我……是不是很过分,刚刚说那些话,像不像大小姐不知人间疾苦的傲慢?”梁沐沐耷拉着脑袋问程景行。 程景行安慰说:“你能过来就已经很好了,别瞎想。” 梁沐沐侧头看向程景行,他目光半点没有匀给她,而是看着路边正在伸手拦车的莫爱。 她心里像咽了一颗烂掉的樱桃,酸苦难耐道:“景行哥,你和莫小姐……” 一辆空车停在了莫爱身边,程景行没听清梁沐沐的话,立即对她说:“在这等你哥来接你,下次见。” 说罢,他脚步轻快地跑到路边,在莫爱准备带上后车门的那一刻,扶住了车门。 莫爱一惊:“你干什么?” 程景行一把拉开车门,人高马大地往里挤,莫爱被他平行推进后座中间的位子。 “啪”一声,车门关了。 “师傅,镜月湾酒店。”程景行对司机说,宛如是自己打的车。 司机回了句“好嘞。” 车内空间狭窄,莫爱保持着被他挤到姿势,硬挺着板正的坐姿不退让。 程景行身材高大,她完全没有给他让空间的意思,斜着眼瞪他,嘴唇轻微抖动,以无声反抗他的强势介入。 程景行乐得看她这副表情,她的肩膀咯在他手肘部位,他伸不得,也屈不得,哪哪都没法舒展。 他干脆张开双臂,打开怀抱,笑说:“你要想靠我这么近,我可以抱着你,比这样挤着舒服。” 他目光坦然地看着她,好似这种让女孩投怀送抱的手段平时没少用,脸不红心不跳的。 莫爱横他一眼,挪去右边的位子上,把脸转向车窗,“你跟着我做什么?” “拿车,”程景行长腿伸展开,“我的车送你孩子去酒店了。” 这话,莫爱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刚在调解室的事还在她脑子里喧嚣,她头疼欲裂,没精力跟他耍嘴皮子,只得闭目养神,不去管他了。 车转过三个路口,广播里一直放着伤感情歌。 莫爱始终能感觉到程景行的视线。 他身上的柏木味道在夜里更浓烈,伴着他的体温,一阵阵向她袭来,总是打断她为许天来想对策的思绪。 “学校坍塌的时候,你也在吗?”他的声音柔而轻,如羽毛抚雪,问得格外小心。 莫爱彻底停下思考,低低地“嗯”了一声。 “受伤了吗?” “没有。” 她的睫毛轻微抖动,在眼底打下一小片阴影。 第40章 脑子里装的绝对不是白开水 车到酒店,程景行扫码付钱,推门下车,一入酒店大厅,大堂经理第一时间看见了他,忙上来迎接。 莫爱跟在后面,正疑惑怎么谁都认识程景行,到了前台才看清,镜月湾酒店的标志下有本立的篆体印章标识,原来这酒店是本立旗下的。 程景行还在跟大堂经理说些什么。 莫爱觉得没有必要等他,于是给许天来打电话问了房间号,到电梯间等电梯。 准备进电梯时,程景行突然从后面把她捞了出来。 “一会不盯着你,你就跑。”程景行生上气了,拉她的手力气不小。 莫爱感觉莫名其妙,“你去找你的车,我去见我的人,你盯着我干嘛。” 程景行松开她,双手扶跨,低头道:“他都多大了,你这么晚去他房间。” “他是我学生,是个孩子,你想什么呢。”莫爱道。 程景行苦笑说:“快十七了,还孩子呢,他脑子里想什么我太清楚了,你看不出来他跟我很像吗。” 莫爱侧过头,心虚不敢看他,“不……不像啊,哪里像了。” 程景行偏要掰过她身子,让她看着自己,说:“看你的眼神,像我。” 这话不能细品,莫爱感觉脸颊在升温,立即扒落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目光闪烁。 “天来很单纯……什么都不懂,你别瞎说。” 程景行气笑了,“单纯?我敢保证,他每次看到你,脑子里装的绝对不是白开水。” “那是你!每天都想些……不健康的,他不会的。” 莫爱脸颊已然泛红,气急败坏地坚持着,却又察觉她这话有点调戏程景行的意思,暧昧至极,耳根也红了,羞得往电梯厢里钻。 程景行哪能放过她,追着问:“什么不健康的,你展开说说,我跟你一起上去。” —— 许天来从警局出来后,他一直心神不宁的,反省自己还是太冲动,在莫爱工作的地方闯了这么大的祸,搞不好还会害她丢了工作。 回到酒店房间,把电卡插上,大床房的落地窗外是海城璀璨的城市灯火,他无心去看,呆坐在床沿许久,身上的新羽绒服手肘内侧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口子,漏出几片白色羽绒在空中飞舞,黑色大包在他脚边,像快沉重的黑色山石。 敲门声响起,他机敏地起身去开门,看到莫爱的时候,咧嘴笑得灿烂,随即看到她身后的程景行,笑容瞬间消失,眼神警惕又有些委屈,像是在跟莫爱说:“怎么把这人也带来了。” “吃饭了吗?”莫爱拉着许天来坐到沙发上。 “叶姐姐带我吃过了。”许天来回答,目光一直追随着信步走进房间的程景行。 他漫无目的地环视房间,逡巡屋内陈设,没想加入他们师生的对话。 莫爱从包里拿出药膏,手指沾上乳白的膏体,示意许天来低头。 许天来乖乖低头,莫爱将药膏涂在他眉骨的伤口处。 “嘶……” “忍忍,马上就好。” 莫爱帮他擦完药,把药膏给他,说:“洗完澡擦了药再睡。” 许天来点头收下,视线起伏间,突然撞上程景行的目光,他正背靠落地窗,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们。 许天来瞪他一眼,问莫爱:“他到底是谁呀,怎么老跟着你?” 莫爱淡然说:“一个同学。” 程景行:“……” 一声同学多伤人,连个朋友都不配是,程景行觉得这一天的殷勤付出,都被莫爱喂了狗。 “喂,小子,”程景行双手抱胸,隔着大半个房间,对许天来说,“你打了人,打算怎么解决,躲女人身后吗?” 许天来怒光一闪,气道:“谁躲女人身后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连累老师,孔庆坤想怎样冲我来。” “他要你给他道歉,你去不去?”程景行一语点破。 “程景行!”莫爱责备的目光投掷过去说,“我说了,我不会让他去道歉的!” 跟孔庆坤道歉,许天来想想都怒气冲天,心中充满厌恶,后槽牙咬紧,手已握拳。 程景行不理会莫爱的责难,向许天来走近一点,眼神与他对视问:“去不去?” 莫爱抓住程景行的胳膊,娇俏的脸庞展露嗔怪的表情,说:“你不要逼他,我会处理的。” “我去!” 许天来拳头已经捏得咯咯响,还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两个字。 他知道如果他不低头认错,那替他认错的只可能是莫爱,他宁死也不想她受这个委屈。 程景行得到满意的答案,下巴微扬,敛眸对莫爱说:“他又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你护着。” 莫爱是想极力保护许天来的尊严和血性,而程景行的方式,是要他把尊严和血性拿出来,真正做个有担当的男人。 “天来,没事的,我陪你一起去。”莫爱双手护住许天来坚硬拳头,让他放松下来。 许天来将拳头打开,握住莫爱的手,眼底微微泛红,说:“老师,我都听你的。” 莫爱摸摸他的寸头,说:“傻瓜。” 程景行看着他俩,吃了一口新醋,没好气地催促:“走了,莫老师,都几点了,别打扰学生休息。” 莫爱看看手机已过十点了,她的确不能再待下去了。 许天来拉住莫爱,从地上的黑色大包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她。 “这个你带回去。” “这是什么呀?”莫爱以为是薄婆婆给她做的什么吃的。 许天来说:“就是每个月给你寄的膏药,这次的我在里面加了一味药,说是可以祛疤,你试试。” 莫爱笑容逐渐隐去,接布包的手一滞。 程景行敏锐地问许天来:“祛什么疤?” 许天来道:“就是老师背上的……” 莫爱用手捂住了许天来的嘴,说:“门关好,早点睡。” 许天来眨眨眼,被捂住的嘴里发出嗯嗯声。 莫爱松了手,与程景行擦肩而过,快步走出房间。 第41章 三千个你,得要了我的命。 电梯里只有他们俩人,机器运作的声音很有存在感,衬得两个人之间气氛格外僵硬。 想到背后的疤,莫爱将已经有些松动的盘发放下,皮筋顺着乌黑秀发滑落,被莫爱缠在腕间,狭窄电梯厢里飘散一阵发香,长发及腰,发尾有盘发形成的微微卷。 程景行走过来,把莫爱困在一个角落里,空气中飘落的发丝缠在了他的肩头,他左手撑住厢壁,身体微微下倾,把她看仔细。 莫爱警惕起来,晶莹剔透的眼灵动地微转,睫毛扑闪,她脸上淡妆已不明显,黑亮乌发更显出她凝脂般的肌肤,像暗夜下的一块白净美玉。 程景行喉结轻轻滚动,眼尾线条拉长,叹了口气说:“跟我说句真话,就这么难吗?” 只是一句无奈的感叹,他并不指望她回答这个问题。 莫爱看他无可奈何的眼神,心也软。 她不想告诉他坍塌事故中她差点丢了半条命,不想与他再多生羁绊,既然不能相守,何必让他费神关心呢。 他向她伸出右手手掌,说:“手给我。” 莫爱犹豫不决,不知给不给,不知给哪只。 程景行直接捉住她的左手。 下午烫伤的两截手指,此时还是红肿的。 这一晚上的兵荒马乱,让她完全忽视了手指的灼痛感。 程景行从西装裤兜里拿出一盒烧烫伤贴,拆盒,拿出两片,仔细贴在她的手指上。 冰凉湿润的触感缓解了疼痛,莫爱心里暗潮涌动。 他动作很温柔,但嘴里说的话却跟温柔没半点关系。 “孟育之,许天来,莫老师身边真是,环肥燕瘦,什么样的都有呀。” 这坛醋也不知陈了多久,莫爱心头刚涌起的浪头,被他这口醋,彻底压下去,回敬道:“你要是羡慕,后宫佳丽三千,你应该比我容易达成。” “一个你就够我受的了,三千个你,得要了我的命。” 莫爱忍不住嗤笑,这就是程景行,气氛终结者,少爷脾气,醋坛子。 他的好是让她没有负担的好,他的怨也总透着非她不可的情。 所以,她爱他。 “你……肩膀没事吗?”莫爱低头问。 程景行放下她的手,把烧烫伤贴的盒子塞到她制服口袋里,说:“终于想起我了,我是不是在你那儿永远是排最后的,所有人都关心完了,发现我还没走,就意思意思问问我。” “那我不问了。” 莫爱从不被别人言语绑架,这一句直接噎死程景行。 “你跟我服个软会死!” 电梯门开了,莫爱抬脚走出去。 门口大堂经理恭恭敬敬等着,见程景行出来,马上把手中一个蓝色镶金边的酒店纸袋递过去。 程景行接过,道了声谢,大步流星去追莫爱。 “这个拿着。”程景行把袋绳套在莫爱手上。 莫爱不解,“什么东西?” “你没吃饭。”程景行无语道。 袋子里是一份酒店餐厅的简餐和一杯牛奶。 “谢谢。”莫爱接过纸袋 肚府空空,也只他一人记得。 “还有这个。”程景行从西装内侧口袋拿出一个木质名片夹,取一张卡片给她。 卡片很独特,正常名片大小,像一块木片,金丝楠木制的,纹理细腻,色调沉稳,上面刻着本立的篆体印章标识和程景行的名字,再无其他。 “这又是什么?”莫爱不太敢接。 程景行把卡片放在她手心,说:“你在不久后会需要的东西。” “我不需要。”神神秘秘的,莫爱不上他的道。 她将卡片推回去,他却捏住她的手,不容她拒绝。 “话别说太早,我们等着瞧。” ———— 两天后,孔庆坤的验伤报告出来了,轻微伤。 许天来被禁足在酒店,后续处理的一切事务只能莫爱去奔波。 她找了孔庆坤多次,他都避而不见。 民警跟莫爱说他态度很坚决,赔钱、道歉都不行了,他现在就要起诉许天来。 他在柏崖做豆腐渣工程,导致学校坍塌致人死亡的事在他公司传开了。他要护名声,为自己讨回公道,要不然他在行业内都混不下去了。 “既然他是怕丢工作,你不如去他公司想想办法,曲线救国嘛。” 民警给莫爱出主意,他也不想年纪轻轻的大男孩,被这么一帮人记个拘留。 孔庆坤是正华集团的,莫爱想到打架那天帮孔庆坤说话的聂总,如果能说服他去劝说孔庆坤,应该胜算更大。 她查看了那天花尚厅来参会的人员名单,幸好弘阳那边的名单里留了一个联络人的电话,莫爱打电话过去,请对方帮忙约聂总时间,她去见一面。 弘阳来海城开会的人,会后当天就返回林市了。但聂总因为孔庆坤的事还留在海城,没有回去,他突然接到莫爱的约谈,心下也明白是要让他做说客的,想到程景行在会场对这个女孩的关心,他决定去会会她。 他们约在聂总下榻酒店的咖啡厅,叶沁沁不放心莫爱一个人去,下了班,跟她一起去。 优雅的环境,舒缓的音乐,与他们的对话极不适配。 莫爱开门见山说:“聂总,孔庆坤只是轻微伤,就算他去起诉天来最多也就拘留几天,罚个款,法官可能还会念他是初犯,年纪小,判得更轻。他被判,对你们也没什么好处。孔庆坤要是能和解不起诉,多少钱赔偿我们都可以谈。” 聂总脸上挂着凉飕飕的笑,道:“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你们含血喷人,坏了正华的名声,我们要一个公道。” “公道”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像个笑话,两句话就把自己从施暴者变成了受害者,真是恬不知耻。 莫爱忍住翻腾的恶心继续跟他论公道,“正华的名声好不好,应该跟您和孔庆坤个人没有关系吧,你会出来跟我谈,就说明有谈的空间,你有什么要求,大可直说,别扯冠冕堂皇的。” 聂总大笑,投来一个佩服的眼神说:“我算是知道程董那么傲的人,是为什么能看上你了,小姑娘,有魄力呀。” 没想到他会提起程景行,莫爱双眸微动。 身边叶沁沁不知程董是谁,眼神询问莫爱,莫爱摇摇头,不作解释, 马上恢复镇定,对聂总说:“说我们的事,别提不相干的人。” “他怎么是不相干的人呢,莫小姐,我会坐在这里跟你谈,就是因为他呀。”聂总不慌不忙解释。 第42章 为了孩子的前途,你就牺牲一下美色吧 莫爱脑子有点宕机,不明白这个聂总在打程景行什么主意。 叶沁沁帮她问:“你是想通过我们的事,跟这个程董搭上线?” “我又不是不认识他,搭什么线,”聂总转而紧盯着莫爱说,“我有个事卡在他那里了,如果莫小姐能帮我跟他说句好话,孔庆坤这点事,算不了什么,如果事成了,我还得反过来感谢感谢你呀。” 莫爱眉头紧锁,他把她看成与程景行有不正当关系的女人,这种好似让她去给程景行吹枕边风的意味,让她浑身不自在,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不认为程景行会因为我一句话,就违背他做事的原则。”莫爱冷静说道。 聂总摇摇头,摆出一副好言劝说的模样道:“你先听我说事情,这事不难,正华要入本立供应商的白名单,现在本立的审批流程走到程董,他一直压着没批,这不是什么涉及到钱权的大事,就入个白名单,很简单的,你帮我办了这事,我重谢。” 莫爱眯着眼,没相信他的鬼话,说:“我只想解决天来的事,你跟程景行谈生意,我不想掺和,你换个条件吧。” 聂总冷哼一声,不以为然道:“就这个条件,没别的了。举手之劳而已,你难道真想看那个孩子被拘留,有了案底,搞不好那个什么基金的资助都要泡汤哦。” 叶沁沁听了这话,气得嘴角抽搐,大骂:“你拿一个孩子的前途当交易筹码,你有没有同理心呀。柏崖的事你们真问心无愧吗,我们把事情闹大了,你们也不好过。大不了我们赔钱,天来受点委屈,我们就是要花钱打那孙子一顿了,怎么了?莫爱,别跟他谈了。” 叶沁沁拿上包要拉莫爱走。 莫爱坐着没动,细细斟酌聂总的话,如果让她跟程景行低个头,就能保住许天来的档案清白,她愿意去低这个头,但条件得跟聂总谈好。 “我可以去找程景行,但我不保证能有你想要的结果,他要是依然不批,你也要让孔庆坤和许天来和解,不起诉。你同意的话,我现在就去本立。”莫爱道。 聂总对这女孩越来越有兴趣。 孔庆坤追不追究许天来,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用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来赌一个可以让他跻身正华集团的敲门砖,他觉得这买卖稳赚不赔,于是爽快伸出手说:“成交。” 莫爱看着他想要与她交握的手,粗糙指节沾染着烟渍,黄黑黄黑的。莫爱直接漠视他的动作,拉起叶沁沁,离开了咖啡厅。 俩人在路边打车。 “程董是不是就是……那天把你这样抱起来的人。”叶沁沁将手臂环住莫爱的腰,把她往上提,模仿程景行的动作。 莫爱扒开她的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嗯,是他。” 叶沁沁坐上车,翻开手机找元旦那天在楼下偷拍的照片。 “我说他怎么这么眼熟,他就是猫主人,老在我家楼下晃的那个。”“师傅,去本立大厦。” 莫爱躺靠在车椅背上,疲惫地闭闭眼,一想到等会要跟程景行开口,她人没到,心先慌了。 “本立的?我的个去,他是程景行!本立的太子爷!”叶沁沁根据刚刚谈话的蛛丝马迹,在网上搜出了程景行的信息,不停把手机屏幕亮给莫爱看,“你养着他的猫,你们到底什么关系?你告诉我嘛,你不说,我今晚都要睡不着了。” 莫爱歪头靠着车窗,心不在焉地说:“大概就是……前任的关系。” 虽然程景行不承认,但她认为是这样。 “前男友?”叶沁沁按灭手机屏,把莫爱掰正,不可思议道,“这样的男朋友,你是哪根筋不对,把他变前任的?” “重点是这个吗?”莫爱觉得她应该好奇一下为什么分手这种问题。 “哎,情债难偿,你就不寻思寻思,放走一个这样的,以后你还能看得上谁。” 叶沁沁无奈摇头,一副觉得她暴殄天物没救了的表情。 莫爱继续歪头靠窗,装死模样。 车靠路边停下,莫爱扫码付了车费,推门下车,坐落于城市中心cdb的庞然高楼豁然出现在眼前,本立大厦是海城的地标,最高的建筑。 玻璃幕墙映照太阳光辉,简洁线条勾勒变换的几何图形,曲直相交的转角体现了建造技艺的高超,宛如一件高耸入云的艺术品,莫爱立于宽阔的前厅广场,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叶沁沁帮她理了理长发,说:“去吧去吧,我不去当电灯泡了,我看看天来去,等你消息。” 莫爱要哭了,道:“什么电灯泡,我都愁死了,等会得怎么开口呀。” 叶沁沁嘴里“啧”一下,无语道:“搞定前男友,你用说的怎么行,要用行动。” “什么行动?”莫爱嘴角抽搐。 叶沁沁用一根手指拨开她黑色的大衣领口,仔细端详了她内里穿的那件会务制服的白衬衣,咂咂舌,不太满意道:“穿这样,你就只能勉勉强强玩个制服诱惑了,在他办公室,也算是应景了。” 莫爱的脸瞬间烧红了,滚烫,“我是请他帮忙,不是要去献身。” 叶沁沁耸耸肩,觉得两者无甚区别,鼓励她道:“为了孩子的前途,你就牺牲一下美色吧,反正是前男友,驾轻就熟了。” 莫爱翻个白眼,赶叶沁沁回去,自己走近大厦的感应门,门自动打开,一股暖流扑面而来。 第43章 所以,你是来求我的。 大厅似乎用了茉莉的室内香氛,飘来若隐若现的清丽香味,莫爱脚步犹疑地走到迎宾台,白玉台面后站着三位前台小妹,统一着装,笑容标准。 其中一位向莫爱倾身询问:“您好,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莫爱抿唇道:“你好,我找程景行。” 前台小妹笑容僵了一秒,眨眨眼,这题她会。 前台人员经常遇到来找程董的女人,每个都妆发精致,光鲜亮丽,办公室有特别交待过,这样的一律不接待,必要时可以叫保安请人出去。 因为认识程董的,不需要来前台问,何岳会安排人下来接。 来前台问的,他大概率是不认识的,之前只出了严苓这么一个例外。 台面下,前台小妹的手已经放在了保安室的通话键上。 她笑着问莫爱:“请问您贵姓?有预约吗?” 莫爱摇头道:“我姓莫,没有预约。” 前台小妹笑盈盈说:“那您有他或者他助理的联系方式吗?你可以打个电话先约一下。” 莫爱低了低头,说:“我……没有他电话。” 前台小妹抱歉道:“那您今天可能见不到他,您留一个电话,我们跟程董确认后再约您时间,您看可以吗?” 莫爱指了指摆放在休息区的沙发,说:“我可以在这里等他吗?” 前台小妹笑容略显勉强道:“建议您还是先预约再过来吧。” 莫爱失望地叹一口气,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见程景行,是需要预约的。 她与他的世界,界限原来如此明显。 前台背景墙上,莹白透亮的砖石泛着空灵的光,木纹的本立集团的篆体标识立体庄严,莫爱突然想到程景行给过她的卡片。 也许,上面有什么暗纹留下的联系方式,她没仔细看呢。 她手指摸进斜跨的小包里,拉开内侧拉链,抽出那张木片,拿到眼前翻来覆去查看好几遍,确实只有一个标识和“程景行”三个字,木片表面打磨得非常光滑,金丝纹路在灯光下像一条条细小沙河。 “这个卡片……”前台小妹惊愕地看着莫爱手中卡片,连旁边两个接待别的来访客人的前台小妹也错愕地看过来。 莫爱感觉周边人目光朝她聚拢,一脸疑惑,把卡片放到白净台面上问:“这个卡片怎么了?” 看清卡片上的名字后,前台小妹倒吸一口凉气,马上把手从保安室的通话键上缩了回来,恭敬对莫爱说:“不好意思,莫小姐,我刚失礼了,请您跟我来,我带您上去。” 莫爱表情卡壳,“不用预约了吗?这就可以了?” “您有这张卡片是可以直接上去的。”前台小妹疾步绕道走出台面,为莫爱引路。 莫爱把卡片握在手中,跟小妹去电梯间,她们走过大厅的高低分区电梯间,到往通道最里侧的一部专梯门口停下。 小妹刷了卡,电梯门马上打开。 小妹伸手道:“您请进。” 莫爱马上上电梯,不太习惯别人对她如此恭敬,也躬身说谢谢。 小妹按了48楼的楼层按钮。 高速电梯极速上行,莫爱再次摸出卡片,问小妹:“这张是什么东西?” 小妹惊诧她竟然不知道,解释道:“本立高层会给特殊贵宾发自己的私人名片,这张就是程董的私人名片,拿着这张卡片的人享有一些特殊权限。” 莫爱懂了一点,说:“什么权限?” 小妹道:“您凭这张名片可以自由进出本立旗下所有产业空间、写字楼和商业综合体vip区,免费入住旗下酒店和度假村,还有娱乐和体育场所……”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莫爱对这个嘉年华大礼包一样的卡片无福消受,不想再听,想起程景行给她卡片时说的话,总觉得自己好像被他套路了。 也许,他早就料到她会为许天来的事,找他帮忙。 电梯到达楼层,莫爱跟着小妹走到离电梯最近的一间办公室门口。 这个区域属于高层的办公室,非常安静,顺着走廊出去才是中层人员的办公室和员工区域。 小妹轻轻扣门,门开了,是何岳。 他接到了办公室刚发来的消息,看到莫爱,礼貌说:“莫小姐,请进。” 莫爱点头示意,走了进去,何岳一个转身,出了办公室,贴心地关上了门。 “别关……”莫爱说晚了,门已关,她也不好再过去打开,只能看向坐在偌大办公室尽头的程景行,如临大敌。 程景行并未抬头看她,桌面上有几份法务部送来的采购协议,他审得认真,过他手的钱,他向来谨慎仔细。 “过来坐。”他声线沉稳,没有波动,眼神没有离开纸面。 莫爱走过沙发,走过一个叫“urban oasis”的建筑群沙盘,停在程景行胡桃木色的写字桌对面。 身后有沙发椅,她没坐,低下身子,把手中的木质名片按在他桌面上。 “你先忙,我到旁边等。” 程景行目光过了一下名片,面色沉霜,道:“卡片收好。” 莫爱咬着下唇说:“太贵重了,我受不起,你拿回去吧。” “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不要就扔了。”程景行语气淡然,指尖的铅笔在协议上圈出几个有异议的条款。 莫爱想了想,这时候跟他拧着来,惹他不高兴,她等会还怎么让他帮忙,于是又把卡片捡起来放进包里。 她想去后面的沙发上坐,还没转身,就听到他把文件夹关上的声音。 程景行放下笔,把腕间手表摘下扔在桌上,抬眸看她说:“找我什么事?” 莫爱呆立在那儿,深呼吸开口:“是天来的事,孔庆坤验出轻微伤,不肯和解,要起诉天来,想请你帮忙。” 程景行侧过脸,碎发搭在额间,眉目间英气尽显。 “不肯和解,那你该找当事人谈,找我做什么?” 莫爱解释:“孔庆坤不见我,我找了聂总,他可以让孔庆坤不追究天来的事,但有一个条件,他想要我说服你,让正华进本立的供应商白名单。” 程景行轻笑说:“他为什么会觉得你能说服我?” 莫爱紧抿唇角,闭闭眼道:“开会那天,他看到你把我带进茶水间,他……可能误会我们是那种关系。” 程景行道:“所以,你是来求我的。” 莫爱叹一口气,点头承认:“是,求你。” 程景行起身,从旁绕过写字桌,走到莫爱面前,长腿微伸,靠坐在桌沿上,嘴角勾起轻微的弧度,饶有兴致地看着莫爱拘谨的表情,笑说:“你从前可不是这样求我的。” “诶?我从前求你了?”莫爱摸不着头脑,好像没求他办过事。 程景行凑近她耳边,鼻息带来热浪,他说:“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莫爱被他突然的靠近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脸红到滴血。 从前,她哪有什么正经事求他,无非是他抱得太紧了求他松点,亲她太久了求他别闹。 还有五年前生日那晚,她抱着他的肩膀,被他吻住唇,半点不能动弹,只能默默承受他的侵占,实在疼得厉害了,哭着求他轻点。 她越求,他越过分。 “你别这么看我,让我想起更多你求我的样子。”程景行说得坦荡无比,一点不像是在调戏她。 莫爱错开目光,看向窗外林立的钢铁森林,不想理这个登徒子。 第44章 我今晚跟你回去 程景行扶了扶她肩膀,开始好好说话:“这次想怎么求。” 莫爱破罐子破摔地说:“你想我怎么求,我就怎么求。” 程景行笑笑,好似早就等着她这句话了。 “好说,给你两个选择。” 莫爱双眼萌动,紧紧追随他的目光,认真听讲。 “告诉我五年前为什么离开,或者……”程景行顿了一下,看到她纤细白皙的脖颈说,“今晚跟我回家。” 莫爱:“……” 她想想觉得不对劲,他明明只给了一个选择,辩驳说:“为什么离开,我已经告诉你了,是你不相信,这个选择不能算。” “你要我信哪一个?”程景行哼笑一声说,“没结果的初恋?你要在我离开你之前先离开我?还是,你只是好奇跟富二代谈恋爱什么感觉,跟我玩玩,以后不惦记我这款了?这些鬼话,也就能骗骗你自己。” 莫爱狡辩说:“这就是实话!” 程景行指尖拂过额头,认真道:“我们在一起三年,你知道我是认真的,我也知道你是认真的,我们都知道那不仅仅是初恋。你可以说你有无法跟我开口的难处,我能理解,是我不够好,没能让你对我毫无保留,但你不能否认,甚至抹黑我们经历的一切。” 杏目颤动,莫爱哑然,灵魂像被抽出去鞭笞了一番,又重新打回身体,千疮百孔地痛。 不诚实的理由伤害了最诚实的人,莫爱很羞愧,她急于让他放弃,却没拿出半点真诚的回应,反倒伤害了过往情分,那明明是她最不想破坏的东西。 见她目光涣散,眼睫微润,程景行深吸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催问:“选哪个?” 他双手环在身前,白衬衣勾勒出他宽阔的肩线,腰身线条从上至下缓缓收窄,显出宽肩窄腰人鱼线的完美比例。 莫爱的视线在他领口第二颗扣子和第三颗扣子之间来回跳动,最终落定在第三颗上。 她说:“我今晚跟你回去。” 程景行目光在她身上滞住了,许是他自己都没想到她会选这个。 也就是说,她宁愿陪他一晚,也不向他坦白当年的事,这出乎他的意料。 他调整了一下站姿,从桌上拿起手机,说:“给我打个电话。” 莫爱愣怔道:“我没有你电话。” “我没换号,”程景行目光定在她脸上说,“你别告诉我你忘记了。” 莫爱心惊,他竟然还用以前的号码。 那个号码在她通讯录里有保存,她存的名字可不敢让他看到。 “真不记得了?”程景行视线不放过她任何微表情。 莫爱只能尴尬拿出手机,打开拨号键盘。 她想侧侧身,不让他看见手机屏幕,但他眼疾手快地把她摆正,厉声道:“就在这里打。” 莫爱有了小学生被家长盯写作业的感觉,烂熟于心的号码,此时却一个一个数字艰难缓慢地敲。 打出最后一个数字时,屏幕自动显示出通讯录保存的名字,程景行的手机开始震动。 “你存了我的号?等等,你手拿开,你存的是什么?” 程景行直接把她手机抢了过来,屏幕上赫然写着“不许打”。 莫爱眼神慌乱,想找地方钻进去。 程景行不可思议地说:“不许打,是不许打给我的意思?为什么要不许打?” 莫爱紧闭双唇,一双无措的水润双眸里满是慌张和心虚,看得让他心痛。 “嘶——你真是……” 他不忍心说重话,被她气得没了脾气。 莫爱上前来抢手机,又被他高出一个头的身高挡在身后。 程景行拿着两部手机,一通操作。 “你归属地怎么在柏崖,算了,无所谓,微信同号吗?嗯,好像是,我置顶了。” “你还给我!”莫爱脸通红。 电话微信全加上了,程景行狠狠舒了口气,他终于不用找奸商买照片了。 “还你。”程景行转过身把手机还给莫爱。 莫爱没好气地拿回来,发现通讯录名字改成了程景行,微信多了个置顶的对话框。 何岳敲门进来,程景行重新戴上腕表,去衣柜拿了西装外套。 “我还有会,你在这里等会。” 程景行边说边穿好西装,从桌上拿走刚审完的协议,转身时与莫爱擦肩,语气淡漠地说:“趁现在想想,晚上我们做什么。” 一个女人,挟持往日情分去求旧情人,这样夜晚,还能做什么。 莫爱动动唇,想说什么,念头一动,就脸颊滚烫,程景行已走过身侧,带起一阵风,心随念转,胸口暗涌再不能平静。 第45章 永远停留在了五年前的夏天。 室内暖气适宜,莫爱一直未脱大衣外套,经过这份情绪起伏,背上已沁出汗,她脱了外套,抱在双臂间,跌坐到沙发上,脑袋里兵荒马乱,今晚的事她是一点不敢想。 必须找东西分散注意力,莫爱摸出手机,解锁后画面停留在微信对话框列表,被她置顶的只有工作群,还有严苓和孟育之,现在多出来一个程景行。 头像是张实景照片,蓝黑色调,月夜下的一片湖水。 莫爱认得这是从景园看到的镜湖,程景行房间的窗台上望出去,就能看到这样一幅如梦似幻的美丽湖景。 莫爱点开他的头像,查看朋友圈,零星几条,都是照片,没有文字。 仔细看时间,每年的八月二十日,她和他约定一起过生日的日期。 一张张点开照片,全是镜湖,白天的,夜晚的,定位在镜月亭。 莫爱捂住嘴,原来他每年生日都去了那里。 其中有一张露出了镜月亭的亭栏,许愿牌的红绳交织绑系,像红色的姻缘网。 评论区显示共同好友严苓的留言。 严苓:【保佑我今年走桃花运。保佑保佑保佑。】 程景行:【别在我朋友圈许愿。】 严苓:【你这发的是镜月亭嘛,镜月亭不求姻缘求什么?】 程景行:【你爱求什么求什么,别来我这求,我还没死呢。】 严苓:【你又回镜湖了,守株待兔呢?兔子回来没?】 程景行:【要你管。】 严苓:【兔子吃草,你家兔子爱吃那个什么酥的,你给多买点,说不定就回来了。】 程景行:【荷花酥?】 严苓:【对对对,我下周在伦敦,你给我带点过来。】 程景行:【脸是个好东西,希望你有。】 莫爱看了这么一段哭笑不得的对话,放松了许多。 荷花酥,好久没吃过了。 她喜欢吃现做的,从前程景行常请一位国宴师傅来景园做。 师傅手艺精湛,粉色花球在低温油锅里绽放,层层粉嫩花瓣舒展开,露出中间黄色的酥油花心。 莫爱每次都看得入迷,自己学着捏花球,叫程景行来帮忙,他却只搂着她捣乱,让她一次都没有炸成功过。 回忆收拢,莫爱竟都忘了自己也曾有过如此奢侈的喜好,当年真是被程景行惯得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 不能深想,记忆里的花径绵长,她怕再往里走,就舍不得出来了。 门外传来对话声,程景行开门进来,身后跟着何岳和两名穿正装的法务人员,其中一位手上拿着平板。 莫爱闻声站了起来。 “程董,您说的违约条款我再跟您解释一下……”法务陡然看到莫爱,即刻闭了嘴,协议条款涉密。 程景行走到办公桌后,操作电脑,余光给到法务说:“没关系,你继续。” 法务看看莫爱,欠欠身,继续道:“违约方要按全部损失赔付是包括直接损失和间接损失的,对我们更有利,如果按实际损失赔,只能赔能认定的直接损失。” 程景行敲击键盘的手没停,回说:“违约条款是双刃剑,违约方可能是他们,也可能是我们。你想法是好的,风险把控也到位,只是商务层面,这样的协议签不下来。法务是为业务控制风险,不是要掐死业务的路。改成实际损失,给商务部再去核一遍。” 法务把平板抱回怀中道:“明白了,程董,这就去办。” 两位法务出去,何岳又将手中文件拿给程景行过目。 程景行放开键盘,手指在这摞文件上捻一下,文件侧面贴着密密麻麻的签字标签。 “全要手签?”程景行问。 何岳递给他签字笔:“提交审批的材料有点多,要求每页都要法人签,您辛苦了。” 控制华中地区项目的子公司法人,已经从吴明森变更成程景行了,所有事务的第一责任人都变成了他。 “办公室盖法人章都不行?”程景行手握笔,没拔笔帽。 他今天实在没心情处理公事,临下班偏偏又来一堆乱七八糟的琐事。 “不行,您快签吧。”何岳道。 程景行拔笔,开始签。 他写字从没有横轻竖重的固定模式,只随自己感觉把握笔道深浅,如他个性的矛盾之处一般,潇洒张狂,细看却又结构严谨。 文件发出沙沙声,莫爱从未见过程景行工作的状态,每个陌生的动作和语言都昭示着这五年的分离。 她安静地立在旁边,快与这办公室的摆件融为一体,突然觉得现在的状态有点可笑。 她消耗一下午,等着与他回家完成一场交易,然后再桥归桥,路归路,只是她还能拿得回自己吗? 五年的分离,什么都变了,他如此陌生,却还是引发她如此熟悉的悸动。 最后一张,签得程景行想骂人,一撂笔,全交给何岳,他拿了桌上的手机和车钥匙起身。 “走吧。” 程景行走到沙发边,稍微停顿了一下,看莫爱跟上了自己,便大步走出办公室。 第46章 家里有什么做什么,我不挑。 问夏小院刚除过雪,前院一片清爽。 被雪盖了三天的槐花树又现出突兀的枝丫。 寒气未散,它要熬过这个冬天,来年夏天才能花枝开满头。 “叮铃”护花铃响了。 倩姨匆匆把拖鞋放在门边,对刚拉开玻璃门的程景行说:“你在外吃过了?怎么不让我做饭呀。” 程景行换鞋,又在鞋架上拿了双新拖鞋下来。 倩姨往他身后看:“有客人?” 莫爱跨进门,看到倩姨,笑说:“倩姨,是我。” 倩姨愣神一会,观她身形竟一下子没认出来,看到那双灵动清澈的眼睛,才惊叫:“呀,是莫爱呀,好多年没见了,你怎么瘦成这样。” 莫爱挠挠头发,退下高跟鞋,穿上程景行给她的拖鞋,说:“还好还好,您气色真好,越来越年轻了。” “哈哈哈,就你嘴甜。” 倩姨拉着莫爱的手往客厅走,程景行已经上二楼换衣服了。 莫爱环视观察,一楼空间开阔,四周都是落地的玻璃门,院中景致尽收眼底。 室内除了承重墙,没有多余的隔断,一组米白沙发放于中心,承重墙上壁挂电视,还有投影和音响设备。 光线最好的门边安置一张宽大的船木茶台,步梯隐于巨幕山水屏风后,转过楼梯拐角,就是半开放式的厨房空间。 连室内格局都像景园。 莫爱收回视线,问倩姨:“您不是在镜湖吗?怎么来海城了?” 倩姨拉莫爱在沙发坐下说:“景少爷五年前出国读书,景园也不用我天天去照看,定期有管家过去维护。我从那时候就跟着我儿子来海城了。” 莫爱沉下眼瞳,原来她离开镜湖后,程景行也出国了。 倩姨露出慈爱微笑,继续说:“来年我儿子生了宝宝,我就照顾我那小孙子。现在孩子大了,我空下来了。景少爷刚好说他回国,在海城,问我愿不愿意过来帮忙,我当然愿意。这不,还是老样子,跟在镜湖一样,给他做个饭,打理一下家里。” 莫爱笑笑,有些苦涩,她为倩姨的天伦美满感到高兴。 好似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向前,都在进入下一个阶段,而她人生的某个部分,永远停留在了五年前的夏天。 程景行从楼上下来,换了一套浅杏色的家居服,柔软布料并不贴身,宽松款式更显得他骨架舒阔。 “哎呀,光顾着说话,忘了还有车厘子,小爱,你等会啊。” 倩姨拍拍腿,起身要去厨房,莫爱忙拉住她说:“不用了,您别忙活,我不吃。” “我吃。”程景行长腿跨过脚边矮几,坐到一旁的单人沙发上。 倩姨笑说:“好,等着哈。” 程景行拿出手机,道:“您不是说今天要早点回去看孙子吗?这点小事,我们自己来吧。” 倩姨疑惑,她何时说过今天要早点回去?看程景行说得坦然,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给忘了,但转头看看沙发上的莫爱,灵光乍现,马上取下身上围裙放到料理台上说:“你看我这记性,我儿子还要我今天去接宝宝上游泳课呢,这都得晚了。景少爷,小爱啊,我就先走了哈,想吃什么冰箱里都有。” 小爱起身去送,其实是想抓住救命稻草,她不想跟程景行两个人在这独栋小楼里。 倩姨见她过来,穿外套的动作更快了,忙跟她摆手:“别送了,外面冷,你常来,我下次给你做荷花酥。” “我……”莫爱脚步停在料理台边,进不得退不得了。 程景行倒是自在,躺在沙发上,刷莫爱的朋友圈。 安静像一床厚实的棉被,盖在莫爱直冒热气的心头,大汗淋漓,却又不敢掀开让他发现自己的慌张无措。 得找点事做。 莫爱走去冰箱,看到了倩姨说的车厘子。 她拿出半袋倒进篮里,冲洗干净,用白色瓷碟装了满盘。 血红圆润的红果摆到矮几上。 莫爱看都没看程景行,说:“你要的车厘子。” “又不想吃了。” 程景行说着,保持躺卧的姿势,手机屏幕上已经刷到莫爱四年前的朋友圈内容了。 莫爱看着一盘白洗了的车厘子,真想踢一脚这不知人间疾苦的景少爷,怎么还跟以前一样,有脾气的时候尽喜欢折磨她。 程景行手指不停在屏幕上滑动,朋友圈里有很多莫爱在柏崖的生活照片。 她住在薄婆婆家,经常拍她给许天来做的饭菜。 程景行坐起身,按灭手机,说:“给我做饭。” “啊?”莫爱怀疑自己听错,“现在吗?” 程景行点头:“现在,家里有什么做什么,我不挑。” 俩人都没吃晚饭,莫爱看了看他,低头说:“好。” 她脱下黑色外套,只穿白色衬衣和黑色长裤,用手腕上的发圈把长发绑起,挽起衬衣袖口,顺手把倩姨放在料理台上的围裙系上,先去洗米,按亮电饭煲蒸饭,然后再回身走去双开门冰箱,看看冰鲜隔层里有什么菜。 倩姨喜欢每日去市场买新鲜的,家里备菜并不多。 莫爱手指在冰箱门边条上敲着,脑中盘算菜谱,完全没注意到程景行不知何时已走来身后,长臂越过她肩膀,伸手在冰箱侧隔栏里拿纯净水。 莫爱像株含羞草,被他一触,马上缩手低头,不敢动。 他看了看她的手指,前两天被烫的地方肤色粉红,已是好多了。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要帮忙吗?” 莫爱惊诧,问:“你会做饭了?” 她印象中,两手不沾阳春水的景少爷在厨房能帮的,只有倒忙。 “不会。”程景行拧开水,喝一口,特别坦然。 莫爱无语道:“我自己来吧,好了叫你。”他在旁边,她怪不自在的。 程景行没坚持,把冰箱还给她,转身去茶台泡茶。 莫爱拿了里脊、彩椒、雪里红,鸡蛋盒里库存充足,她迟疑一下,还是拿了三个鸡蛋出来。 程景行喜欢吃蛋卷,以前她常给他做。 第47章 你想去阳台,我也不介意。 里脊切条,裹蛋液,下油锅炸酥,熬糖醋汁,放里脊,用水淀粉勾芡,彩椒翻炒雪里红。 莫爱在料理台来回忙碌,动作有条不紊,腰间围裙绑缚她纤细腰肢,衬衣领口露出白皙脖颈,灶火热烈,一滴汗珠从她耳后滚落至锁骨中心,她用手背去擦,眼波流转间,突然察觉茶台倒水的声音好像停了很久,她看了看程景行的方向。 他先她一步错开目光,提起琉璃壶,回到淋霖瓯杯的步骤中来。 莫爱以为是错觉,没太在意,继续打着手中的蛋液。 电饭煲跳了,莫爱把糖醋里脊,彩椒雪里红,还有切小段的蛋卷摆上餐桌,想了想该怎么叫他,纠结一下,最终开口:“景少爷,吃饭了。” 程景行星目垂落,将手上把玩的一枚木纳雪花棉平安扣重重压在茶台上,起身去餐厅。 莫爱盛好饭,放在程景行面前,自己脱下围裙,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 三个菜,不到半小时就做好了。 程景行看到了那碟蛋卷,没说什么,安静起筷,夹了一块蛋卷放嘴里。 “你尝过吗?”他问。 莫爱说:“还没,味道不对吗?” 她夹一块尝一小口,面色尴尬,道:“盐放少了,你不喜欢就都给我吧。” 她伸手要端走盘子,程景行筷尖轻轻扣住盘子边沿,说:“没事。” 莫爱收回手,用筷子夹起几粒米饭放嘴里嚼,她一点胃口都没有。 这样与程景行对坐吃饭的情景,像是上辈子的事。 那时,他们会坐在餐桌同一侧,她爱把腿放在他膝盖上,说说笑笑,专挑他不爱吃的香菜喂他。 过去的日常,像今日的梦境般不真实。 莫爱拘束地端着碗,沉默地看程景行尝遍了桌上的菜。 他用纸巾擦了擦嘴,不太满意道:“味道变了,不好吃。” 莫爱放下碗说:“我很久没做饭,生疏了。” 程景行用手指碰碰手机屏,道:“我看你在柏崖常做饭。” 莫爱觉得自己应该去删一下朋友圈,“现在公司有食堂,我一个人,没必要做饭。” “一个人?”程景行双手抱胸,想起她的朋友圈是在三年前突然不怎么更新了,她应该是那时候回的海城。 他大胆猜测道:“你妈妈是不是生病了?” 莫爱猛然抬头,错愕紧张地看着他。 莫如梅仿佛是她身体里最敏感的按钮,一碰到,她就会高度警惕,她不想让程景行知道任何莫如梅的事。 梁家私生女的身份是一道她宁死也要遮住的疤。 “别紧张,我没有要查你,”程景行语气放柔,“我认识孟育之,他是肿瘤科医生,你能和他有交集,很可能是在医院认识的,能走这么近,持续这么多年,只可能是你经常要去医院。你说你一个人,你妈妈没跟你一起,那她多半是生病了在住院,这不难猜。” 程景行把细枝末节的信息拼凑起来,竟猜出了全貌。 莫爱无可否认,坦然道:“她癌症晚期,孟育之是她的主治医生。” 程景行此刻投掷在莫爱身上的目光很深很沉,小心开口:“莫爱,让我帮你。” 莫爱眼眶微红,沉一口气,重新端起饭碗道:“我不需要,你帮天来就够了。” 白饭扒进嘴里,味同嚼蜡。 程景行也重新拿起碗筷,不再说话。 两个人之间像拉紧了一根皮筋,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怕稍有不慎,就崩开了这脆弱的联系。 吃完饭,程景行帮着把碗筷放进水槽,擦擦手说:“放着明天倩姨会收拾。” 莫爱拿起抹布,打开水龙头,没打算听他的话,“我冲洗一下,放洗碗机洗。” 程景行点头,“我先上楼,你弄完上来。” 抹布在白色盘面擦出一道洁白弧线,莫爱手指微顿。 程景行看到她耳垂泛红,从冰箱里拿一瓶冰水出来,用瓶身碰了碰她耳朵。 莫爱打一个激灵,回眸看他说:“你干什么?” 程景行笑而不语,把冰水放她旁边,让她降温,自己转身上楼。 碟碗整齐摆放到洗碗机,莫爱按了启动键,走到步梯旁深深叹一口气,手里捏着冰水,英勇就义一般抬脚上楼。 二楼一上来就是半开放的书房,整面墙的书柜,摆放各类书籍。 靠窗角落有双人沙发,和一支造型独特的木质躺椅,弧线型的落地台灯末端坠着一个圆圆的光球,表面光滑似硅胶,像个刚出生的小月亮。 在这看书应该很惬意。 莫爱这么想着,已经走到了一扇房门外,这是整层唯一的一个房间。 门虚掩,漏出明黄灯光。 莫爱推门走进,目光巡视沙发、床面、衣帽间、绘图桌、书桌、小阳台,全都没有程景行身影。 她再走近一些,听到房间里侧的浴室传来水声,他在洗澡。 她瞬间背过身,脸又烧了起来,马上将冰水贴在脸上,这才明白他给她这瓶水的用意,是怕她把自己烧坏了。 水声停了,浴室门打开。 程景行穿着白色及地浴袍出来,正用一条白色毛巾揉搓碎发,水滴乱飞,视线空隙间,他看到莫爱背对着他,不知在看哪里。 他嘴角微微扬起,径直走去衣帽间换衣服。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跟魔咒似的,引诱莫爱发动该死的想象力,拼命为她拼贴记忆里有关他的身体信息。 真是要命,她打开冰水,喝了一口,心脏依然在超速狂跳。 程景行换好一身纯白的棉质睡衣,走到莫爱身后。 莫爱闻到白苔藓的清新香味,下意识转身,撞到程景行似笑非笑的视线里。 他从容且坚定地拿过莫爱手中的冰水,嘴唇贴着她刚喝过的瓶口,轻饮一口。 洗去白日浮尘的程景行,此时一身清爽,更显出三分白净的少年气。 比起西装革履的程董,莫爱更熟悉现在眼前的这个大男孩。 程景行放下水,目光没有移开她泛红的脸颊。 他走到床边对她说:“过来。” 莫爱缓步走到他身边。 她既然答应跟他回来,就不会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扭扭捏捏。 虽然做了一路的心理准备,但她还是低估了自己的紧张程度。 她只有一次经验,几乎是被疼痛覆盖了所有其他感知。 程景行在这件事上,是毫无怜香惜玉可言的。 那时,他们是在不开灯的房间,黑暗遮蔽了她大部分羞赧,而现在,他像是故意要让她难堪,灯都不打算关。 莫爱侥幸道:“我去关灯。” 程景行挡住她去路,说:“不关,你脱吧。” 莫爱抬头望着他,嘴唇轻轻抖动,不可思议道:“你要我在这里脱?” 程景行目光淡然,侧转身体,朝小阳台的方向扬扬下巴说:“你想去阳台,我也不介意。” 莫爱简直要疯了,他当真是百无禁忌吗? “要我帮你吗?”程景行贴心道。 莫爱长舒一口气,死就死吧,又不是没在他手上死过。 第48章 让我抱一会儿 她把皮筋从发束中拉下,黑发披散下来,衬衣纽扣多,她垂下眼睑,始终回避他的目光。 胸口第三颗纽扣被她解开,白色胸衣的蕾丝边露出。 程景行立即抓住了她颤抖的手,不让她再解下去。 莫爱呼吸急促,不明所以。 她与他对视,才发现他眼底似有波澜闪动,却无一丝情欲涌现。 他压低声音说:“转过去。” “?” 莫爱以为自己听错了,人还没动,就被他扶住双肩,转了一百八十度。 程景行双手将莫爱浓密的长发抓起,并成一束,放到她左肩前,将她白衬衣包裹着的瘦薄后背展现在眼前。 莫爱瞬间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程景行拉开她的领口,衬衣豁口向肩头滑去。 莫爱迅速按住他继续向下拉的手,不自觉地喊了声:“景行,不要。” 程景行的手不再动,哄着她的声线有些颤动:“乖,让我看看。” 莫爱最是受不了他这么唤她,一瞬心软,放开了他的手。 程景行不再犹豫,褪去她半边衬衣。 崎岖暗红的伤疤如一道狭长的密网,从颈后向下延伸,触目惊心。 衬衣揭开的位置,疤痕还没延伸到终点,程景行呼吸一滞,直接反手解了她衬衣剩下的纽扣,将衬衣拉到胸位下,才看到疤痕直到背部中心才结束。 莫爱双手抱紧自己,沉默低下头。 她感到程景行指腹的温度在疤痕处游走,轻而缓的抚摸。 “怎么……怎么伤的?”程景行没想到会是这么严重的伤。 莫爱平静道:“校舍的房梁倒下来,砸到了。” 程景行的食指停留在她右肩胛骨的一片褐色斑纹处,斑纹类似菱形,像一片被折断的蝴蝶翅膀。 这是她的胎记,是他在她背上唯一认识的一块皮肉。 这只蝴蝶正落在如荆棘般的疤痕交错中。 他从床头拿过一条早就准备好的浴巾,为她轻轻披上。 隔着厚实的毛巾,他环住她身体,手臂微微收紧,他低头,额头贴在她的脑后。 “让我抱一会儿。” 柔软干燥的毛巾带来紧实的包裹感,她手指搭在他环抱的手臂上。 伤口早已愈合,疼痛已成过往,她依然无比需要这个拥抱的安慰。 心跳彼此呼应,在同一频率。 半晌,程景行缓缓放开她,沉声说:“去洗澡吧。” 莫爱感觉施于身上的力量退去,回头时,程景行已走去阳台。 她捏紧身上的浴巾,去浴室冲澡。 水声响起,程景行才按下通话键。 等对方接听的空档,他将窗户打开一道缝,呼啸而过的寒风逮着这丝缝隙,如刀刃般往里劈。 对面人接听,是徐律师所在律所的高级合伙人曲少言。 “程董,什么指示?”曲少言揶揄他晚上不睡觉。 程景行单手插兜,道:“帮我查孔庆坤,我要知道他上面的伞是谁。” 曲少言暗笑出声,清亮音色带了分邪,“你不是说小事情吗?小徐没给你处理好?” 程景行冷声道:“本来是小事情,现在不是了。” “这姓孔的这么大本事,能惹得你给我打电话。”曲少言来了兴趣。 他与程景行的交情是从小打架打出来的,他父亲身份特殊,隐蔽战线为国捐躯,与程家渊源颇深。 他父亲死后,程时文一直暗中照顾他,这事甚少有人知道。 程景行也是因为从小跟爷爷长大,才结识他。 俩人性子如烈风炙火,谁都想压对方一头,这么多年,倒是打出了兄弟情义。 平时淡如水的交情,关键时候只要一个信号,就能知道对方要干什么。 曲少言长大后接手了父亲的关系网,程景行从未让他动用关系查人,这还是第一次,可见一斑,这事是真大了。 “给你三天。”程景行不跟他废话。 曲少言笑笑说:“这么生气,为女人?你小女朋友回家了?” 屋内有开门声,程景行侧身去看,莫爱洗完澡走出来,身上穿着他放在浴室里的一套睡衣。 “挂了。”程景行干脆道。 曲少言忙说:“别啊,你想要那个人怎样?” 他指孔庆坤。 程景行眼若寒潭道:“你别动,这人我自己收拾。” 曲少言哈哈笑,说:“好好好,你高兴就好。” 程景行关严窗户,烈风骤停,他按灭电话,推开玻璃门回屋。 莫爱正站在绘图桌前,聚精会神看倾斜桌面上挂着的建筑平面图。 是那天会上投影过的图书馆,简约的中式书院风格,莫爱印象深刻。 见程景行走过来,她抬手指着图问:“它会建在哪儿?” 程景行道:“苍霞山。” 莫爱眨眨眼,感叹那真是个好地方,海城山海连城,苍霞山坐落在城市最南边,脚下就是绵长的海岸线,景色壮美。 “一定很漂亮。” 程景行轻抚下巴,看到垂落在她锁骨上方的发端,还挂着未擦干的水珠,轻声咳了一下,回回神,问:“你那天是不是想说什么?” 莫爱回头看他,一脸疑惑:“哪天?” 程景行指指桌上的图道:“开会那天,你看到图时,在想什么?” 那个短暂的走神连她自己都已忘却,他还一直记着。 莫爱想了想,说:“我觉得它放在山里,不太和谐。” 程景行认真问:“怎么说?” 莫爱说:“我不懂建筑,只是一种感觉,它是一座很美的图书馆,我可以一整天都待在里面不出来,但这样的图书馆,你放在海城任何一个区都可以,不必非要建在苍霞山。” 程景行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没有利用好山里的环境优势?” 莫爱偏偏头道:“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我在柏崖时,他们当地人建房子,为了适应地形和多雨天气,做成架空很高的木楼,石材木料都是从山里搬来的,建出来的房子跟山林很和谐,就像天生就该这样建的。这个图书馆,有点像是城市建筑,放在了山里。” 程景行轻声笑,一直觉得这批设计稿不满意,想了许久也没找到其中关键,这时候倒是被她一语道破了。 莫爱看不懂他的笑,小心说:“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没有,没有。” 程景行嘴角扬起,抽过她手中的毛巾,一边为她擦发一边说:“不早了,睡吧。” 莫爱目光移到床上,怯生生地收回来,手指在掌心缠住,没说话。 程景行沉静地看着她,指尖从她脸颊滑过,轻轻柔柔的。 他将毛巾还给她,拉开椅子坐到了绘图桌前,找铅笔。 “你先睡吧,我要改图。” 莫爱松一口气,隐隐明白他是不想她不自在。 她去床上躺下,程景行起身去关了窗边的灯,只留下绘图桌上的台灯,不影响她睡觉。 夜色浓重,思绪万千。 莫爱翻了个身,睁眼就能看到程景行拿着铅笔和长尺在改图,他一直喜欢手绘,这么多年也没变。 床上有他身上的柏木香味,她抱紧被子,意识昏沉,安心睡去。 第49章 他昨晚睡的是沙发 破晓时分,天边微白。 莫爱转醒,朦胧视线看到灰色棉质床品,脑中拉起警报,她突然起身坐起。 她睡眠向来清浅,没想到昨夜睡得如此深沉,她看看旁边平整的床位,夜里并没有人共眠。 下床去找,程景行不在房间,沙发上揉成一团的白色薄被证明,他昨晚睡的是沙发。 她走回床头柜旁,拿起手机,想打给他,发现微信对话框有红点。 她点开查看,是程景行的信息:【你多睡会,我去买早饭。】 灰白对话框里第一个白色气泡,莫名有种老夫老妻的日常感。 莫爱放下手机,去浴室洗漱。 口杯和牙刷都是新的,昨晚她洗澡时就发现程景行有为她准备,还有身上的女式睡衣,与他的同色,很像情侣款。 她一度怀疑这里是不是还住了女主人。 这五年中,他有过别的女人吗?这个问题她不敢想。 烦恼多是自找的,口中泡沫越刷越浓密。 莫爱打圈的动作戛然而止,吐掉满嘴泡沫,清水漱口。 外面有开门声,程景行回来了,莫爱打开水龙头,开始洗脸。 她今天是早班,得快点出门,刚刚拿手机的时候忘了看时间,许是比平时醒得早了,连闹钟都没响。 嗯?闹钟! 莫爱从湿巾中扬起脸,水滴一粒粒从脸庞滑落,心里大叫不好。 “乖,晚安。”门外响起闹铃声。 她迅速擦干脸,冲出浴室,鸵鸟心态地希望程景行没听见。 但一跑近就看到程景行站在床头边,拿起她的手机,侧耳仔细倾听铃声。 “乖,晚安。” 真是要命了,莫爱跑过去抢手机,程景行抬起一只手臂,轻而易举地把她挡在一步之外,任她这么伸长手也够不到手机。 “乖,晚安。” “你还给我!”莫爱羞得脸通红。 程景行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利落地帮她关了闹铃,把手机甩到床上。 “我的声音当闹铃,你还真有创意。” 程景行嗤笑中带着点嘲弄,看向她的眼神,是对她的行为无法理解的责问。 莫爱沉默着,心跳狂乱,之前对他编造的谎话,他本就不信,现在更是被他抓住实证。 心意被拆穿,她脸颊绯红,强装镇定。 程景行身上穿着刚出门时套上的黑色棉衣,还带着室外的寒湿雾气。 他脱掉外套,只着灰色家居服,双手扶挎,摆出质问的姿势 “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拒绝我?你明明就忘不了。” 莫爱深吸一口气,这时候,找补任何借口都是徒劳。 她只能抵死不认,眼神晃到别处说:“你想多了,那不过是个铃声,我用习惯了。” 这副睁眼说瞎话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程景行,他向她步步走近,她节节败退,直到跌坐到床上。 “你的习惯还有很多,我们全部做一遍,看看到底是我想多了,还是你在说谎!” 程景行单腿搁在她两腿膝盖之间,附身压下,一手撑床,一手扣住她抵在自己胸膛的双手手腕,重重按到她头顶床面上。 “程景行,你干什么!”莫爱挣扎着,手腕被扣得生疼。 “说实话!我等了你五年,难道不值得你给个真心的解释吗?” 程景行语气很重,不甘和委屈化作细小血丝侵入眼底。 莫爱心头为之一动,这样拉扯终归是伤了他,既然谎言骗不了他,那就用真话劝劝他吧。 她明眸抬起,胸口起伏不定。 他俯瞰她的距离极近,不放过她脸上任何微表情。 她说:“你或许很难相信,我离开你的原因,的确就是因为我们的差距。我觉得我配不上你,你也应该有更好的伴侣。我不想让你来迁就我的世界,我觉得负担很重。我知道五年前你是认真要给我未来,是我不敢想,不敢相信承诺。我很胆小,很自卑,我做过最勇敢的事就是去爱你,所幸我是爱到了,但就像飞蛾扑火,你太强大了,我越靠近就越会觉得自己渺小,慢慢变得没有自我。这些我都没办法跟你解释,因为你理解不了一个从小颠沛流离的人,是无法相信任何好运降临的,所以我跑了。” 程景行注视着她莹润的双眼,清澈见底。 她并未说谎,但他关注的不是过去,“那现在呢?我就在你身边,你还要跑吗?” 莫爱抿紧唇角道:“景行,我昨天去找你的时候,他们问我有没有预约,要不是你给我的名片,我都见不到你。你的世界是有入场券的,你虽然给了我门票,但我不想检票进场。” 程景行不喜欢她的比喻,但还是耐着性子去问:“为什么?” 莫爱诚然道:“我承认我对你有忘不了的余情,但那只停留在回忆里。我不再是五年前的我,你也不是从前的你,人都不对了,情还能对吗?我不想为了给过去一个交代,陪你谈一场早已死去的爱情。现在的我并不爱现在的你,这个解释够不够你放开我了!” 意志坚定,逻辑自洽。 程景行松开她的手腕,直起身体,解除对她的压制。 莫爱有些狼狈地起身,俩人相对而立,沉默许久。 沙发前的矮几上放着程景行刚买回来的早餐,是余煜咖啡店里的碳烤三明治和牛角包,还有两杯牛奶,暖气烘得室内奶香四溢。 莫爱觉得自己已经解释明白,准备拿衣服去浴室换。 忽而,程景行拉住她小臂,目光胶着,道:“如果你真的不爱我了,我不会缠着你。” 莫爱很欣慰他能想通,但心里又泛起一阵艰涩的苦楚。 她想扒开他的手。 但他不放,眼尾冷峰一转,右手拂上她的脸,食指和拇指夹住她的双颊,虎口用力抬起她的下巴,厉声道:“但你,不像!” 第50章 你越是逃,我越有兴趣。 不像是不再爱他的样子。 莫爱脑中回荡着他狠声笃定的潜台词,直到坐上他的车,她才甩掉些怅然。 最后这一路,她要把正事确认清楚。 清晨空气爽朗,车内气氛却极其压抑,莫爱轻声问:“正华的事……” “正华不能进白名单。”程景行直接给了答案。 莫爱慌了,说:“你答应的,我昨晚也跟你回去了。” 虽然他们并没有做,但她觉得他不会为这种事不守诺言。 程景行目视前方,踩离合换档,手动波箱入档。 他这辆卡雷拉是手动档的,上班一般不会开,但今早与莫爱的对峙实在让他糟心。 他推了何岳来接他的车,自己开车送莫爱去环球上班。 见他久不回应,莫爱压着温温的怒意,转头看窗外。 他若真不帮忙,她其实也不能拿他怎样。 所幸她跟聂总早已言明,她去求程景行,不保证结果,成不成他们都要与许天来和解。 现在程景行不愿配合,那她只能再多费些口舌,去跟聂总解释清楚,她无能为力了,但愿他能守约,放过许天来。 “聂总想要正华进白名单是为了证明他自己与本立的合作关系,争取调任集团的机会。”程景行突然开口,语气很公事。 莫爱“嗯”了一声,不想听。 她不关心聂总的目的,正华和本立的合作更与她无关,她只想救许天来。 听她爱搭不理的语气,程景行长舒一口气,省略五百字的解释,直接说结果。 “许天来的事我会办,用我的方式办,你不用操心了。” 莫爱转过头,看看他的侧脸,又“嗯”了一声,表示已经明白,再无其他多余情绪。 车到环球前面的环岛路段,莫爱已经开始解安全带。 这场阴差阳错的交易终于要结束了。 莫爱像只要挣脱牢笼的鸟,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银灰色卡雷拉驶入环球的迎宾车道,车辆停稳。 莫爱推门前,看了看程景行。 他身上的黑色西装剪裁很独特,硬挺面料在晨辉中呈现一种厚重的墨绿光泽,让他轩俊的眉眼更显矜贵,只是此时他凝视她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脆弱伤神。 “谢谢。” 莫爱能说的只这一句,说完便要下车。 程景行掩掩神伤,恢复傲气,在她下车的那一刻道:“你越是逃,我越有兴趣,莫爱,我们没完。” 车门关闭,莫爱呆愣原地,程景行的车已随嚣张的声浪远去。 “吨吨吨吨吨……” 莫爱回到办公室就给自己狂灌水。 程景行就是烧干她理智的炭火,稍不注意就要被他吃干抹净。 叶沁沁扒拉了一下她的领口,内里还是昨天的白衬衣,又凑近闻闻她身上不太熟悉的白苔藓香味,笃定说:“你昨晚没回家,今早保安部同事八卦说有豪车送你来,我是不是得担心点什么?” 莫爱放下水壶,拿起会务排班表看,说:“没有发生需要你担心的事,他答应帮天来了,就是这样。” 第51章 旧情复燃,指日可待。 叶沁沁手肘撑在桌台上,手托腮,挑眉问:“你这桃花满面的,旧情复燃,指日可待呀。” 莫爱把会务表还给她说:“我指日可待的只有下个月的工资,领导,上班了。” 莫爱起身,推着水车去仓库备水。 一切一如往常,只有白苔藓的香味在提醒她昨晚误入了他的领地。 ——— 正华集团承接的市政工程检测不通过,涉及重大财务问题,负面新闻在网路发酵两天。 监管部门约谈正华董事长余计华,第三天正华股票停牌,配合调查,以便保护广大投资者利益。 聂总和孔庆坤带着签好的谅解书到酒店找许天来,在房间里差点给这孩子跪下。 许天来看不起他们这般见风使舵的嘴脸,大骂孔庆坤:“我艹你他妈的跟我跪个屁,你回柏崖给萨斯跪去,为三个孩子赎罪!” “好好好,我去柏崖,只要你接受和解,我怎样都好说的。” 孔庆坤像换了个人,满脸横肉变成嬉笑讨好的模样,看得许天来毛骨悚然。 他这些天不能出酒店,莫爱给他的消息也是报喜不报忧,他是全然不信的。 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正华集团的丑闻,孔庆坤态度大变,一定是被人拿住了把柄。 莫爱接到许天来的电话,赶来酒店时,梁沐沐已先她一步到了。 她让助理跟酒店打过招呼,要特别照顾许天来。 酒店经理一得知有陌生人来找许天来,就第一时间通知了梁沐沐的助理。 房间里,梁沐沐和许天来坐在沙发同一侧,身旁站着梁沐沐的私人助理,聂总和孔庆坤恭恭敬敬站在窗边。 被打的找打人的求和解,角色彻底颠倒了。 “梁小姐,一场误会,我们各退一步,这事就这么算了吧。”聂总说着,给孔庆坤一个眼神,孔庆坤马上将谅解书递给梁沐沐。 梁沐沐看看身旁别着身子,一脸厌恶的许天来,转头对聂总说:“谅解书我们先收下,希望这事不要再旁生枝节了。” 梁沐沐声线清亮优雅,温柔的警告更具杀伤力。 莫爱是刷许天来的房卡进来的。 许天来一见她来了,马上走过来迎她。 “老师。” 莫爱看到他生涩尴尬的表情,明白这场景让他非常不自在了。 “呦, 莫小姐,您可来了。”聂总特别狗腿地打招呼。 莫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聂总继续说:“我们刚已经跟梁小姐谈好了,谅解书已经给你们了,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梁沐沐走过来,纤细的鞋跟落在莫爱的球鞋旁,把手中的谅解书给莫看,说:“他们拿过来的,你看合不合适。” 莫爱逐字检查,很规范的范本,未来行为和和解条件清晰明了,赔偿只是两千元的医药费,受害人孔庆坤已签了字。 “银行账号给我,钱我立即转给你们。”莫爱对聂总和孔庆坤说道,顺手将谅解书给许天来,要他收好。 聂总搓着手,艰难说:“钱不重要,谅解书里得有个说法而已,不给也行的,只是我们有个不情之请。” 梁沐沐明眸转过来,道:“聂总是忘了我刚刚的话吗?不要旁生枝节。” 聂总咽了咽口水,思索着用词,旁边的孔庆坤忍不住,抢话道:“柏崖出的事我都承担,你们要查我就冲我一个人来,跟正华没有关系。” 聂总狠狠踹了他一脚,叫他闭嘴,没有关系都被他这几句笨嘴拙舌的狡辩扯上了关系。 擒贼先擒王,正华出事,莫爱明白是程景行的杰作。 她理了理思路说:“聂总,天来和孔庆坤的事了结了,柏崖的事该谁承担就谁承担,我们也左右不了。请你们离开,不要再来打扰天来。” 聂总张了张嘴,又想起上次与莫爱的交易,弄巧成拙,害得正华被调查,这时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拉着孔庆坤赶紧离开。 麻烦送走,梁沐沐转而安慰许天来说:“没事了,这事过去了,后天启动仪式你过来,我都安排好了。” 许天来点点头,他很感激梁沐沐没有嫌他惹麻烦,明白她资助他的心意非常真诚,于是诚恳地跟她说了声“谢谢”。 梁沐沐走后,莫爱看到房间多了很多冬装和食品礼盒,是梁沐沐给许天来买的,这位大小姐的善心不像是装装样子的。 莫爱拿了件新大衣给许天来,说:“穿这件吧,在这憋了几天,我带你出去转转。” 许天来没接衣服,还是套上了那件她买的羽绒衣,憨憨笑着跟她出门。 繁华都市,人山人海。 莫爱带许天来去看“云端之境”,景点位于城市cdb的第二高楼,这里的高速直升电梯直达110楼,顶层是环形观光区,有悬空的玻璃观景台,站在上面可以鸟瞰整座海城。 许天来吃着雪糕,看自己两脚之间如积木一样堆砌的房屋,嘴里发出“哇~”的感叹。 “老师,这城市好大呀,你看那车像不像玩具小车。” 柏崖的山比人多,许天来对热闹城市的景象感到新奇。 莫爱买来汉堡和薯条,她有些恐高,不太敢看脚下,只能招呼许天来到休息区的室内露营地,俩人对坐在低矮的露营椅上吃东西。 许天来咬一口牛肉皇堡,满足极了,说:“孔庆坤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你没看到,他要给我跪下那个样子,跟撞了鬼似的。” 莫爱默默嚼着一根薯条,目光飘向了玻璃窗外更高的一幢楼,本立大厦,这个角度看它像一艘准备起航的帆船。 “也许真撞了鬼吧。”莫爱沉沉道,正华集团也是老牌上市公司,短短两天遭遇这么大的冲击,内里的动作,绝不是两条热点新闻那么轻描淡写的。 程景行是真动气了。 她摸出手机,点开程景行的对话框,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他说的第一句。 她打了个“谢谢”,删掉了,又打了个“事情已经解决,感谢。”又删掉了。 手掌沁出了汗,她掐灭手机,先不管了,带孩子玩要紧。 第52章 你还是忘不了他 此时,程景行正靠着走廊的白色砖墙,眼神散漫地看着霞光绚烂的天空,耳边贴着手机讲电话。 “你动作是不是太大了点,正华的余计华在政商界也有些根基,为孔孟祥这么个小角色,你跟他结梁子,有点犯不上。”曲少言语气轻松,像说家常。 程景行感到霞光刺眼,眯了眯眼道:“小角色不老实,出人命官司,还屡教不改,他余计华会是什么好东西,房子都建不牢,关系能有多牢靠,这点梁子结了也就结了。” 完全没把人放眼里。 曲少言呵呵笑:“好好好,程少爷替天行道,我还能说什么,你这招到底为谁出头呢?你给我透个底,为梁家那小子?还是……真为女人啊?” 程景行敛眸,把话题转回正事说:“余计华上面还有人吗?” “他上面,没有你需要费心应付的人,”曲少言点到为止,另起一炉说,“跟他有往来的公司,倒是有一个,藏得挺深,资金流转了好几层,不同寻常。” 程景行问:“哪家公司?” 曲少言笑说:“巧了,程董,这家公司现在的法人是你呀。” 程景行思维敏捷地碰到了一个点,豁然开朗。 吴明森在本立盘踞多年,手脚众多,他要动过什么心思,一通上行下效的,出点中饱私囊的事也不稀奇。 只是,现在已经变了天,这种积弊祸端,程景行可不会视而不见。 曲少言问:“毕竟是你姑父,怎么打算?” 程景行冷声道:“敲山震虎。” 曲少言会意,挂了电话,交代下面人不要再往吴明森这条线上查了。 敲山震虎就是给个警告,留了情面给吴明森,让他自己收拾收拾手脚。 他要是不收拾,留着给程景行,那可就不像收拾正华这么简单了。 程景行把电话放回大衣口袋,推开院长室的门,谦逊道歉说:“不好意思张院,让您久等,我们继续。” 张院长整理一下白大褂领口,起身请程景行坐到会客室的沙发上,给他倒茶,笑说:“我们一直想找本立来建新的门诊楼,但预算有限,邀不到您的标。” 程景行道:“张院抬爱了,这次给贵院建楼纯粹我个人的想法。” 张院长惊讶问:“您要以个人名义捐楼?” 程景行点点头。 张院长抿了口茶道:“您这义举,我能问问背后是什么原因吗?” 程景行看看窗外肿瘤医院的后院廊亭,几个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正在散步。 “有件事我不便出面,想拜托您。” 开门见山,倒是个敞亮人。 张院长放下茶杯,仔细听完程景行托他关照的病人,他欣然同意,只是觉得这事也不难办,至于捐楼吗? “这位莫女士是您家中长辈,还是?”张院长问道。 程景行沉声说:“算是家里长辈,从前有些误会,关系不太好,得知她现在生病,还是想多照顾些,劳烦您。” 张院长笑笑,客气道:“哪里哪里,程董这份孝心,世间难得了,我能做的绝不推辞。” 有人敲门,张院长叫:“请进。”随即拎起茶壶给程景行添了口茶。 孟育之一身白大褂,胸前口袋夹着两只水性笔,脚步匆忙地走进来说:“张院,您找我。” 张院长道:“育之啊,给你说个好事,你提议的新门诊楼本立集团要义务承建,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程董。” 程景行起身,伸出右手,大方道:“孟医生,好久不见。” 孟育之愣怔一下,金属细框眼镜闪过一道光,想起面前眼熟的男人是程家那位少爷,年少时有过几面之缘。 他欣然露出礼貌微笑,伸手与他交握说:“真是好久不见了,程董。” 许是今日窗外霞光散得早,夜里雾气侵袭,孟育之看程景行充满笑意的墨色黑眸里,漏出些许森冷的光,比雪夜寒霜还冷。 ———— 这个周末要忙“春润计划”的启动仪式,莫爱周五提前下班,打包一份莫如梅爱喝的玲珑鸡汤,又买现烤的蛋黄酥去医院看她。 她听护工阿姨说莫如梅最近胃口好多了,每天看电视新闻,不那么烦躁了。 都这个阶段了,环境和心情对莫如梅来说比药物更重要。 生命最后的时光里,生活质量比生命长短更要紧。 所以,这期放疗做完,莫爱打算接莫如梅回家,她最后的这点要求,做女儿的当然得满足。 莫爱坐在病床旁,给莫如梅盛了碗汤,一口一口喂她喝下。 孟育之知道莫爱来了,特意来病房找她。 莫爱将蛋黄酥递给他,说:“记得你爱吃这个。” 孟育之接过纸袋,看到里面抹茶味的酥饼,笑得如冬日暖阳,她一直记得他爱吃抹茶。 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和家属,他一个眼神,把她带去走廊说话。 走廊人多,医护人员脚步匆匆,孟育之带她走到安全出口的门口,那里稍微安静点。 “怎么了?这么神秘。”莫爱疑惑问道。 孟育之道:“空出了一个单间,我们把阿姨搬过去吧。” 莫爱眉眼舒展开,满是欣喜,她一直在尝试为莫如梅申请单间病房,即便有孟育之的帮忙,床位依然一位难求。 “有了吗?什么时候可以搬?”莫爱激动得拉住孟育之的胳膊。 孟育之笑说:“我安排好了,等会就可以搬。你今晚在这陪阿姨吗?我去换个班。” 莫爱笑着说:“好。”猛然发现自己的手正握住他的手臂,动作有些暧昧,立即松开了。 孟育之笑而不语,看着她的目光如温泉流淌,情意绵长,什么也没说,却也什么都已流露。 莫爱感觉得到他的温情,她无法回应他,只觉愧疚,现在又受他照拂,愧疚与感激交杂,这情义她是还不完,也没法还了。 单间病房在同一栋楼的顶层,搬起来比较容易。 莫如梅的东西不算多,莫爱跟护工阿姨两个人,只来回搬了两趟就将所有细软和日用品都搬完了。 最艰巨的任务是转移莫如梅。 莫爱借了张轮椅,推到她病床旁,她看也不看,掀开被子就要自己走,但脚步虚浮,骨瘦如柴的身体已不能承受直立行走的负担,踉跄地跌回病床上,这让她更觉得挫败。 莫爱手中的轮椅像是在嘲笑她说:“我就说你不行吧。” 无力和脆弱在极度要强的个性中,催生出不服输的愤慨,她躺回床上说:“搬什么搬,都没几天活了,我要出院,我不要搬。” 护工阿姨马上连哄带劝地做她的工作,莫爱站在一旁,沉着眸,古井无波,她早已习惯莫如梅不合时宜的胡闹。 她拉过护工阿姨,对莫如梅说:“这边床位已经有人等着进来了,你要是不介意跟别人挤一张床,你就继续在这里躺着。” 莫如梅目光如刃,剜了莫爱一眼,又侧头往外探了探身,的确外面有人拿着盆子和被子等着,一个劲往这边看。 所有病房的人都在看着。他们换病房这事是托人帮忙的,现在搞得人尽皆知,实在不好。 莫如梅深吸一口气,招呼护工阿姨来扶她,终于艰难坐到轮椅中,嘴上不忘给莫爱提个醒:“化疗做完,我要出院。” 莫爱闭闭眼,没做回应,双臂用力,推动轮椅。 单间病房外的标识是vip区,房间的配置高档,独立卫生间和浴室,病床宽敞,沙发冰箱电视一应俱全,这可不像普通单间病房,莫爱搬东西的时候就很是疑惑,跟孟育之确认好几次房间号,的确是这间没错。 莫如梅躺上床,看看四周,问莫爱:“你加了多少钱?” 莫爱仔细看看刚补交的病房差价,的确是普通单间的钱,便回:“没多少。” 莫如梅觉得不寻常,警觉道:“你没有联系他吧。” 莫爱整理桌台的动作停了下来,听懂了她指的是赵泽。 “你好好休息,别瞎想。” 莫如梅低垂的眼皮搭在眼角,眼镜干涸无光。 她说:“孟医生可以的,不比程景行差,你………” 莫爱马上打断她:“你别跟我提景行。” 谁都可以提他,都可以提醒她曾经有多爱程景行,唯独莫如梅,没有这个资格。 莫如梅双手捏紧床单:“你还是忘不了他。” 莫爱继续整理桌上的碗筷,说:“我也不想忘,你放心我不会和他在一起。你也不要打孟医生的主意,他那么好的人,凭什么拿他跟别人比。” 谈话如交锋,她们母女一向如此。 门外有人敲门,孟育之在门口站定,玩笑说:“是在说我吗?” 莫爱不知他听到多少,有点慌神地岔开话题道:“这房间太好了,我正想去找你问问。” 孟育之走进来,手上提了几罐豆浆,递给莫爱道:“问我什么?” 莫爱接过豆浆,发现是热的,拿给莫如梅一瓶,让她暖手,自己拉着孟育之走出病房。 第53章 枯树断枝更向往春天 这层走廊很安静,也许是病房不多的缘故。 莫爱发现这层住的病人都不像普通人,随行都有保镖和保姆。 莫爱问孟育之:“你是不是又帮我垫钱了?这里应该不是普通病房的价格。” 孟育之环顾左右,笑了出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莫爱蹙眉道:“你垫了多少?” “没垫钱,”孟育之说,“就搭了点人情,给我们医院捐门诊楼的建筑公司我刚好认识,他手上有vip的名额,我就要了一个。” 莫爱的心提了起来,“捐楼?” 孟育之点头:“嗯,本立给我们义务建楼,哦,对,你不是梁穆的校友吗?他跟梁穆关系好,你应该也认识他吧,他叫程……” “程景行。” 莫爱的心掉了下来,摔得有点痛。 她明明说过不要他帮,他还是插手了。 孟育之会如此轻易地与她说出这些,想来程景行这事做得很高调,并没有要瞒着她的意思。 她不要他帮,他自有办法让帮她的人来找他。 “你认识他呀。”孟育之道。 莫爱调整一下心情,说:“你费心了,谢谢。” 见她刚刚面露愁容,孟育之知道她有心事,手掌越过她侧脸,碰了碰她耳边秀发,一触即落,令她惊了一下。 “想感谢我的话,可以多考虑一下我上次说的事。”孟育之道。 莫爱明眸有神,定定地看着他道:“孟医生,我的答案不会变。” 孟育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道:“如果,你说的那个你心里的人真的存在,在他出现之前,我都不会接受你的答案。就算他出现,我也不觉得我没有机会。” 莫爱再次明确说:“我把你当真心的朋友,没有其他的想法,你这么好,一定会遇到能相爱的女孩。” 孟育之不想听这些话,摆了摆头道:“我既然好,那你为什么只把我当朋友呢?” 莫爱不置可否,回答不上这个问题。 爱上一个人是没有道理的,爱不上也是。 孟育之不想她为难,轻轻拍拍她的肩说:“好了,我们顺其自然,你进去睡吧,我在值班室,有事就叫我。” 莫爱送孟育之到电梯口,电梯门缓缓关上,孟育之对她笑着摆摆手。 世间情爱多样,因人而异。 既然有人相信爱情是天生宿命,生生不断,那就有人相信爱情是岁月静好,水滴石穿。 从电梯口回来,莫爱在走廊徘徊很久,脚步绕行的路线像理不清的毛线团,圈圈绕绕到一个角落时,气流带来一阵柏木香味。 她心惊地往那方向看了看。 安全通道的绿灯幽暗,却也足够照亮步梯。 她什么也没看见,心道自己是想程景行想疯了,都出现了幻觉。 她把手机摸出来,他的对话框被她点出来好几次,所有打出来的字都发不出去,手指悬停在半空,跟施了咒一般。 漆黑夜空悬挂一枚圆圆的月亮。 她想起镜湖,想起景园,想起坐在他房间的窗台上,迎着月光,对在熟睡中的他说过的话。 她输入“晚安”,点击发送,而后利落地熄灭手机,回了病房。 步梯间有震动的声音,程景行拿着手机,看到莫爱的“晚安”,沉沉舒一口气。 他抬头透过安全通道的玻璃门窗,看到她浓密的黑发,白皙的侧脸,匆匆从眼前经过,转去了病房。 程景行默默下楼,走出住院部,上了路边停靠的欧陆。 何岳和司机从天亮等到天黑。 车启动,副驾的何岳问:“您后天要出席梁小姐的活动吗?” 程景行沉默不语,盯着手机看了许久,要不要回复莫爱的信息。 他想到孟育之又是摸她头,又是拍肩膀的,虽然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她没抗拒,这让他很不爽,最终收起手机,不回了。 “程董?梁小姐的活动去吗?”何岳还在等答案。 程景行很想说不去的,话到嘴边又心软道:“去,排开其他行程。” 冬夜里的思念太热烈,枯树断枝更加向往春天。 ——— 第二天要办活动,梁沐沐作为主角,特意约了梁茗贻去美容院做全身保养。 一室一厅的休息室里四位美容师为她们母女服务,她们一人一张床,并排躺着,头发包上头巾,乳霜厚敷在全脸上,享受脸部按压的精细手法。 梁茗贻说:“明天真不用我陪你去吗?” 梁沐沐道:“不用了,妈,我自己可以的,你去了,大家又只认我是梁茗贻的女儿了,让我做一回自己吧。” 梁茗贻笑着睁开眼,跟相熟的美容师给了个眼神说:“看,我女儿真的长大了呢,要做自己了。” 美容师迎合她,与她说几句养儿女不易的家常话,顺着话题说道:“咱们沐沐这么好的条件,追她的男生应该不少吧。” 梁茗贻叹口气说:“追她的她可看不上,她跟我一样只相信自己眼光,一眼相中,就再看不见别人了。是不是,沐沐?” 梁沐沐笑道:“妈,你别开我玩笑。” 梁茗贻说:“我是在开玩笑吗?你哥给你介绍的,我给你安排的,你自己的发小啊朋友啊,哪个你看上了?眼里不就只有一个程景行嘛。” “哎呀,妈,你放过我吧。”梁沐沐羞愤道,不想妈妈当着外人笑话她。 梁茗贻更觉得女儿可爱,笑说:“景行我也得意,你真要是非他不可,我找他爸妈聊聊。父母之命,在我们这样的家庭,还是有用的。” 梁沐沐顿了顿,真想了想这种办法的可行性,而后还是否定说:“不要,我不想强迫他,哥哥说得对,强扭的瓜不甜。” 梁茗贻冷笑道:“你哥?你哥懂什么,他能收拾好自己身边那些莺莺燕燕都不错了,成天没点正经事的。你听妈的,这强扭的瓜是有可能不甜,但,绝对管饱。” 梁沐沐无语地闭眼,手机来了信息,她从盖毯下将手机翻出,看到是赵泽发来的简讯,猜想是他帮她打探了程景行的消息。 赵泽的信息里说他找了与程景行同一届的镜湖中学学生打听,得知莫爱和程景行以前的确交往过。 信息还附了一段录音,是那个同学的表述。 梁沐沐看了看已经闭目养神的梁茗贻,小心推开美容师的手说:“我去回个电话。” 于是起身,穿上厚实浴袍,到旁边房间带上耳机,听录音。 耳机里传来王雨青的声音,她像是在与什么人对话。 “哦,你说程景行和莫爱呀,他们俩高中就很暧昧了,毕业之后在一起,程景行也不知道看上莫爱什么了,她单亲家庭的,很穷,还欠债什么的,她应该也没少找程景行要钱,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分手了,好多年了。程景行跟她的闺蜜,就是那个严苓传绯闻传了好久,我们同学都传她们可真是好闺蜜呢,男朋友都可以玩接力的。我前段时间校友聚会又见着他们三个,就随便关心关心两句,程景行居然要告我,他真是被这两个女人耍得团团转。” 录音放完,梁沐沐摘下耳机,久久不能平静。 录音里的人明显对莫爱充满敌意,话中有用的信息只有她和程景行曾经在一起,又分开了多年,其他话都不太可信。 赵泽又发来消息:【沐沐,这个王雨青跟严苓和莫爱有过争执,话很偏激,别全信。爸爸觉得你不用在意这些过去的事,你只要明白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他,喜欢的话,我和你妈妈都支持你。】 梁沐沐心头一暖。 在程景行送出无事牌那天,她是很失落的,也觉得既然他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两家的婚事,她也不必纠结,把他当个哥哥相处也是好的。 她该相亲就相亲,去尝试接触其他男人,尽量不去想他。 但越是不去想,就越想得厉害。 他越不在意她,她就越想让他在意。 慢慢地就像个溺水的人,越陷越深了。 屏幕光被点亮,梁沐沐回复赵泽:【爸,我想我是真喜欢他了。】 那一头的赵泽看到女儿的消息,紧紧闭了闭眼。 心道这到底是什么命运,这么爱玩弄人,与他血脉相连的两个女儿,偏偏要爱上同一个男人。 他觉得有必要亲自出面找莫爱谈谈了。 第54章 不想破坏别人的感情 春润计划启动当天下了点小雨,特别应景。 莫爱周末都在配合朱玺做活动彩排,一站就是一整天。 鞋跟虽然不高,但也受不住她满场跑,脚踝有些微肿。 她撑伞,在贵宾车道接梁沐沐。 梁沐沐助理昨天来电话,说梁沐沐会提前一小时来会场准备。 白色奔驰准确驶进车道,莫爱举伞去后座接她。 酒店宽大的黑伞下,车门打开,柏油路面上,一只墨绿色绸面镶钻的高跟鞋落下。 梁沐沐矮身走出车,见是莫爱来接她,目光在她白净清秀的脸上停留了一下,立即收敛情绪,笑着问好:“莫小姐,早啊,辛苦你了。” 莫爱礼貌回应:“梁小姐,早,会场已经准备好,朱总让我接您过去。” 梁沐沐走到她伞下,纯白的羊绒大衣未淋到半点雨滴,内里冷绿色的修身鱼尾钉珠礼裙在雨雾中如水中倒影的水仙花,清新雅致,似有幽香漂浮,整个人透露着精心打扮的自然。 会淋到雨的路段其实也就几步,俩人往里走,很快进了室内。 莫爱沿路都在跟梁沐沐说着会场布置细节。 待她说完,梁沐沐应了一声道:“有几位贵宾我要去接,我助理等会把名单发给你,麻烦你安排贵宾通道,和我一起来接。” 莫爱点头答应。 她们走进水月厅,进门造景是一片金色麦穗铺陈在地,浅色系的百米花墙如梦如幻。 可容纳百人的会场,处处都有新鲜绿植花卉点缀,花香馥郁,像把田园一景原样复制粘贴到了会场。 梁沐沐摸了摸座椅椅背上绑着的粉色文心兰,非常满意布置效果。 朱玺在舞台上最后查看背景动画,见梁沐沐出现,立即从舞台上跃下,带她继续巡场。 莫爱不去碍着别人表现工作的机会,自觉去了会务办公室。 刚收到梁沐沐助理发来的要去迎接的贵宾名单,她要跟礼宾部再确认一下贵宾车牌备案情况。 仅三位贵宾梁沐沐要亲迎,程景行就是其中一个。 看到他的名字,莫爱眼睑颤抖一下。 他们这么熟的关系,还需要亲自迎接吗? 她不太懂,也懒得懂了,确认程景行那辆欧陆的车牌已报给礼宾部,看着时间尚早,她回休息室拉开自己的储物柜,整理要给许天来的东西。 活动结束后,许天来要跟其他参加活动的资助代表一起去机场,基金会的人送他们各自回乡。 莫爱有工作在身,不能送机,只能在活动后将准备的东西交给他,让他带回柏崖。 亲手烤的巧克力饼干、许天来夏季的新衣、薄婆婆喜欢的茶杯和茶叶,装了满满一个帆布包。 眼看要到迎宾时间了,她拎着帆布包放到接待中心前台,返回水月厅。 厅内已有零星客人在会场就坐,三三两两地聚堆寒暄。 莫爱找了一圈没找到梁沐沐,正打算电话联系她助理,正巧叶沁沁发来信息:【你前任车要到了,梁小姐在贵宾通道等呢,速来。】 你前任?叶沁沁是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莫爱一脸黑线,立即小跑去贵宾通道。 礼宾部的小哥给莫爱递伞过来,莫爱与叶沁沁碰了个头,听她指引来到通道旁,终于找到梁沐沐。 她已脱去了白色羊绒大衣,只穿着绿色礼服站在屋檐下,波浪大卷的头发是刚做的造型,柔顺润泽,蓬松但一丝不乱。 妆面也精心修饰一番,与来时的淡妆完全不同,睫毛卷翘浓密,鼻梁眉角着哑色高光,裸粉色口红,尽显温柔。 莫爱不关心她妆容造型,只关心她的礼裙在暖气不太充足的通道里略显单薄。 “梁小姐,你冷吗?要不要我帮您拿条毛毯先披着。” 梁沐沐摇头说:“我刚刚补妆,休息室太热了,刚好透透气,景行哥快来了,我接到他就进去。” 莫爱不再坚持,把长柄伞立在身侧,沉默地站在上风口,帮她挡挡风。 梁沐沐细致观察着莫爱的淡漠表情,想了想,鼓起勇气说:“我喜欢景行哥。” 莫爱本是看着车道的,突然听到这句话,视线飘向了更远的马路上,手指攥紧木质伞把,一缕隐痛如烟尘萦绕心头。 梁沐沐继续说:“他拒绝了我家提议的联姻,是我自己,不想放弃。” 莫爱深吸一口气,冷到了肺腑里,说:“梁小姐,这是你的私事,我没必要知道。” 梁沐沐向她走近一步,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是喜欢他,但我不想破坏别人感情,更不会当第三者,所以,莫小姐,你能告诉我,你对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想法吗?” 莫爱怔怔地看着她,双眼如露水颤动。 细想一下,她与程景行交往过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梁沐沐随便打听都能知道。 惊讶慢慢退去,莫爱沉了沉心绪,冷静道:“我没有任何想法,我和他只是过去。” 梁沐沐垂下眼帘道:“他好像并不是这样想,我觉得他还在意你。” 莫爱觉得这个话题没必要继续,便决然道:“梁小姐,我和程景行五年前就已经没有关系了,你担心的那些情况现在都不可能发生。你大可放心追求你的爱情,我只想要一份清净。” 第55章 余生所有愿望都送给她 梁沐沐被她理智锐利表态震动,她没有想要对莫爱示威的意思,只是不想沦为他人感情的配角。 如果他们相爱,她不会强求。 梁沐沐错开视线,望向正驶入车道的水蓝色欧陆,眼眸骤亮,说:“你这么说,那我就再无顾及了。” 车辆停稳,车门打开,莫爱按住逐渐加快的心跳,开伞跑进雨里。 程景行动作很快,不等她走近就下了车。 现在雨势比刚刚大了些,他灰色的驼毛大衣光泽感强,纤维顺滑似皮草,浸染几滴雨水,他毫不在意,注意力全被伞下的莫爱吸引。 他太高,莫爱要踮脚才能帮他撑伞,他不等她撑好,就急步走去通道内。 皮鞋踏进湿滑路面,溅起微波涟漪,额发沾染雨滴,眼眸微动,他不愿她为他撑伞。 梁沐沐在通道的屋檐下向他招手,他加快脚步,来到檐下说:“你不冷吗?” 梁沐沐嘴角似月牙,自然地伸出手,拍落他肩膀和胳膊上的雨珠,回说:“还好,里面太热了,走吧,带你进去。” 此时莫爱已关伞来到他们身后,用对讲机告诉叶沁沁客人到了。 程景行并未挪动脚步,对梁沐沐说:“我刚和何总喝完茶,跟他一起来的,他的车在我后面,你要不要等他一起进去。” 果然,他话音未落,车道又驶进一辆黑色宝马,莫爱迅速撑伞过去开门。 车上下来的五十多岁长者就是何明,一家券商的老总,梁茗贻的多年老友,也是梁沐沐要亲自迎接到底贵客。 梁沐沐笑容卡住一下,莫名的失落氤氲眼底,但在看到何明的那一刻又完全消散,乖巧地迎上去揽住何明的胳膊说:“何叔,您可来了。” 何明笑容慈爱,跟看女儿似的道:“专门等我呢,我跟那小子喝茶,聊得忘了时间。咦?你怎么穿这样,快跟我进去。” 他拉着梁沐沐往自动门快步走,突然感觉身后的人没跟上,一回头,看到程景行还站在原地,大声说:“愣着干嘛,你不进来?” 程景行低头,从大衣口袋拿出烟盒,向他示意,他要抽支烟再进。 何明拍拍梁沐沐的手背,小声说:“你以后可得管管他,以前可没这么大瘾。” 梁沐沐嗤笑,她可以管他的吗?长辈们就喜欢开他们这些孩子的玩笑。 莫爱跟着何明和梁沐沐,准备带他们去贵宾专梯,专梯旁的叶沁沁走来说:“空慧正过来呢,不能让她看到你把客人放外面不管的,这边我来带,你快出去把人带进来。” 莫爱挣扎着说:“你去外面,我带他们。” 叶沁沁先一步行动,已经上前为梁沐沐按电梯。 莫爱深叹一口气,真是服了叶沁沁的八卦心,一定要把她推去程景行那里。 电梯门关上那一刻,她看到梁沐沐投过来的眼神,有些复杂。 雨越下越大了,程景行站在通道灭烟杆旁抽烟,雨幕从他身前哗啦啦落下。 通道与大门只有几步的距离,莫爱举伞穿过雨幕过来。 两个人之间隔着银灰色的灭烟杆,不远不近。 苦涩浓郁的烟草味道如丝线,牵连隐蔽的心绪。 沉香木燃烧的香味夹杂其中,程景行指尖橙黄一点,缓慢向上攀爬。 他从前也抽烟,只是不在她面前抽,现在他也并未抽几口,只是燃着烟,听雨声。 莫爱低垂目光,尽量不引起他注意,刚刚梁沐沐的话犹在耳畔,伴着雨声,更显吵闹。 她还是在意了,那样优越相宜的女孩执着于他,还有家人支持,她没来由地心口透凉,像这泼天的雨水都灌进了心里。 脚跟传来刺痛,莫爱挪动两步,把重心换一换。 她身上的会务制服是裙装,同色的深蓝色外套长度不过膝盖,黑色厚丝袜裹住她细瘦的腿,脚踝微微肿胀,不细看并不明显。 程景行把指尖的半根烟送进灭烟杆,银色腕表在腕间转动一下,他两步跨过灭烟杆,欺身到莫爱面前。 莫爱一惊,手上的长柄伞已被他抽走, 点点雨滴碎在地上,碎片溅落在他黑色手工皮鞋上。 他打开伞,与她并肩站着,莫爱斜仰着头,看到他墨黑的发丝用发膜搭理过,硬朗而有层次,短鬓角处有沾了些雨水。 “走吧。”程景行把伞向她那一侧倾斜。 莫爱怕他等,忙走进伞下。 雨中,白色的玉簪花从油绿的叶片下探出头,清雅洁净,阵阵花香与柏木气息融合,自然相宜。 自动门打开,空慧等在专梯旁,看到程景行收起伞交给诚惶诚恐的礼宾部小哥。 莫爱满脸淡然地走过来。 空慧讶异问:“怎么让客人为你撑伞?” 莫爱尴尬解释:“他……喜欢自己动手吧。” 空慧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秒,下一秒看到程景行气宇轩昂地走近,立马换上笑脸:“我带您乘坐这部电梯去水月厅。” 程景行点头迈步道:“有劳了。” 莫爱看着他们上电梯,自己转去走员工通道,到水月厅后台找朱玺。 她得按照彩排的步骤,每一个环节都得卡着点做配合。 会场高朋满座,能在年节将至时,邀约到如此层级的金融商界人物齐聚,实属难得。 程景行坐在第一排,梁穆旁边,另一边是何明,场内多是商界前辈,父辈祖辈都有渊源,他一直保持社交状态,梁穆时不时调侃他,程董太忙,都没空陪他玩了。 程景行见缝插针地反击说:“严苓进组了,你是挺无聊的。” 梁穆瞬间后悔招惹他,还是乖乖把注意力放在舞台的梁沐沐身上。 他是代表爸妈来给妹妹站台的,虽然他觉得梁沐沐并不需要这个哥哥来当摆设,但他最近事事不顺,梁茗贻掐了他好几张卡,他闲散少爷的人设马上要崩了,他得乖一段时间,不惹两老生气。 梁沐沐给资助的学生代表颁发了一个水晶麦穗摆件,作为纪念,象征鼓励和爱心,也希望他们在成材后传递这份友好的情感。 绿色山间小河的舞台背景,再配上素白芦苇,梁沐沐仿佛行走在山间为台下的人介绍来自五湖四海的学生代表。 许天来与其他七个学生代表站在一排,他没有穿柏崖的民族服饰,而是穿了一件比较正式的风衣外套,里面穿了一件带暗红色百花纹样的织锦上衣,寸头干练,发桩像钢针一样竖在头上,眼眸锐利机敏。 梁沐沐把水晶麦穗交给所有学生,主持人挨个儿问他们的心愿,到许天来时,莫爱从舞台背景控制台后走到侧面舞台,看他会许什么愿望。 其他学生许大多许了学业有成,或是学成后可以帮助更多孩子完成学业。 轮到许天来,他对着主持人的话筒大声说:“我希望所有房梁都坚固,所有支教老师都无病无灾。” 主持人笑容僵住,场内突然静了下来,都盯着舞台上的许天来。 梁沐沐接过话筒问他:“为什么许这个愿望呢?” 许天来看到了舞台侧面的莫爱,向着她说:“我遇到过一次意外,学校房梁塌了,是我老师救了我,她重伤,差点死了。那时我跟萨斯祈愿,只要她能救回来,我余生所有愿望都送给她,愿她平安康健。” 场内一片安静,目光都被舞台侧面的娇小背影吸引。 程景行看到莫爱侧身掩面,想必是哭了。 梁穆侧头过来,在他耳边问:“莫爱差点死在柏崖?这事你知道吗?” 程景行手指在唇边抹了一下,闭目深叹一口气道:“我要是知道,能让她去柏崖吗?” 梁穆看看台上的许天来道:“这孩子混不吝的样子可真像你。” 程景行眉头紧蹙,睁眼道:“你眼睛有大病。” 舞台上,梁沐沐顺着许天来的话,用几句对支教老师的祝福化解了场内凝滞的气氛,活动进入尾声。 程景行和何明一起被梁沐沐邀请上台,一起启动舞台上的小型水车装置,宣布春润计划正式开启。 第56章 她是怎么求我帮忙的? 活动后是一个小型酒会,宾客移步到水月厅的另一片区域。 这里也是用淡色系的鲜花装饰,冷餐桌上都是五星酒店配餐送来的新鲜菜品,高脚圆桌上的酒是梁家自己酒庄出产的。 莫爱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刚刚许天来的话让她触动极深。 愿房梁坚固,老师无病无灾,亏他想得出来,以前要他写作文怎么没这么好的立意。 镜中的她面庞素白,职业淡妆被这一道水洗得差不多了,她用纸巾擦掉已晕开的粉妆,眼线眼影反正也没画,露出她白透的肤色,脸上更加清爽。 她将低矮的发髻重新盘一遍,然后走出洗手间,对讲机传来叶沁沁的声音,要她去酒会帮忙。 一般活动后配的酒会,会有一半的客人先行离开,但梁沐沐花了些心思,留住了重量级的主客,比如何明和程景行。 何明自不必说,当时自己家闺女办活动,他悉心招待,有他在,金融圈的人不会走。 程景行是本来新晋的董事,还有太子爷的身份,他不太出席这类交际场,与他打交道的机会不多,自然引起他人好奇。 还有好几个贵宾都是梁茗贻为她点出来的,留住他们,这场子办到十二点也不会冷。 莫爱到酒会区域时,程景行正和梁沐沐一同与三位客人围桌交谈。 距离太远她没听到什么内容,只其中一位女士大笑,高声说了一句“金童玉女”,大致就能猜到,他们在撮合这对年轻人。 莫爱打量他们。 程景行脱去了驼毛外套,只着内里的一身灰色呢料西服套装,领口和肩线位置用银丝做了缝纫线的特别装饰。 他身形挺拔修长,面容俊逸,眉眼有种脱尘的锋利英气,让这一身正装在他身上相得益彰,规整又独具特色。 他身旁的梁沐沐换了一套裸粉色抹胸纱裙,波浪卷发盘在耳后,交错发卷间用娇嫩的蝴蝶兰鲜花点缀,肩背露出大片雪白肌肤,站在程景行身边,抬眼看他,言笑晏晏。 果然“金童玉女”,莫爱喉咙有些干涩,想去操作间找杯水喝,一转身,看到梁穆端着冷餐盘站在她身后。 “你刚刚的表情,有点酸呀。”梁穆把冷餐盘托到她面前,示意她选一个吃。 莫爱巡视盘子里的粉色马卡龙和蓝莓玛芬,每个都是一咬一口糖。 她瞥一眼梁穆,抗拒道:“这位客人,我在工作。” 梁穆拿起一只玛芬咬一口,学着莫爱的样子,背靠墙壁,一点儿不在意他身上雪白的三件套西服适不适合摆这么随意的姿势。 满场热闹,独他远离人群。 莫爱好奇问:“你妹妹的主场,你怎么在我这里躲清静。” 梁穆下巴抬一抬,看着梁沐沐的方向道:“程景行在,没我什么事。你这是不欢迎我吗?要不我去换程景行过来?” 莫爱连忙说:“欢迎欢迎,您安心躲着。” 莫爱真是服了他。 梁穆从高中时就是个自来熟,开朗爽利的个性很招人喜欢,但莫爱一直知道他是个外表与内心极其矛盾的人。 外表开朗,内心沉郁。 非常擅于交际,却极其不喜欢交际。 虽然出身富贵,生活安逸,却有种离经叛道的气质。 莫爱很奇怪他这样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更奇怪自己怎么会对他有这种本能的认知,像是天生就知道一般。 “跟你打听个事。”梁穆边吃玛芬边说。 莫爱敏锐离他远一步说:“严苓的事?” 梁穆说:“嗯,她最近怎么样?跟你联系了吗?” 莫爱视线查看一圈周围客人,道:“她进组了,在南岛拍戏。” 梁穆说:“说点我不知道的。” 莫爱冷漠道:“没了,你不如加一下她的粉丝群,动态和生图很多,你可以自己看,要我拉你进群吗?” 要他当严苓粉丝? 梁穆把半杯玛芬摔进盘里说:“你好好说话,她肯定把我和她那晚的事告诉你了,那真的只是意外,不是说好跟以前一样吗,她现在不回我信息,不接我电话,这又是什么意思?” 莫爱上下打量他一遍,道:“你还有理了?她就是和以前一样啊,忙起来就不回电话,不回信息的,以前你没在意,现在在意,又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想……想解开这个这个…心结,”梁穆搜肠刮肚找词汇,“她是不是过不去这个坎?我看一般情侣分开后也能做朋友的,虽然我和她也不算是那种关系,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到底要我做什么能让她把这坎过去?” 莫爱翻了个白眼,问他:“你跟女孩一般怎么分手的?” 梁穆认真想了想说:“我一般不分手。” 莫爱:“……” 梁穆游戏人间多年,从没走过心,那些女伴也知道跟他只能有露水姻缘,也都不认真,拿到想要的东西都不纠缠。 梁穆一向大方,也不计较人家的要求,连个正经架都没跟女孩吵过,更别说分手了。 莫爱别过脸,噎他一句:“一般不分手,只是忘了说再见,是吧,渣男。” 梁穆不服,反问:“你好意思说我呀,你甩程景行的时候,说过分手?渣女。” 莫爱百口莫辩,愤恨地拿起梁穆盘子里的一块马卡龙,整个塞进嘴里。 此时,她太需要这口糖粉来堵住自己反击的心。 等糖化在舌尖,她才对梁穆说:“苓苓没有躲着你,是你一直都对那件事很敷衍,她不是一个亟待你解决的麻烦,你总想回到从前的关系,但发生了的事,你真能当作没发生过吗?也许你可以,但她不一定可以,你不要强求她配合你的想法,她有自己的想法。” 梁穆紧接着问:“她什么想法?” 莫爱无语地摊摊手道:“你要去问她。” 梁穆沉默着,手上的甜食散发甜腻香味,与他此刻心境形成强烈对比。 长久以来,他一直把情与欲分得很开。 严苓是他情意相投的终生好友,突然越了线,有了欲念,他迫切地想拯救友谊。 爱情这种不牢靠的关系,他并不想和严苓发展。 但严苓这波冷暴力,直接给他整不会了。 梁穆转头看了看莫爱,她正为来询问洗手间位置的客人指路。 待她送走客人,梁穆说:“我现在终于有些理解程景行的心情了。” 莫爱懵懵地问:“啊?他什么?” 梁穆唇角上翘说:“你刚刚说的话,我原样送给你。你对分开的事一直都很敷衍,别让程景行一直配合你的想法,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他现在的想法,你愿意听吗?” 莫爱回过劲儿来,自己的话被他套路回来说程景行了,她反驳道:“听了也没用,我和他不可能的。” 梁穆笑说:“他什么本事你都知道,他要想要你,你真觉得你逃得掉?” 莫爱给他一个奶凶奶凶的眼神,要他闭嘴。 梁穆讪笑着说:“别自欺欺人啊,朋友。” 莫爱回敬道:“你也是。” 梁穆弯起唇角,笑容浅淡。 酒会快结束,剩下都是礼送宾客的繁琐事务,梁穆不好让程景行代劳了。 程景行投掷过来的杀人眼神,他已经无视了好几次了。 现在只能游走入场,接替护花使者的任务。 他放下冷餐盘,跟莫爱扬扬眉,步入交际场,陪妹妹去送客人。 见他走了,莫爱更不想待在这里。 她给正在场内结识宾客的空慧报备了一声,先行离开了会场。 ——— 雨停了,送许天来的大巴已经到了环球的露天停车场,学生们用过餐,正在礼宾部准备上车。 许天来一边往车上搬行李,一边往大厅门口张望,没多久就看见莫爱从前台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帆布袋走过来。 他跑去接过她手中袋子,笑嘻嘻地说:“你来送我?” 莫爱点点头,拍拍帆布袋说:“给你和婆婆准备了些东西,你带回去,做了一盒巧克力饼干,你可以在路上吃。” 许天来连连点头,从布包里翻出用透明塑胶罐装着的黑色圆形饼干,打开盖子,放拿起一块放嘴里,含糊说:“好吃。” 莫爱见他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交待道:“照顾好婆婆,好好上学,不许逃课,听到没?” “好好好,”许天来说,“你怎么跟婆婆一样,老念我。” 莫爱轻轻拧他耳朵说:“我还不能念你了?” 许天来忙扒开她的手,左右看,黑着脸说:“别人都看着呢。” 孩子大了,要面子了。 莫爱住了手,沉眸道:“孔庆坤已经被捕,柏崖的赔偿正华也赔了,村长在组织重建校舍的事,你有空就回寨子帮忙,不许再去工地打工,正华的事就到此为止了。” 许天来把饼干罐重新盖好,放进包里,憨憨地点头。 “好了,上车吧。”莫爱见司机已经在向他们张望,推了推许天来的背。 许天来低着头,把帆布包放下,身体顿住住,眼底有些泛红。 “怎么了?”莫爱弯身要看他的眼睛,带着点玩味的心态,找他的眼泪。 眼泪没找到,自己却被困住了。 许天来突然张开长臂,将正倾身过来的她抱住。 “天来……唔……”莫爱被他锁在臂弯。 抱住时,她一霎惊讶,本能将双手挡在胸前。 双肘被许天来紧紧压在他胸膛,隔开了一些距离,但许天来身材高大,完全把莫爱藏于怀抱,旁人看不真切她的动作,可能还误以为她是在回抱他。 “天来,你……怎么了?”莫爱努力把这个拥抱理解为姐弟间的道别,但很难忽视许天来正在加速的心跳,还有他潮热的呼吸。 “老人说女孩子身上有疤,不好嫁人。”许天来没头没脑地说。 “啊?这都什么年代了,没有这种说法了。” 莫爱不好挣脱,目光慌乱巡视四周,大巴车上的学生正贴在车窗上看热闹,叠罗汉似的堆在窗角,捂嘴笑他们。 学生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她余光瞟见了一辆水蓝色的车,刚刚开进了旁边的贵宾车道,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许天来年轻血热,抱女孩也是第一次,动作僵硬,没轻没重的。 莫爱被勒得喘不过气了,拍拍他的肩膀,哑着嗓子说:“天来,太紧了,你先松开。” 许天来马上放开,扶住她双肩,看她面色道:“没事吧,我……我就是舍不得你,一时激动。” 莫爱摆手,猛烈的新鲜空气让她呛了一下,咳嗽两声后问:“你刚刚到底想说什么?” 许天来立起身子,长手摸着自己低垂的颈背,眼睛不敢看她,“你……能不能等我……” 莫爱眨眨眼,努力猜想他的意思,“等什么?等你再来海城?你放心,我会找时间回去看你和婆婆的,想见面在哪儿都能见到的。” 许天来嘴微张,说不出话。 莫爱还是只把他当孩子,他不好意思澄清误会,只能不说话,失落地看着她。 “不……不对吗?那你让我等什么?” 话问出口,莫爱陡然想起程景行之前说的,许天来看她的眼神,非常像当年他看她的眼神。 看着此时羞愤沉默的大男孩,她突然觉得程景行的话也许不假。 “你们要等什么都好,能不能现在先不要让全车人等你一个,许天来同学。” 程景行冷厉的声音自后方传来,如一道惊雷,劈开莫爱绵密难缠的疑思,她一转身,迎面撞见他立在自动门后,离他们不过五步路的距离。 许天来一看到程景行,低垂的头瞬间抬起,腰背挺得非常直,眼神一下子进入戒备状态,语气不善道:“怎么哪哪都有你,你不许骚扰我老师。” 程景行不以为然,偏头看莫爱道:“我骚扰她?你要不要问问她,她是怎么求我帮你的?” 许天来瞪着眼,讶异地问莫爱:“他帮我?他帮我什么?老师。你答应他什么了?” 这种事情就是越描越黑。 莫爱没有作答,而是把许天来推上车,交给司机,最后解释一句:“没什么事,你安心回家,到家给我打电话。” 许天来不情不愿地被推上车,他能感受到莫爱对这个男人是不同的,他不太懂这种感觉,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莫爱刚烈,并不轻易示弱,但在他面前,像坚冰化水,她会与他商量,会恳求,会妥协。 她看他,是当男人看的,不像看自己,永远当小孩。 有些深藏于心的不甘被许天来收于眼底,他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向窗外的莫爱挥挥手,阳光干净的笑容好似没有烦恼。 大巴开走,莫爱目送车离开,她不急着离开,后脊发凉的感觉特别明显,身后的程景行就站在不远处。 欧陆在贵宾通道掉了个头,向这边驶来,是来接程景行的。 莫爱转身,拾阶而上,为他让道。 许是会场暖气太热,他来到室外,依然没有穿回深灰色的驼毛大衣,只将厚重衣服搭在腕间。 莫爱不准备与他打照面,脚步移到旁侧小门,准备刷卡走员工通道。 怎料,程景行根本不给她回避的机会,欧陆一驶入车道,他立即长腿阔步地跨过台阶,追到莫爱,拉住她的手,把她塞进了欧陆的后排。 “你要带我去哪儿?”莫爱问得平静。 她太了解程景行,在他生气时,逆着他,就是找死。 所以他拉她上车,她也并未反抗,上了车他也没松手,还掐着她手腕,力道不小,带着惩罚的意味。 车辆驶离车道,程景行冷声说:“许天来要你等他长大来娶你,你敢应吗?” 第57章 难道就因为我爱你吗! 雨过气温又降了几度。 前排司机把车内暖气调高,实属多余,后排冷若冰山的氛围任何暖气也救不了。 莫爱听到程景行的问话,才想明白许天来要她等的是什么。 许天来自己可能都没想到,在这种事情上,能懂他的居然是被他视为劲敌的程景行。 程景行拧了拧莫爱的手腕,视线锁着她不放,意思是要她回话。 十七岁男孩的一时脑热,惹得他这个近三十的男人头疼吃醋,多少是有些没风度了。 但他从不觉得感情需要风度,是他的,就得当仁不让,全心全意,全副身心都得是他的。 莫爱看出程景行在较真,自己现在人在他车上,不想激怒他,识时务地解释道:“寨子里外人少,我算是他接触到的为数不多的外来女性,他对我好奇,觉得我很特别,就把这种特别理解成了喜欢,他才十七,这只是青春期一时的,等他以后接触的女孩多了,就会发现我也不特别,他自然就不会再那样想我了。” “莫老师,自圆其说的本事真是长进不少,”程景行冷眉挑动,笑说,“你是不是忘了,我喜欢上你时也是十七,难道我们做过的一切,也是青春期一时的?你自己骗自己的话,就别拿来敷衍我了。” 莫爱想要安抚他的心意被他这一怼,如灯芯被剪,烛火骤熄,彻底断送了。 她转头与他对视说:“我也是才知道他对我是……那样的感情,我能怎样?而且,我为什么要跟你解释,我等他,或者不等他,都与你无关吧。” 程景行把腕间大衣往她身旁座位扔去,厚重织物迎面落下,形成一股上升的气流扑向她的脸,扬起颈后几缕落发,她立即闭眼。 “你还想过等?”程景行压着声线质问,“你这老师当得还真称职,管他一辈子。” 莫爱瞠目,佩服他找重点的能力。 他还和从前一样,一吵架就胡搅蛮缠,什么道理都不讲。 常常是她舍不得与他执气,更珍惜相处的时间,不愿被吵架消耗。 吵到最后都是她乖顺地妥协,纵着他的脾气。 而现在,她千般思恋,万般苦楚都受过了,鬼门关都打了个转,深谙人心都是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的,尤其程景行的醋意和少爷脾气,更是如此,她不想再做他的乖乖女。 “是啊,你倒是提醒我了,十七岁的感情也可以谈得长久,”莫爱顺着他的话说,水灵的杏眼望着他,“我不妨等个五六年,攒点钱,回柏崖定居,反正我也在山里住惯了,省得成天与你碰面,被你逼问,被你拖来拽去,关在车里,不得安生。” 她是真懂他的软肋在哪。 他傲娇不羁,从不低头,这些时日却将一颗心低到尘埃里,变着法儿来见她,缠着她,甚至借情敌的手,迂回帮她。 她竟然毫不领情,只觉得他难缠,躲他恨不得躲进山里去。 程景行心口怒火烧灼,太阳穴血脉扑腾,看看前方路面,才刚离开环球没多远。 回问夏小院还要二十分钟车程,他是一刻也等不了了,对司机说:“找附近停车场。” 莫爱登时警觉道:“你要干什么?” 程景行不答话,掐住她手腕的力道又重了三分。 莫爱不敢吱声,怔怔看着程景行愈渐深沉的神色,心下陡然紧张起来。 薄暮爬上天际,用力把天空擦成灰黑。 欧陆停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公园露天停车场,司机识趣地下车抽烟。 夜色半落不落,暧昧缱绻,隐秘的欲望散发诱人的危险信号。 这地方也不知司机是怎么知道的,老司机果然路子野。 空旷的停车场面对一片湖水,路灯无一盏亮起,要是在深夜,头顶定是一片美仑星空。 碧水观星,真是幽会圣地。 欧陆周围没有其他车辆,只有一棵枯树,树枝零落,立在后座车门旁,树干打下一片阴影,遮住程景行半张俊脸。 莫爱心跳狂乱,手腕往外挣了一下,没挣脱,倒是惹来程景行一声嘲笑:“现在怂了,是不是有点晚,激我的时候,怎么不好好想想。” “你到底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莫爱声音有些抖。 程景行没答话,松开她的手腕,解开腕表,丢到中控台,百来万的东西被他扔得像个玩具。 他伸出食中两指拉开领口的银灰领带,无所谓地丢到大衣上面,又解开领口两粒扣子,露出微汗的锁骨,长舒一口气,让自己松快些。 见莫爱慌张神色,反问她:“你在期待什么?” 莫爱别过脸,稳住声音说:“天来和…和我妈的事,谢谢你。你要的解释,上次我也说明白了,恩怨两清,你放我走吧。” “就这么着急跟我撇清关系?”程景行黑眸似墨,闪着幽暗的微芒,“是不是别的男人帮你,关心你,你都能接受,都能给回应,唯独我不行,我做什么你都不放在眼里,只能得你一句恩怨两清。” 莫爱见他气势微张,如大雨前的狂风,有要向她倾轧的趋势。 “你知道我这几天犯的最大错误是什么吗?” 程景行倾身过来,英俊眉眼透着锐利的光。 莫爱摇头,预感不太妙。 程景行附在她耳边说:“就是跟你废话!” 她本能地向另一侧车门挪动。 程景行左臂一伸,揽住她整个腰背,左手大掌张开,钳住她左侧胸腰区域,狠力把她压入怀里。 鼻梁轻碰,视线不清,程景行容不得她有任何推拒,右手托住她的后脑,第一时间把唇压过去,以舌撬开她的贝齿,绞住她口中柔软。 只听她“呜呜”低吟,激得他更深入地缠吻。 迂腐言语已经消磨掉他所有耐心,横竖她是不听话的,那便不说了。 他有的是办法教她诚实。 长吻深重,津液相吞。 程景行根本不给她喘息空间,一如从前。 熟悉的窒息感唤起身体的记忆,那是一种足以让她溺亡的爱意。 强烈的拥吻是他留在她身上的瘾,她戒了多年,重被勾起,一种渴望被再次调教的心理正在蚕食她的防备。 他的手捣乱她的盘发,顺着她的下颌,来到她的领口,扯落丝巾和两粒领口纽扣。 冷空气与白皙的脖颈肌肤相碰,瞬间拉回了她的理智。 “景行,不要……” 程景行放开她的唇,将吻移向她的耳廓和脖颈。 她躲闪地左右摇头,他一沉眸,俯身,右手臂绕过她的双膝,公主抱的姿势将她抱起,放在腿上,左臂再次捆住她的腰。 她身躯不得不昂首迎向他。 他低头,吻住她软白的脖颈,重重吻吮,留下点点红痕。 莫爱身体酥麻,软成一滩水,像被麻醉的猎物。 他手指捻起她衬衣褶皱,轻轻一拉,将衣角从一步裙的腰封中抽出,手掌迅速探入其中。 温热掌心在她身上缓慢运行,每进一寸,便会卷起天旋地转的热潮和情动,风烟滚滚地将她淹没。 窗外枯树上晃过人影,不远处有人声靠近。 莫爱无力地扬手,推推程景行肩膀,委屈和恐惧交杂,眼角沁出了泪。 “景行……我们做这种事,没有意义……” 程景行于她锁骨间抬起头,极速的气息喷薄在她下颌,“要什么意义,这就是意义,是你欠我的!” 人声渐渐到了车边,一对闲逛的小情侣,打情骂俏地路过。 莫爱近乎绝望,从没想过自己会以如此不体面的方式,与他做最亲密的事。 程景行感受到怀里的人在颤抖,纤细幼白的手指正扯住他胸前衬衣,指尖发白。 他长吁一口气,吻干她眼角的泪,收拢欲念,坐起身,把她的脸埋在自己怀中,隔绝窗外好奇的视线和议论声。 “这车没熄火哦,该不会是在……” “那你还看,赶紧走,等人下来打你!” 打闹声渐远,程景行松了松手臂,莫爱顺势要从他腿上下来,却感到他的右手还停在她腰间,没有放下来的意思。 “别乱动,除非你想继续。” 程景行火气未消,正难受着。 莫爱不动了,双腿并拢斜放在他腿侧,一步裙和黑丝绷得很紧。 浓密黑发垂落耳边,挡住她绯红的脸颊和脖颈上的吻痕,长长睫毛附着水汽,时而抬起,时而落下,像湿身的蝴蝶,不安地煽动翅膀。 唇瓣刺痛,口齿间还有他的味道,柏木体香留在她颈间。 她全身滚烫,谨慎抬眼看他。 他侧脸对着她,右手抚在额间,黑眸无焦点地看着窗外,月色侵入他微敞的领口,独属于他的男性气息将她包裹,她逃跑似的移开视线。 半响,他才开口:“很委屈吗?我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这样对我。严苓你当闺蜜,时刻关注,孟育之你当朋友,从不拒绝,许天来是你学生,为了他,你都肯来求我,就连梁穆,你也能像以前一样,跟他聊天开玩笑。怎么到我这,你就跟见了鬼似的。” 莫爱紧抿嘴唇,手指绞紧,答不出一个字,也不想答。 “人人你都可以和颜悦色,照顾周到,”程景行右手捏起她下颚,审视着她精巧小脸说,“敢情你的牙尖利嘴、无情无义是独留给我的。我是比别人贱吗?我的感情在你那儿就一文不值,我的好意你就要避之不及,你凭什么对我视而不见,凭什么我的真心给了你,你就敢随意践踏。我程景行怎么就该任你抛弃,任你伤害,难道就因为我爱你吗!” 一息没收住,莫爱松开微肿的唇,空气在鼻腔逆流,眼里瞬间噙满了泪。 欣喜与愧疚交叠成新罗密布的网,慢慢在她心中收拢挤压,缠成一团难解的丝,将她绞杀。 她给不了回应,只能让眼泪淌下。 程景行见不得她的泪,甩手松开她的下颚,几滴泪花飘落在他西服肩上。 第58章 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夜幕终于落下,湖水映照月光,波光粼粼,深藏的隐秘在黑暗中松懈了防御,悄悄浮起。 程景行轻轻侧头,指尖拭干她的泪,语气责怪,却很温柔。 “你存我电话,却不联系我,口口声声说不爱了,又一直保留我的语音,你到底怎么了?” 莫爱解开绞紧的手指,这问题她没法正面回答,心口一动说:“梁沐沐今天跟我说,她喜欢你。” 程景行莫名,浅笑道:“你吃醋了?” “我羡慕她,诚实不止要勇气,也要资本,怎么想就可以怎么说,不用带着面具过活,是因为她拥有很多支持她的东西,她并不害怕失去,”莫爱低眉说,“我没有那样的底气,不想骗你,也做不到把自己全然交出。有缘无分,是我能给你的唯一答案。” 程景行从她话里听出弦外之音,“在我面前,你有什么不能说的?” 莫爱道:“五年前我就做了选择,不可能改变。” “五年前的选择到现在也不能变……”程景行细细品读她话里不同寻常的语态,瞬间坐直身体,向莫爱更探近一些,视线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表情,“你是不能,而不是不想,是吗?” 莫爱没想到他这么敏锐,稍不留神漏给他一个线头,他就要抽丝剥茧。 她顿时心惊道:“我的意思是我不会走回头路。” “我们重新开始,不算你回头。”程景行顺着她的话应了这么一句,但思绪还停在她上一句话。 五年前到现在,有什么事能让莫爱不得不选择离开他?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程景行反应过来,问题可能不出在他们之间,而是,外力? “是不是程家有人找过你?” 程景行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他是程家唯一继承人,婚姻被视为扩大家族利益的工具,他的婚配对象是多方势力紧盯的位子。 偏生他天生洒脱独立,不喜拘束,幼年又有爷爷程时文惯着他性子,所以他从不理家族中这些功利的纷争,一贯我行我素,从未想过用女人来换取利益。 父母对他也甚是开明。 他从小跟爷爷在镜湖长大,父母常居海外,予他疼爱多过管教。 成年后,父母与他更似朋友般相处,他们断不会做出干涉他感情的事。 况且,五年前他就告诉过他们,他与莫爱交往,他们并没有反对,还多次想要莫爱去加拿大过年,都被他想要霸占她假期的想法拦截。 父母应当是不可能,但程家其他长辈他不好说。 姑姑姑父一直定居海城,去镜湖看他次数也多,对他的事比较了解。 起初他并未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妥,倒是他出国这几年,他们变着戏法往他身边送的女人,不只一个两个。 莫爱即刻摇头否定,慌乱地不想让他再猜下去,“没有,我没有见过你家的人,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程家,那是你妈妈?” 莫爱瞬间愣住,不敢吱声。 程景行想起莫如梅倚在楼道的水泥栏杆上抽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与莫爱在路边吻别。 那目光他并不能看得真切,但冷凝的气氛可以让夏夜的空气结冰,并不友好,甚至带着鄙夷与蔑视。 “你妈妈一直不喜欢我,”程景行双手捧起莫爱的脸,小心问,“她逼你跟我分手,对吗?” 真相的遮羞布被掀开了一角,莫爱眼底闪过惊惧,她坐在他怀里,根本无处躲藏,程景行迅速察觉,追问道:“你在害怕,刚刚你想到了什么?我猜对了是不是?” 莫爱握住他的手腕,防备在土崩瓦解,她嘴唇翕动,求他:“别问了,好不好。” 程景行似是终于找到了命门,怎么可能放过。 他眉间紧锁,心中急成一团火,但在她额头落吻的动作却缓慢柔和,充满疼惜。 吻罢,他凑到她耳边,轻声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事值得让我们分开,乖,听话,告诉我。” 他的气息炙热,话语如魔咒,教她乖顺,绷住理智的最后一根弦正在被拉扯至极限,五年的思念之痛,被他这一句话抚平。 莫爱心口生出热意,想与他和盘托出。 卖了爱情为母还债,见不得光的私生女,好似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她已遇到她的陌上少年,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她慢慢启齿,话未出,泪先落,支支吾吾,“我……我……不想……毁了你……” “什么?”程景行抚着她的后背,试图将她支离破碎的词拼凑,“你再说一遍。” “我……” 电话震动声从大衣口袋传出,莫爱深深吁出一口气,将手伸进口袋拿手机。 程景行简直要疯了,这种时候她居然要接电话! 他迅速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许接。 莫爱抽抽鼻子,抹了把泪,说:“可能是医院。” 程景行无奈,松了手。 她翻过手机屏幕,来电显示的名字是孟育之。 他最好是有点正事才打过来,不然程景行恨不得此时就穿过屏幕杀了他。 “喂,孟医生。”莫爱收敛哭腔,声线有些干涩。 程景行火气正旺,又不敢打扰,捡起莫爱肩头的一缕秀发绕在指尖,绕过来,又绕过去。 多年前的习惯还是没变,爱玩她头发。 莫爱随他拨弄,专注在与孟育之的通话中,越听脸色越惨白。 最终发出不可思议的疑问:“你说我妈……从医院跑了?” 第59章 如十七岁时的第一眼 孟育之是上夜班时接到护士通知的。 莫如梅晚饭后,要护工推着她去院子里透气。 俩人走到户外廊道上时,突然下了雨,护工回病房拿伞,折返回来却只看见空荡荡的轮椅侧翻在雨里。 护工在院子里找了一圈,没看到莫如梅,慌忙跑去护士站,告诉护士长病人丢了。 “监控里看到她下午六点走出医院大门,门口拦了辆出租车离开,”孟育之说,“护工说她下楼时穿了厚羽绒服,带了手机,还有现金,应该是早有这个打算。我已经报警,警察那边我去沟通,你想想她可能会去哪里?” 莫爱脑子里跟炸了颗原子弹一样,蘑菇云遮天蔽日地轰起她纷乱思绪,眼瞳在眼眶里乱撞,意识慌不择路地在各种可能性上摇摆。 要不是程景行搂了搂她的腰,触感被唤醒,她还陷在慌乱中,不能思考问题。 “阿姨找不到了?”程景行担忧地问,伸手抚了抚她的侧脸。 她回过神,电话没挂,孟育之听到了程景行的声音,便问:“你……那边有人?” 莫爱“嗯”了一声,脑子里努力思索莫如梅可能会去的地方。 她是嚷着要出院,但她从没说过出院想做什么。 生命尽头,她可能想做的事,无非赌两把,抽几口烟,醉一次酒,再就是……见见赵泽? “孟医生,麻烦你帮我联系警察,我自己先去找,挂了。” 莫爱果断挂了电话,在手机中翻找那个只打过来一次的来电号码。 她并没有存赵泽的手机,因为她没想过还会联络他。 乱发有两缕被她吃进了嘴里,程景行修长的手指将它们拉出,挽在她耳后。 他抚平她衬衣褶皱,将衣角塞回腰封中。 她领口的扣子是被他扯落的,扣不回来,雪白的天鹅颈上显出几点粉色吻痕。 他将她从腿上抱下,放回座椅上,下车转去副驾驶的位置。 他有一套冬衣刚去送洗,何岳帮他取回后放在了副驾。 他从干洗袋中翻找出一条黑色羊绒围巾,带着围巾回到后座,给司机发了信息,召他回来开车。 莫爱此时已经找到电话号码,正在拨打。 程景行帮她围上围巾,她拿着电话,一双水汪汪的眼慌乱不安地看着他。 她知道此时在程景行面前给赵泽打电话,所有事情都将瞒不住了,但现在找到莫如梅才是最紧要的,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程景行不知她心中疑虑,只认为她是着急找母亲,帮她围好领口后,指尖插进她的秀发,理了理,柔声说:“我陪你找,阿姨会没事的。” 莫爱点点头,耳畔的“嘟——嘟——”声结束,有人接了电话。 “您好,南苑酒店,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对面甜美的女声说道。 莫爱一时懵了,皱眉说:“请问这个电话是谁的?” 女声说:“这个电话是我们大堂经理的公用值班电话,请问您是住户吗?” 莫爱恍然,心沉入寒潭。 赵泽就连给她打电话,也避免用自己的手机。 这般小心谨慎,也难怪能在梁茗贻眼皮子底下偷腥。 “不好意思打错了。”莫爱迅速挂断电话,陷入沉思。 程景行通过她的回话,猜测说:“是有陌生电话打给你?” 莫爱支吾到:“嗯……有个奇怪的人来过电话,我以为跟我妈有关,应该只是个骚扰电话。” “她不在医院的时候,会去哪些地方?”程景行道,“会不会去了你家?” 莫爱摇摇头说:“她住院后我搬过一次家,新地址我没告诉她,应该不会。” 司机开门上车,整装待命。 莫爱回想三年前,她来到医院找莫如梅,那时她就孤身一人,治病这些年,医院家里两头跑,连个牌友都没有来看她的。 她自幼孤儿院长大,亲戚更是没有,院里一起长大的朋友以前在镜湖还有几个,到海城后,好像也断了联系。 她工作都是打零工,并不与同事交流。 这么算下来,她的社交几乎为零,与她有交集的人只有莫爱、护工和医院的人。 莫爱突然一惊,马上给护工打电话。 “阿姨,我妈最近有念叨什么事情吗?”莫爱问。 护工阿姨:“还是那些嘛,要出院,不要吃饭,不要抽血,不想活了之类的。” 莫爱追问:“没有什么特别的吗?以前没有的行为?” 护工阿姨想了想,说:“她比之前睡得多,醒来就爱看电视,还就看一个财经频道,她还问我能不能下载节目。” 莫爱眼神放光问:“什么节目?” “访谈的,新闻的都有,她说有喜欢的明星,想要录下来。”护工阿姨道。 莫爱从没听过莫如梅有喜欢的艺人,“你知道她录的是谁吗?” “不知道了,她自己在手机上找到了节目,就再没问过我。”护工阿姨那边很吵,她提高了音量说,“小爱啊,你找得怎么样呀?我和孟医生在警局呢,他们找到了载你妈妈走的的士车牌,正联系司机呢,应该快有消息了。” 莫爱道:“好好,麻烦你们了,有消息及时告诉我。” 挂断电话,莫爱考虑要不要去警局与孟育之汇合,她完全想不出莫如梅会去哪里。 程景行提醒道:“环球有可能吗?” 莫爱抬头看看他说:“她去环球找我?” 她不觉得莫如梅好不容易逃出医院,第一时间想看到的人会是她这个女儿。 手中电话震动,莫爱惊得一震,拿起来看,是叶沁沁,以为是公事,接听后马上说:“沁沁,我现在有急事,在等电话,不说了……” “你听我说,你别挂,”叶沁沁几乎是喊着说的,比她还急,“你妈妈来环球找你了。” “啊?”莫爱瞠目结舌,“她……她人现在在哪?” 叶沁沁道:“在我旁边,她说肚子痛,我给她找了张轮椅,你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出院,快来快来,接待大厅礼宾部侧门。” “好好好,帮我照看一下她,我马上来。” 莫爱感激涕零地挂了电话,转身拉住程景行的胳膊,欣喜说:“找到了,她真在环球。” “去环球。” 程景行跟司机交待一声,牵起莫爱的手,握在掌心,将她包裹,安慰说:“很快到,没事了。” 掌心的温度带来无限的安心,莫爱心头大石落下,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 她无助地侧靠在灰色真皮座椅上,程景行拉拉她的手,侧目看她的眼神如十七岁时的第一眼,柔情清澈。 他说:“过来。” 莫爱像只听话的猫,往他身边坐近一步,把头靠在他胸膛,心跳声沉稳有力,柏木香味让她贪恋不已。 就再给她这一程路的时间吧,现在,她太需要这个怀抱了。 第60章 不想带我见家长 欧陆进入环岛,莫爱离开程景行的怀抱,坐起身,想起给孟育之打个电话,告诉他莫如梅已找到。 手机刚拿出来,程景行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启唇说:“我给孟育之发过信息了。” 莫爱讶异道:“你给他发信息,说我妈找到了?” 程景行冷眸流转至窗外车道,有种直言不讳的坦然。 “有问题吗?” “没、没问题……” 莫爱怆恍,料想孟育之收到程景行的信息,再不可能相信他们只是“不太熟”的校友。 轻微的感情浮动很快略过,莫爱身躯越过程景行双腿,整个人趴在车窗上,如一段曲线柔美的桥,架于他眼前,腰肢弧度曼妙,乌发雪肤,令他想起一些涟漪画面。 他心跳漏掉一拍,虽然知道这是极不合适生情愫的时机,但情难自抑,生了邪念,他深感罪恶,错开目光。 莫爱全然不知身下男人天人交战的想法,她懵懵愣愣的张开手指,按压车窗玻璃,双瞳剪水,痴痴望着礼宾部侧门的方向。 “麻烦转去贵宾通道出入口那边,可以直接停在礼宾部侧门。”莫爱对司机说,视线没有移开。 司机依言驾驶,车过转角,旋转玻璃门如椭圆鱼缸。 莫爱透过玻璃折射看到变形的人影,穿着会务制服的叶沁沁正蹲在一个轮椅前,跟轮椅上的黑衣女人说话。 轮椅背向莫爱视线,她看不见脸,但那坐姿背影,让她一眼认出,那就是莫如梅。 “好了,放心了。”程景行轻拂她发端。 莫爱重重舒一口气,虽说叶沁沁的电话已经让她安心,但还是不免一路忐忑,现在亲眼见到人,总算将绷紧的神经松了下来。 “您在路边停吧。”莫爱说道,抬眸去看程景行,两人近在咫尺,她的发丝还缠在他灰色西装肩头,舍不得离开。 “就送到这里,耽误你太久了。”她客气得仿若刚刚被他亲昵抱着的人不是她。 程景行绕在她发端的手指一滞。 春风又吹入了寒潭,他寻寻原因,道:“不想带我见家长。” 虽然他说得有些让人误解,但莫爱的确是这个意思。 要是让莫如梅看到她与程景行一起,不知道莫如梅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也罢,这种时候,程景行不想她为难,松开她的发,又嘱咐:“我们的话题没有结束,我会再来找你。医院有需要我希望你直接跟我说,你不说,我可以继续拿孟育之做桥,只要你安心。” 貌似给了选择,实则没有。 他可以陪她走不一样的路线,但她的目的地只能是他身边。 车停稳,程景行开车门先下车,手扶在车顶边沿,让出空间让莫爱出来。 莫爱迫不及待,扯着一步裙落下双脚,奔向玻璃门,没回头。 侧门只出不进,门口有门禁,要刷工牌,莫爱出来送许天来的时候没带,又直接被程景行拖走,现在只能给门里的叶沁沁招手,让她帮忙开门。 叶沁沁看到她,马上起身,跟莫如梅说了一两句话,一路小跑到门边刷卡。 莫如梅大抵是知道莫爱已在身后,微微侧了侧脸,没有完全转过来看她。 莫爱始终望住她,感觉她那侧坐的背影,带着一抹凄怆失落。 好像看到她,就非常失望。 莫爱选择相信此刻心中微末的针扎痛感是一种误解,是她对莫如梅的误解。 她只是病得形销骨立,脆弱地坐着,没有别的情绪传递出来。 门卡“嘀”一声,玻璃门自动打开。 周遭背景声,被叶沁沁的声音击穿:“你可来了,我看阿姨还是挺不舒服的,是我调车送你们回家,还是要叫救护车,去医院看看?” “我们先过去。” 莫爱拉拉叶沁沁的手,往里走,看到莫如梅陡然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另一道玻璃门的外面。 车道上的车即停即走,是下客接客的落车点。 “妈?”莫爱离她只有几步的距离,已能看清她惨白面色上的表情。那是一种她未曾见过的激动,仿佛感谢上苍垂怜般的——欣喜? “妈?怎么了?” 莫爱再唤一声,莫如梅没转身,身体停顿一下,而后猝不及防地向玻璃门跑。 门自动打开,车来人往的车道在她眼前如画卷般展开,她脚步踉跄,细瘦如杆的双腿支撑不住她剧烈运动的身体。 她如同感知到上天的召唤,注意力都在她目之所及之处,无视地上的黄线警示,拖着一副歪歪倒倒的病躯,走进了贵宾车道。 “妈!————”莫爱大呼,发足狂奔追过去。 “嘶——” 凄厉的刹车声划破夜空,莫爱猛追不得,看着莫如梅倒在了一辆白色奔驰前。 ———————— 酒会到下半程,梁沐沐兴致已不高,看着身旁帮她挡酒的梁穆,半天挤不出一个笑。 一刻钟之前,在她身边的还是程景行。 他提前离席后,会场也再看不到莫爱的身影。 层层的巧合,隐隐的猜测,都指向了她最不想接受的真相。 程景行对莫爱旧情难忘,或者,本就没有旧情,他一直爱着她。 “你不至于这么嫌弃我吧,”梁穆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低头看妹妹闷闷不乐的表情,“我也不比程景行差,就这么不乐意我陪你呀。这可是你的主场,别让客人看笑话。” 梁沐沐揶了梁穆一眼,重新堆起笑颜,粉色薄纱随她步伐轻轻摆动,摇曳生姿。 她收拾起不必要的低落情绪,挽住哥哥的手臂,礼送宾客。 夜色侵染,贵宾送走,剩下的客人和会场事务都由朱玺和空慧接待善后。 梁穆喝多了,他酒量一般,面色潮红,有些过敏。 “我叫你车来接你,你先回家。”梁沐沐扶梁穆在贵宾休息室坐下,用手背碰碰他额头,没烧。 梁穆眯着眼看她说:“放心,你哥死不了。” “过敏还喝,都说不要你挡酒了,我杯子里是葡萄汁。”梁沐沐给他颈后多垫一个抱枕,让他好受点,又要服务员给他倒杯水来。 梁穆将抱枕抱怀里,凑过来说:“你没喝酒呀,谁给你换的?” 梁沐沐道:“景行哥。” 梁穆恍然大笑:“难怪严苓说他是老狐狸。” 手机来了信息,梁沐沐看一眼道:“司机在等了,走,扶你出去。” 梁穆起身,半边手臂搭在梁沐沐肩膀,走了两步说:“一起坐我车吧,何必两辆车回。” 梁沐沐抿了抿唇角,梁穆霎时懂了,她有别的安排,便不多问了,只交待一句:“早点回来。” 送走梁穆,她自己的白色奔驰也从停车场出来了,转过一段悠长的通道,掉头来接她。 她并没有别的安排,只是单纯地不想回家。 暗云堆积的漆黑天空,一颗星星也不见,她怆然地看着,无望又不甘。 她从小对想要的东西渴求都不强烈。 因为一切对她来说,都不难得。 愿望实现,只是时间和时机的问题。 父母疼爱,兄长宠溺,她的世界是座永远心想事成的城堡。 想要的太容易得到,那找到想要的才是烦恼。 程景行是悬在她城堡之上的一颗耀眼星辰,她从未产生过如此浓烈的心悸与渴望,还有附着于此的失落和妒忌。 环球的礼宾小哥为她打开后排车门。 她顿足想了想,要司机下车,拿了车钥匙,她想去兜兜风。 绕过车道,坐进驾驶室。梁沐沐理顺粉色纱裙的裙摆,启动了车辆。 松开刹车,轻点油门,忽而看见前方有一辆水蓝色的欧陆,很像程景行的车,但看不到车牌。 她加重脚下力度,想开近点看。 眼前突然闪出一个黑色身影,她以为那人会在车道边停下,却没想她竟直直向她的车走来。 她立即油门改刹车。 “嘶——” 一种撞到东西的感觉自方向盘的震动中传来,梁沐沐登时面色惨白,红唇颤动,惊恐的眼眸都不敢往车前看。 “妈!” 车前两个穿着环球会务制服的女孩冲过来,查看车下的人。 梁沐沐于慌乱中认出,那个喊妈妈的女孩,正是莫爱。 第61章 她……会死吗? 殷红鲜血在黑色的沥青路面上流成一滩,莫如梅侧摔在车头下方,头部差一寸就到了轮胎底,头上杏色的毛线帽掀拢到头一侧,露出一半光秃秃的头皮,她面色如纸,闭眼侧躺着,仿佛没了气息。 莫爱跪倒在地,膝盖、手指都沾到了血,伏身去探莫如梅的气息,胸膛已没了起伏,她惊恐不已。 周围人声呼喊,惊叫,避退不及。 巨大车头正悬在莫如梅身体上方,莫爱看不出莫如梅哪里受伤,不敢轻易将她拖出车下。 她立即拍打车引擎盖,怒吼:“倒车!” 梁沐沐在车里吓得发抖,水晶美甲在方向盘留下一组抓痕,听到莫爱的声音,想要去拨挡倒车,但惊恐让她害怕再次驾驶车辆,迟迟没有动弹。 车门突然被打开,一口刺骨冷风灌进来。 “景行哥……”梁沐沐看到来人,呼吸急促,哭着说,“我该怎么办?” 程景行站在车门边,视线看向车的档位显示区,发现还在d挡,迅速探进车里,将档位挂到p挡,转头对梁沐沐说:“松刹车,下去。” 梁沐沐踩刹车的脚已经麻木,她再三确认档位和程景行的眼神,松了脚,转身下车。 程景行立即坐到驾驶位,入倒车挡,将车倒后,停到路边。 车头一挪开,莫爱马上对莫如梅做心肺复苏,她动作娴熟,没有一刻犹豫,心里数着节拍,抬头向正在拨打120的叶沁沁喊道:“aed!” 叶沁沁挂了电话,马上跑去接待大厅内,前台背景墙的一角挂着绿色箱盒,她打开箱门,取出方形机器,跑回车道。 程景行下车,将还在路中间瑟瑟发抖的梁沐沐带到路边。 “景行哥,我……撞死人了?”她攥住程景行的西服袖口。 程景行扒落她的手说:“在这别动。” 他疾步跑到莫爱身边,打开叶沁沁拿来的aed,撕开贴片上的薄膜,将两片贴片交给莫爱。 莫爱拿过贴片,叶沁沁帮忙将莫如梅大衣领口解开。 贴片贴上,莫爱手挪开,按了aed的电击键。 放电结束,莫如梅没有反应。 莫爱顾不上自己已经力竭,勉强跪坐起身,要继续做心肺复苏。 程景行拦住她,自己双手交叠,压在莫如梅胸口,对莫爱说:“给孟育之打电话,要他在医院做好准备。” 莫爱立即拨通电话,没说两句,就看见莫如梅咳出了一口血,喷吐在地,白得青筋凸显的眼皮,抬了抬,四处搜索人影。 “妈,妈,听得到吗?”莫爱焦急地扶住她的肩,大声唤她。 程景行停止按压,脱下西装盖在莫如梅敞开的上身,他身上只余一件白色衬衣。 莫如梅呼吸不均,眼神缥缈,耳边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又像要晕厥过去。 救护车停下,急救人员将莫如梅身上的aed取下,帮她戴上呼吸面罩,抬上硬板床,送上车。 莫爱和叶沁沁一起上车。 莫爱一直紧张地注视莫如梅的情况,无暇分心。 程景行只得在车门关闭前对叶沁沁说:“我坐别的车跟你们过去,帮我照顾她。” 叶沁沁连连点头。 救护车呼啸远走,程景行大步走回接待中心门口的空地,他把梁沐沐放这儿了。 “沐沐,”程景行叫她,语气谨肃说,“酒会下半场我不在,你有没有喝酒?” 梁沐沐警醒地抬起头道:“我……没有,我喝的是你给的葡萄汁。” 程景行略微低头,深眸如墨,看着她的眼睛,郑重说:“不是不信任你,是这个非常关键,你确认你一滴酒都没沾?” 梁沐沐拼命摆头说:“一滴也没有,酒都是哥哥喝的。” “好,”程景行抬头,边拿手机叫车边说,“你坐我的车回去,梁姨赵叔先不要说,我和你哥先处理。” 说完,他招手让欧陆过来。 见他要走,梁沐沐马上问:“她……会死吗?” 就刚刚的情况看,不容乐观。 程景行还是安慰道:“抢救及时就不会,快回家。” 第62章 你要有心理准备 已是深夜,手术室外的等候区灯光明亮。 红色手术门灯悬在头顶,如一把达摩斯之剑。 莫爱站在灯下方,手指绞在黑色毛绒围巾里,上齿咬着下唇,唇色发白,想到刚刚签的病危通知单,她瞳色骤然缩紧,忐忑心情爬向心尖,把她的紧张吊得更高。 “喝点水吧,坐着等。”叶沁沁递给莫爱一只纸杯,里面盛着温水。 莫爱接过杯子,没有喝,也没有坐。 湿热的温度透过杯壁传给指尖,就再传递不动了。 莫爱惴惴不安,全身冰凉。 不得休息的脚踝,此时已经肿得肉眼可见了。 这一层是vip区的手术室,人并不多,只有两台手术在进行,程景行很快就在走廊尽头找到了莫爱的身影。 “这里!”叶沁沁比莫爱先看到他,招手让他过来。 莫爱望了他一眼,并没说什么,又继续看着手术门灯。 程景行提着三个纸袋走近,向叶沁沁道了声谢,随即看到莫爱强撑着站立的模样,犹如一只在雪地里尝试站稳的新生幼鹿,颤动且脆弱。 他揽住她的肩膀,试图扶她坐下,她拧着身子,并不想动。 程景行柔声道:“你的脚受不了,坐下换双鞋。” “我没事,孟医生说不会很久的,应该快出来了。”莫爱转动肩膀,挪开他的手。 程景行心一横,把纸袋放地上,拦腰将莫爱抱起,走向靠墙的座位。 “啊……”莫爱想挣扎,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力气,侧身靠住他胸膛的时候,整个人已完全失去重心,手握不稳,纸杯落在地上,撒了一地温水。 程景行将她放在座位上,从其中一只纸袋里拿出一个鞋盒,掀开盒盖,是一双黑色矮帮运动鞋,柔软的气垫底。 叶沁沁又倒了杯水过来,坐在莫爱旁边,以为她要换鞋,端着杯子,等她换完再把水给她。 莫爱没心思跟程景行较劲,准备弯腰脱鞋,没想到程景行已单膝落地,伏身将她的矮跟皮鞋脱下,换上运动鞋,动作利索得如日常他们就是如此。 “你鞋码没变。”程景行说着,站起身,坐到莫爱旁边位子上。 莫爱愣怔着,张张嘴,半天只说出个“谢谢。” 叶沁沁看得目瞪口呆,只听过王子单膝跪地求婚,没想到王子跪地还可以换鞋,分手多年还记得前任鞋码,得是有多长情。 这一把狗粮,叶沁沁吃得心服口服。 “莫爱,景行。” 走廊远端传来梁穆的声音,他已换下正装,穿着家居服,外面套了件厚羽绒衣。 看样子是从家里匆忙出来的,和他一起来的还有梁沐沐。 她还穿着粉色纱裙礼服和白色大衣,神情已经镇定很多。 看到莫爱,她马上跑来,蹲下身,拉着她的手说:“阿姨怎么样?对不起,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故意……” “沐沐,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程景行看着梁沐沐的眼神带着劝慰。 莫爱沉默不语,喝了一口纸杯里的温水,用杯壁挡住半张脸。 她的确没有心思对梁沐沐的愧疚给予半点原谅,只觉得她的话很吵闹。 梁穆扶梁沐沐起身,到对面座位上坐下,一起安静地等待。 手术门灯熄灭,莫爱立即跑过去,准确在几位装束相同的白衣医生中找到孟育之,双手拉住他的手臂,急问:“怎么样?” 孟育之扫视一圈跟在莫爱身后的人,取下一边口罩挂绳,对她说:“髋部骨折的情况比预想得要差,阿姨正在三期化疗,身体很虚弱,切开复位的手术她肯定不耐受了,所以骨科医生只给她局部麻醉,做了牵引,但就她骨折的程度来看,估计效果不大。我们建议保守治疗。” 莫爱深吸一口气,脚步虚浮地往后退了一步,程景行从身后扶住了她的背。 孟育之看了一眼程景行,面色轻微异动,很快恢复职业表情,继续对莫爱说:“阿姨只能卧床了,小爱,你要有心理准备。” “你是说……”莫爱微颤着眼睑,抬起头,认真确认孟育之的眼神。 孟育之上前一步,扶住莫爱的双肩道:“化疗停了吧,镇痛加上,三个月前你答应我的事,还记得吗?” 莫爱双手捂住嘴,喃喃说:“短则三月,长不过半年,我必须做好准备,送她走。” “嗯,”孟育之沉重地点点头说,“三年了,你和她都很痛苦,现在她更痛了,我们是时候放手了,让她最后一程走得轻松点。” 这话,孟育之不是出于医生的身份说的,而是朋友的身份。 他看着这对母女如何艰难地与病魔对抗。 生死边缘挣扎过,才懂人活一世太多枷锁是枉然,最终不过一口气能咽得舒心,咽得了无遗憾。 “她现在能回病房,还是要去icu?”莫爱释然道。 孟育之说:“今明两天还是在icu吧,怕体内还有出血点,观察一下。” “她醒着吗?”莫爱问。 孟育之点头,“情绪不太好,你要跟她通话吗?” 莫爱顿了顿。 程景行见她面有难色,以为她因悲痛而情怯,便说:“我陪你?” 莫爱望住他,眼神落寞且复杂,转而对孟育之说:“我跟她通话,她情绪只会更糟,还是老办法,你帮我劝劝她,我在病房等,有事……叫我,我不离开。” 孟育之颔首,转身,白色外褂被迅速的动作掀开衣角,露出大片蓝色手术服,转道去了icu。 他们俩人的对话默契非常,好似这样的抢救,这样的抉择,在过去三年中,曾无数次上演。 程景行意识到这一点时,才发现自己对莫爱的生活困境毫无了解。 “我妈的情况你们也听到了,都回去吧,没必要在这里了。” 莫爱这话是对着梁穆、梁沐沐和程景行说的,她抓着叶沁沁的手,不想让她走。 梁沐沐想说什么,莹润嘴唇动了动,但看到莫爱漠视神情,不敢开口了。 梁穆走到妹妹身前,对莫爱说:“我知道我和沐沐说什么,你现在都不想听,你打我也好,我就啰嗦一句,我是真心抱歉,你妈妈的情况……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不为沐沐,而是作为你朋友,想你给我一个帮忙的机会。” 莫爱对梁穆横过去一个凛然的目光,如一把短刀,道:“不需要你们帮忙,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回吧。” 程景行心口一滞,呼吸都缓了一拍,胸口的刺痛感层层叠叠袭来。 莫爱拉着叶沁沁从他身边走过,没看他一眼,回了病房。 病房里护工阿姨来整理过,比较整洁。 叶沁沁把莫爱扶坐到沙发上,帮她脱去制服大衣。 “你快去洗洗,”叶沁沁拿着她大衣染血的袖口甩甩,“你睡床,我睡沙发,还是你想我陪你睡床?” 莫爱失了魂一样,不答话,把头枕在叶沁沁肩膀上,无力喘息,忽而想起一件事说:“猫……猫在家没人管。” 叶沁沁马上说:“我现在去你家,把猫送宠物宾馆,再过来,刚好带干净衣服给你。” “你就去我家睡吧,明天把猫送宠物宾馆,大晚上的,别跑来跑去了,不安全。”莫爱道。 叶沁沁不依,“打车来,打车去的,没什么不安全,放你今晚一个人在这儿魂不守舍的,我可不放心。” 莫爱低头,“我没事的……有准备了。” 叶沁沁一阵心酸,“这种事,多少准备都不够,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咚咚咚” 半掩着的门板边,有一道高大身影伫立,清晰的手指骨节碰在门板上。 修长身形,玉质金相,太过独特的气质,莫爱看剪影就知道那是程景行。 不知他站那里多久了,手上还拎着三个纸袋,其中一个里面装的是她换下来的高跟鞋。 他灰色的驼毛大衣里,雪白衬衣腰腹处有血痕,是急救时沾到的血,木质香味带了点血腥,深夜更加明显。 莫爱起身去拿鞋盒的纸袋,道:“鞋多少钱,我转你。” 程景行递纸袋的手停在半空,双眸微光细碎,像摔碎的星星,“有必要跟我这么客气吗?” “无功不受禄。”莫爱回答。 她此时态度已经摆明。 今天他们在车上发生的对话,已尽数归零。 错过了时机,她不会再对他开口,决然回到了拒他千里的姿态。 程景行缓慢且坚定地把手中所有纸袋放在门内墙角,里面是他来时给她买的一套冬装。 走廊冷白灯光打透莫爱雪白皮肤,她双瞳无焦点,嘴唇没血色,倔强又脆弱的模样,让他心痛。 “猫给我吧,”程景行语气轻柔,“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它。” 莫爱咬了咬唇,心想猫脾气不好,给叶沁沁怕是要给她添不少麻烦,让程景行带走也好,反正是他的猫。 她转身从大衣口袋摸出家里钥匙,铁质的一小片,递给程景行说:“钥匙不用还给我,放家里就好,我有备用的。” 她不想要他为换钥匙再来医院,避免见面。 程景行心落深渊,只能忍着刺骨的寒,接下那一小片钥匙,说一句:“我的车留给你,司机电话发你微信。” 不等她拒绝,他已快步转身离去,莫爱探出头,望了望,直到他进了电梯,她缓缓关上门。 “小爱………”叶沁沁见她久不回来,唤她一声。 下一刻,就看到她肩膀抖动,双肘交叠,伏在门板上,大哭起来。 第63章 槐花冬天也可以开 夜露浓稠,湿寒阴潮。 程景行眼瞳上似压了一层霜。 他扣动车门把手,从出租车上下来,穿过电线密布的昏暗楼道,开始爬楼梯。 昏黄灯光摇摆,思绪跟着上楼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层层递进,渐渐扎进记忆深处。 五年前,他只知道莫爱是单亲,莫如梅独立抚养她长大,生活拮据。 她们母女相依为命,但莫爱与莫如梅的关系却并不好,常吵架。 在莫爱为数不多的抱怨中,他仅能猜到她们吵架的原因,多是莫如梅想要她做什么她不愿意的事,她拒绝,最后以她不服从,或是她出走告终。 顶灯闪烁,一楼转角过去,他转身再上楼。 有一次吵架,她离家,到景园找他,他留她住了一星期,莫如梅一次都没联系过她。 他隐约觉得莫如梅对莫爱格外狠心,并不像普通母亲那样疼爱她。 那次,他问莫爱吵架的原因,她始终回避。 她不想说,他自然也不会强迫她,乐得带她到处玩。 山间摘荔枝,取泉水煮茶,学做荷花酥,宅家翻爷爷的散文手稿,与梁穆严苓在庭院烤肉,槐花树下躺在藤椅上,俩人抱在一起睡觉。 他很少让她闲着,真的闲了,就压她在房间,尝试些他想过很多次的事情,好几次差点擦枪走火。 再走过一个转角,顶灯不亮,脚下阶梯隐于黑暗,他凭感觉向上抬脚,终于到了三楼。 他一直想要在爱情里补足莫爱缺失的东西,比如物质,比如亲人的陪伴,比如世上独此一份的宠爱。 但他并不去触碰她的痛苦。 因为她不想他碰,他就以为,不碰,是在尊重她。 他自恋地觉得自己的爱足够炙热,可以驱散她生命中所有的寒。 这份自恋,在她与孟育之默契讨论莫如梅病情时,被击得粉碎。 她的困境是什么,他只能从她与别人的对话中推测。 五年的缺席,是一记大大的耳光,在程景行自大的爱情里留下火辣辣的掌纹。 已走到房间门口,程景拿出钥匙,金属相碰的轻灵声响,转动,打开锁。 “哈——”猫藏在门后地垫阴影处,拱着背对程景行叫。 程景行按开灯,猫敏捷钻进鞋架后。 “不记得我了?” 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两罐猫罐头,拉开一罐,放在地上,猫声音减弱, 闻到肉香,又不敢跳出来,眼瞳转成红色,静待时机。 程景行不急,脱下皮鞋,黑袜踩在地垫上,走进房间,嗅到浓烈的槐花香味,怔住了。 槐花下,莲塘边,白花如串,纷飞摇曳,热浪卷起粉色裙边,他仿佛又尝到她唇上的香甜。 冷凝空气催得槐花香味更加沁脾透心,程景行寻着味道源头,在一目就能望尽的窄小房间里,找到书架旁的一只香插,浅盘积了薄薄的白色灰烬,旁边有一个香盒。 他揭开盒盖,槐花香扑面而来,手搓的香线,筷子般粗,做工很粗糙,但用料很扎实,香泥中当是掺了足量的槐花,不像市面上买到的。 仔细看香盒,上面歪歪扭扭一行字:你喜欢的槐花冬天也可以开。——许天来。 程景行合上香盒,放回原处,手腕压在书架两端,低头安抚情绪。 他该庆幸她始终依恋与他的回忆,但心中却生不出一丝喜悦。 他们明明有着鲜活的爱情,却被生生碾磨压粉,封在盒中,烧成一缕烟,燃成一段只供短暂品味的记忆。 他扫视书架上的书脊,程时文的诗集与其他散文诗放在一起,并无特别,好似只是一本她生活中闲来无事时,会随意翻阅的书籍。 她把想念当成了某种生活习惯,房间没有一处有关他的痕迹,却处处都有属于他的意象。 爱上一个人的好很容易,看到一个人的苦却很难。 他只让她相信了爱情的欢愉和激情,却没让她相信,他也愿意陪她受这份苦,滚这摊泥。 简单陈旧的家具一尘不染,白色枕套上留下几根她的长发。 没有沙发,程景行在床边坐了会,想象她在这里日复一日的起居生活。 猫不知何时已轻手轻脚绕到他脚边,猫罐头已被掏空,侧翻在鞋柜旁,滚来滚去。 他伸出一只手,猫凑近鼻子闻了闻,又伸出舌头舔了舔,许是认识这气味,把毛绒绒的脑袋伸到他手背上蹭,连带着吃猫罐头时沾到的油脂一起,将他手背蹭得光亮。 他将猫捞起,抱在怀中,站起身说:“回家吧。” “喵~” ———— 莫如梅在icu的情况不是很稳定,孟育之守了一夜没走,各项指标终于趋于稳定时,天已破晓,他第一时间到病房告诉莫爱,让她宽心。 病房里,叶沁沁睡在床上还没醒,莫爱轻手轻脚地出来见孟育之。 她一宿未眠,一时担忧莫如梅,一时想梁沐沐那边如何应对,还有那迟迟不愿去规划的后事,一想就停不下来。 晨曦如金色薄纱,温温柔柔地披在洁白走道上,走廊墙壁的粉色扶手上靠着莫爱,孟育之面对她,只有一步之隔。 “你爱着的人,是程景行。” 孟育之用的陈述句,而非问句。昨天程景行几度出现,时机、言行和亲密度,无不在揭示着他与莫爱非比寻常的关系,他不想无视。 “是他。”莫爱回答简洁,如述一件平常事。 暖色阳光照在她白净的脸上,茂密发丝拢在脖间,盖住大片吻痕,但还是有一枚靠近下颌,露出小小殷红,如雪地上飘落的一瓣梅。 孟育之透过镜片的目光很难从这点殷红上移走,“他到底哪里好?无视你这么多年,你还愿意与他……” 剩下的话说不出口,昭然的嫉妒心挑战着他的教养。 莫爱倒是淡然,平静说:“是我不让他知道的,离开他的时候,我也没想过会再相遇,更没想过去爱别人。” “都离开了,为什么不能爱别人?”孟育之心下不然,追问着。 莫爱解释道:“可能你会认为我执拗,我一直觉得只有结束一段感情,才能开始另一段,这中间需要有彻底的隔断和自我修复。将过去彻底放下,修复好悲伤,用完整的自己再去爱人,是对自己也是对新感情最基本的尊重。” 孟育之无法反驳,这也正是他对待感情的态度,听莫爱这样坦诚说出,令他对她的情更重一份。 “我感受得到你对我是真心的,”莫爱看着孟育之的眼睛说,“所以我更不能明知道自己还爱着景行,还给你希望。” 她总有种能绞杀人踌躇意识的果断力,把对孟育之的重视和决然同时展开,条理清楚地给出最直白的答案,几乎要断了他的前路。 孟育之单手扶额,心中受了不小的冲击,面上却又笑了出来,“你还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不介意帮你忘了他。” “我介意,”莫爱说,“实话说,我没想过忘记景行,他对于我来说,不只是过去的恋人,还是我内心的某种支柱。” “这么重要,又为什么要放手,这不像你。”孟育之无奈地说。 莫爱看了看走道尽头,泛着柔美光晕的窗棂,像是沐浴了圣光,“我可以选择爱谁,但老天安排了我的命运,就像我和我妈,永远在吵,相爱相杀,怨憎会是命,爱别离也是命。” 大抵是太理解她们母女的相处模式,孟育之稍稍能读懂一些莫爱对程景行复杂的感情,不再多问。 他自己也在经历着求不得的无奈,这些已经够他消化一阵了。 他已经上了一天一夜的班,想要去值班室补个觉,莫爱坚持让他回家休息,扯着他走过大半个住院楼,将他塞进路边出租车里。 再回病房时,床铺已收好,叶沁沁洗漱完毕,穿戴整齐,正与沙发上坐着的倩姨说话。 茶几上放着用保温盒装着的白粥、时蔬和龙井虾仁,最边上的碟子里是一盘精致的粉色荷花酥。 第64章 孩子撞了人,家长来道歉。 “小爱,快来。”倩姨忙将茶几上的碗筷摆放整齐,招呼莫爱来吃。 叶沁沁忙让出一个座,莫爱脚步停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坐下,说:“倩姨早,一早上做这么多,麻烦您了。” “哪里的话,”倩姨给莫爱端碗递筷,“家里这么大的事也不说,景少爷昨晚告诉我我还不信,苦了你了,孩子,快趁热快吃。沁沁吧,你也快吃,我吃了来的,不必管我。” 倩姨热心快肠,做了早餐送来医院,看看还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一阵嘘寒问暖下来,不知就里的叶沁沁,还以为倩姨是莫爱家里亲戚。 莫爱盛了碗粥,米汤碰到嘴边又觉得没胃口了,勉强自己喝了几口。 “咦,这什么点心,这么漂亮,都舍不得吃。”叶沁沁夹着一朵荷花酥,左右端详。 “荷花酥,”莫爱放下粥,对倩姨说:“您费了不少事吧。” 倩姨夹一朵放莫爱碗里说:“我可没这么好的手艺,十个能炸开三个都算幸运的,这是景少爷早上出去买的,要我给一起带过来。” 莫爱浅浅地点了点头,继续喝粥。 倩姨人精似的,马上说:“哎,我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闹什么别扭,只是这人生啊,三分甜,七分苦,已经很难了,你可别再自苦了。” 杏色羽绒服衬得莫爱面色柔白,咬下一口荷花酥,绵密酥脆的甜将口中苦涩驱赶,胃口恢复一些,将粥米喝完。 送走倩姨,叶沁沁也要去上班了,莫爱送她去坐车,远远看到梁沐沐从路边一辆车上下来。 莫如梅摔倒在车下血泊中的样子,太过清晰,莫爱此时并不想见梁沐沐。 叶沁沁看到她回避地转身,便说:“梁小姐交给我和空总去应对吧,事情发生在环球,我们也有立场出面处理,你只顾着阿姨就好。” “我没有报警,不存在什么纠纷要处理,何必把你们也牵扯进来,”莫爱拉开出租车的门,让叶沁沁上车,“我不理她就行了。” “好吧,公司我帮你请假,有事打给我。”叶沁沁不放心地嘱咐道。 莫爱给她关上车门,招招手,让她快走。 回到住院部,莫爱直接去了icu,巨大的白色推拉门上写着显眼警示。她坐在坚硬的不锈钢座椅上,拢拢羽绒服的拉链,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昨晚,心慌意乱,毫无睡意。 现在坐在与莫如梅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阳光照过来,终于暖出一丝困意。 还有不到两周就要过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过完这个年。 “莫小姐,莫小姐……莫爱,醒醒。” 梁沐沐焦急地将莫爱唤醒,莫爱睁眼看到是她,心头一惊,迅速看向icu的大门,值班医生正站在门前,等她转醒。 她立即起身,“医生,我妈怎么了?” 医生道:“你是莫如梅的家属?” “是,我是她女儿。” “孟医生不在,她完全不配合我们,不抽血,不量体温,留置针都给拔了,我看医嘱是说明天移她回病房,但她现在在里面情绪激动,对她病情更不利。我来征求你意见,要不要现在出来,你们家人多陪陪她。” 莫爱抚了抚眉心,深吸一口气,“麻烦您转她出来吧,我带她回病房。” 一张文件递到眼前,莫爱对这些字句骇人的同意书习以为常,看也不看直接签了。 莫如梅被推出来,躺在运行中的病床上轻轻抖动,沉重眼皮睁开一条缝。 “妈,妈,你听得到吗?”莫爱用手抚摸莫如梅的额头。 莫如梅气若游丝地怼她一句:“听……听到了,我……还……还没死。” 莫爱缩回了手,无声地推着病床进电梯。 梁沐沐在旁跟着,也进了电梯,她怯怯地站在床边,想跟莫如梅打招呼,目光去探莫爱的眼色,唯恐现在不合适。 “你是谁?”莫如梅干涸眼眸中漏出一缕光,看向梁沐沐。 梁沐沐马上说:“阿姨,您好,我……我是梁沐沐,是我不小心……不小心撞到您,我……” 贴着纱布的手猛然抓住梁沐沐细嫩的皓腕,莫如梅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开眼,干枯起皮的嘴唇翕动,颤颤地说:“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梁沐沐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我叫梁沐沐,房梁的梁,沐浴的沐,叠音……” 枯瘦如剥皮树枝的手指越攥越紧,莫如梅紧紧盯着梁沐沐精致小脸,那眼神似要将她洞穿。 “妈,”莫爱看看莫如梅,又看看不知所措的梁沐沐,“你认识梁小姐?” 苍老的手骤然松开,梁沐沐一时没站稳,被带得往病床上扑了一下,被莫爱一把扶住。 莫如梅已收起视线,眼皮耷拉下来,颤声说:“不……不认识,我就看她……挺标致的……像在哪儿见过。” 莫爱黯然,心下怀疑莫如梅可能真认得梁沐沐,毕竟是赵泽与梁茗贻的女儿,她多少有些关注。 “叮”电梯到了,莫爱和梁沐沐一起推莫如梅回病房。 护工阿姨早准备好了过床板,莫如梅髋部骨折的情况并没任何好转,为固定骨骼,过床时费了好一番功夫。 莫爱脱下杏色羽绒衣,只穿一件紧身毛衫,挽起袖子,从洗手间接了盆,端到病床旁,为莫如梅擦身换衣,检查体温。 梁沐沐从未干过家务,粉色美甲更是晶莹得像一碰就会碎的玻璃,想帮忙,却不知如何上手,站在病房里格外碍事。 “梁小姐,你的歉意我们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莫爱把毛巾拧干,叠好,挂到盆沿。 梁沐沐看看莫如梅说:“我想补偿,什么都可以,只要你们提。” “你想拿什么补偿?钱吗?”莫爱想把她轰出去,“我们并没有找你麻烦吧,虽然我的确可以。” “不不,我没有不好的意思,”梁沐沐连忙摆手解释,“我是真的想为阿姨做点什么……” “你的补偿,只是为了让你自己安心,”莫爱指了指门,“请你出去吧,我妈妈要休息。” “我……”梁沐沐抿抿唇,不知如何是好,脚步犹疑着。 “请离开。”莫爱催促。 “好了!……”莫如梅一口气提上来,狠狠喊了一句,依然后劲不足,尾音沙哑,“是……我自己过马路没看车,不能全怪……别人。” 她抬起疲倦的眼,轻飘飘对莫爱说:“你别得寸进尺。” 莫爱瞠目,莫如梅虽然喜欢故意跟她唱反调,但这次是她自己被人撞,怎么还向着肇事人? “阿姨,是我的错……”梁沐沐硬着头皮道歉,想要缓解这对母女突然绷紧的气氛。 莫爱拿走莫如梅腋下的体温计,不再给她任何眼神,疾步走出病房,去护士站告知医生体温测量结果。 近晌午,梁沐沐在病房都没走,陪莫如梅说话,梁沐沐很会找话题。说基金会的工作,救助了哪些地区的学生,给莫如梅展示孩子们的照片。 说家乡镜湖,她初中上的是女中,管得可严,她妈妈管她更严,弄得她一整年只见过她哥一个同龄男生,后来她实在受不了,要爸爸去给妈妈做工作,送她去美国读初高中。 “你爸妈……待你好呀。”莫如梅感叹说。 莫爱实在听得烦闷,这奇异的角色和怪异的和谐,让她怀疑眼前撑着病容微笑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母亲。 门被推开,护工阿姨提着保温盒进来。 莫爱去接,她上午要护工阿姨熬了鱼片粥。 保温盒里粥水滚烫,乳白米粥中融了几段姜丝,鱼片鲜嫩,咸淡适中。 莫爱一勺一勺吹凉,送到莫如梅嘴边。 莫如梅味觉已不灵敏,吃什么都味同嚼蜡,没两口就开始推勺。 “你想吃什么?” 莫爱把粥碗放在床上小桌板上,都这种时候了,无所谓忌口了,想吃什么,她都满足。 “鸡蛋卷饼吧,这里可能没卖的。”莫如梅说。 “我去找找,”梁沐沐提包准备去找,“以前镜湖女中旁边有家小吃店,鸡蛋卷饼可好吃,我放学老去,不知道海城能不能找到。” “不用麻烦了,我去给她做吧。”莫爱道,转身给护工阿姨交待几句,背上包往病房外走。 门外人影忽明忽暗闪过。 莫爱打开门,正站在门外的三个男人俱是一惊,最前面的赵泽手正抬在半空,像是刚准备要敲门。 刺目阳光扎入眼眶,莫爱怔怔地盯着眼前的赵泽,而后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梁穆和程景行,来意很明显。 孩子撞了人,家长来道歉,了却可能产生的潜在纠纷。 赵泽的惊讶窘态很快收入眼底,停在半空中的手没有收回,直接转成了握手的姿势,伸到莫爱眼前。 “您好,我是赵泽,梁沐沐的爸爸。” 第65章 人行道上被车撞,车是全责吧 “爸,你怎么来了?” 梁沐沐走过来,责备的眼神投给赵泽身后的梁穆。 梁穆一脸无助,丧得很。 他心里有事,话就特别多,没瞒住爸妈,刚来的路上还被程景行在微信里狠狠修理了一顿。 赵泽没有理梁沐沐,目光始终落在眼前的莫爱身上。 他伸出去的手坚定地横在她身前,像一把斜身相逼的刀,强迫莫爱与他出演这出素不相识的戏。 莫爱始终没有抬手,直直看向赵泽说:“您有何贵干?” 见她语气不善,预感此番前来必不会顺利。 赵泽没再坚持,收回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来看看你母亲的伤势。” 早三个月前不来,现在出了这档事才来,还是来给女儿平事的,莫爱一口回绝,“我妈要午休了,不方便见客。” 话如凌厉的刀锋,迎面向赵泽削过来。 他镜片后的眼微眯,想说什么,程景行适时伸手搭了一下他的肩,劝道:“赵叔,下次再来吧。” “嗯嗯,正中午呢,别人还要吃饭,走了走了,爸。”梁穆跟着搭腔,却遭了赵泽一道狠厉的眼神,叫他闭嘴。 赵泽对莫爱谦和地说:“是我考虑不周,等你和你母亲方便时我再过来致歉。” 莫爱沉默不语,挡在门前的脚步分毫不让。 然而,身后却传来莫如梅虚弱的叫声:“让他们……进来吧。” 莫爱顿时皱紧眉头。 她真是越来越搞不懂莫如梅了,她口口声声说不要见赵泽,何况是今天这种情况,见面到底想干什么! 赵泽等在原地,观察莫爱的神情,他还是想征得她的同意再进去。 莫爱深深吁出一口气,侧身移步门边,让他们进。 赵泽带着儿子女儿去床边,带来的慰问品由两个助理放到了门口茶台上,琳琅满目,搭积木似的堆叠。 程景行没往里走,留在门边看莫爱。 “吃了吗?”他问,身上的皮质夹克和牛仔裤都是休闲款式,夹克里穿一件黑色羊绒衫,胸口处隐约有几根细小的黄色猫毛。 他手里提着一只保温袋,是给她买的饭。 莫爱不抬眼,摇了摇头说:“你干嘛带他们来?” “梁穆藏不住事,被他爸妈看出来了,”程景行拉起莫爱的手,将纸袋挂在她手里,“赵叔来道歉是应该的,他人不错,不会乱说话,你放心。” 莫爱刹那移开手,纸袋重又落回程景行手心。 要是程景行知道赵泽就是五年前给钱让她离开的人,不知还会不会觉得他人“不错”。 赵泽的错根本罄竹难书,这话从程景行嘴里说出,跟拿刀捅她似的。 她狠狠剜了程景行一眼,那目光里满盈的委屈隐忍和愤怒,在无声地控诉着他。 程景行看不懂她眼神里隐藏的任何一层意思,只能小心地问:“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莫爱半个字都不想对他说,收回目光,转身去床边。 莫如梅已多年未见过赵泽。 赵泽今天有备而来,是要办一件大事。 他穿了一身褐色粗呢大衣,鬓角有些花白,但不明显,戴金边眼镜,脸部线条分明,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身上有清爽的古龙水味道。 他站在床边,长身玉立,年少时的书卷气依旧。 黑色毛线帽在莫如梅头顶画出标准的半圆,将她脸也仿佛罩进黑暗里。 她已形容枯槁,眼眸深深凹陷,皮肤褶皱如山川沟壑,面色如纸,肩头耸立在下颌旁,轻薄的蓝色病号服都好似可以将她这副骨架压倒。 她看到赵泽的那一刻,呼吸不匀,已有奄奄一息的颓态。 赵泽看着病床上的莫如梅,表面关心,实则眼里静得如一滩死水,话语客套,俨然一副家长替孩子说好话的姿态。 “这事一定是沐沐的过错,您好好养伤,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我说。” “没、没什么需要了……”莫如梅异常乖顺,她不太敢抬眼看赵泽,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梁沐沐身上飘。 有人敲门进来,莫爱垫脚,视线越过程景行和梁穆两个高大身影,惊讶地看到了孟育之穿着白褂,挂着听诊器走进来。 “哇,今天这么热闹,”孟育之进门看到一桌的营养品,又看见床边围着一圈人,“哦哦……赵叔您来了。” 孟育之向赵泽伸出手,赵泽慈笑着与他交握,说:“原来是育之啊,你是主治医生?可真是巧。” 莫爱招呼孟育之走到床边说:“不是让你调休回去休息吗?怎么又来了?” 孟育之心头一暖,笑着拍她肩膀道:“我没事,在家睡不着,来看看阿姨。” 说完对她眨了眨眼,取下脖子上的听诊器,到床前查看莫如梅。 梁穆人未动,眼珠转动,斜斜看向阴云密布的程景行,他静得像座冰山。 “体温多少?”孟育之问。 莫爱答:“36度5。” 孟育之:“胃口怎么样,中午吃什么了?” 莫爱指指放在桌板上的鱼粥,还冒着热腾腾的水汽。 孟育之没再问,检查完心律,便小声对莫爱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别拘着她,如果骨折的地方痛,你及时告诉我。” 莫爱点头,明白他意思。 百无禁忌,是因为时间不多了。 “育之啊,后续还要做什么治疗?你可尽管安排,一切我会承担。”赵泽隔着床问道。 孟育之当着病人的面,也不好直说其实已经药石无用了,只好说:“髋部骨折的情况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慢慢养着。” “嗯,那莫小姐,”赵泽转向莫爱,“我会派人照应你们,实在非常抱歉。沐沐其实很少自己开车,技术不精,冲撞到你母亲,是我做父亲的失职,任何责任我来承担。” 他真正失职的难道不是对她们母女的抛弃吗?这么多年,他可曾为她们承担过责任? 事到如今,莫如梅已快入土,他竟能将这些话恬不知耻地说与莫爱听,恍若他们之间从不存在任何纠葛,那演技,堪称绝世名伶。 莫如梅面色惨白,接受了某种命运的安排。 她低下头,默默承受着赵泽一句句扎到心里的伪善道歉。 但,莫爱忍不了。 赵泽不来也罢,这些话她听不见也罢,偏生他一定要在人之将死的时候,以这副陌生人的姿态来装模作样。 半生都在逃避责任的男人,现在还在为隐瞒丑闻扮演好父亲的角色。莫爱一阵恶心,目光凛然地说:“赵先生承担得了什么责任?” 赵泽讶异,很快镇定说:“莫小姐有要求不妨直说,我一定做到你满意。” “好啊,”莫爱拿出手机,冷着脸说,“行人在人行道上被车撞,车是全责吧,我同事已经把监控录像调给我了。” 梁沐沐和梁穆登时愣住。 第66章 你为沐沐,我为她。 病房氛围凝结成冰,肇事者与受害者的角色终于撕开了客套的伪装,要步入正题了。 程景行感知到莫爱磅礴的怒意,看到她眼角微微跳动,他本能地向她靠近一步,注视着赵泽的反应。 赵泽非常冷静,他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莫如梅,对莫爱说:“事情发生时,你没有及时报警,我想你应该是不想追究的,不是吗?” “现在改变主意也来得及,”莫爱毫不退让,“要不我现在报警,补个流程?” “小爱,事情可以商量的。”孟育之看傻了,他从未见过莫爱这般盛气凌人,下意识地劝说。 莫爱摆手,让孟育之不要参与。 程景行只是沉默地站在她身侧。 赵泽道:“当然,主动权在你,我们只能被动配合,只是我希望你能想清楚,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更有利。” “有利?”莫爱气笑了,“我为我妈讨公道,不为争权夺利,我要的,是个理。” “够了!”莫如梅喊道,声音不大,语气很重,对莫爱说,“我都是快进棺材的人了,讨什么公道,我都说是我……是我不小心过马路,碰到车的。我不报警,也不追究,你……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如一盆冰水在寒冬兜头浇下,莫爱被莫如梅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定性成了无理取闹的人。 她大为不解,“倒是我的不是了?妈,你难道真不明白他们来是为什么吗?梁小姐开车撞人如果被曝出来,对他们影响有多大。你信不信我现在报警,这里就会被记者堵死。他们哪里是来道歉的,他们是来让我们闭嘴的!” “我说了不许报警!——”莫如梅气极,突然抬手,用尽力气将桌板上滚烫的粥向莫爱推洒过去。 程景行完全没有想到莫如梅会对莫爱有如此举动,措手不及,没能第一时间护住莫爱。 稍纵即逝间,倒是孟育之像提前就有预感,在热滚粥水洒过来时及时抱住了莫爱,将她护在怀里,自己手肘大片浸了烫粥,瓷碗从他肩背砸过,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嘶——” 孟育之烫得不轻,黏腻粥米黏在皮肉上烫,甩也甩不掉。 莫爱马上让他脱下白褂,担忧和愤怒汇成一股冲劲,让她不受控制地向莫如梅喊:“你有本事就砸死我!大不了我们一起死!” “好了好了,莫爱,”孟育之离她最近,连忙拦住她,重又将她抱住,扶住她双肩,“深呼吸,冷静,别跟阿姨置气,没事了没事了,按我教你的方法,呼吸,来,我帮你数,一,二,三。” 莫爱跟着他的节奏,闭上眼睛,深吸慢吐,再睁眼时,已平静许多,她挣开他怀抱,稳稳心神。 程景行近在咫尺,却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局外人,被隔绝在外,确信莫如梅定是经常对莫爱动手,孟育之才会有如此迅速的反应,他的心不由得狠狠绞痛。 梁沐沐和梁穆拿了纸巾和湿毛巾给孟育之擦手臂,赵泽只是沉默地看着。 莫爱平静下来后,到保温盒里又拿了一只碗,重新盛满一碗粥,依然放在桌板上,对莫如梅说:“我不是真的要报警,只是想要告诉他们,我可以这么做,至于我会不会做,那要取决于你。” 莫如梅再次强调:“我的态度就是不追究。” “我知道,”莫爱伏下身,眼中透出薄刃似的光说,“所以这件事交给我处理,你别再多说一个字。不然,你懂的,我从小就不听话,你要我往东,我偏往西,你要我不追究,我就偏要追究。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就要告他们,你信不信。” 话中有明显的威胁意味,莫爱如果告梁沐沐,赵泽和梁茗贻都不会袖手,到时候事情扩大,只怕会引出莫如梅与赵泽的私情,这是莫如梅绝不想看到的。 被切中要害,莫如梅瞳孔缩紧,急促呼吸道:“你……敢!” “我还有什么不敢的,”莫爱稳稳地将粥端起,放在莫如梅手中,缓缓说,“你是受害者,我是受害者唯一的家属,追不追究是我可以替你做的决定。你还是听话,把粥喝了,阿姨炖了一上午,别再浪费了。” 碗底落定,莫如梅手心沉甸甸的,她明白莫爱越是平静越是不好惹,自从五年前逼她离开程景行后,她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捏这个女儿了。 莫爱抬头看向等了许久的赵泽说:“赵先生,我们出去谈吧。” 一行人鱼贯从病房出来,莫爱这才看到走廊上还有好几个穿正装的人候着,应当是跟着赵泽来的。 赵泽先开口:“今天是我来得仓促了,引起了你们误会,如果你想下次再谈,我配合你的时间。” “不必这么麻烦,我开门见山吧,”莫爱手指划过头发,烦躁地理理,“你这种带着明显目的的道歉,大可不必,直接点,有事说事。” 赵泽微愣,没想到莫爱如此醒目,便道:“我来的原因,刚你也已经说出来了,你没报警我万分感谢,希望这件事能在你我之间解决妥当,监控录像希望你能交给我。” 那天是春润计划的启动活动,新闻发得全网皆知。 活动后的酒会有很多人都看到梁沐沐喝了酒,虽然那只是葡萄汁,但舆论跟风,只会将故事往更吸引眼球的方向写。 再加上莫如梅本身就是癌症晚期,一旦离世,梁氏集团千金酒驾撞人致死的新闻就会窜上热搜。 梁氏集团名誉受损,是多少项目都救不回来的。 这种苗头若没有掐死在襁褓中,将对梁氏旗下产业带来很大冲击,赵泽必不能埋下这祸源,所以才亲自前来。 莫爱心里明镜似的,坦然说:“录像是骗你的,就算真有,拍到的画面也会是我妈冲出马路,自己撞到了刚起步的车上,梁小姐及时踩了刹车。我当时就在现场,我全部看见了。” 梁沐沐激动地说:“你一开始就不想追究,所以才没报警。” 莫爱点头,沉下眼眸,有隐隐泪光含在眼眶,“如你们所见,我妈本就……活不了几天了,你们赔什么也赔不了她的命,我更不想费精力和你们扯,现在我只能……接受这个结果。你们是不是有准备什么谅解书,还是保证书,想要我签?拿来吧。” 她不想废话了,以她对赵泽从不跑空门的了解,他一定会要有个保障捏在手。 赵泽身后有一个助理已经从公文包里拿出准备好的保密协议。 协议里有给莫如梅的一大笔赔偿金,或者说是封口费,然后就是几近苛刻的保密义务和违约责任,一旦莫爱不守承诺,这一纸协议立即能将她刁民讹诈的罪名定死。 赵泽接过文件和笔,递给莫爱,“莫小姐是敞亮人,那就有劳了。” 莫爱要接文件。 程景行却突然拦在他们中间,将莫爱拉到身后,对赵泽说:“赵叔,误会说清楚了,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梁沐沐也点头。 “景行,沐沐的事马虎不得,”赵泽语重心长,“你现在也慢慢接管本立了,应该知道一个不利消息可以带来什么后果。” 梁穆连忙开始打包票:“爸,你放心,莫爱不是这种人,不会有什么不利消息的。” 赵泽恨不得敲死梁穆。 “不用你们管,我签就完了。”莫爱挣脱程景行的手,要去拿文件,还是被他高大身形挡住,如一座山挡住小河去路。 程景行换了神色,不容商榷地对赵泽说:“你为沐沐,我为她,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言语中已没了小辈对长辈的谦卑顺服,赵泽知道程景行认真了,还有自家这一对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女也在捣乱,这事今天是办不成了。 他将文件还给助理,退一步对莫爱说:“莫小姐,那我们改日再谈吧。” “没什么可谈了,”莫爱语气匆忙,像是想快点结束这场荒诞剧,转而看向梁沐沐说,“我承认的确不是你的错,但是我妈毕竟是被你的车撞的,我可以不怪你,但也并不高兴看到你,请你和你的家人都不要再来医院打扰我们了。” 梁沐沐失魂落魄地“嗯”了一声,委屈与窘迫涌上心头,赵泽看着心疼,半抱着她安慰。 莫爱无心看他们父女情深,利落地转身,朝站得稍远的孟育之跑去。 “去给你的手上点药,还疼不疼?” 莫爱抬起孟育之的胳膊仔细查看,但隔着深蓝色毛衫,看不出皮肤被烫伤的程度。 孟育之看了看被她甩在身后的所有人,其中程景行始终背对着他们,背影萧索,如惨败的球员,情绪颓唐。 “不疼了,护士站好像有美宝,走吧。”孟育之道。 莫爱马上去护士站拿药,跟孟育之去治疗室上药。 第67章 男人太长情,不是什么好事。 护士将孟育之的袖口小心卷起,莫爱看到小臂至手肘的整片皮肤都红了。 “会……会影响你做手术吗?” 孟育之低头无所谓地看一眼,笑说:“不妨碍,面积大,但不严重的。” 莫爱垂下头,看护士用棉签沾饱生理盐水,擦拭红肿的肌肤。 还没擦完,护士把棉棒递给莫爱说:“科室今天太忙,孟医生这伤也不重,擦完涂个药就行了,你帮帮忙,我得走了。” 莫爱愣忡着把棉棒捏在指尖,“好、好吧。” 护士立即走了,还不忘带上门。 孟育之摇头浅笑,他又得请科室所有人喝咖啡了。 “这样会疼吗?” 莫爱用湿润棉棒在他手臂上打圈,不清楚自己力度是轻是重。 “不会。” 她伏身极低,孟育之将她差点落到托盘碘伏里的几缕发丝接住,她自然地抽过发端,挽到耳后,又换了只棉签,在药棉上蘸取黄褐色药膏,涂到他手臂患处,涂完还轻轻吹了吹,帮他缓解灼痛。 “对不起,每次都给你添麻烦。”莫爱将棉签丢进黄色垃圾桶。 袖子潮乎乎的,孟育之没放下来,直接在外面套了一件干爽的白褂,说:“你的事都不是麻烦。” 莫爱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头垂得更低,像一株夏日里被晒蔫的滴水观音。 午间日照强烈,把什么都照得清楚明白。 “饿了吧,我们去食堂吃点东西。”孟育之打开治疗室的门,抵靠门板。 莫爱跟上他,去食堂吃饭,穿过人流密集的走道。 走廊的垃圾箱上放着一只孤零零的保温袋。 莫爱觉得眼熟,停下多看一眼,赫然想起,那是程景行之前想要给她的午饭。 ——— 吃过饭后,莫爱到医院外常去的餐厅,向老板借用厨房和食材,摊了三张鸡蛋卷饼。 她手法娴熟,初中时常做这个。 那时莫如梅在镜湖开文具店,早上学生上学时,她会在店门口支个小摊卖早点,莫爱经常帮忙煎卷饼。 那是一段她与莫如梅少有的安逸时光。 多年不做,她怕像上次给程景行做蛋卷一样味道欠佳。 这次她每张饼都试了味道,觉得满意才装盒。 跟老板道谢结账,莫爱拎着卷饼回病房。 空慧和叶沁沁来了,在房门外等她。 “进来吧。”莫爱轻轻推开门,这个时间点,莫如梅可能在午睡。 空慧是代表公司来给莫爱送员工福利的。 她带了一些水果和补品,往门口茶几上堆,积木越码越高。 “这是公司的,”空慧指指最上面两个礼盒,又指指下面两盒,“这是我和沁沁的。” “我就一上午不在,就堆成这样了,谁来过?”叶沁沁伸长脖子查看桌上的高档保健品,“不便宜呀。” “梁小姐的爸爸来过,”莫爱递给空慧一个橘子,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我妈睡了。” 病床与沙发隔着屏风,空慧和叶沁沁坐在沙发上,降低声量说话。 空慧问莫如梅的病情,莫爱说得点到即止,空慧立即明白已到临终,放下手中橘子,说:“过年没几天了,你休假吧,年后再上班。” 莫爱低声道:“嗯,谢谢空总。” “有事说话。” “好的,空总。”莫爱起身给空慧倒了杯茶。 “别空总了,叫我慧姐。” “好、好的,空……慧姐。” 空慧接过茶,喝了一口,继续道:“梁小姐跟我说了上午的事,哎,让你签什么保密协议,闹成那样,的确欺负人。” “上午啥事呀?”叶沁沁不明所以。 莫爱简单跟她说了一下上午赵泽来的事。 叶沁沁没控制住,大声说:“谁不是妈生爹养的,就他们家女儿是女儿,别人家女儿都是刁民,就怕我们闹事是吧!” “嘘!嘘!”莫爱按住叶沁沁,看看屏风里面。 空慧想了想,小声说:“梁小姐跟我说这事,其实是想要我当说客的,不是说要我劝你去签协议啊,她也觉得你不应该签。她是想说那不是她本意,你现在不想见她,就托我来跟你说句对不起。” 叶沁沁道:“不是她本意,也是她家里人的意思,扇了人一巴掌,说句我不小心的,就完事了吗?这道歉也太假了。” 空慧横过来一眼,阻止叶沁沁继续拱火。 莫爱剥开手中的橘子,一瓣一瓣黄澄澄的果肉,白丝经络分明,她摘下一瓣放进嘴里,有点酸。 “慧姐,我知道了。” 话已带到,空慧不再多问。 三人说了会话,空慧和叶沁沁准备离开。 “这个是梁小姐要我带过来的,”空慧指了指放在茶几上的一个小纸袋,“鸡蛋卷饼,说是给你母亲带的。” 莫爱没想到梁沐沐还记得这个,点头收下。 送她们出病房,空慧去上洗手间。 叶沁沁拉过莫爱说:“有个事,可能也是我想多了……想来想去…还是想跟你说……但就是可能真的是我想多了………应该也不是什么怪事………” 莫爱很少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你快说,急死我了。” “哎,就是礼宾部的人跟我说,”叶沁沁说,“你妈妈当时来公司,一开始不是来找你的。她到礼宾部前台问的是,春润计划的活动在哪里。” 莫爱不解,“她问春润计划?” 叶沁沁重重点头,“嗯嗯,礼宾部的人告诉她活动已经结束了,酒会要有邀请函才能进,问她要邀请函,她才说她是来找你的。” “说什么呢?”空慧从洗手间回来了。 叶沁沁忙说:“哦,我问问她家猫放谁那里了,需不需要帮忙。” “你还养猫?”空慧问莫爱,“要帮忙吗?我可以带回家帮你照看。” 莫爱说:“多谢,猫……已经有人接走了。” 送走她们,莫爱回病房,看到护工阿姨已经将纸袋里的鸡蛋卷饼拿出来,放到桌板上。 莫如梅斜靠在枕头上,床头已经被升起,她拿着筷子颤抖,准备夹食盒里的鸡蛋饼。 莫爱将自己手中的食品袋放到茶几上,回到床边,接过莫如梅手中的筷子,夹一片软饼喂她。 “好吃?”莫爱问。 莫如梅细细嚼着说:“好吃。” 但莫爱明明看见了饼中有她从来不吃的香菜。 “你去环球是想见赵泽吗?”莫爱又夹一块喂她,“春润的启动仪式他没有来,梁家只有梁沐沐和梁穆出席,你就算能进会场,也看不到他。” 香菜的味道太过浓烈,莫如梅吃不下了,推了筷子。 莫爱放下筷子和食盒,继续说:“不过现在,你也如愿了,见到了人,甚至还说上了话。他想要我签保密协议,还是老一套,拿了钱,就闭嘴,保证不给梁沐沐找麻烦。” 莫如梅马上问:“你签了吗?” “没有,”莫爱把食盒装好,给护工阿姨放冰箱,“你想让我签?” 莫如梅舔舔嘴唇,很想抽根烟,“这次不签……搞不好下次来的就是梁茗贻。” 莫爱冷笑:“我难道还怕她?赵泽不会蠢到让我们跟梁茗贻打照面。” “莫爱,你听劝吧,”莫如梅又开始自以为是地语重心长,“早晚要签的……你有什么怨气,等我死了,你再去撒,我两眼一闭,也不管了。” 莫爱心沉到谷底道:“五年前,你就已经没资格管了。再说,不是我不签,有人不让我签。” 莫如梅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后又想到,上午还来了一个人。 “程景行……男人太长情,不是什么好事。” 莫爱漠然地把床上的桌板收起来,给莫如梅揶了揶被子,又走到床边,将窗户打开一点,换换空气。 “梁沐沐他们兄妹也不让我签,我是不想跟他们纠缠的,你想见赵泽,我可不愿意见他,看着恶心。” “他是你爸……” 莫爱把头扬起,迎面吹着冷风。 “我没有爸。” 寒风猎猎,刺骨的冷。 她突然想起,程景行胸口绒衫上沾着的猫毛,她倒是忘了问他猫的情况。 第68章 睡着了还老往我怀里钻 程景行把微信头像换成了猫。 还发了朋友圈,没写文字,只有一张橘猫枕着程景行的胳膊,仰面睡在白色床单上的照片。 他没有露脸,但那搭在猫身上的修长手指太好看,洁净床单和暖黄灯光营造的氛围太温馨,猫贴在他怀里睡得太肆意。 他没出镜,反而让照片更有想象空间。 评论区已经炸了锅。 【程董啥时候成猫奴了?】 【猫猫可爱……叫什么?】 【橘猫还是金渐层?看不清呀…再发两张……】 【猫猫睡得好舒服,羡慕ing。】 【楼上的羡慕什么?想当那只猫?{坏笑}】 ……… 程景行一条都没回,宛若没看见。 倒是何岳被公司同事缠着问,都跟他打听程景行的猫哪儿来的。 urban oasis项目造假的事,牵扯出本立华南公司与正华集团的隐秘交易。 经过好一番抽丝剥茧,造价部总监白敏一条线上的十来个人,被程景行用雷霆手段扫地出门。 公司刚领略到他这个新任董事不可小觑的杀伐气,威慑力正盛。 这时候突然晒出他养猫的照片,温柔形象惹得人想入非非。 在外铁腕果决,在家温柔浓情,两种气质在他身上矛盾又统一。 谁不想成为他怀里的“猫”。 莫爱与程景行没几个共同好友。 她刷到这条朋友圈时,完全看不到评论区里的精彩留言。 只能看到严苓发的一句抱怨:【这猫居然愿意跟你睡!】 莫爱:“……” 她将照片保存,放大看猫的睡脸,确实香甜。 这些天她还一直犹豫要不要发消息问问,看这情况,也用不着纠结了。 临睡前,莫爱再次用体温枪量莫如梅的体温,在正常范围内。 她微微松一口气,去沙发上躺下。 微信上有个红点,她一点开,心跳就快了。 橘猫的头像。 她点开对话框。 程景行:【睡了吗?】 那次赵泽来过后,他没跟她联络过。 但倩姨来得勤,每隔一天就会来给她送饭。 还有那辆欧陆,她经常在医院停车场看见。 经过时,司机还会给她打招呼,问她是不是要用车。 那都是程景行的安排。 莫爱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手指悬在键盘上,冻僵了一样。 手机震动一下,又一条信息弹出。 程景行:【你正在输入好久了,电话说,别打字了。】 莫爱猛然从沙发上坐起,快速输入不要打来的信息,还没点发送,电话已经开始震动了。 看着屏幕上程景行的来电显示,莫爱想掐死自己。 她穿了件羽绒外套,轻手轻脚地出门。 走廊已熄灯,只有安全通道的绿字灯牌亮着。 莫爱坐在黑暗中,脸廓打上荧荧绿光,按下了接听键。 程景行:“怎么还没睡?” 磁性的男声像在山泉水中滤过,干净清冽,流淌进她心里,尾音带着点宠溺的责怪,宛如从前。 莫爱才发现,这是她时隔多年后,第一次听到他电话里的声音。 莫爱:“我妈低烧,体温不太稳定,我看着她。”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阵,莫爱听到几声猫叫。 程景行:“要我过去吗?” 莫爱:“不、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外面还有护士。” 程景行:“你还生我气?” 莫爱:“没有,没有气可以生。” 程景行:“我倒是希望你生气。” 莫爱:“……” 程景行:“你生气就会跟我吵,吵完,我就能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像现在,我怎么做都好像不对,你又什么都不肯说。” 寂寥的空气放大了内心的声音。 莫爱满心渴望又畏惧不前,很多话,错过了时机,就再说不出口。 安静许久,电话那头,程景行的呼吸声仿若在耳边,绵延起伏。 莫爱恍然想到,槐花树下,藤床上,树影婆娑,她依偎在他怀里睡着,梦里尽是绵延奔腾的江河和重峦叠翠的山林。 醒来,他说:“怎么睡着了还老往我怀里钻。” 她不会告诉他,一颗干涸如荒漠的心有多么渴望绿洲。 就像此时,她也不会告诉他,挂断电话的真正原因。 “我累了,挂了。”莫爱说。 程景行:“嗯,晚安。” 按下红色按键,莫爱卸了力气,瘫软靠在坚硬椅背上。 黑暗模糊了时间,她感到这冰冷的暗夜冰河无穷无尽,怎么都渡不完。 猫爬上床,踩着柔软的被单,尾巴翘起,在程景行腿上趴下,围成一个毛圈。 程景行躺靠在床头,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它背上,另一只手拿着电话,屏幕上的通话界面消失,残留的嘟嘟声显得格外无情。 他划回信息界面,等另一个人的回话。 猫已经睡着了,那人没回消息,直接来了电话。 孟育之:“程景行,我只帮你这一次……最后一次,这事之后,我们各凭本事。” 程景行捋捋猫毛,道:“好,明天几点?” 孟育之:“上午十点,过时不候。” 第69章 程梁两家的婚书 寒冬暖阳,是个出门的好天气。 莫爱想趁中午暖和些的时候,推莫如梅去医院附近的步道走走。 老在病房,实在憋闷。 莫如梅知道自己已是油尽灯枯,身体的疼痛也需要镇痛药抵御,也不再提出院的事。 能出去走走,已经不错。 莫爱喂她吃过早饭后,就开始整理出门的东西。 孟育之敲门进来。 “准备出去?” “嗯,太阳好,”莫爱把水杯放进轮椅后面的挂包里,“出去转转,快过年了,街上应该挺热闹。” 许是再看不见这人间的热闹了,莫如梅淡淡地笑了笑,似是自嘲她这一生的荒唐。 孟育之说:“你跟我去一下药房,阿姨有个药我前几天申请的,现在到了,需要你本人去拿。” 莫爱忙放下手中毛毯,“好的,我马上去,妈,你等我一下。” 她慌忙走出病房,孟育之在她身后关上门。 没一会儿,门重新被推开。 莫如梅隔着屏风,只能看到地上影子修长高大。 “孟医生?” 程景行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站在床边,礼貌说:“您好,阿姨,是我。” 莫如梅倒吸一口凉气,口水卡住了喉咙,猛咳一阵。 程景行从轮椅背后的挂包里取出水杯,拧开递给她。 她接过喝了两口,压住咳嗽,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 “我想着……不会有这么一天了,没想到……咳咳……老天还是不放过我,你想说什么,说吧……咳咳咳……” 程景行在床边坐下,身上的黑色羊绒大衣有被阳光烘烤过的干爽味道。 他从大衣口袋拿出一盒烟和一只打火机,放在床头柜上。 “您等会难得出去转转。” 莫如梅看着烟盒,笑了,干枯起皮的唇角抿出些血色。 “没跟你说过话,你倒是还挺了解我,咳咳,比莫爱强多了。” 程景行微微抬眼,俯身说:“阿姨,我和莫爱在一起三年,你虽说不喜欢我们在一起,但也从来没有阻止过。五年前,为什么突然逼她分手?” “哈,咳咳,莫爱跟你说,是我逼她的?”莫如梅嗤笑。 程景行说:“她没说,我猜的。” “你猜错了,那孩子,谁也逼不了她,”莫如梅又喝一口水,“你和她不会有结果,她不过是想通了而已。” 程景行坐直身,敛眸道:“普通的事当然逼不了她,但我问她时,她在害怕,说明这绝不是件普通的事,希望您……给解个惑。” “哈哈……咳咳咳…我解惑?哈哈…你爷爷的诗,你可会背?”莫如梅笑得意味深长。 程景行道:“哪一首?” “红叶盟,白头约……春心染朝阳……” 程景行接上:“镜月照星辰。” “对,就是这句,镜月照星辰,”莫如梅眼中笑意渐浓,“老一辈的镜湖人都知道,这不是诗……是程梁两家的婚书。” 程景行道:“那只是传闻,我爷爷没有给我订过婚约,这和我们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哎,网上也说你跟梁家大小姐要订婚了,咳咳……你还纠结五年前的事做什么?” “我和梁沐沐没有要订婚,也不可能订婚,您不要岔开话题,”程景行有些失了耐心,定定看着她说,“说实话,您对我们是什么态度,我并不在意,准确点说,谁的态度我都不在乎。我要的是莫爱,只要她爱我,我自有办法让她毫无顾忌地和我在一起,现在,我想搞清楚的是她在顾忌什么。但如果还有人在威胁她,那就是在威胁我,我不会仅仅只是想搞清楚了。您不说,难道希望我用别的手段,找出这个威胁吗?” 莫如梅气息一滞,想到了赵泽。 程景行语调一直压得很低,用着敬语,却能明显感受到他刻意透露的决绝与威压。 “没有威胁!咳咳咳……” 莫如梅又一阵猛咳,程景行递水给她,却差点被她打翻在地。 “你别再招惹她,这就是她的命!她离开你,对谁都好……咳……” 程景行惊异,“你什么意思?” 手机收到消息,应该是孟育之发来的提醒,他和莫爱要回来了。 程景行没去管,只注视着莫如梅,怕错过她任何表情。 “哈哈哈……人啊不应该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抢了别人的人是会遭报应的,”莫如梅兀自笑了,有些诡异的癫狂,“天意……天意难违……” 程景行眉目展开,骤然起身,“看来是我失礼了,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见过她背上的伤吗?” 莫如梅收起笑容,“什么伤?” “看来你什么也不知道,她差点死在柏崖,”程景行大步走过屏风,到床的尾端停住,“你但凡对她有一点疼爱,都不会忍心在你走后,还让她活在恐惧中。” 斜阳穿过窗户打在他侧身,修长的身影向房门迅速走去,光影跟在身后,追赶不及,很快消失了。 谈话声靠近,莫如梅马上将床头柜上的烟盒和打火机藏进被子里。 “这个药就按我说的吃,一定注意剂量……” “好,我随身带着。你昨晚的夜班,现在是不是下班了,快回去休息吧。” “你要带阿姨去街上吧,我陪你们一起。” “太累了吧,可以吗?” “天气好,散散步再回家补觉。” 莫爱推门进来,看到水杯放在桌上,杯盖也没盖上。 “你自己拿的?”她看看床与轮椅的距离。 莫如梅摇头道:“叫……护士拿的…咳咳咳咳……” 莫爱拍拍她的背,收好水杯,和孟育之一起把莫如梅移到轮椅上。 孟育之推着莫如梅,莫爱拿了一条毛毯盖在她腿上。 揶紧毛毯时,碰到了一个坚硬的棱角。 她手指按在尖尖的一角,抬眼看莫如梅。 莫如梅闭着眼假寐。 “怎么了?”孟育之问。 莫爱移开手,起身道:“没事,走吧。” 第70章 人间也没那么糟糕 医院外是老城区的住宅楼,连成排的矮房,间距狭小,人口密集。 因为离医院近,很多人把房子改成民宿宾馆,租给病人家属,短租长租都可以,条件一般,租金便宜,还包打听各科室医生值班时间和专业水平,不过都是些小道消息。 莫如梅刚住院那一阵,莫爱在这里租过一个单间。 五平米的房间,只有一张床,不见阳光,晦暗潮湿,晚上睡觉时常被墙壁缝隙里爬出的不知名虫子咬,她不得不冬天也罩上蚊帐。 条件差对她来说没什么,以前在柏崖,住得比这还差。 她搬走的原因是,这里时时刻刻都凝聚着的悲怆和绝望,随时可能失去亲人的哀痛像一朵巨大的阴云常年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楼道里,房间内,时不时传来哀嚎哭泣,突然退房的租客不是家里有急事,而是病人走了,抱着骨灰回乡。 那些缄默不语的面孔,隐忍无助的哭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莫爱,她也是其中一员,她也将面对至亲离世的哀痛。 身边每个人的经历,都是她生活的预演。 那样的心理压力,她忍受不了。 年节将至,街道两旁张灯结彩。 路边摊贩摆出红红火火的对联,各种样式的窗花和灯笼挂满铺面。 老板手里捏着几袋印着生肖图样的红包兜售。 莫爱推着莫如梅信步走过,她想买点挂件装饰一下病房。 今年又得在医院过年了,如果……还能过的话。 住宅楼底下的铺面很多卖小吃的。 孟育之蹲下身问莫如梅有没有想吃的,莫如梅摇头,鼻下横着的氧气管歪了,他帮她调整好。 打闹追逐的小孩从他们身边跑过,窜入摊贩密集的街区。 烧烤与蒸煮形成的黑白气雾交织起伏,人们大包小包穿行在狭长的蛇形小道上,人声车声此起彼伏,高悬的灯笼点缀着热闹。 莫如梅眼里无光,这世间的热闹从来都与她无关。 “我想……清静点……”她道。 莫爱敛眸,推她去街角的一个小公园。 小公园靠近绿化带,是这个街区仅有的绿地,面积不大,一眼能看完。 步道旁种着各种样式的绿植,都不高,每一棵都绑着错落的支撑架,有园丁正在整理地面草坪。 莫爱与孟育之随便聊着天,步调缓慢,莫如梅始终沉默。 轮椅停在一张长椅旁,周围有几个正在休息的园丁,喝水的,抽烟的,吃午饭的都聚在这里说笑。 莫爱锁住轮椅,孟育之疑惑地看她。 “妈,我和孟医生去买杯喝的,你在这里等会儿。” “好……好……” 孟育之用眼神询问莫爱。 怎么能把她一个人放在这里? 莫爱拉住他的袖口,让他跟自己走。 奶茶店没几个人,莫爱买了两杯热饮,递给孟育之一杯。 他还伸着脖子,看莫如梅的方向。 “快回去吧。”孟育之接过热饮,没打开。 莫爱在奶茶店门口座位上坐下,打开杯盖,喝一口,看向远处那个一动不动的轮椅。 孟育之好像明白了,坐过来道:“她想一个人待着?” 莫爱点头,“好多年没抽烟了,随她吧。” 孟育之了然,打开热饮,笑说:“你给她买了烟?” “怎么可能,”莫爱说,“不知道她怎么弄来的,她是总有办法。” 孟育之莫名想到了程景行,有些后悔跟他串通。 在奶茶店打工的一个女孩认出了莫爱,过来打招呼。 “你好久不来了,我在原来病房没看到阿姨,出院了吗?”她问。 莫爱摇摇头说没有,只是她搬家了。 女孩没再问,给她拿了一叠纸巾就去忙了。 莫爱看着女孩,对孟育之说:“她妈妈在医院查出白血病,她爸爸看到诊断书就跑了,走时想把她也带走,她不肯,留下来陪她妈妈治病。那年她才十九岁,为了省钱连陪护床都不租,在医院过道铺纸板睡。我把她带回我那儿,住了段时间,后来我搬走了,她续了租,现在应该还住在那里。” 孟育之默了默说:“这种事,在肿瘤医院常见,临终的病人太多,久病床前无孝子,夫妻就更难了。我们有很多医生做不到三年就辞职了。生死看太多,就发现人性的恶比善多,感觉世界很黑暗,人间没温暖,这是我们的常态。” “你还能坚持下去,心理真强大,”莫爱再喝一口茶,“我是不行了,那些病友家属群里的消息,我都不敢看太多,太惨了。” 孟育之看看莫爱,镜片后的眼眸澄亮,“偶尔看到温暖的人,就觉得人间也没那么糟糕。” 莫爱躲了一下他的目光,换个话题:“医生选科应该有很多种吧,肿瘤科压力这么大,你为什么选?” “什么科压力都大,”孟育之说,“选科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听导师建议选了,后来才知道被我妈摆了一道,我导师是她同学,她希望我选这个。” “我记得你妈妈是……产科医生,你好像说过。”莫爱道。 “对,她在我这个年纪就已经有‘产科圣手’‘送子观音’的称号了,我是个给他丢脸的儿子。”孟育之无所谓地说着。 莫爱说:“你已经很好了,别对自己要求太高。” 孟育之笑了笑。 茶喝一半,斜阳慢慢爬上头顶。 莫如梅的手从轮椅扶手上落下,未熄的烟头掉落在地上。 莫爱起身说:“走吧。” 孟育之和她一起返回小公园。 莫如梅不再掩饰,烟和打火机都放在膝头毛毯上。 莫爱没说什么,收起烟盒放到包里,又蹲下身子,将未熄灭的烟头捡起。 一缕细长的烟雾连着火红烟头,萦绕指间。 烟味沉涩,香韵浅淡。 莫爱蹙眉,将烟掐灭,扔进垃圾桶。 孟育之推着莫如梅走到了前面,莫爱缓步跟着,手伸进包里,捏紧了烟盒。 燃烟听雨声,雨滴“啪哒啪哒”打在黑色伞布,她在伞下,看到白色玉簪花藏在油绿叶片下。 沉香木香味丰富,湿润空气中味道浓郁,独特的清凉香型,与柏木气息混在一起。 那味道她记得真切,这是程景行的烟。 第71章 一堵绕不过的墙 “什么?天意难违?!” 曲少言赤脚踩在地垫上,步伐极快上了个四六步,扣住程景行的左脚,转身一记顶肘,往他下巴上招呼。 程景行后撤步解扣,左手架肘拦下曲少言的肘击。 身上的白色道服在胸口压褶出一道长长的勒痕,被动防守的姿势略显狼狈。 “说这是她的命,她离开我,对谁都好,我没听懂。” 程景行肩臂使了些暗劲,跟曲少言过招,他可以百无禁忌,迅速撤下隔挡的手,侧身换拳,跩打曲少言右耳下方。 曲少言刹那抬肘护住右面侧脸,两人隔着肘臂运力,谁也不让。 “违背天意啊……” 曲少言戏谑地笑了笑,深邃眼眸如黑曜石,左侧眉骨处有道明显刀疤,笑时亦正亦邪,不笑时森冷如铁,令人噤若寒蝉,“我猜猜,她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程景行翻肘出拳,狠狠往曲少言脑后砸,“滚!” 曲少言立即拧身躲开,反手按住程景行的肩,右膝顶靠他下腹,没使劲,“要是实战,这一脚,你已经死了。心不静,找我过什么招,找死。” 程景行松了力道,肩背肌肉酸痛无比。 曲少言一放手,他干脆躺下不动,粗粗喘气。 汗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流进道服的敞口,隐匿于起伏的胸口。 道场灯光直射下来,眼睛刺痛。 曲少言的毛巾砸脸上,脸也痛了。 “太奇怪了,我想不明白。”程景行揉着毛巾,胡乱擦一把脸。 曲少言在他身边盘坐,闭上眼,一副静心禅修的姿态。 黑色道服领口宽阔,露出坚实胸肌上的一个圆形伤痕,深且重的增生组织,掩盖了它本来的面目。 他比程景行长两岁,幼年在异国漂泊,龙潭虎穴里混出个人样,好不容易辗转回国,一身重伤,差点丢了命。 随身带着的《时文选集》救了他。 那是他父亲的遗物,也因为这件遗物,程时文终于找到故人之子,接他回镜湖,隐密照顾。 他嘴上常叫程景行“少爷”,实则把他当个欠收拾的弟弟,俩人相互摔打着长大。 “都说你心不静,关心则乱,”曲少言睁眼说,“你太想找出原因,搞不好,原因才是真正的麻烦。” “你说人话好不好,”程景行坐起身,手肘架在撑起的腿膝上,“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曲少言侧身转向他说:“五年前,我查过你的小女朋友。” “你……”程景行惊愕,他从不让曲少言碰身边人的私隐。 对自己人不上非常手段,这是他的底线。 “你别这么瞪我,”曲少言理理道服说,“你知道我那几年不在国内,你整天一副丢了魂的样子,你爸找了我,让我想想办法。” “我爸?你跟我爸还有联系?” “那次他主动联系我,我才知道,爷爷临终前,把我的事告诉了你爸,”曲少言轻描淡写地说,“你爸找我也只说要我帮忙找莫爱。” “那……那你查到了什么?”程景行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曲少言道:“莫爱啊,太干净了。我什么也没查到,你说她离开镜湖去了柏崖,我连这个都没查到,她难道是走着去的?” 程景行横他一眼,翻过身仰面朝天,双手撑在身后,“连你都查不到。” 曲少言正正身子,说:“整件事最奇怪的就是这个。” “哪个?” “连我都查不到。” 程景行眯着眼看他,“你觉得有人故意帮她隐藏?” “如果真有,那这人还得有点本事,”曲少言笑笑,“后来我回国,你出国上学,我想过个几年,你总能翻篇了,没想到,你是真不撞南墙不回头。” “你有怀疑的人吗?谁会帮她躲着我?” “啧,我的话你是真半点都不听呀,要你翻篇呢!”曲少言猛揉他头发。 “别揉,你快说!” 曲少言放下手说:“她父亲在她没出生就死了,得病走的,普通人,没什么背景可查。母亲早年是个护士,她父亲死后,她要照顾孩子,只能打零工养大她,偶尔赌钱,从不欠债,哦,不知道是不欠,还是能及时还上,反正不是那种玩命的赌法,没惹过事。跟你家算是八竿子打不着,她妈却说天意难违,这就有点蹊跷了,也许之前查不到,是因为方向找错了。” “说了跟没说一样,”程景行起身,不想跟他废话了,“你不许再查了,我自己搞定。” 曲少言呵呵笑,“你搞得定还五年都拿不下她,诶诶,她是不是睡了你就跑了,当真不怀疑一下是你不行,人家不满意,不乐意跟你好了。” 程景行迈出去的脚,又踏了回来,闭闭眼,一身怀瑾握瑜的修养此刻都破了戒。 俯身一把抓住曲少言的左手,他小手指上戴着一枚银质尾戒,在白炽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谁他妈的不行,劝我翻篇,问问你自己翻不翻得了篇,在这跟谁守身如玉呢。” 曲少言笑容淡了些,伸手轻拍程景行的脸,“少爷,真长大了,我的玩笑都敢开了。” 程景行撒手,头也不回地走去浴室冲凉。 洗完到更衣室换衣,密密水汽贴在匀称的肌肉上,成熟男人的体格散发热气,剧烈运动后,皮肤微微泛红。 他想起曲少言的话,脑中疑云越拢越大,已迷失方向。 心不静,想什么都没用。 一瓶水递到他面前,曲少言下身裹着浴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还跟小时候一样,不经逗,下次你带梁穆来,我逗他,放过你。” 程景行接过水,拧开喝一口,道:“他才不乐意来。” 曲少言对着镜子吹头发:“我陪他练,为什么不乐意?” 程景行笑说:“吃饱了的老虎没事抓兔子玩,你觉得那兔子乐意吗?” 曲少言哈哈笑,又问:“他忙什么呢?跟小明星约会?” “粉丝接机。”程景行看了眼手机,梁穆应该接到人了。 曲少言咦了两声,“他什么时候出道的,都有粉丝了?” “他是粉丝,接严苓的机。”程景行无语道。 曲少言八卦心又来了,“他们俩有事啊?” 程景行抓一条毛巾盖曲少言脸上说:“管好你自己吧。” “别走啊,”曲少言冲已穿戴好的程景行说,“去我那喝一杯?” “不要,”程景行干脆地说,“我去医院,年后再见了。” “这么绝情呀。” 程景行摔门走了。 曲少言装委屈无果,眼里真生出些寂寥与落寞。 转了转手指上的尾戒,守身如玉,不是他本意,却是事实。 谁心里没一堵绕不过的墙,就等哪天发狠去撞个头破血流,问问墙里的人,为什么要给他一枪。 这么想来,他怕是比程景行还蠢。 第72章 拿住你,我都能收拾他。 下午清创后,莫如梅一直在昏睡,气息有时微弱难觅。 莫爱这些天守床,守得日夜颠倒,睡意散乱。 近凌晨时,莫如梅说渴。 她嘴唇干裂,不能饮水。 莫爱拿出三根脱脂棉棒,蘸取温开水,将她嘴唇浸润,缓解她的干渴。 待她睡去,莫爱睡意全无。 冷月孤寂,夜不能寐,突然听到有人轻轻叩门。 莫爱以为听错,还是起身去查看。 一开门就被一双细瘦修长的胳膊抱进了怀里。 “苓苓……你怎么来了?”莫爱回抱着她。 严苓身上有寒凉馥郁的梅香,风尘仆仆地侵入鼻腔。 “怎么都不告诉我,”严苓放开她责怪说,“居然是梁穆跟我说的。” 莫爱拉她在走廊的座椅上坐下。 “你在南岛拍戏,年前总要回来,我想等你回来再说,那边工作结束了?” “没有,我溜回来的,”严苓取下鸭舌帽,“结果被粉丝提前知道了消息,也不知是谁放出去的,我公司可能有内鬼吧,一堆人去接机,都知道我溜出来了,杰森在南岛帮我给人道歉呢。” 莫爱有些愧疚:“不会有事吧?” “有什么事,比你这事重要,”严苓拍莫爱大腿,“阿姨……怎么样?” 莫爱无声地摇摇头。 严苓没再问,从地上的便利店塑料袋里拿出两瓶果酒,拧开一瓶蜜桃味的递给莫爱。 “记得你爱这个。”严苓道。 莫爱拿过酒,想起上次喝果酒,跟严苓煲电话粥,把程景行骂了一顿。 严苓拧开芒果味的,喝一口,冬日饮冰酒,冷到心口。 “你还记不记得高三那年,也是个冬天,我、你、程景行,还有梁穆,第一次去便利店买酒。” 莫爱笑笑,晃着手中的酒瓶,“嗯,我们三个穿校服,你去买的,店员还是没卖给你。” “呵,那时候我爸妈闹离婚,我爸的小三挺着肚子来家里要说法。我不回家,也不上课,跟隔壁学校一帮骑摩托车的男生混,你总翘课来找我,要拖我回学校。” 严苓轻轻地说,声音似从遥远的回忆中抽出来,带着些对荒诞过往的哑然失笑。 “你没一次听我的,”莫爱喝一口酒,笑说,“劝不了一点,越劝你越要去。” “劝不动,你也还在劝呀,”严苓说,“我跟人飙车那次,是真没想到你会去找程景行和梁穆来把我拽走,你们不是在晚自习吗?学校管这么严,你们怎么出来的?” 莫爱沉着眼眸说:“翻墙,他们……带我翻墙。” “咱们学校操场那院墙可高了,他们俩翻出来倒还好,你是怎么翻出来的?” 那个吊诡的冬夜,莫爱总会在梦里见到。 程景行在她身后,托住她的腰背。 她遵照他的指令一步一步爬上院墙墙头。 梁穆在墙角伸出手,让她跳下来,他保证会接住她,但她不信。 月亮半亏着脸,似在嘲笑她坐在墙顶不敢动弹。 身后一阵风越过,程景行三两步蹬墙,直接翻越墙体,稳稳落地。 熟稔连贯的动作,好似这翻墙越户的事他没少干。 她依然不敢动。 程景行也没让她动,直接上手揽住她双膝,往下用力。 她突然失去重心,往他肩上扑去,整个人迎面摔在他怀里。 他紧紧抱住她,然后单膝跪地,把她双脚放在地上。 待她站稳,他才起身,说了句:“还怕吗?” 她当时脑中一片空白,被他一下子抱晕了。 她第一次知道男孩的身体是如岩石般坚硬的,力量的悬殊带来的不是威慑,而是满满的安全感。 她哑然说不出话,月光照亮他英俊侧脸,还好是夜里,他应当没看到她羞红的脸和紧抿笑意的唇。 他们找到严苓时,严苓不肯走。 程景行一句话没说,跟那帮来挑衅的飞车党动了手。 一群人一起上居然没打过他,那般狠厉的动作是常年跟曲少言实战练出来的。 看得莫爱都有些怵他。 “那时看程景行打架,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严苓道。 莫爱笑说:“我只觉得他可怕,你明白了什么?” “人要强大,才不被欺负,”严苓说,“我妈忍我爸忍了这么多年,端茶倒水,伺候他跟伺候祖宗似的,我爸领情了吗?在外找小三,不着家,我妈还委曲求全,当不知道的,那女的就差把孩子生她面前了。我妈一辈子都在哄着我爸,她没有自我,丢掉原则,她一直在示弱,我爸就可劲欺负她,从不觉得愧疚,只觉得她烦。所以我一定要强,什么事都要有主动权,尤其是感情。” “你爸妈是没有爱,传统的想法又把他们捆绑太久,怨气太重。感情又不是打架,哪里会有强弱。” 严苓摇摇头说:“感情里有的,你和你妈不也是吗?你更在乎她的感受,她拿着你的孝心,就可以一个电话把你召到海城,给她打工看病,所以你弱你吃亏。” “好像……这么说也没错。”莫爱苦笑一声。 “还有程景行,”严苓偷偷瞥她的表情,“没人拿捏得了他,但他就撂你这儿了,拿住你,我都能收拾他。” 莫爱睁大眼,“你收拾他什么了?” 严苓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莫爱。 “密码你生日,一百万。” 莫爱莫名其妙,“你给我钱做什么?” “不是我给你的,本来就是你的,”严苓拿出手机解了锁,丢给莫爱说,“看程景行的对话框。” 莫爱划过屏幕,一条条往上翻严苓和程景行的聊天记录。 哪里是聊天记录,采购清单还差不多。 程景行在没加上她微信前,一直在跟严苓买她朋友圈的照片。 莫爱:“……” 严苓说:“我只想教训他,他老诓我。钱你可别还给我,阿姨这些开支应该也不少,留着多多益善。” 莫爱叹一口气,把卡放口袋里说:“我找机会还给他吧。” 严苓急了,“你还他做什么,我好不容易骗……赚来的!他老狐狸,可难骗……收拾了。” “收拾他干嘛,他还是你金主爸爸。” 莫爱淡淡地笑着,这么说会话,心里没那么沉闷了。 严苓把酒瓶放下,飞机上没吃东西,空腹喝酒,让她有些犯恶心,软着身子靠到莫爱肩上。 “爸爸哪有姐妹重要,你要不想他缠着你,我一脚踹飞他。” 莫爱笑出了声,“好啊,你去踹他。” “阿嚏”程景行打了个喷嚏,住院部楼下的露天停车场阴风阵阵,他指尖的烟丝乱晃,差点被吹灭。 梁穆抱着胸靠在车旁:“她们俩肯定在说我们坏话,严苓到底什么时候下来呀。” “她说过要下来吗?”程景行把烟碾灭,“她们聊到天亮,你就在这等?” “不能吧,”梁穆看看手腕的表,“我还排着队呢,好不容易逮着人,不能不给我机会说明白吧。” 程景行揶他一眼:“你接她来的路上不说?” “她担心莫爱,路上一直问我莫爱的事,我怎么好这时候说我和她……” 程景行冷笑,揭穿他说:“没想好就别开口,急急忙忙要见,粉丝群都进了,别招惹了又摇摆,真就朋友都没得做了。” “知道知道,”梁穆摸摸后脑勺,走过来掏程景行口袋拿烟,“我妈过年又说要回镜湖,你家今年怎么说?” 程景行把烟和打火机都给他,说:“老样子,我爸妈叫我去加拿大,我今年不去了。” “当了五年大孝子,年年陪两老过年,女朋友一回来就不着家了,我要去跟程伯伯告状。” 梁穆点了烟,指尖红光一点。 “她妈妈大概就这几天了。” 程景行声音沉郁,眼若阴云。 梁穆噤声,忽而慎重地说:“到时,我去帮忙。” “你可别了,”程景行说,“你们梁家现在上了她的黑名单,别连累我,你滚远点。” 梁穆挑眉说:“你才是她黑名单上的正主吧。” 程景行懒得理他,转身坐上卡雷拉,按下半扇车窗对梁穆说:“你在这守着,我回去喂猫,有事电话。” “你可真义气。” 梁穆跟他摆摆手,叫他快滚。 声浪渐远,在黑夜中回荡。 严苓和莫爱挤在沙发上。 严苓幽幽地说:“小爱,我们四个,怎么走着走着……就变成了这样。” 莫爱没答话,抬眼看了看窗外。 远处车灯拖拽出直直的红色光影,像一道重重画下的警戒线,刚好落在她目之所及的暗夜边缘。 她闭上眼,都能看见。 第73章 新年快乐 梁沐沐在除夕前来过一次医院。 她带了些年节的礼物,莫爱没有拒绝,请她进门去看莫如梅。 莫如梅气若游丝地昏睡,清醒时已不多。 “阿姨,阿姨。” 梁沐沐唤了两声,莫如梅薄软的眼皮动了动,没有睁开。 “她听到了。” 莫爱说着,倒一杯温水给梁沐沐。 梁沐沐坐在床边椅子上,接过水,身上黑色的厚羽绒服与莫爱的毛衫摩擦出静电,发出轻微细响。 “不好意思。” “没事。” 一阵沉默,梁沐沐抿抿唇,企图打破尴尬。 “我家明天回镜湖过年,走前我想来看看阿姨……” “嗯,你哥跟我说过。” 莫爱漫不经心地回一句,俩人陷入难捱的缄默。 梁沐沐睫毛扑闪,一双白净的手捂着杯壁,越握越紧。 莫爱看她这样,也有些不忍,说:“我妈好像还挺喜欢你的,她难得……遇到个能说话的人,你来看她,她是高兴的。” 梁沐沐眼眶微热。 这些天,她心绪不宁,夜里闭上眼就看见自己手握方向盘,踩着油门,感受到那股撞在活物上的后着力,然后是骨头与金属碰撞的闷声碎响。 恐惧不是感觉,而是一种想象。 “我……我很抱歉。”梁沐沐的道歉如孩童认错般笨拙。 莫爱看着她,纯真美丽,如凡尘天使。 这般美好的模样真是得了造物者的青睐。 给了她大小姐的身份,没给她大小姐的脾气。 连莫爱都不忍看她掉眼泪。 “她没有怪你,”莫爱反过来安慰她,“你回家好好过年吧,别再想了。” 梁沐沐走后,莫爱为莫如梅擦拭嘴唇,蓦然看见她眼角落了一滴泪,掖在冷白干枯的褶皱里,洇开了。 她帮她拭干泪,翻出手机看看日历。 已是农历腊月二十八,该回家都已在路上了。 除夕白天,莫爱和医院值班的几个护士去食堂包了饺子,白菜猪肉的。 莫如梅已无法进食,莫爱还是给她端回来一盘,放在她床边。 电视里放着喜庆的音乐,各台节目都邀请重量级明星。 莫爱按动遥控器,把画面锁定在海城的上星频道,严苓被邀请去参加这个台的晚会直播节目。 夕阳斜挂天边,夜幕慢慢侵入云层,恶意满满。 莫爱握住莫如梅的手,枯瘦如枝的手指像一碰就会脆断。 夜幕四合时,似有神意笼罩。 “妈……”莫爱凭感觉唤了一声。 “孩子……”莫如梅竟睁了眼,“你……恨我吗?” 莫爱哽咽,望着她眼眸中流露出难得的愧疚与慈爱。 天地大逆旅,浮生远行客。 不过是一同走了颠簸的旅途,有再多坎坷,都在路上踏平了,临别时,当是无怨无悔的。 “不恨。”莫爱握紧她的手。 莫如梅眨了眨眼,道:“我对不起你……我走……就把你的恨带走……我替他……赎罪……” 莫爱眉头拧紧,忍着泪,轻轻颔首。 连梁沐沐都有心来道别,赵泽却再未露过面。 莫爱始终不懂,莫如梅缘何能够——如此痴恋这个男人。 晚会开始了。 在主持人高亢喜悦的讲话声中,莫爱看到莫如梅的眼瞳渐渐晦暗。 回光返照的气数,终是没能让她跨过这个年。 心电监护仪上的波动转为直线,护士紧急叫了值班医生一同过来。 推门时,莫爱已燃了黄纸,落地成灰。 医生宣布了死亡时间。 莫爱平静地为莫如梅换了寿衣,拿着医生给的单子去医务科开了死亡证明。 “灵车你是自己约,还是我给你找个殡仪公司处理?”护士好心问。 “我自己约,先去太平间吧,”莫爱说,“今天都在过节,麻烦你不要告诉孟医生,让他好好过年,我有准备,已经安排好后面的事了。” 护士拍拍她的手,说了句“节哀”。 太平间在负一楼,楼道空无一人。 头顶感应灯随着床架滚轮的声音,次第亮起。 莫爱跟着护工扶床进去。 莫如梅躺在冰冷床架上,莫爱最后看她一眼,为她理正衣衫,轻轻牵起白布,盖过她头顶。 莫爱动作流畅,情绪稳定,像是在心里已预演了上千遍。 白炽灯光照得这冷库一般的房间雪亮,亮到极致后泛起蓝蓝的光,如深海冰窟。 莫爱感觉不到自己的心,像是被冻住了,嵌在身体心脏位置的是一个冰疙瘩。 母亲弥留时,她尚有泪在眼眶打转。 现在真走了,她却一滴也流不出了。 “过年灵车可能没那么快来,看明天能不能来。” 护工说着,送她出门。 “谢谢了。” 门打开,楼道的感应灯亮了。 靠在走廊墙边的身影立即站起,迎着光走来。 俊逸面容越过层层灯带,忽明忽暗地来到她面前,眉眼间尽是担忧与疼惜。 莫爱看清他的脸,惊愕道:“你怎么……” 身体被裹入坚实的怀抱,稳健有力的心跳声在耳畔响起,鼻息间尽是他锁骨处散发的柏木香味。 他的拥抱坚定得不容商榷,将她娇小的身躯紧扣,如焐热一块坚冰。 他胸膛坚挺,温热的男性气息喷薄在她颈侧。 一股柔软力量在她麻木的心口找到一丝缝隙,暖流丝丝入扣,钻进全副武装的躯壳,护住她脆弱易碎的心。 久久不动,楼道灯灭了。 程景行轻拂她长发,贴在她耳边说:“走吧,我们回家。” 感应到声响,灯又亮了。 莫爱从他怀里抬起头,冷光照亮脸庞上无声挂着的两行清泪,怜小无辜的模样非常无助。 “景行,我妈走了,我……没有家了。” 程景行深瞳晃动,双手捧起她脸庞,拇指指腹拂掉她的泪,如捧着一只受伤的燕雀。 “你在哪,哪就是家。” 莫爱心口坚冰被他化开。 家,家对她来说是什么? 她想起与莫如梅相依为命的日子。 她不是个典型的好母亲,没给过她安定的环境和无微不至的照顾,却也因为她,丢掉医院的稳定工作,衣不解带地喂养她。 她自私又任性,败光家里所有财物,抽烟酗酒恣意散漫,得过且过,却也因着自己恶习难改,对莫爱倔强顽抗的性子能多几分忍耐,即便不喜欢她与程景行交往,还是纵着她没日没夜混在景园。 除了五年前逼她离开那次,莫如梅似乎从未真正管束过她。 她们不像母女,更像是一种别扭的、尴尬的、无可奈何的、不得不以母女相称的关系。 如今,人走灯灭,如此怪诞的关联也戛然寂灭了。 那些过往怨念,求而不得的期许,也随她的离世烟消云散。 留在莫爱心里的,只剩下: 校门口冒雨送来的雨衣…… 文具店前的早餐摊…… 还有,吵架后,放在书桌上的一碗清汤面…… 灯又灭了,程景行的唇贴在她眼角,吻了吻。 柔软温热的触感,肌肤相贴时带来一阵熟悉的男性气息。 莫爱像是被这轻轻的吻解开,嘴唇翕动,如冰封河面下即将溺亡的求生者,终于寻回一丝意识,找到冰层薄弱处,汹涌的求生欲冲上头顶。 她双手绕过程景行的腰间,紧紧攀住他宽阔的肩线,把脸埋向他颈窝,让自己完全沉浸在他的怀抱中。 隐忍啜泣,随着每一次呼吸,变成了放声大哭。 漆黑夜幕中炸出炫目烟花,人们为新年的到来齐声呐喊。 “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第74章 睡房间的沙发也一样 病房里的东西不多,莫爱这些天在医院陆续有收拾。 莫如梅的衣物、餐具、药,她都装进包里,拿回去整理完再处理。 剩下一些她自己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全部装进一只小拉杆箱。 她已半个月没离开这间病房,看着空荡荡的病床,她出了会神。 门外程景行在走廊讲电话,时不时透过门上的玻璃开窗看过来。 “张院长,您第一时间告诉我,真的非常感谢。”程景行对着电话道。 张院长说:“应该的应该的,你都说是你家中长辈,我让医务科多留意了,你是家属,告知你是应该的,哎,可惜没帮上太多忙,你节哀。” “您已经帮了我大忙,”程景行抬眸看向病房里的莫爱,“打扰您过节了,新年快乐。” “哪里哪里。” 电话挂断,程景行推门而入,莫爱回过神来。 “收拾好了?”他问。 “嗯。” 莫爱站起身,跟程景行隔着一张病床,相对而立。 “那走吧。” 程景行伸手要提她放在床上的包,她先他一步拉过包带,滑开拉链,将烟盒和打火机拿出来,放在床面上。 “你的烟。” 程景行看着烟,再看看她。他背着她找莫如梅谈,实属无奈之举,他并不想主动解释什么,幸而莫爱也没打算问。 莫爱面无表情,也没有看他,继续手上的动作,合上拉链,将包放在手边的拉杆箱上。 她知道莫如梅一定没对程景行说当年的事,如果她说了,依程景行的性格,定然早就来跟她挑明,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缄默,程景行没有拿烟,任它放在床上,大步绕过整张床,去拉莫爱手中的拉杆,但她没放手。 “不用,我叫车了。” 莫爱低着头,不去看他,站在他面前的姿势如冰雕玉塑般不可撼动。 她又是这番负隅顽抗,程景行长长吁出一口气,认栽。 “好,我陪你坐车回去。” “这点东西我搬得动。” “你觉得我是来帮你搬东西的吗?” 已过零点,万籁俱静。 只有程景行一面心疼,一面嗔怒的矛盾情绪在吵闹。 强势气焰在看到她微红鼻尖时,彻底败下阵来。 他松开拉杆,将手覆在她手背上,她动了动指节,像要在他掌心寻找出路的小鱼。 “我人都在这了,就不会让你一个人过年,”程景行收拢手指,轻握住她的手,“跟我回家吧。” 莫爱咬紧下唇,望住他说:“我想一个人过年。” 双瞳剪水,看得程景行心惊,指腹揉了揉她滑白的指节,思索着,劝她肯定是没用,强硬点带走,他又舍不得她再哭,只能顺着她了。 “行,你过你的年,我守门外。” 莫爱嘴唇微张,“你……我不需要你这样。” 程景行抬起她下巴道:“你不需要我?刚刚谁抱着我哭成那样。” 莫爱扬开下巴,看到他锁骨下方的白色绒衫,被她眼泪洇湿了一大片。 她眼睑颤动,有种心思被拆穿的尴尬与窘迫。 “那种时候,谁都会哭。” “嗯,是,换孟育之来,你也能这样?” “我………” 她当然做不到,若没有深挚爱意,她怎会接受他的亲吻。 程景行太清楚她是这样的人,所以总在亲密举止上有恃无恐。 她要是真不愿意,是不会让他碰到半根手指头的。 电话响了,莫爱看屏幕,陌生号码,叫的车到了。 “我开车跟着你。”程景行松开她的手,去拖拉杆箱。 “景行,你别这样,回去吧。我真的想一个人。”莫爱道。 程景行望望天,坚持道:“去你家,还是问夏,你选一个。” 莫爱见他眉宇间的强硬在收紧,心生抵触:“你一定要这样吗?” “是,我不守着你,我不安心。” 莫爱刚要出言反驳,只见程景行舒展眉目,弯腰俯身,将额头抵在她肩头。 那样高屋建瓴,势如破竹的一个男人,一瞬间收起了所有倨傲,在她面前如被驯服的野兽。 她惊慌地听到他说:“我求你了,别赶我走。” 脑中天崩地裂,悲怆的情绪底色都快被他这句话掀翻。 他从小不可一世,处处占尽优势,想要什么都胜券在握,独独在她这里栽了跟头,进退两难,说话轻了她不听,重了自己又不忍心。 被她拿住了命门,傲视群雄的狮子也只能低头。 “好、好吧。” 程景行坚持成这样,莫爱自知是避不开了。 她已是身心疲惫,也实在没有力气同他拉扯,接听电话给司机赔付违约金。 挂断时,程景行已经拿走她的箱子和包,在走廊等了。 她坐进卡雷拉的副驾,回头一看,后座上全是打包好的食盒,十多个。 程景行放好行李箱,坐进驾驶座。 莫爱指指后排,“这么多菜,给谁的?” 程景行顿了一下,英俊眉眼光华流转,看着她说:“你说呢,谁那么有本事,让我操心年夜饭有没有吃好。” 莫爱红了脸,“哦”了一声,低下头。 车辆发动,引擎嗡嗡作响,程景行没急着踩离合,手指在嘴唇上划动。 “选好没?” 莫爱恍然回神,想起她还没说是去她家,还是跟他去问夏小院。 她家太小了,还没有暖气,重点是只有一张床,连个沙发都没有,无形中给了他一堆理由和她睡一起。 “那……去问夏吧,我睡客房。”莫爱道。 程景行不经意地笑了笑,说:“好。” 脚下踩了离合,换挡加速,车辆驶出医院,向城市另一端疾驰。 许是车速太快,莫爱感觉有些失重,像是被极端的速度拽离某个困住她多年的泥沼。 她回望,医院的红色十字变成一个圆点,有什么永远留在了那里,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都不会再去触碰。 问夏小院的门口换了红灯笼,传统样式,有些繁复,似六角宫灯。 程景行刷下指纹锁,双开的木门解锁,他手推半目莲的门扣,让莫爱先进去。 “这两天你录个指纹。”程景行说。 莫爱没有回应,走了进去。 刚迈进庭院,护花铃响了一声,玻璃门内的猫兴奋地要扑来,小爪挠蹭光滑门板,发出一阵锐物划玻璃的刺耳声响。 莫爱快步上前,穿过在回廊,踩上木道,来到门边。 这种格局她很熟悉,只是不知道玻璃门开关位置。 她参照景园的设置,左右上下寻了寻,没找到,猫在里面催得“喵喵”叫唤。 “啪哒”一声,门开了,程景行站在她右侧近旁,手指按在门框旁的一个隐避按键上。 他向莫爱示意位置,提醒她记住,好似她要长长久久住在这里一样。 猫一个闪身飞扑过来,撞进莫爱胸口,莫爱连忙收拢双臂抱住它。 “这么重?你给它吃什么了? ” 莫爱挠着猫下巴,手掐了掐猫身,胖了一圈。 程景行推开门,走进去换鞋。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怎么逗都不愿意动,能不胖吗,”程景行拿着杯子去饮水机接温水,递给莫爱,“你还是给它取名字吧,方便教训它,叫它猫,它以为我在训别人。” 莫爱:“………” 大包小包的食盒和行李被程景行陆续拿进来。 莫爱在沙发上摸猫肚子,柔顺光滑的皮毛真的很治愈,让她暂时掩盖莫如梅离世的悲痛。 她突然想起叶沁沁说的,这种事,做多少心理准备都不够。 果然,她不能去想,脑子要被外来事物占据才能稍稍缓解,不过,这也只是缓兵之计。 莫爱放了猫,起身去拿箱子。 “客房在几楼?三楼吗?” 她记得上次来,只去了一楼和二楼。 除了二楼程景行的套间,并没有看到别的房间,只有三楼,她不知道什么格局。 程景行扶住她的箱子,拿起她刚喝过的水杯,喝了一口,没说话。 莫爱见他神情不对,眨眼再问:“没有客房吗?那次卧呢?或者,阁楼?” 程景行放下水杯,嘴角润泽,有些不怀好意。 他看向她说:“这栋房子,没有第二个房间。” 莫爱:“!!!” 猫跑来凑热闹,趴在莫爱脚边,抬起前爪要她抱。 莫爱愣了半天没动,看了看四周,不可思议地问:“三层楼,只有一个房间?” 程景行点头。 “那三楼是什么?” “活动室。我建的时候,没想过在这里待客。” 所以,她不是客。 莫爱摔坐在沙发上,有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程景行果然是程景行。 三层楼,六百平米,给他建成了一室n厅,全可着他一个人的生活和爱好来,一点功能性也不考虑。 这里如果只有一间房,他的床便是唯一的床,那跟莫爱的租屋有什么区别。 “我睡一楼可以吗?”她挣扎道。 程景行坐到她身边说:“你想睡沙发,我陪你呀,睡房间的沙发也一样。” 真是被他摆了一道,踏进这里时,她就该想到。 这栋楼里,她在哪里都一样,完全拿程景行没有办法。 “那就上去吧。” 莫爱抱着猫起身,走过茶台,转弯上了步梯。 第75章 他一阵风就回来了。 吹风机嗡嗡呼啸,中空的圆形风口轻摆,发丝在饱含水汽的空气中纷飞扬起。 头发已全干,莫爱将吹风机调到关闭档,嗡声停止。 她从水痕斑驳的镜中看到自己,苍白得惨淡。 身上穿的是程景行给她的棉质睡衣,女款,加小号,纯白色,厚织的布料柔软透气。 黑色的盥洗台上整齐摆放着男士护肤和剃须产品,都是程景行常用的品牌。 她扫过一眼,反省自己完全没有一点为悦己者容的自觉,总是素面对着程景行。 走出浴室,看到他在书桌旁点香。 油性极足的柏木粉堆成塔,点燃塔尖,飘出一缕白烟。 浓醇甘甜的木质味道,掺杂一种坚果燃烧的醇香。 她恍然明白,他身上新生出的柏木味道,源自燃香。 “安神的。” 程景行盖上香炉盖,烟雾绕着他修长手指,如白线丝丝缠绕。 莫爱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嗯”。 她抱起地上翻滚着的猫,在沙发上坐下。 “真睡沙发?”程景行看过来。 莫爱不作声,焊在沙发上的坐姿已表明了态度。 程景行还能说什么,起身走到床边,掀开双人床的白色绒被,转头对她说:“来床上睡,沙发给我。” 他没等她回应,揉着头发进了浴室,顺手关了房间的灯。 莫爱犹豫片刻,还是去了床上。 天都快亮了,剧烈的情绪起伏,消耗大量体力心力,她头疼得厉害。 身体的疲累让她乖乖抬膝上床,侧卧在床一侧。 猫踩着被子,走到她脚边趴下,她闭上眼。 浴室有开门声,程景行脚步很轻,转眸看她躺在床上,没往床的方向走,转去柜子旁,另拿了一床被毯。 长腿搁到沙发扶手上,手肘枕在脑后,躺着的姿势不太舒服。 他始终注意着床那边的声响,皓月当空,没有一丝睡意。 棉质布料摩擦床单,窸窸窣窣的声音隔一会就传来。 莫爱累极了,脑中如灌铅,有根线绷得快断掉,闭上眼,又看到莫如梅躺在病床上。 记忆如洪水,开了一个口子,就像要决堤。 她再次翻身,从床头拿来手机,检查灵车那边有没有回复消息,又查看一下航班信息。 “睡不着吗?” 程景行的声音自黑暗中来,轻柔梦幻得好似梦呓。 莫爱放下手机说:“吵到你了?” 程景行从沙发上坐起,披起一层轻轻薄薄的月光,勾勒他几近完美的侧脸轮廓。 “我能过去你那边吗?” 他问,不敢贸然行动。 深夜去女孩子床边,恐有觊觎美色之嫌,他没那个心思。 就算有,他现在行动,也是趁人之危,胜之不武,他不屑急于一时。 莫爱那边迟迟没回应。 程景行回望过来,看不太清,问:“睡了?” 莫爱掀了掀另外半边床的被子,说:“你过来吧。” 饿极吃不下,累极睡不着,意志消沉,她实在难受,跟他说说话也好。 程景行起身,走到床另一侧。 看到她微睁着眼,眼眶有些微肿,面向他这边侧躺着,厚密的黑发撒在枕头上。 他想起过去,他睡在她身边,吻她脖颈,总被她推着肩膀说:“你压着我头发了。” 画面旖旎,不敢多想。 程景行上床躺下,莫爱把被子分一半给他。 猫在床尾翻了个身,挪到他们俩中间的位置继续趴下。 太静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除夕已过,现在是新年第一天,落寞氛围如冷掉的烟火。 “灵车几点?”程景行问了个很实际的问题。 莫爱道:“排到了下午三点。” “葬礼打算怎么办?” 莫爱敛眸,转身平躺,看着天花板。 “不办,我妈说不想办,直接火化安葬。” 程景行没有太多惊讶,道:“我爷爷也这么说过。” 莫爱看向他,记忆中,他没有说过程时文去世时的事。 他继续说:“爷爷说人死不过一把灰,找个无人的山林扬了,自由自在。我要是想他,他一阵风就回来了,是不是很傻?” 莫爱又侧过身,没发现自己不经意地向他靠近了一点。 她回忆着说:“你爷爷走的时候,我读初三,正是中考,交通管制了好几条路段,中考日期都改了一次,镜湖来了好多好多好多人。” “是呀,他是变成了一把灰,但没人敢扬他,”程景行用手枕着头,也往莫爱那边靠靠,“他被摆在灵位上,供人瞻仰膜拜,只有我知道,他有多不自在。” 象征一个时代的文坛巨匠离世,程时文的葬仪规格很高。 几乎整个文学界有影响力的作家都到场了,还有不少从海外赶来的华人组织。 连政界都来了好些级别颇高的官员,把一些不知缘由的远房亲戚都吓到了。 程景行也是那时才知道,程时文生前不只是个诗人、作家。 他年轻时,还以记者的身份远赴异国,做过隐蔽战线的情报工作。 那是他完全不了解的,另一个程时文。 莫爱恍惚想起一些事,轻声问:“葬礼时,你都在做什么?” 程景行垂下眼,捡起她落在枕头上的一缕发丝,缠在指间。 “被我爸关在房间。” “为、为什么?” 莫爱以为他会诵经祈福,日夜守灵,毕竟,程家就这么一个独孙。 程景行看她一眼,难得显出窘迫。 “我偷了骨灰,差点给扬到镜心湖里。” 莫爱睁大眼,捂住嘴,“你真做了?!” 程景行的行动力和胆魄都是出类拔萃的。 但这种行为,叫人看了,无不以为孙子要把爷爷挫骨扬灰。 程家没把这不孝孙灭了,就是因为,程家就这么一个独孙。 程景行用手盖住莫爱的眼睛,道:“为这事,我爸关了我半个月。” 莫爱扒拉他的手指,让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睛露出来,看着他,想笑。 “不许笑。” “好,我不笑,”莫爱控制住,“其实我也去过你爷爷的葬礼。” 程景行放下手,继续绕她头发。 她说:“那时,镜湖的人应该都去景园祭奠过。我说的是在外面,就是花厅后面,书房外面的那个后门,你记得吗?好大一片花园,有两个石狮子的那里。” “嗯,记得,花园外就是连心路了。”程景行应着。 “对,那里好多人献花,栅栏上都绑满花束,蜡烛成片,燃了几天几夜。有人写信抄诗,还有人送糕点水果,都放在那边的树下,树上开满黄色的海棠花,很漂亮。” “金丝海棠,”程景行说,“爷爷自己种的,他最喜欢那棵。” “对对对,金丝海棠,他的散文里出现过好多次,”莫爱调整了一下姿势,没妨碍程景行绕她头发,“我当时想写个卡片,献个花什么的,但总觉得你爷爷……不一定会喜欢。” “难怪……别人在献花,你却在赶鸟。” 程景行目光一动,轻描淡写地剖开一个深藏在记忆里的秘密。 莫爱还未察觉,“嗯嗯,好多人带了甜食,鸟都聚在树梢——” 眼瞳聚拢,神色骤变。 莫爱看着程景行,手撑起半边身子,坐起。 程景行立即放开她发丝,以免扯痛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赶鸟?” 第76章 你知道我爱你就够了 犹记得那个绚烂的夏天,连心路旁甜香四溢。 莫爱每天上学绕去连心路,在一树黄花中上蹿下跳,赶走枝头啄食花瓣的飞鸟。 那是初中的最后一个夏天,她还不认识程景行。 程景行陪她一同坐起身。 莫爱陡然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已靠他这么近了,稍一抬头,就能碰到他下巴。 “我爸没把我关在自己房间,他把我关在爷爷书房反省,”程景行说,“你每天路过,我都能远远看见,你在我家门口蹦蹦跳跳。” 莫爱:“……” 她不敢回忆她挥舞双臂,来回蹦跶,左右疯跑,有时还会被鸟屎袭击的愚蠢模样,她突然有些想撞墙。 程景行偏头看她眼睛:“你像个风火轮一样,我看你跳得太辛苦,给你在树上挂了个铃。” 莫爱:“我说怎么会突然有个铃,那么高,你挂的?” 程景行轻拂额头,他要曲少言去挂的,但挂高了。 莫爱依然要每天蹦跶,之前是为了赶鸟,之后是为了摇铃。 铃声一响,飞鸟惊走,多少还是省了点事。 “我找人挂的,我爸……不让我出去。”程景行解释。 莫爱心跳有些急,压低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 “原来你早就见过我……” 程景行觉得不准确,说:“应该说,我找了你很久。” 他双手撑在身后,略带轻松地说:“爷爷葬礼结束,我爸把我放出来,我去过你学校。” 莫爱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哪个学校?” 程景行说:“你有几天穿的是校服。” “哦——”莫爱完全不记得了。 “去了学校也没用,都放假了,我连个名字都不知道,问人也问不着。我以为你还会再来景园,就在爷爷书房住了一个暑假,结果你再没来过,我爸还以为我跟他赌气不出来。” “暑假………我在帮我妈摆摊……就没去了……” 莫爱感觉自己脸是红的,身上微微发热。 想到第一次见程景行的情景。 遥遥在学校走廊的尽头,阳光极好。 白衣校服,笑容清爽,在一群男生中,他身材最为出挑,俊美面容,干净舒朗,像漫画里走出来的男主。 莫爱身边女同学激动握拳,捂着嘴窃窃笑:“啊,那是程景行,程景行!!!终于看到本人了!!!!” 她绕着同学堆走过去,低头抱书,转到步梯时,因好奇瞥了他一眼。 犹如某种神照,他刚好转头,与她目光一触。 她迅速收回,加快脚步,却冷不丁,被他拉住了手臂。 书“哗啦”掉了一地,走廊呈现三秒钟的静止奇观。 “同学,能不能给我你的电话?” 他连她名字都没问,非常急于建立一个实际的联系,生怕再找不见这人了。 现在回想他急切的语言,惊喜的笑容,原来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你为什么都没跟我说过?”莫爱抬头看他。 程景行对上她目光,“怎么说呀,把你按楼梯间里,说,女人,我关禁闭的时候,你跳来跳去的样子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莫爱忍俊不禁,笑得有点罪恶。 那样霸总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还挺相得益彰。 “还笑!”程景行抬手拨弄她左边额发。 莫爱忍住笑:“那后来为什么也不告诉我?” 她指他们在一起之后。 程景行微微靠过来一些,笑说:“后来,就更没必要说了,你知道我爱你就够了。” 莫爱微微哑然,情绪又低落下来。 “我爱你”三个字,是她亏欠他了。 “不想跟你说,还有一个原因。” 程景行牵住她的手,眸中微光盈透颤动。 “当时爷爷刚走,我其实……不太好,很难过,很暴躁,谁都不想理。爸妈要搬去加拿大,我不想去,吵得很凶。我不想要你知道那样的我,我总希望你和我在一起是开心的,只是开心的。但现在我想,这样其实不对。” 他手指摩挲着她柔白微凉的指关节,酝酿着语气。 “我只让你相信我能让你快乐,能玩闹,能逗你开心,却没能让你相信,我也可以陪你难过,和你共渡难关。就像今天,阿姨走了,如果我不出现,你应该绝对不会来找我,对吧?” 莫爱任由他手上的小动作继续,黯然点了点头。 就算再想要他安慰,如今的她,也绝不会主动联系他。 天边已翻了鱼白,程景行扶她躺下,说:“睡会吧。” 莫爱顺从地闭上眼,手还被他牵着,掌心传来温热的力量。 她分开手指,与他交握,稳稳的心跳声让她安心,终于平静地睡去。 临近中午,莫爱没醒。 手机在床头震动,程景行立即拿起按灭了。 看一眼提示标,是该死的孟育之。 他这时候打给莫爱,想必是才知道莫如梅去世的消息。 电话又打进来,程景行又按灭。 这样不是办法,他看看怀里的莫爱,贴在自己胸膛,睡得安稳,心里狠骂一声,轻轻挪开身体下床,拿着她的手机去小阳台。 电话再追过来,程景行直接接听。 “她在睡,你有什么事?”程景行语气烦躁。 对面的孟育之一愣,自己打的是莫爱的电话,听到的却是程景行的声音。 “她和你在一起?”孟育之问了一句废话。 程景行往屋里看了一眼,说:“有事快说。” 孟育之深深沉了一口气,道:“她……还好吗?” “不劳你费心,我们三点过去接灵车,到时候再联系。” 程景行挂了电话,返回屋内。 莫爱已揉着眼睛坐在床上问:“几点了?我手机呢?” 程景行看了看时间,她才睡了四个小时,真恨死孟育之了。 他把手机递给她。 “嗯?有电话进来吗?” 程景行没解释,莫爱自己看了通话记录,心下了然,也不多问了,掀被起床,去洗漱。 程景行换好衣服,坐沙发上给人回信息。 大年初一,一堆拜年的祝福信息,多是工作上的关系,家人朋友发来得少,用不着这种客套礼仪。 家里长辈却是怠慢不得。 程景行今年没回去,可是惹了爸妈好一个不高兴,到现在周月铃女士还不理他呢。 给姑姑姑父去了个拜年电话,程景行正襟危坐,给程清林打视频。 “爸,新年……” “说回来的,又不回来了,你这次活该,帮不了你,自己打给你妈吧。” 大过年的,程清林没给他什么好话。 程景行哀求:“她听你的,你把电话给她。” “昨天我就帮你说了一句话,她一晚上没理我,好不容易现在好了,你别害我,自己打。” 程清林直接挂了。 盟友掉队,程景行无语死了,只能硬着头皮打给周月铃女士。 “妈,新年快乐!” 周月铃在屏幕中横过来一眼,如刀刃般锋利。 “哦,还知道你有个妈!” 程景行深呼吸,这事的确是他不对。 中秋就答应了过年回去,到年尾了突然爽约,问原因就拿工作挡,没给个囫囵话。 人不见,话没有,晾了两老半个月,他的确活该。 浴室门开了,莫爱出来见他开视频公放打电话,猫着身子绕到衣帽间去换衣服。 外面的对话声不小,她想不听见都难。 “我错了,下次一定不……” “还有下次!一年也见不到你两次,你最好不要回来了!” 周月铃发着怒都保持着优雅仪态,穿着墨绿色绸缎居家长裙,皮肤雪亮泛红,气色极佳,如一块柔润含水的陈年美玉,一颦一笑都透着柔情。 程景行抚着额头,搞不懂为什么自己爱的女人,都是一句话能噎死他的狠角色。 “是真的有事,你别气了,我年后回去看你们,饶了我这次吧。”程景行认错态度良好。 周月铃目光往儿子脸上一打量,他消瘦的面容好似又瘦了些,心软松了口。 “年后……什么时候?” “就……” 程景行看看衣帽间的方向,这问题其实看莫爱。 他是为她留下的,什么时候能走,也得看她。 见他吞吞吐吐,知道他又在敷衍。周月铃马上就要发作,程清林立即出现在屏幕里,帮程景行圆场。 “好了,孩子忙完就回来了,回来你再审他,让他去忙吧。” “你还帮他说话,诶诶,你别挂,我还没问……” 屏幕黑了,程景行丢下手机,躺沙发上,长长舒了口气,见莫爱还没出来,起身去衣帽间找人。 她刚好打开推拉门,猛然迈步出来,一不小心撞到他怀里。 坚硬的肌肉贴在耳畔,他低头查看她有没有撞伤。 她堪堪抽出身,拉开一些距离。 刚刚听到的对话足以让她猜测,程景行是推了与长辈的约定,故意独自留在海城守着她。 这份情,她看破,却承受不起,只能用无声回应。 程景行看到她紧抿的嘴唇,让她感到压力,并不是他所希望的。 他摸摸她的头说:“吃点东西再去医院吧。” 餐厅送餐过来,程景行订的都是清淡的素菜。 这种时候,莫爱吃不下油荤。 两个人简单吃一点,给猫摆好食水,准备出门。 莫爱换了鞋,一身黑,站在玻璃门外木回廊上,等程景行去拿车钥匙。 午后暖风轻轻吹过,在屋檐画了个圈,护花铃迎风作响。 莫爱抬头望去,“这个铃……” “嗯,就是金丝海棠上的那个铃。” 程景行推门走出来,也是一身黑。 莫爱把视线落到他身上。 他淡淡地笑,举起手,手指轻轻牵动铃锤。 “叮铃——” 像在呼唤谁。 “走吧。” 他说道。 第77章 一句天堂,一句地狱。 黑色灵车庄严肃穆,车头上贴挂黑色布匹。 寒风猎猎,吹起黑布边角使劲拍打车门。 工作人员下车抬棺。 莫爱扶灵上车,素淡的面容,沉寂如雪。 灵车上没有家属的座位。 程景行附耳对莫爱说:“我去拿车,在这等。” 手臂在她身后悬落,似有若无地环抱一下。 看到莫爱轻轻点头,程景行凌冽地看一眼站在另一侧的孟育之,然后阔步离去。 孟育之单手放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拍拍莫爱肩膀。 以他们的关系,说“节哀”显得客套而不走心。 他默默陪着她,看她轻飘飘的身躯,像蒲公英般颤动。 “孟医生,多谢你来。” 莫爱清淡地给他抿了个笑。 大年初一,正是一家团圆,欢度佳节的时候,他跑来陪她送灵,已是莫大的恩情。 孟育之叹声道:“应该的,昨天……你没回我祝福的信息,我就应该想到的,是我来晚了。” “不不,我让护士不告诉你的,”莫爱摆手解释,“我有准备,别影响你过节。” “这是你的大事,我真的希望你能想到我。”孟育之眼神坚定,锋芒中又有些伤痛。 今晨护士给他打了电话,告知莫如梅的消息,也同步告诉他,莫爱让他好好过节,不必担心。 他听后心口憋闷得紧。 莫爱把朋友的界限划得如此清晰。 他在她圈定的范围里安分守己了三年,刚欲踩线,就碰了壁。 直到程景行出现,他才豁然明白,困住他的不是一道线,而是一堵无法翻越的高墙。 程景行的卡雷拉在车道上拉出一道笔直的线,嚣张的音浪在医院门口落定。 “我和你们一起去。”孟育之收回放在莫爱肩上的手,准备去停车场。 莫爱立即拉住他道:“没事的,我……和景行去就好了,你去忙吧。” 她眼神往下示意,他始终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 那里一直传来震动声,她很早就听到了。 孟育之家里的确有事,晚上聚餐,长辈都在。 他是安排组局的人,此时人都快到齐了,他却不见了,郑海蓉的夺命连环call来了好几轮,他都不接。 “我等会跟家里解释一下就行。”孟育之拿出不安分的手机,准备接听。 莫爱抢在他接电话前说:“你已经帮我够多了,再帮,只会让我困扰。” 直白的拒绝将孟育之一箭穿心。 他有时真的很讨厌莫爱的清醒自持,不漏任何破绽给他攻陷,也因这份清醒他更加渴望她,渴望自己才是那个令她始终保持自持的人。 程景行降下副驾的车窗,双手把住方向盘,斜望过来,静静等待。 孟育之哑了半天,手机震得他手指发麻,抛下家中琐事,确实有些为难…… 莫爱微微向他欠身,无比真诚地对他说:“孟医生,新年快乐,我先走了。” 此时从她嘴里听到祝福,格外残忍。 她刚失去至亲,他的出现,却不得不让她端起社交礼仪,与他道这么一句“快乐”,孟育之失落的同时,又觉得自己挺混账的。 他目送她小跑着奔去卡雷拉,坐上副驾,程景行升起车窗,目光柔软地看着她。 他头一次感受到信心的缺失。 他们之间的感情,可能,也许,根本无法撼动。 ———— 不办葬礼,莫爱和程景行只做了简单的遗体告别。 莫如梅被推进火化室的时候,莫爱忍不住追了两步。 世间再见不到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张面容,看一眼少一眼,此时,就总想再多看一眼。 “乖,好了好了。” 程景行拥住她,阴阳两隔,再不能往前了。 她无助地抽泣,看看门,又埋首到他胸膛,双手抱紧他腰背。 眼泪如雨幕,节奏慌乱地夺眶而出,冲刷得她娇容失色,止不住地往他怀里蹭弄。 他如一座温柔的大山,始终供他依靠,收容她的大雨倾盆。 泪干了,她领到一方长方形的瓷盒。 她将瓷盒裹上黑布,心中暗潮已平复。 程景行去办了所有手续,她抱着骨灰坐上车。 “车上睡会,到墓园还要半小时。”程景行帮她系好安全带。 莫爱骤然拉住他的手,抿唇说:“送我去机场吧。” 程景行蹙着眉,目光在她脸上仔细搜寻线索,“阿姨不葬在海城?” 他太敏锐,这也是为什么,莫爱拖到现在才告诉他。 “葬哪?” 程景行收回目光,看向前方,温怒烧着胸口。 她现在才说,是不想要他跟着。 莫爱坦然道:“她说要回镜湖,我已经买好机票,你难道还要跟我去吗?” 程景行睨她一眼,挺受伤,“哪里我不能陪你去,地狱都行,何况镜湖,还是我家。” 他拿起手机开始搜索航班信息,“哪趟?” “景行,我自己可以的……”莫爱劝说着,声音有气无力。 程景行直接拿过她的手机,捉着她手指解了锁,快速查看航空公司的短信,很快买好票,把手机还给她,又发了几条短信给景园的管家。 安排好一切,他发动车说:“你睡吧。” 莫爱认命地躺到椅背上,环紧怀里的瓷盒,微微闭眼,留了一道缝隙,在睫毛的掩护下,注视着驾驶座上的程景行。 车速不慢,他专心开车。 有时侧目看她这边的后视镜,用余光扫她一眼,如流星一闪,她能感知到他微茫的情绪。 他手腕立在方向盘斜下方,手指顺着圆弧的幅度向上轻握,不紧不松,稳稳掌控方向。 莫爱以前就觉得,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指骨修长,摸着很舒服。 她分开一只环抱的手,指甲在他手指上轻轻划一下,程景行立即抓住了她捣乱的手指。 “干什么?” 莫爱睁眸看着他侧脸,瞳仁染了些无辜之色,说:“别生气了。” 心里刚生的褶皱,被她这么一句可怜兮兮的服软声彻底熨平。 程景行本也不会在此时与她置任何气,他哄她还来不及,现在反得她一句娇滴滴的轻哄,心中麻痒难耐,想压着她吻,听她不停求饶的声音。 “你是真会欺负我,”程景行握着她的手指,轻轻落在中控台上,并不放手,“一句天堂,一句地狱,我都没有还手之力。” 第78章 性子柔,脾气好。 海城在北,镜湖在南。 相隔三江水,万里云,飞过去两个小时。 静夜无边,浩瀚似海。 莫爱掀开遮阳板,望出去。 一片乌压压的黑云,密不透光。 窗上倒映出她清瘦面容,面容后是程景行躺靠在她身旁的俊逸侧脸。 升了舱,这一排就他们俩。 程景行此刻闭着眼,昨晚没怎么睡,又驱车跑机场。 困倦在上机时就来了,直到确认莫爱落座身旁,他才轻闭了眼,养会儿精神,等会下了飞机,还不知道又要接这女人什么招。 前排坐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儿,举着叮呤咣啷的手机挂饰,叽里呱啦地讲电话,终于好不容易挂了。 她起身去厕所,路过他们这一排,突然看见程景行闭眼休憩的俊朗模样,目光像被吸住了,粘在他身上,唇角勾出垂涎的笑意,目光扫过他身侧,莫爱刚好与她视线相撞。 女孩明显在揣测他们的关系,往她手指上看。 她怀中方盒盖了一层毯,手指扶住盒,骨节凸起,素白干净。 可能是女孩笑容中的轻蔑窃喜太过刺眼。 也可能是那一瞬,她悲怆隐痛多日,突然恶向胆边生,就是想要放纵一下自己。 莫爱向程景行探过身,香唇几乎是贴着他的脖颈扫过去,把头靠在了他肩膀。 垂靠的姿势暧昧,小鸟依人,头等舱里非常合时宜的亲密之举,宣示了主权。 女孩瞥眼,哼笑一声走了。 莫爱轻抬起头,像做了坏事一样,生怕扰了程景行清梦,迅速转头回正。 “她还要回来的,你不继续靠着?”程景行突然出声,清明眸眼把她抓个正着。 莫爱舌头打结,耳垂通红,“你……你没睡啊。” 程景行轻轻笑,抬头示意一下安全带指示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亮了。 他说:“快到了。” 莫爱转头,直到下机都不敢正眼看他。 出了机场,湿冷空气迎面扑来。 海城的冷是厉风横扫千军的呼啸。 镜湖的冷是潮雨落烟云的阴寒。 因为这层终年不散的湿气,镜湖气温虽比海城高,却也冷得如冰水渗进骨头里。 景园派来的车已经在路边等了。 程景行为莫爱紧了紧领口,带她上车。 “回景园,还是哪里?” 程景行和她一起后排落座,不敢再猜测她的去向,到哪儿他都随她。 莫爱看看手机,极力掩饰着忐忑,抱着侥幸的心态,说了一个地名。 “镜湖亦佳福利中心。” 名字很陌生,全无印象,程景行没作他想,让司机开车。 慕尙穿过黑色树影。 暗层幽闭的甬道尽头,豁然呈现灰白砖石砌就的拱形门。 黑色铁艺门栏高耸,紧闭,院内墙壁上有颜色掉落大半的儿童涂鸦。 “景少爷,门卫室没人。” 司机下车探寻,没找到开门的人。 莫爱打电话给福利中心的主任方来英。 “方主任,我是莫爱,莫如梅的女儿,昨天跟您联系过,我到门口了。”莫爱道。 方来英在电话中说:“那正好了,我叫人给你开门。” 很快来了保安把铁艺门打开。 车进了院子,停在一栋老式办公楼前,程景行下车给莫爱开门,看到她托着瓷盒的手指卷曲泛白。 “冷吗?”程景行问,眼里担忧,手已经伸去探她手背的温度。 莫爱被他轻触的动作惊了一下,马上调整表情,说:“有点,还好,我们进去吧。” 待她走进楼道,程景行回头环视院中萧索陈旧的事物,眼眸沉落,双手插兜,再次抬眸时,添了几分鹰隼般警醒的神色。 方来英五十来岁,身材微胖,一头板栗色小卷像是为过年特意烫的,穿着黑色羽绒衣,脸上依然带着节日的油光。 她曾经是这片街道的妇女主任,左右逢源,侃侃而谈,退休后被福利中心返聘,人们继续叫她“方主任”。 “我当妇女主任的时候就认识你妈妈,她那时候才十岁。” 方来英带莫爱和程景行走过办公楼的狭长走道,来到后院的操场。 夜里,只有楼道的昏黄抛来一缕微茫。 “她啊,可是个厉害的小女孩呀,十几岁的男孩抓她一下辫子,她从煤炭炉子里抽出火钳,烧得通红的火钳呀,她就那么举着,追一群男孩满院跑。” 她夸张地甩开手臂,在黑暗的操场上划了个大大的圈,指示莫如梅的追赶路线。 莫爱可以想见那个盛况。 方来英打量一下莫爱,“你看着倒是不像她那么烈性,女孩子就应该温温柔柔的,你一看就性子柔,脾气好。” 程景行默然地睨一眼莫爱,应一句:“嗯,性子柔,脾气好。” 莫爱:“………” 方来英把目光转向程景行,“这是……男朋友吧。” 莫爱嘴一张,还没出声,程景行就接了话:“方主任,好眼力,我叫程景行。” 莫爱轻叹,解释不清了,也就随他去吧。 “哎,那么有活力的孩子,从这走出去的时候还活蹦乱跳,”方来英看着莫爱手中的瓷盒,陷入一种悲悯的感叹中,“这才几年,回来就在盒子里了,可怜的孩子。” 莫爱沉眸,点点头,更加抱紧怀中。 第79章 色令智昏的男人 他们进了一栋比办公楼更老旧破败的住宅楼。 步梯的灯扯闪几下,灭了,过一会儿又开始扯。 看不清脚下,莫爱凭感觉上楼,好几次险些踩空,都被程景行捞住。 她抱着瓷盒,手不得空,他干脆搂住她的腰,也没几步,一步一步领着她走。 “不好意思啊,这里以前是孩子们的宿舍,后来建了新宿舍,孩子们都搬过去了,这里就成了活动中心和几个库房,没怎么修缮过。” 方来英解释着,又对莫爱说:“你妈妈以前住的房间,现在是个库房,堆了些杂物,我已经找人收拾干净了。” 莫爱谢道:“过年还麻烦您,多谢了。” “哪里,你也是有孝心了,大老远的过来,让你妈落叶归根了。”方来英叹道。 莫爱说:“我妈一直想要回这里休养,但身体状况一直不好,我也没能在她生前带她回来,我想就在这为她守灵,算我……还她的心愿,明日我就带她去后山墓园。” 程景行问:“墓园有联系过了吗?” “嗯,明日一早。”莫爱道。 程景行继续揽紧她,抬步上楼。 上到三楼,方来英打开转角的置物室,去抽屉拿库房钥匙。 置物室旁的墙壁上张贴着某种宣传语,年代久远,经历多年日晒雨淋,掉色厉害,风干如脆皮,隐隐只能看出用卡通文字印刷出的“爱心墙”三个字。 莫爱随意扫了一遍,目光在一个点上越收越紧。 程景行见她面色有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她突然转身欺近他怀里。 他目光落下来,只听到她说:“景行,好像有睫毛掉进了眼睛里,好痛,帮我看看。” 她不方便用手,请他代劳,他当然愿意。 他长指抵住她下巴,稍稍用力,微微抬起,玉肌雪肤,粉唇微张,她闭着眼,浓密的黑睫抖动。 “哪边?” “左边。” 他用食指轻轻抚摸她眼睑,一根粗黑的睫毛被捻弄下来。 他凑她更近些,轻柔地在她眼睛上吹气。 他的气息侵占所有嗅觉,莫爱顿感酥麻,一直冲向头顶。 她缓缓睁开眼,看到他英气锋锐的眉目,呼吸又急了。 “好了吗?” “嗯……好了。” 方来英走出置物室,打眼看到这对小情侣,露出一个姨妈笑,然后招呼他们继续跟她走。 莫如梅以前的房间在三楼左边走廊的尽头。 方来英用钥匙打开门,十几平米的房间,横陈着几张的木头长椅,地上放置一个搪瓷盆。 靠窗的角落有一个斗柜,上面摆放了香炉、白蜡、黄纸、线香和莫如梅的遗像。 莫爱走近,将手中瓷盒小心放在两根白烛间,回身对方来英说:“让您费心了。” “没事,”方来英看着遗像说,“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了,她的命太苦了。” 莫爱沉声,拿起三支香点燃,插在香炉上,说:“我今晚就守在这里,您回去休息吧。” 方来英拉过莫爱的手,道:“节哀。” 莫爱点头,再次言谢。 方来英走后,程景行去给莫如梅上了香,回身去找莫爱时,发现她立在门外走廊,落寞地呆愣着。 他走去她身边,莫爱抬眼说:“今晚我想陪陪我妈。” “你陪她,我陪你。”程景行立即表明态度。 莫爱杏目清透,盈盈有一汪水,低声说:“我想跟她再说说话,你先回景园吧。” 人家母女想要道别,他是应该退让的。 但这库房周遭无人,环境不佳,没有暖气,到深夜会冷得彻骨,他真的放心不下。 刚要劝她让自己留下,莫爱又近他一步,道:“明天……明天你早点来接我,好不好?” 这话很熟悉,以前约会时她常说。 “早点来”“晚点走”听到他耳朵里,都是舍不得他的意思,他特别受用。 “好吧。”程景行松了口。 莫爱微沉一口气,刚欲放松,下一秒,下巴就被他指尖捏住。 “要我早点来,就把车费提前付了吧。”要账的话被他说得尾音炙热。 “嗯?” 他潜渊的眸眼里微茫燃起,指尖轻抬,引得她的唇就在咫尺之间,停住,深深望着她,等她的态度。 莫爱于幽暗中感知他灼热的体温,气息交换时,嗅觉被他独特的男性气息灌满,涨得她理智涣散。 一咬唇,手抚向他肩膀,把粉唇送了上去。 唇碰的那一瞬,程景行早有预感,闭上眼,压下一些混沌模糊的思虑,专心享受这个吻。 他舌尖缠滑,没有一丝阻碍,莫爱被他带着节奏,像个言听计从的学生,跟着他的方向搅缠。 长吻深且重,密不透息,尾段甚至牵扯出一丝情欲。 他拥她更紧,狠握着她的腰线,香软身躯严密贴合他胸膛。 他太久没得到她主动的回应,这一吻,就是他的久旱逢甘霖,怎能不要个痛快。 唇瓣被他含入口中,似带着些惩罚的轻咬。 她的手从他肩膀,攀到了脖颈。 在微弱缝隙中,她喘道:“景行,这里……不行……” 程景行收住差点失控的欲念,埋首在她肩窝喘息。 他放开她,看她微肿的唇瓣,邪念又起,他此时想,他不在这也好。 “我走了,”程景行屈起指节剐蹭她鼻梁,“明天早点接你。” 莫爱脸颊绯红,心跳还没减速,平复着呼吸,点了点头。 程景行转身走远,在即将消失的楼梯转角处,他回过头,向莫爱招了招手。 莫爱也举起手,回应他,随后看他的身影步入下沉的阶梯中。 “你妈常说,男人太长情,不是什么好事。”赵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地狱鬼魅。 莫爱紧紧闭了闭眼,感觉自己的心从刚刚直冲浪尖,到现在迅速坠向深渊。 她转身,看到赵泽从库房旁的侧门出来,站在她面前。 她说:“你到底找我什么事,要送我妈最后一程吗?” 赵泽望向库房里的灵位,冷声道:“跟你谈谈程景行。” —————— 程景行下了楼,并没有急着走,在楼下点了支烟,舒缓体内邪火,齿间狠咬着烟嘴,他细细回想了这一路的异样。 他从不是个色令智昏的男人。 莫爱的确有本事让他失控,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她保持清醒的判断。 今天的一切都透着诡异,她的顺从,靠近,亲吻,都是破绽。 同样的当,他不会再上第二次。 烟还有半根未燃,他直接碾灭在花坛,迅速转身上楼,在三楼的置物室外找到那个宣传标语。 他打开手机灯,扫了一遍整张海报,“爱心墙”上面登载的是捐赠人的名录,他仔细查看左下角的人名,那里是大额善款捐赠人的名单。 一顺的陌生人名,程景行没找到头绪。 看到有一个人名被折角挡住,只显示了一半。 他扒开折角,看到了一个名字:赵泽。 第80章 再贪恋几天 火舌舔着黄纸,搪瓷盆壁灰黑弄黏腻。 莫爱跪坐一旁,将手中一叠纸钱从中折叠,一次三五张地丢入盆中。 赵泽蹲身,黑色棉服衣角点地,粘了一抹飞灰。 他将一张边角泛黄的老照片扔到黄纸堆中。 火晕扭曲视线,照片翻滚扭动着,莫爱依稀看到莫如梅青春的脸庞。 她穿着粉色护士装,笑容甜蜜地靠在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肩上。 不用想,男人是年轻时的赵泽,儒雅端方,一表人才。 待照片变成一片黑灰,赵泽起身,坐到黑色长椅上。 金边眼镜隔绝烟尘,他声线低哑地问:“她留了什么话吗?” 莫爱手中黄纸还有厚厚一沓。 她捋开边角,一把散落到盆中,火势迅猛怒放。 “让我不要恨你。” 赵泽看着桌上遗像,平静如死水的面容,依然波纹不显。 “还是恨着吧。” 他从身旁黑色的提包里拿出两份保密协议,手指捏着一支笔,一并递给莫爱。 莫爱起身,接过协议,扫了一眼。 约定的是梁沐沐驱车撞人的事,她不可追究,不可向媒体透露之类的。 应该就是在医院时,程景行拦住没让她签的那份合约。 莫爱看赵泽一眼,轻笑摇头,提笔就签。 还真是个“好爸爸”。 “钱明天就会打到你账户。” 赵泽贴心地说,是个诚实守约的甲方。 莫爱掀开另一份,继续签。 “我替亦佳福利中心的孩子们谢谢赵先生的善举!” 赵泽微愣,想通她话中意思。 “钱捐到这里很显眼,你留着吧。” 莫爱把签好的协议和笔丢给赵泽,润湿的密睫如鸦羽。 “那我就替柏崖山区的孩子们谢谢赵先生的善举!” 她铁了心不要这钱,赵泽也无话可说。 火盆熄灭,燃起袅袅黑烟。 空气中烧灼的焦糊味,呛得莫爱迷了眼,眼泪都熏了出来。 “说正事吧,”赵泽侧身面向她,“你跟程景行还要继续吗?” 看着莫如梅的灵位,莫爱觉得他口中的“正事”特别可笑。 “你刚也看到了,我没有拒绝他。”莫爱道。 再相遇后,程景行的存在感太强烈。 她已拼尽全力躲避,但他总有办法找到她心里的脆弱柔软,或狡诈,或强硬,或柔情地一点点击破她的伪装,让她溃不成军。 她的回忆本来是一片雪寂,是他将记忆里的雪泥鸿迹再次翻腾到她眼前,一件件摊开来,要她看,一次次提醒她,他们没有结束,他们不能就这么结束。 她挣扎着,哀求着,心里也生出了侥幸,也许,可能,在一起也没那么禁忌。 在问夏,他抱着她沉睡时,她渴望向他坦白,她愿意相信他们能面对一切后果。 迷离亲吻之间,她甚至奢望着曾经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赵泽眉心紧锁,沉了口气,花白的鬓角更显苍老。 “五年前,你答应离开他,是因为你妈,我并没有跟你解释太多。现在,我告诉你一些事,希望你慎重考虑,要不要与他在一起,你自己决定。” 莫爱扬了扬头,目光淡薄如烟,洗耳恭听。 赵泽说:“梁茗贻知道你和你妈的存在,五年前就知道了。” 莫爱一直都有这个怀疑。 梁茗贻手眼通天,枕边人偷腥,私生女都与自家孩子同岁。 这么大的事,可以瞒住她一时,瞒不了她一世。 整整二十多年,赵泽替莫如梅还赌债,她怎么可能毫无察觉,不过是维持着完整家庭的体面,没点破罢了。 “梁茗贻知道又怎样,她看不惯我和景行谈恋爱,可以不看。”莫爱冷声道。 “孩子,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赵泽叹说,“程景行现在是接手本立的关键时期,程家这盘棋太大了,他锋芒太露,很多人盯着他。话事权的更迭不是说他是程家唯一继承人就万无一失了。资本的运作,把一个法定继承人架空,让他落个虚位,不是不可能的。” 程景行甚少把烦恼外露,做什么都自信坚定,势如破竹,是以莫爱没有想过他也会有处境危机的时候。 赵泽继续说:“梁家三代人都是支持程时文这一脉的,程景行也不例外,他需要梁家的支持,梁家也需要他在程家的主事地位。再加上,沐沐喜欢他,他们结婚,是最好的结合。但他却因为你,拒绝跟沐沐订婚,梁茗贻已经在动立场了。” “说得好像我才是他们联姻的阻碍,”莫爱挑眉说,“程景行是个人,又不是我的提线木偶,订不订婚,是他自己的决定。而且,我不认为他是个没了梁家支持,就坐不上那个位子的人。” “哎,你还是没懂……”赵泽长舒一口气,“我是说,你别把梁茗贻推给他的敌人。” “你什么意思?” “吴明森,程景行的姑父,梁茗贻最近跟他走得很近,就在上个月,你妈妈撞车之后。” 赵泽若有所思地看向莫爱:“她发现程景行对你……太上心了。” 莫爱恍然,沉默着,手指在袖口捏紧。 赵泽转过头,目视前方灵位:“这么多年,梁茗贻都没有跟我摊牌,她用宽恕让我愧疚,又利用我的愧疚,对她言听计从。这比大吵大闹厉害多了,她太懂得,愧疚比强权更能控制一个人,我不想她动任何心思到你身上,你承受不住的。” 莫爱没信他最后一句,只在想着程景行,“她如果支持吴明森,景行会怎样?” “会面临一场恶战,”赵泽说,“程景行是个聪明孩子,背后还有他爸妈支撑。若是你们真的要在一起,结婚,夫妻一体,那梁茗贻会跟他父母挑明你的身份,彻底站到吴明森一边,扶吴明森上去。一个女人再大度隐忍,也不可能将祖业资产,投到丈夫的私生女名下。” 莫爱闭上眼,道:“景行不会输。” 赵泽哼笑道:“本立基业深厚,商场沉浮是常态,时间过去,程景行是有可能缓过来,但他不可能拿回现在拥有的优势,你何必让他非得去跟长辈杀得你死我活。男人对事业的雄心,是女人无法弥补的,他要是真的败了,你就当真觉得他一辈子都不会怨你吗?” “够了!”莫爱起身怒道,“你说完就滚吧。” “我还有一句话,你要听。” 赵泽也起身,定定看着她:“你的身份瞒不了他多久,在他知道你是谁后,你确定他还会选择你吗?” 莫爱猛然立目,目光如刃般劈到赵泽身上,而对方只是轻抬了抬首,毫发无伤。 “孩子,别挑战人性。” 孤月寒霜,月影扑朔,好似魑魅魍魉。 赵泽躬身收拾好椅子上白花花的文件,转身的姿势利索,像是结束了一场持续过久的鏖战,急着退场。 莫爱粗重地喘着气,不可遏制的愤恨使她绷直了脊背,冷凝的气息,瞬间呼出:“我也有一句话,想问你。” 赵泽停住脚步,回过身望她。 “我总是想不通一件事。”莫爱向他走过去,脚步非常缓慢。 “我妈和你一起长大,恋爱八年,你为了梁茗贻背叛她。她怀孕的时候,你其实已经瞒着她领了证。她生下我,你从来不闻不问,她带着我到处漂泊。要不是之后她染了赌,要钱还债,她应当不会去找你。” 赵泽眼神露出锐气,波澜微震,“你想问什么?” 莫爱已经走到他近前,把他镜片后的眼睛盯死。 “对一个背叛自己,抛弃自己,在得知自己生下孩子后,决然连孩子都抛弃的男人,我妈,为什么从来不恨你?” 赵泽眼眶鱼纹抖动了一下。 莫爱没有放过他,继续说:“我妈是什么性格你比我清楚,那样有仇必报的人,你伤她的桩桩件件,她都是要与你玩命的,但她却一次也没有上梁家与你闹,到死还在劝我不要恨你,这不正常。” 赵泽轻不可闻地低叹一声,用老辣的态度回道:“在梁家,我什么都不是。她来闹,结果只会是梁茗贻跟我闹翻,我净身出户,你妈一分钱都拿不到,她不会做这么蠢的事。我是对不起你妈,但我还给她的只多不少,她又有什么理由恨我。” 莫爱有些惘然,问道:“你是说你替她还的赌债?” 赵泽低下目光,轻笑一声,仿佛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就是钱。 “原来你觉得,钱是可以还情债的。”莫爱语中带着冷意。 “不然,你觉得离婚的夫妻为什么要分割财产。莫爱,什么情,走到最后,都会变成一笔可以估算的账,你和程景行也不会例外。” 推门的时候,赵泽最后一次回头看她:“你妈走了,你路还长,做正确的决定吧。” 风吹门落,事了拂衣。 赵泽在无星无月的黑昼中,离开了他与莫如梅从小居住的宿舍楼,连同岁月里碎屑般零星的情分一同抹去了。 库房变得一片死寂,莫爱回到灵位前,再给莫如梅上三炷香。 她扶住斗柜边沿,有些撑不住,手握拳敲了敲胸口,那里被什么堵住了,敲不开。 她扶着墙,去长椅坐下,把脸埋进双手里,眼泪淌出来。 她为莫如梅不甘,也为自己不甘。 她觉得自己卑劣可笑。 那样鄙夷赵泽,但他的话还是该死地戳进了她心里。 她凭什么爱程景行,她就是他的灾星,他璀璨星空里预示灾祸的凶兆。 她不配得他独此一份的注目,又舍不得他真的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她最最不想的,是看到那样桀骜矜贵的他,为她陨落泥沼。 她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寒露刺骨,让心口冻僵板结,如铁板一块。 ——— 不知过了多久,莫爱靠在长椅椅背上转醒。 脸庞有温热的触感,她泪痕已干,一碰就干痒难耐。 她朦胧欲睁眼,那人竟吻了上来。 “景行……” “嗯。” 程景行拢着她的脸轻吻她的唇,蜻蜓点水般。 “我来接你。” 莫爱惊醒,以为自己睡过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凌晨两点。 莫爱傻傻看着搂住她的程景行,“两点来接我?” 程景行手指划过鬓角,堂而皇之道:“你说的,明天早点,过凌晨就是明天,你说早点,我两点来,有什么问题。” 莫爱:“……” 程景行就是有程景行的道理,她辩不过他,也不可能现在赶他回去。 莫爱索性靠倒在他怀里取暖,刚睡着那会,感觉自己冷得像一块冰。 程景行给她带来一件黑色羽绒衣,软蓬的羽绒把她围住裹紧。 他拥着她,让她再休息一会,自己也闭上眼。 他身上有清爽的白苔藓香味,额发收拾爽利,下颌洁净,刚剃过须。 黑色绒衫外是一件板正的黑色厚呢大衣,等会要去墓园,他穿着得体。 墓园在福利中心后山,用石墙围出一片低矮山坡。 白雾笼罩草茵,肃穆碑林林立。 莫爱将瓷盒放入墓碑下的浅槽中,墓园的工作人员封棺。 人的一生就这么盖棺定论了。 莫爱摆了白色菊花在她碑前。 一世母女,做成她们这样,不知算不算是一种另类的圆满。 程景行扶她起身,看她眼角因为反复流泪留下的干涩红痕,此时已不见半点湿润。 他陪她驻足良久,直到她说:“走吧。” 他牵着她的手走下山坡,黑色慕尚在路边静待。 他们上车,莫爱将头靠在黑色车窗上,看福利中心苍茫的灰色拱门,渐渐远去。 程景行牵她的手,十指相扣。 她依然看着窗外,理智叫她不该如此,她却不想放手。 “我买了下午的火车票回海城,现在我们去哪?”她说。 程景行手指微微收紧,“把票退了吧,我们回景园过年。” 她都差点忘了,今天是初二。 年节未过,她是不是还可以骗骗自己,再贪恋几天。 她刚经历了一场死别,现在再没力气去成就另一场生离。 第81章 下次别锁门了 景园是一座有三百年历史的古建民居。 经历过盛世繁华,也经受过战火摧残。 作为程家祖宅,它的规制格局十分严谨考究。 三进的院子,前堂后室呈中轴线左右对称。 很多人说,程家绵延至今,子孙福运深厚,一是因为程家家学严谨,厚德重教。 二是这祖宅风水极好。 程家后人也颇为珍视,修缮保养,改建翻新,总有人气,气运自然不散。 慕尚路过前堂门口,门旁青瓦墙中嵌有一块黑色石板,刻有“重点保护文物建筑”的字样。 此时门框上悬挂成排的红灯笼,匾额上的“景园”二字被照得火红喜气。 游客三五成群地跨进门槛,到前堂参观。 景园是镜湖的重点文物,虽是私宅,但程家愿意每年在特定时间开放部分区域,让研究古建的学者和游客可以考察参观。 今日初二,适宜出行,景园开放了前堂。 以前,莫爱还拿这事同程景行开玩笑。 问他:“你家为什么不收门票?你睡觉也会被游客围观吗?” 程景行掐着她的腰说:“能看我睡觉的游客就你一个,你的确应该买个票。” 莫爱盈盈笑,凑他耳边问:“票怎么卖呀,景少爷?” 程景行单臂将她抱起,令她分腿坐到他膝上。 她裙摆垂落,盖住他长腿,他不怀好意地一点一点把她往怀里压。 “你说呢……” 那个下午,她第一次触碰到他身体的异样,面颊酡红地求饶。 他反过来怨她:“招了我还不负责。” 最后弄湿半边裙角才罢休。 莫爱对这事终于有了相对具体的认知,深深担忧自己未来的命运,再也不敢与他开这个玩笑。 现在看到景园游客如织,红绸飘飘。 莫爱记不起那些玩笑,只觉落寞。 “直接开去内室。”程景行催促司机。 明堂暗室,景园的对外空间与私人空间是严格分开的,内室东院就是程景行的房间。 车只能行至垂花门,两人下车。 莫爱抬眸看见熟悉的檐柱,仰面莲花的木雕繁复精致。 她仿佛闻到夏天阳光丰沛,照晒粗重木柱的焦糊味道。 程景行牵着莫爱跨过门槛。 “景少爷,莫小姐,欢迎回家。” 管家在门内亲切迎接。 莫爱对这句突如其来的“回家”半天没缓过神来。 看到多年未见的熟悉面孔,她欠了欠身,说:“彦叔,新年好。” 程景行揽着她肩膀,扬眉道:“临时回来,给彦叔忙坏了,实在抱歉。” 彦叔是老管家了,看着程景行长大,见这小子嘴上道歉,脸上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并不跟他客套,回一句:“景少爷知道就好。” 垂花门关闭,将外面的热闹完全隔绝开来。 东院房间经过扩建,原始格局里卧室空间很小。 因为旧时没有空调地暖,为了冬天保暖,主体结构很窄,不适合现在居住。 还有个原因就是—— 程景行小时候,写个作业倒腾三个房,一会儿笔在佛堂,一会儿本在卧房,再一会儿又去了书房找参考资料。 程时文烦死他,一口气把东院几个厢房全部打通,扩成一个大平层的房间。 书桌、书柜、条几、茶水台都放进去,浴室、衣帽间、沙发、床,一应俱全。 把程景行丢进去,他再是不能找理由出来混跑了。 这格局保留至今。 莫爱步入台阶,推开直棂窗木门,记忆翻涌而来。 房间陈设布局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红褐色调的木质家具,白色棉布沙发垫,衣帽间里放着两个人的衣服,窗上的直棂条将阳光分割,一条一条铺落在白色床单上。 床头有一个简易的照片架,里面夹着拍立得的相纸,照片是高中时拍的。 那时他们还没有在一起,所以画面中常有“第三者”。 不是严苓,就是梁穆,或是严苓+梁穆,或是严苓+梁穆+某某某。 反正没有两个人单独的合影。 可见程景行那时候有多烦躁,追个女孩,身边围一圈没眼力劲儿的电灯泡。 程景行拿起照片说:“一直说补一张合影,每次都忘。” 莫爱走过去探头看,说:“那时候总觉得有很多时间可以挥霍,今天忘了就明天,明天复明天,明天何其多。” 程景行苦笑,放下照片,“我没想过,会有一个‘明天’,让我再也见不到你,是我大意了。” “这……不是你的错。” 莫爱默然敛眸,身体的疲乏让她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 程景行把房间地暖温度调高,又去浴室,将浴缸上的水龙头打开,出来对莫爱说:“泡个澡吧,你身上好凉。” 他还记得她特别畏寒。 刚要脱外套,莫爱蓦然想起,他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她住这间房似乎太过自然了。 “景园应该不止一间房吧?” 莫爱提醒他,在问夏同寝是逼不得已。 程景行关上浴室的门,不让热气跑出来,走到她身边,像是下了个很大的决心,拉她的手说:“我……睡沙发。” 又是这么一句,那神情好似作了莫大的牺牲,莫爱都想笑了。 她甩了他的手,脱外套,走进浴室泡澡。 一捧白色浴球放在瓷缸边沿台面,她丢了一颗进去,白苔藓的味道,让她如同置身空山新雨后的云雾森林。 密睫沾着水滴,肌肤腻白,瘦薄的直角肩软在雾气缭绕的兰汤温水里。 身体一放松,倦意就上来了。 水微凉的时候,莫爱耷拉的脑袋轻抬了一下,听到门外程景行的声音。 “洗太久了,睡着了吗,你不出来,我进去了?” 顿时手足乱挥,水花四溅。 莫爱慌忙出声:“别、别进来,我好了。” 头发半干不干,她懒得吹了,换好睡衣推门。 程景行在门口抱胸拧眉,“下次别锁门了,出点什么事,我还得撞开。” 莫爱:“……” 用这种理由教女孩洗澡不锁门,他也算是开天辟地第一人。 已到中午,莫爱茶饭不思,只想睡觉。 睡眠是一种非常消极的疗伤方式。 但这些年莫爱已经习惯,难过时只要能睡着,就昏天黑地地睡,起来时能好过些。 “吃点再睡?” “不了,好不容易有困意,赶紧睡。” 程景行帮她拉上了遮光帘,房间瞬间暗如黑夜,他开了一盏暖光小夜灯。 她掀被上床,程景行坐在她床边帮她揶后背的被子。 “唔,猫……忘了猫,”莫爱已经眯成一条线的眼,硬撑着睁开,问程景行,“猫在问夏,没人喂。” 程景行道:“我让倩姨带走了。” “哦。” 刚闭眼,忽而又想起什么,她再次睁眼,拿起床头手机。 “苓苓给我打电话了,我忘了回……” “她后来打给我了,她就问问你,没什么事。” “哦” 放下手机,她又缩回被子里,没闭眼,又在想什么。 “还担心什么事?” “没、没了。” 爱操心的人,脑子永远停不下来。 “快睡。” “嗯。” 终于睡了。 程景行昨晚也没睡,还来回跑了几个地方,他很快冲了个澡,出来后毫不犹豫地往床边走去,掀开另外半边被子,躺下。 莫爱已睡沉。 一张粉腮凝眉的精巧小脸,睫如鸦羽,乌发乱洒。 她从侧卧变成了平躺,身上睡衣领口有些开阔,露出一截沟壑,丰盈娇俏如雪兔。 美而不自知的山间小动物,总能勾起猎人的抓捕欲。 程景行立即错开视线,牵起被角往她胸口轻盖。 深深舒一口气,心想,真一点儿也不担心他吗? 他就让她……这么放心? 一股奇异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第82章 五年来,我从没这么清楚过。 这些天莫爱睡得多,吃得少。 彦叔安排的菜品丰富,每顿花厅圆形餐桌上摆五六样,清淡爽口,她却依然吃不了几口,只觉得浪费,提出要求,每顿给她一饭一菜便好。 程景行捏她纤细易折的胳膊,手腕已有嶙峋之感。 “一个菜也行,你得吃完。”他道。 莫爱怔妄着,感觉他又要套路她。 果然,他交待彦叔晚饭炖一盅佛跳墙。 莫爱:“……” 初五阳光明媚,莫爱晨起,摸了摸身旁,床单有余温,人却不在,这些天还从未有过他先起的时候。 她揉着眼睛起来看,睡裙外搭着的开衫缎袍没挂住肩头,顺着滑腻如白瓷的手臂落了下来,露出两片蝴蝶骨。 很快肩头附上只一个温热的手,程景行把缎袍重新披到她肩上。 “你是真不把我当男人。”程景行坐到她身边,嗔怪言语盛满柔情。 莫爱不好意思地收拢开衫口,看他身上白色衬衫和灰色长款大衣,腕表袖钉齐备,背头打理爽利,一表人才,精致讲究。 “要出去?”她问道。 他陪她在景园宅了三天,都是家居服,怎么舒服怎么来,突见他修整仪表,倒有些不习惯。 程景行调整一下腕表表扣,低声说:“嗯,去看一下梁姨,回都回来了,也知道他们家在这边,我还是得去拜个年。” 莫爱垂下眼睑,她听得出来,若是没回镜湖,他没打算专程去给梁茗贻拜年,可能一个电话也就够了。 “你去吧,我再睡会。”她拉过被子,又要钻进去。 程景行即刻握住她的手,道:“天气好,可以去花园走走,我给你找到了爷爷以前的手稿,放在书房了,没事就看看吧。” 真会投其所好,莫爱点点头,准备等他走了就起床洗漱。 程景行起身,轻拂她脸庞,道:“乖,我去去就回。” 莫爱眨眨眼,轻轻笑了笑。 程景行俯身,吻了吻她脸庞,侧身走出房间。 待门关上,莫爱下床,信步去沙发上打开随身携带的包,翻出一些物品。 程景行的私人名片,严苓给她的银行卡。 再想想,还有一本《时文选集》,留在了海城。 他送了她两次,她实在舍不得物归原主,就不要脸地留下吧。 她拉开遮光窗帘。 阳光推开了云雾,天朗气清,驱散心中游移不定的思虑。 如此好风光,适合做了断。 ———— 镜心湖对岸,与连心路隔湖相望的是一片半山别墅区。 黑色慕尚停在山道旁,打着双闪,司机不在车上,后排的程景行眉宇凝重,贴在耳边的手机听筒里传来曲少言的声音。 “方向对了,你猜的没错,他们极有可能是父女。” 程景行冷吸一口气道:“极有可能?我要是只求个推测,就不会打电话给你了,我要的是确定的消息。” 曲少言有些无语,“少爷,你要拿到实证,就只能让他们两个去做个亲子鉴定,你去跟他们说说?” 程景行抚了抚眉心,退一步道:“那你说,怎么个极有可能。” 曲少言道:“赵泽和莫如梅从小在那间福利中心长大,莫如梅年长几岁,两个人一直没有被领养。莫如梅很早出来打工赚钱,后来上卫校,考了护士执业证,在镜湖医院当护士。在此期间,她跟赵泽应该是恋爱关系,赵泽读的是普高,没有生活来源,我猜测是莫如梅在负担他的日常开销。” 程景行眼微眯,不敢相信地说:“他到海城读大学的时候,难道也是靠莫如梅养着的?” “能找到的钱款记录,的确是这样,他们分隔两地,莫如梅定期从镜湖打钱给他。” 曲少言咋舌,接着叹说:“你这赵叔挺有本事,大四去证券公司实习就被梁茗贻看上了,凤凰男一夜之间飞黄腾达。他跟梁茗贻闪婚之后,还瞒着莫如梅,没跟她断。莫如梅一直在给他打钱,直到有一个月突然停了,我想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用莫爱的出生年月倒推,时间对得上。所以莫爱多半是莫如梅和赵泽的女儿。” “我记得,莫如梅是结过婚的。” “她结婚证上的丈夫,我之前没有细查,这次查到他是镜湖医院里的一个临终病人,那个病,哎,总之我不觉得他还有这个……传宗接代的能力,更像是找的一个幌子,让她能办得了准生证。最直接的推断依据就是——莫爱姓莫,她如果真是遗腹子,跟父亲姓的可能性更大,但她跟莫如梅姓。” 程景行望了望窗外开阔舒朗的湖景,长长吁出一口气,道:“五年前,她是发现了这件事,才被赵泽逼走的。” “大概吧,我觉得莫如梅也使了些力气,她身上有赌债,很可能会找赵泽敲一笔钱,莫爱和你的关系就是最好的筹码。” “怎么说?” “赵泽要是乖乖给钱,莫如梅就带莫爱走,远离程梁两家,不给他找麻烦。不然,她就放任莫爱和你交往,以你和梁家的关系,莫爱迟早是要出现在梁茗贻面前的。对赵泽来说,这就是一个定时炸弹,婚外情迟早要暴露。” 程景行沉默片刻,指节有规律地敲着车扶手,缓声道:“连你一个外人,三天就能查到这么多,梁姨和他生活这么多年,我不太相信她会被蒙在鼓里。” 曲少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你去探探吧,如果梁茗贻知情,你的麻烦可不小。” 程景行不以为然道:“梁姨要找我麻烦,我还有办法应对。怕就怕,莫爱一直碍着这层身份,不愿意靠近我,这才是我真正的麻烦。” 曲少言呵呵笑两声:“情种呀,少爷。” 程景行道:“少贫。” “小子,听哥哥一句劝,”曲少言换了个郑重的语气说,“梁茗贻不好对付,你可要想清楚了。” “五年来,我从没这么清楚过。” 电话挂断,程景行立即推门下车,眼前是一栋白色的联排别墅。 司机从副驾座位上将礼品袋拿出来,递给程景行。 程景行手提纸袋,轻转了一下表腕。 拾阶而上,按响门铃。 门打开,梁沐沐轻灵雀跃地看着他,笑容甜蜜地说:“景行哥,我哥说你要来,我还不信呢,快进来吧。” 程景行微笑着应一句:“我来给梁姨和赵叔拜年。” 那笑意凉薄,并未深达眼底。 第83章 你是妹妹,我没想过其他。 程景行换鞋的功夫,梁沐沐已喳喳地将过年这几天的趣事说了个遍。 程景行时不时回应一句,不让她的话落到地上。 她像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小花,兴致盎然地与他分享。 “你今天来得正好,我妈明天要飞白山去滑雪,我陪她一起去。” 程景行趋步往客厅走,笑回梁沐沐:“你爸和你哥不去?” 梁沐沐捂着嘴笑了笑说:“我爸一点运动细胞都没有,我哥随他,落叶飘都学不会。诶,景行哥,你喜欢什么运动,下次我们一起呀。” 梁穆靠在走廊一侧的墙壁上,哼笑说:“他喜欢打架,你也要一起?” 程景行嫌弃地看他一眼,道:“那叫贴身短打。” 梁沐沐身躯微顿,愣怔着有些难以置信。 程景行看着比他哥谦逊沉稳得多,没想到喜欢这么硬抗硬打的攻击性运动,与他外在气质相悖,却又与他眉眼的锐利英气相合,有种出乎意外的合理。 梁沐沐练过一段时间防身术,教练有跟她科普,拳法要练招式,也要练寸劲,练久了身体跟木桩一样结实。 程景行体型颀长精瘦,她很难想象他白色衬衫下的肌肉密度,该是多么硬朗坚实。 “练拳我也想试试的,景行哥可以教我吗?” 梁沐沐无意识地向程景行靠了一步,手预备拉他手肘。 程景行适时抬手,将手中伴手礼交给正迎过来的佣人,动作自然,不露痕迹地道:“我打实战比较多,手上没轻重,怕伤到你,你想学,我介绍我师兄给你。” 梁沐沐深睫微眨,依然笑着说:“好呀,到时候你带我去。” “沐沐啊,你再不放他过来,我这茶都白泡了。” 梁茗贻的声音从客厅中央传来,在层高宽阔的厅顶转了一大圈,落到他们三人耳朵里,像道圣旨。 程景行笑着向梁沐沐点头,加快脚步走去客厅。 梁沐沐被妈妈一句话噎得有点不好意思,脸微微泛红,小步跟着。 梁穆嫌他妹还不够惨,凑上来用手肘顶她手臂,说:“来,我的手你随便挽。” “……”梁沐沐,“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哥哥。” 梁穆呵呵笑,刮她鼻子道:“我这种哥哥怎么了,一出生就牵着你,还不知足,哪里找我这么好的哥哥。” 他们双胞胎是剖腹产,当时的主刀医生郑海蓉把他们拿出来时,哥哥牵着妹妹的手,特别有爱。 梁茗贻常拿这事当趣闻说与亲朋好友听。 大家都说梁沐沐命好,从小有哥哥牵着,走哪儿都丢不了。 长大后,梁沐沐对这个不太着调的哥哥有些嫌弃,就比如现在这种时候,他总能精准地给她补上一刀。 三个人前后脚落座在宽大的欧式沙发上。 赵泽在茶台泡茶。 梁茗贻独坐贵妃躺椅的一侧,手服额揉着太阳穴,一双美目闭着也能感受到威仪,纯白香奈儿套装,将她的端庄秀丽衬得更加精致挺拔,如一支恣意绽放的白牡丹。 “来,景行,喝茶。”赵泽两指拎着一只花盏,向程景行递过来。 程景行道谢,接过花盏,眼神忽而注意到梁茗贻揉着太阳穴的手,腕间戴了一只高冰飘蓝花翡翠镯,蓝花灵动,寒光尽显,漂亮是漂亮,就是挺不适宜这喜庆的节日。 “梁姨哪里不舒服?”程景行问道。 梁茗贻放下手,抬眸看一眼程景行,笑说:“年纪大了,睡眠少,小毛病。你是怎么个情况,不去你爸妈那儿,跑我这过年来了?” 程景行不易察觉地往赵泽身上扫了一眼,道:“朋友家里出了点事,临时回了镜湖,就过来看看您和赵叔。” 梁茗贻目光低垂,端起骨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问:“什么朋友呀,让你连爸妈都不管了。” “算是……女朋友吧,”程景行坦然地自嘲说,“她还没答应我。” 骨瓷茶杯碰到杯碟上,仿佛是失重坠下的,发出一声脆响。 梁茗贻第一时间看向梁沐沐,她已完全失去了刚才的雀跃劲头,眼里满含失落,蔫在了沙发里。 梁穆及时搂住她肩膀,轻拍安慰着。 “什么女孩把你迷得五迷三道的,”梁茗贻对上程景行的目光,虽是笑着的,但凤目生威,“我可得好好跟你爸妈说道说道。” 程景行恭敬道:“下次您得空,我带她来见您,可好?” 梁茗贻明眸微转,回敬说:“好,我很期待。” 赵泽给程景行花盏里添了一口茶,两人有一瞬的目光交接,赵泽始终眼底含笑,慈爱大度,一如往昔。 闲聊期间,梁茗贻还是一贯的风趣幽默,和程景行说到工作上的事,也毫不吝啬地悉心指导,给出她自己的判断和意见,从不与他见外。 聊到近饭点,餐厅里佣人已摆了饭。 “景行,留下来吃个饭。”赵泽留客。 程景行婉拒道:“家里有人等,不叨扰了。” 梁茗贻笑着叹气:“瞧你这有了媳妇忘了娘的样子,我都要替周月铃女士担忧了。” 程景行求饶:“我刚把她哄好,您得站我这一边呀。” “那就看我心情了。”梁茗贻向程景行摆摆手,起身走去餐厅。 程景行向赵泽道了声告辞,梁穆和梁沐沐送他去门口。 待乳白的双开木门关上,餐厅随即传来一声巨大的破碎清响。 “夫人,您的手……”佣人急忙去拿医药箱。 翡翠硬度很高,与大理石相撞,碎裂时如骨裂,尖锐裂口划伤了梁茗贻白皙的手腕,一丝殷红流出,赵泽马上拿白布餐巾裹了上去。 梁茗贻甩开他的手,冷目如寒剑,刺向他,“以为这辈子,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你可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可劲往我眼前凑,还敢跟沐沐争!你满意了吗!满意了吗!!” 赵泽垂目,再次用餐巾覆盖她伤口,说:“你怨我就好了,别伤了自己。” 她一把将餐巾扔到他身上,飒然上楼回自己房间。 他们已经分房多年。 貌合神离的夫妻面罩,终于在今天,如那条高冰蓝花镯一样,以极其惨烈的方式,彻底崩碎了。 ———— “景行哥,你等等,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梁沐沐在程景行上车前,小跑追了出来。 梁穆不放心妹妹,跟在稍远的地方,不去打扰,让他们把话说清楚。 程景行站定,等她说。 “你说的女朋友是莫爱,对吧。” “嗯,是她。” 梁沐沐咬了咬唇角,白羊绒大衣和碎花茶歇裙在阳光下泛着温和的微光。 “她家里有事,是不是她妈妈……” “她妈妈走了,我和她回来处理后事。” 他说得淡然,好似是一件本就该他做的事,但梁沐沐听了,更觉出他完全将莫爱的事当成他自己的事务了,细细一想,有些难受。 “你就那么喜欢她吗?”梁沐沐看着他,眼眶有些泛出水汽。 程景行道:“我爱她,很久了。” 诚然是完全猜得到这个答案的,但梁沐沐还是想把自己的心意说出来。 “景行哥,我真的对你……” “沐沐,”程景行沉一口气,打断她说,“你是妹妹,我没想过其他。” “我、我不想当你妹妹,你懂的……我就真的没有机会吗?” 一双润泽的眼眸望着程景行,他无法回应,只能把话说得更透彻。 “在我眼里,你是个小女孩,是妹妹,是亲人,我对你的感情,和梁穆对你的一样,过去现在未来,都不会改变。” “恋人到最后也是亲人,莫爱在你眼里又是什么?” 梁沐沐知道自己不该问,但还是不甘心不问。 程景行明光明澈,坦然说:“她是女人,男人对女人该有的欲望和许诺,我对她都有。爱情是一个过程,不是一个结果。沐沐,我很抱歉,我不是你该争取的人。” 梁沐沐委屈地垂下头,柔顺水感的发卷被微风吹起,手背落下几滴盈透的眼泪。 程景行无能为力,向梁穆递了个眼神,梁穆会意,大步上前来,带梁沐沐回家。 第84章 唯有深情不可亵渎 回到景园,已是午后。 程景行走进花厅。 彦叔摆好饭菜,说:“莫小姐吃过了,没等你。” 程景行独自落座,顿觉不爽,亏他还心心念念地赶回来,她却半点没想着等他。 彦叔照顾他玻璃心,补上一句:“她好不容易有点食欲,我劝她赶紧先吃,等饿过头了,又只吃两口。” 他还能说什么,将就着信了这话,省得自己难受,她跟个没事人一样。 “她人呢?又睡了?”程景行起筷,边吃边问。 彦叔道:“到老爷书房待了会儿,说天气好,想去湖边走走,就出门了。” 程景行端着碗,愕然转头看着彦叔,筷间一块鱼胶又落回了盘子里。 “她出去了?” “嗯,出去了,”彦叔被问懵,“怎么,你不让她出去的啊,那我给你逮回来。” 程景行眉心骤拧,道:“我不让?我……我敢不让吗!我还能把她关在这里?玩囚\/禁吗?我说,彦叔,您把我当什么人了!” “哦,你小时候被老爷关太多了,”彦叔拿起公筷,把他落下的那块鱼胶,夹到他碗里说,“我怕你……有样学样。” 程景行:“……” 气冲冲吃完饭,回房换了个衣服,程景行出门去镜心湖逮人。 ———— 浅滩上风有点大,幸得暖阳高照,并不太冷,拂过脸庞时,倒有些沁凉的舒爽。 八角石亭的亭柱上挂了许多鲜红的许愿绳,应是刚来过的小情侣挂上的,许愿牌上的字迹都未干透。 莫爱翻看木牌,只挑红绳变暗的旧牌,层层叠叠,翻得她手酸。 “找什么?我帮你找。” 程景行来到她身后,他身高肩宽,压过来时像要把她罩进怀里,欣欣然看她新翻开的一块牌。 她从他怀里转身,笑说:“想找以前我们写的那两块。” “找来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想找找看,还在不在。” “好吧,你找这边,我去那边。” 两个人分头,从亭口出发,一路翻看,沿着圆形的亭子绕了一圈,又汇合了。 莫爱失望道:“没找到,你呢?” 程景行也摊摊手,拉她到亭内座椅上说:“休息会吧。” 金灿灿的阳光洒在湖面上,水波荡漾,波光粼粼,湖面上有船在游,浅滩上有孩童在奔跑。 莫爱这些天被喂养得太精细,睡眠更是充足,气色终于好了些。 面颊带了些粉红微光,眼眸清透如秋水,被阳光这么一照,颇像一棵正打开叶片进行光合作用的太阳花。 “我脸上有东西?”莫爱感受到程景行凝在她脸上的目光。 程景行笑,移开视线,道:“没有,是我眼睛有东西,你看不到。” 莫爱当真以为他眼睛进东西了,仰头过来瞧,“你转过来,我帮你吹吹。” 程景行真是服了她的迟钝,顿时生出一股想要欺负她的冲动,于是转身,趁她靠近,捏住她后颈,吻了上去。 “唔……” 莫爱惊呼,根本发不了声,唇舌都被他含进去,暖湿的滑润触感在口腔里回旋。 他们最近交换的亲吻和拥抱不少,但程景行都有节制,不会吻她太深,多数时候只是碰在唇上,表达安慰。 此时却不同,他的侵略性太强,从唇贴上来的一瞬间,他就动了情欲。 莫爱几度迎合,却跟不上他节奏,耳畔传来孩童呼啦乱跑的声音,她咬了他下唇。 “嘶——” 程景行放开她,恼道:“这两天惯的你,牙尖嘴利。” 莫爱推他胸膛,手指摸在他唇上,没有破皮,能有多痛,他叫唤得倒挺大声。 “你做这事……能不能……挑个地方……” “说得像挑个地方,就什么都答应一样。” 程景行双手放开她脊背,端正地坐好,看湖面波光激荡。 莫爱见他一副委屈样,抿嘴笑了笑,手挽进他胳膊里,头靠在他肩膀上。 “每年生日,你为什么都来这里?”莫爱问。 程景行捉住她一只手,放在掌心,傲娇说:“你偷看我朋友圈,我不告诉你。” 莫爱无语道:“你朋友圈需要偷看吗?你不就是拍给我看的吗。” 程景行得逞地笑:“你这不是知道嘛,我来这里是为了拍给你看。” “你……算了。” 莫爱仿佛回到以前,每次想跟他正经说个话,老是被他套路,气氛全破坏掉。 “好了,告诉你,”程景行哄着她说,“回来是想看你会不会在,也许你也会像我一样怀恋这里,所以来等等看。每次来,等一晚就走,不敢去景园,那里回忆太多了。” 莫爱紧了紧挽着他的手,轻轻问:“你怨我吗?” 程景行叹说:“怨啊,怨你,也担心你,可能担心更多吧,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莫爱看向他侧脸,说:“甩了你,你还担心我,你傻的吗?” 程景行掐她手指,道:“不傻能爱上你吗?狠心的女人。” 莫爱笑了一声,把头埋到他臂膀上,再抬起来时,眼底已溢出泪光。 她看着他说:“对不起,景行,对不起。” 迟来了五年的道歉,如一粒颤抖着的微弱星火,落在两人心头,瞬间激起燎原之势,再次重现岁月里的流光溢彩。 程景行揽住莫爱的腰,把她拥在怀里,吻干她的泪。 “好了,原谅你了,小傻瓜,别再犯傻。” 莫爱的心像上了发条,被不断拧紧,几乎要将她绞杀。 “分开”两个字,如何也说不出口,像卡在喉咙深处的一根鱼骨,吐不出,也咽不下。 她想起高中时,程景行带她打电动。 她手慢,总不能在时限内营救公主。 程景行就教她找延时道具,找到一个就可以多三十秒的营救时间。 她现在好想要一个延时道具,将这段时间拉长,即使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她实在没有准备好承受第二次切肤之痛,应该说她一直抗拒着做这样的准备。 程景行太懂她了,与他朝夕相对,她心里的敏感和谋划根本无所遁形,轻易向他开口,只会被他逼问到坦白一切。 她只能收敛所有伪装,完全袒露真心,把离开的决心做实,做到坚不可摧,才能与他断绝。 但她如何能够…… 这个原谅她五年的任性出走,现在依然坚定抱着她的男人,让她如何能够下决心离开。 世间男女纷繁,虚情假意过半,他偏拿深情与她看。 让她相信,她值得,她也配得到这样的深情。 她从来只是棵半枯不荣的野草,他却精心浇灌。 年华易逝,庸人可负,唯有深情不可亵渎。 她还是……放不开他。 她越过他的肩头,看到水面金波,似一层附着于湖上的薄膜,伴着湖水震荡,轻易无法揭开撕掉。 第85章 床上来人,还能是谁! 初五那天,莫爱向空慧说了母亲离世的消息,跟她请了五天丧假,接着年节一起休,一直休到初十一。 到了初七,开年第一天,公司返工日。 程景行是新晋董事,不好缺席,只能飞回海城给人发红包。 莫爱留在镜湖,去福利中心为莫如梅办头七。 程景行走前跟莫爱说他初八回来。 结果初七晚上,莫爱还没睡熟,就感到有人掀被子。 她惊呼,吓得半死,还以为是白天纸钱没烧够。 “你能不能有点当人女朋友的自觉,”程景行披星戴月地回来,躺在她身边有些来气,“床上来人,还能是谁!” 这番惊魂未定,莫爱也没好脾气,压被子到他头上,说:“你不是明天回嘛。” 程景行揭开被子,朝她身边挪,看着她被月光照得亮亮的眼睛,抚摸她眼角说:“今天又哭了?” “嗯……” 莫爱埋头在他胸膛,柏木香味随着他的心跳扩散,她慢慢睡去。 她已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刻意躲避脑中莫如梅的记忆。 她慢慢练习着怀抱悲伤继续生活,再在生活中,渐渐消化悲伤。 初十景园开始挂灯,准备十五的开园灯展。 程景行远程办公,线上会议一个接一个。 莫爱嫌他太吵,把他一个人丢在房间,自己穿过垂花门,跑去前堂,看彦叔挂灯。 “宫灯有很多种的,都有礼制规矩,不能随便挂。” 彦叔说起这些文物古玩,便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你看这个正正方方的,它叫四方灯,御前用的,旧时百姓家见不到。” 莫爱凑近看彦叔手里的灯。 灯框是木质描金漆的,围成一个正方体。 四面灯扇是透明底色,上面画着花瓶和鸟蝶,一屏一画,素雅精致。 灯框下挂灯穗,穗为黄色流苏,加配了古钱币形的吊挂牌,精巧灵动,美轮美奂。 灯中没有用火光,改放一个无需插电的小灯泡。 暖色光把灯扇照透,花鸟在灯扇上栩栩如生。 那透明的灯扇内衬似有流光,晶莹细腻如丝缎,莫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像是蚕丝,却又比蚕丝光感更强。 彦叔马上解释说:“这叫料丝,是把玛瑙、紫石英捣碎后,加热抽丝,那丝要抽到像你头发丝那么细,才能拿来做这灯扇。你刚摸到的地方,就是数层透明料丝相互重缠织出来的,这样灯一照,才能出这种晶莹的效果。” 莫爱“哇”了一声,道:“好美,这灯以前都挂在哪儿?” 彦叔道:“挂在户外的,皇帝赏个景,逗个鸟,挂廊上。” 莫爱叹道:“真浪费。” 彦叔笑着,指了指灯内,道:“现在这里面用的是电灯,要是用烛光,那灯火明灭,更有意境。” “是怕烧着了,才不用明火的吧。”莫爱道。 彦叔说:“是呀,这灯存世的不多,景园也就一对,摆出来给大家看看,还得小心收着。” “一对?”莫爱左顾右看找另一盏。 “不用找了,”彦叔爬上木梯把四方灯挂到廊檐下,“景少爷小时候给碎了一盏,这盏是个独苗喽~” 莫爱:“……” 彦叔不放心别人经手景园的珍贵文物,只得自己一盏盏挂灯。 莫爱跟着他,帮他拿工具,扶梯结绳。 一路下来,莫爱认识了彩绘枝莲纹的葫芦灯、蝙蝠木雕的福磬灯,每一盏都有它们自己的故事。 景园的日常就像这段挂灯的路,沉静缓慢,让人感觉岁月很长,人事美好。 有很多故事等待讲述,有很多欣喜等待发现。 莫爱真的好想一直一直走下去。 —— 中午程景行终于从冗杂事务中抽身,东院西院找了个遍,找不着人,打电话也不接。 打扫游廊的佣人告诉他,莫小姐在前堂。 他叹声想自己是不是魔怔了,几小时看不见,又以为她要跑。 到了前堂,在堂中大明柱下,程景行看到立在那儿,望着天井发呆的莫爱。 “你手机是块砖吗?怎么打都不接。” 程景行摸了摸她的头,让她回神。 莫爱看到他,笑嘻嘻道:“你这比喻好别致呀,怎么想出来的,下次有人不接我电话,我也这么说。” 再大的怒气被她娇柔的声线这么一熨,程景行的脾气就服服帖帖了,他揽住她的腰,亲吻她脸庞。 “上午做什么了?” “陪彦叔挂灯,库房里好多灯!” 程景行总结一下她的话,道:“哦,你清点家当了。夫人可还满意?” 莫爱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就笑了,回说:“不太满意,一半家当都被你这败家子碎了,这句夫人,你别叫太早,我要考虑考虑。” “考虑?!你还敢考虑!” 程景行作势要来抓她,她笑着奔向东序阁楼。 日光穿过直棂窗,在她脸庞上留下明暗交替的光影。 她被他追上,按在窗栏边。 他身上的白衬衫正规,是为视频会议穿的,领口扣子扣到了顶格,有些禁欲。 莫爱抬手解开两粒。 他明眸微抬,饶有兴致地看她动作,置于她脸上的神情慢慢变了。 “还说我不挑地方,你更放肆,这可是前堂,我爷爷拿戒尺抽我的地方。” 同样是教训他,她一样可以。 一种极致的破坏欲升腾起来。 莫爱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其实和程景行是同一类人,对属于自己的,都有着极致的侵占欲。 她扬起脸庞,将唇贴向他敞开的脖颈,亲吻他的喉结。 “那岂不是正好。” “你还……” 她封住他的唇,不让他说话。 他不欲深吻,她却缠着他来。 每次勾住他的舌,让他以为要诱他深入,却又咬唇让他不可妄动。 阁楼下人来人往,设置灯光,铺设彩带,摆放花草。 他们在人声嘈杂中热吻,在身体失控前停下,她抱着他喘息。 “你可比爷爷会折磨我……” 程景行咬着她耳垂说道。 全身像过了电,传来一阵麻痒。 莫爱呼吸很急,她身心都快崩到极限了。 所幸拥抱时看不见彼此,莫爱眼眸蒙上一层雾,失了神采。 她想起彦叔的话,感觉自己很像一支不能被点亮的蜡烛。 虽有意境,但不够安全。 她不想燃烧,不想让这盏照亮她人生的灯,有任何焚毁的可能。 第86章 你是想跟我硬扛 夜里,寒露降下。 屋内地暖开得很足。 程景行在香案前点香。 他望着衣帽间的方向道:“你把明天的机票退了,再请几天假,我们过了十五再回海城。” 衣帽间里,莫爱看着镜中的自己。 来景园不到半个月,她似乎胖了一些。 掐一下腰间,虎口能碰到肉。 月牙白的蚕丝吊带裙,质地软滑贴身。前几天在身上还有些挂不住,现在能包裹出曲线身型。 她扣好前胸几粒位置低矮的扣子,披一件同色长款开衫,走出去说:“景少爷,凡人请假是要被扣钱的。” 景少爷不动声色地翻弄香粉,道: “扣多少,我补。” “我劳动所得,拿得自在些。” 莫爱坐到他身边,拿起细长香铲,随意拨弄他碟中的香粉。 程景行斜眼看她说: “我给的就不自在?” 莫爱笑道:“万一……我不想听你的话,这不就拿人手软了嘛。” “呵,拿了你也照样不会听我的,多新鲜。” 程景行把她拉进怀中,让她盘坐在他身前。 他胸膛抵住她后背,握住她拿着香铲的手,说:“我教你。” “嗯。” 莫爱端正坐直,好好学生的模样,手腕放松,让他带着。 香铲细致地混合搅拌香粉,抖落的粉末交替散发柏木和沉香木的味道。 “你房间那盒线香用料很好,”程景行的唇就贴在她耳后,一说话就有气息喷在她颈背,“是许天来给你做的?” 莫爱诧异他怎会知道,后又想起他是去过她的租屋的。 “你去拿猫,还翻我房间。” 程景行笑:“冬天闻到槐花香,我还不能好奇一下啊。” 香粉混合均匀,程景行换了香压,在香炉中压实白色香灰。 “这些年,你很想我吗?” 程景行问得不经意,实则酝酿了很久。 花厅前院槐花树下,是他们初吻的地方,槐花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莫爱捏着银色香压的细柄,均匀用力,垂直下压,淡淡地说:“刚开始不敢想,一想就难受,越难受,就越想,死循环。” 莫爱轻描淡写地说着曾让她生不如死的时光。 她手中动作未停,圆形压片将香灰夯实压密。 “然后呢?”程景行追问。 “后来我受伤,在医院,手术醒来,哭了一场,就想通了。” 香压被她提起,不再落下。 “怎么想通了?” “嗯……既然难受是避免不了的,那我宁愿想着你难受。养伤时,其实我很绝望,那道疤跟裂谷一样,我自己都觉得难看,身体变得很陌生,很痛。止痛药失效的时候,我甚至想过,反正下半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一了百了也挺好。” 程景行的手剧烈震动一下,本欲替她压平香灰,却用力太重,压出一个圆坑。 他丢了工具,说:“我爱你,不是为了让你产生这种想法的。” 莫爱笑着拍拍他的手臂,眼里盈着光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别紧张,我只是说有过那么一个念头,但很快就不那么想了。” 程景行舒一口气,重新带她拿起香压。 “后来呢?” “后来我想了很多从前的事,你对我说过的话,你为我做过的事。就觉得,原来,这世上有个人那样爱护过我,我又为什么要讨厌自己。我只有爱惜自己,才对得起你。那时,你就好像是……我的另外一味药,让我在另一种意义上,活过来了。” 莫爱往后躺靠一下,侧仰着头去看程景行。 “我这么说,你能懂吗?” 程景行起伏的胸膛,坚实有力地给她支撑。 他没有说话,只低头吻了吻她额头,表示他都懂。 香灰压平整了,莫爱在香案上找了一个莲花纹样的香篆拿在手里。 “景行,我要这个。” 程景行还沉浸在她的话语中,不自觉地握住她拿香篆的手,吻她手背,而后放开,帮她把香篆放在香灰正中间。 “这样撒香粉。” 小巧的香勺一点一点地舀起香粉,稳定均匀地填入香篆。 “然后呢?”莫爱问。 “起篆,你来,手别抖。” 莫爱沉一口气,捏住香篆柄,缓慢小心地一点点提起来。 一朵莲花跃然呈现在香灰上。 莫爱看程景行,欣喜道:“我是不是成功了?” “嗯,成功了。” 程景行笑着,视线落在她颤动的睫毛上,目光霎时冷了下来。 他拍拍香案左边的桌板,红木的敲击声沉闷厚重。 他说:“点火器在这边抽屉。” “你书桌上有一个,我去拿。” 莫爱起身,却被程景行蓦地按住肩头,钳制在怀中。 “怎么?不敢开这个抽屉吗?” 他的声音冷厉,尾音却又带着颤。 “景行,我……” “我帮你开。” 香案下的抽匣被他一把抽开。 点火器的下方,整齐排列的线香盒下,隐蔽地压着两张卡。 程景行长指扣住线香盒底,轻松抽出了那张自己的私人名片,还有一张他搞不清楚什么情况的银行卡。 “啪” 他一并甩在了案上,落在她眸下。 “你以为我不会发现吗?” 莫爱闭上眼,这才意识到,从一开始,他说要教她打香篆,就是准备要审她。 两人刚刚一同侍弄香粉的甜蜜,在长时间的僵持沉默中彻底消弭。 程景行终于没了耐心,一把揽住莫爱的腰,将她身体扳转过来。 另一只手扫掉香案上所有东西,轻而易举将她整个人搁上去。 她重心不稳,后躺着要摔下桌,又被他一臂钳住腰背,圈在怀里。 “这次又想怎么甩了我?” 他逼近她,气势上的威压他从不轻易向她展露。 但此刻他必须要治住她,不让她的心思逃窜。 莫爱虽心惊肉跳,但依然强逼着自己镇定。 她想过被他逼问的情况。 她懂得,和程景行对峙,她只能遇强则强,一旦败下阵来,就会变成他说什么是什么的局面。 “名片太贵重,我不能要,银行卡里是苓苓跟你买照片的钱,密码是我生日,你收回吧。还有猫,你拿回去养,反正也是你的。” 她眸光坚定,誓要将连着骨肉的情丝快刀切下。 程景行眉间渐渐覆霜,俊眼凝视着她,有质问,有伤痛,甚至有威胁,那是她从没见过的程景行。 “交待这些,你是又想一走了之?你觉得我会蠢到被你骗第二次!” “我没想骗你。” “那你想做什么!” “告诉你,我不想跟你在一起!” 一切矫饰、伪装、强辩都已无济于事。 他们分别从迷宫的两端出发,走过时光陷阱,崎岖迷途,终于碰触到了彼此。 是相拥,还是各自离去,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做决定的时刻。 莫爱的选择就是离开。 “不想在一起?”程景行怒极反笑,森冷的目光打在她身上,“那你这些天是在玩我吗?” 莫爱双手撑在他领口,微微颤抖。 “是,我需要你安慰我,但我现在好了,明天就走。”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渣。 程景行冷眼看着,并没有惊讶的神色。 她全力推拒他,像只奋力挣脱樊笼的小鸟,但困住她的坚硬胸膛此刻没有半分退让。 程景行抓住她一只手,手腕翻转,将她的手反剪,按在她背上。 程景行身体再次压降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真认为你走得了?” 莫爱全身都被他卸去力气。 动弹不得的束缚感,激发出她内心的狠劲,死死迎上他的威视,大声道: “程景行,我不想在一起,难道你还能逼得了我!” 男欢女爱欢乐事,谁又能逼得了谁。 她不做任何旁的解释,就是要让他明白,她可以做离开的选择,并且她的选择全然出于她自己的意志。 纵然她爱他至深,她的意志也属于她自己,他不能以爱的名义夺去。 她咬死的事,就不会变。 程景行冷声道:“你是想跟我硬抗。” 第87章 想拒绝就趁现在! 莫爱狠咬着下唇,身躯颤动着抵抗,清亮的眼里,拢着一层金戈铁马的倔强。 升腾的征服欲让血脉沸腾。 程景行觉得这样的她很美,娇弱得行将破碎,又非要与他对抗,让他恨不能下一秒就将她碾碎。 他一只手骤然附上她的脸,托起她侧颊,想要吻上去。 她立即摆头甩开,狠盯他一眼,他却笑了。 他要征服谁,从不屑用强。 “就因为赵泽是你生父,你就要离开我。” 空气像被这句话瞬间抽去。 莫爱停滞着呼吸,哑然惊异,目光在程景行淡薄的笑意上来回检视,心彻底乱了。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的?”程景行笑意转冷,“福利中心的墙上有赵泽的名字,你真不该让我帮你揉眼睛。” 仅这么一点异样,就能察觉她刻意隐瞒的痕迹。 莫爱顿生恐惧,程景行也许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五年前的真相。 她一直知道他有运筹帷幄,杀伐狠厉的一面,但他从未在她身上用过,而这次她真的激怒了他,她不确定了。 “你……都知道了?” 她缩身,往香案远端挪,想要远离他。 他缓步抵开她的双膝,压身过去,按住她手臂的手抽回来,落在她胸前衣扣上,漫不经心地解。 “我猜猜,你是怎么想的。” 程景行的声线充满磁性,不急不慢的语调,配合他手中动作,有种孟浪的诱惑力。 “首先,你会对自己是赵泽的女儿,感到很羞耻。” 莫爱瞳孔缩紧,像是被人仰面剖开,身体麻痹着无法反抗。 “然后,你会觉得……哦,不,赵泽会让你觉得,你和我在一起,会让我与梁家产生嫌隙,给我带来麻烦。” 衣扣已经解到第三颗。 程景行手指轻挑,莫爱胸口雪亮肌肤呈现眼前,心跳的起伏,清晰可见。 他稍一靠近,那起伏便加剧。 “最后,你还会有一个顾忌。” 程景行俯下身,吻住一团雪,“万一我发现了你的身世,我对你的态度变了,不是你所预想、所期待的,你会崩溃,会觉得我们拥有过的一切都毁了。” 他的吻随着言语,断断续续向她脖颈攀爬。 酥麻感胀满整个身体,她的意识已溃不成军。 他全部猜对了,她此刻在他面前就是个透明人。 他起身,看着躺在香案上的莫爱。 她眼眶已盈满了泪,全身泛着旖旎的红,如一只破了翅膀的蝶,震动着说: “你都知道,你都知道,还来逼问我!” 程景行清寂的眼里,蕴着沉痛。 他解开自己身上黑色睡衣的领口,道: “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无关紧要的人你都上了心,最重要的事放你面前,你就是视而不见。你的聪明都是用来折磨我的吗?” 他手指拉起睡衣衫底,黑色绸面下露出坚实腹肌。 一团黑衣随意丢落在地,精瘦流畅的肌肉线条被暖光勾勒出型。 “你……要做什么?” 莫爱慌张地看着眼前男人,他眼底迸发的欲念异常澎湃。 程景行俯身将她从香案上拦腰抱起,大步走到床边,一把将她抛去床垫上。 她软柔地跌落下来,身上披衫已褪到小臂,裙衫散乱。 她勉力撑起自己,侧身看床边正在撕包装盒的程景行。 连包方型小片被他“哗啦”倒出,一扬手丢到枕边,边沿锯齿剐蹭到莫爱手背。 这意思已太明显。 程景行跪膝上床,压倒摇摇欲坠的莫爱。 黑青乌发撒落白色床单,皎白的肌肤被夜色侵染,犹如凝脂,一双杏眼溢着泪珠,要坠不坠,含在眼角。 “景行……” 她发出猎物的哀求,腿膝微屈着,膝头抵在程景行腰腹。 程景行抬手扒开她膝头,倾身下压,以手肘撑床,贴近她脸庞,身体早已剑拔弩张。 他看她润泽的双眼,还是稳住性情,道: “想拒绝就趁现在。” 已是片甲不剩,她还能拒绝他什么。 他什么都知道,冷静地等待她咬钩,将她一网打尽。 连同她不堪的自耻与寡信,他都剖开与她看。 他目光胶着,燃着欲。 她不敢揣测他此时想要她的用意,只能借即将消散的理智,娓娓问一句: “做了又能怎样?” 程景行如伺机的狼,俯身欺近她,男性力量的压迫感将她笼罩。 他说:“要不要在一起是两个人的事,你说了你的态度,现在,轮到我来告诉你,我的意思。” 莫爱闭上眼,房间灯光明亮,她身体每一寸的羞怯和抖动都在他眼前展露无遗。 “你关灯。” “不,我要看着你。” 他要看她的理智逐渐涣散,看她身体最诚实的反应。 他咬着她的唇轻轻释放压力,牙关渐开,找到她口中香泽,吻得愈渐深重,伴着哼声喘息。 程景行是个极致的男人,爱与欲对应着他性格的正反两面。 他的爱有多柔,此刻置于她身上的欲就有多厉。 又因他们的对话实在令他不甚愉快,掐住她腰的手有些失了轻重,令她如一枝临风的琼枝,颤动着抖落她的芬芳。 灼热烧到心肺,莫爱手指反扣着床单,织物被指尖紧紧揪起,膝弯虚虚搭在他小臂,他寡恩得连这点支撑都不愿意给。 抽手,压她更深。 脚尖轻点床面,她忽而感受到内心奔涌出的一股热浪。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紧咬不放的齿在牙关打颤。 手本能地攀住他的肩,指尖深入他背上的皮肉,拉出一道红痕。 他似乎笑了一下,她不确定,只感到被他钳得更紧。 他的唇贴在她耳朵上,说: “乖,出声,我想听。” 无所适从的念头在脑中叫嚣着,她松开牙关,如了他的愿。 娇柔呻吟,带出颤动的尾音,将她推向未知领域。 那阵热浪即刻迅猛滚过她全身,焚毁她所有念头。 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想不了,只能声声唤着他的名字。 见她迷乱听话,程景行越发停不下来。 不知到了多深的夜,莫爱感到自己被抱进了浴室。 温热水柱淋在她背脊,她清醒了些。 手掌撑在湿滑墙面,程景行捋开她披背的长发。 她惊醒,转身将背贴在墙面,躲着他的目光说:“别看。” 水流勾勒出两人的轮廓,程景行抹了把脸上的水,单手横撑墙面,不太温柔地道:“转身。” 莫爱眼皮被水帘打得睁不开,一点一点缓慢转身。 他的吻顺着水流细密地落在疤痕的增生处。 她未曾细看过这些粉红的皮肉是什么形状。 她想象它们是狰狞的,可怖的,是从她身体里长出的荆棘。 他的唇似有若无地触碰着它们,它们好像重新被定义了形状,如绿叶,如花卉。 她好像从来不认识自己的身体。 他触碰过的地方是被打开的地图,让她渐渐看清自己的轮廓。 他的吻最终落在她肩胛的某一处。 她知道那里,是她蝴蝶断翅的胎记。 脸上流淌的不知是泪还是水,她觉得已经不再重要。 水雾将交叠的身影拢住,扶墙的手几度滑落。 她干脆反手搂住程景行颈背,侧头与他长吻,支离破碎地说: “景行……抱紧……抱紧我……” 程景行放开她的唇,牙齿咬在她颈窝里。 在她耳畔说:“还离得了我?” —— 朝阳将夜露蒸发,空气中满是云雨后的涟漪气息。 莫爱侧卧在床一侧,微睁着眼,目无焦点地望着直棂窗。 她身上的睡裙是程景行帮她穿上的,肩带落下半边,她没去管,半边肩膀在厚密的黑发中露了个尖。 程景行从衣帽间出来,穿了一身白色家居服,熨烫平整,白净利落,鬓间挂了点水,是刚剃须留下的。 他整个人清爽温和,与昨晚的放浪强势毫不相关。 唯有他眉宇凝住的霜,是从夜里带来的,不曾融开。 他从书桌上拿起烟和打火机,在床的另一边坐下,背对着莫爱。 轻滑火石,点一支烟含在唇间。 他从没在房间抽过烟,因为她不喜欢。 “你说的没错。” 烟夹在指尖,他吁出一团烟雾。 “你要是铁了心不想跟我在一起,我的确也不能逼你。” 莫爱的手陷进了白色床单里,握紧。 “赵泽说的话,你别信,他有他的目的,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但他出发点绝对不是为你考虑。” 他重新含住烟,深吸后放下。 “我很生气,不是气你又想一声不吭就走,是气你从来不相信我。五年前,现在,你都在替我做决定。因为你怕信我,怕我会为了家里,为了公司不要你。” 莫爱闭上眼,任由他的话语在心上扎出细小伤痕。 “你太小看我了,莫爱,我没有负过你,你的不信任不是因为我做得不够,而是你太看轻你自己。” 烟被他捻灭在烟缸中,他站起身,回头看她侧卧的背影。 “我什么态度,昨晚已经告诉你了。你情我愿才是爱情,我不会逼你,永远不会。” 他利落地将视线收回。 “你等会飞海城,现在该吃饭了,我在花厅等你。” 他转身走出房间,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莫爱于沉静中起身,回望他离开的方向。 特有的烟草味侵入鼻腔,她哭不出来。 这一床凌乱,像极了她心里的断壁残垣。 她为自己的弱小感到悲哀,她没有强大到能与他的爱看齐。 她下床,双腿差点脱力,堪堪扶住床沿,挪去浴室洗漱。 镜中人一身深浅不一的吻痕,是他留在她身上的证据。 换上来时的黑色大衣,她在沙发上坐下。 日光一点点爬过一个又一个的棂条。 她环视房间,昨晚打翻的香炉,摔在地板上的名片和银行卡,落在脚下的黑色睡衣,无一不在控诉她再一次摔碎了最珍贵的东西。 后知后觉,原来她根本不懂怎么爱他。 他说花厅吃饭,是要许她一世相伴的日常,她辜负不起。 看看手机,时间差不多了,她起身,如五年前一样,离开了房间。 程景行在花厅发呆,桌上碗筷两副并排,丝毫未动,他时不时回神,望向门厅。 没多时,望来了彦叔,疾步跑来。 “景少爷,莫小姐走了。” 还是一片真心付东流,到底是在她身上栽了第二次。 程景行沉默着敛眸,拿起筷子,欲夹菜,又不前,心里郁着一口气,筷子悬于半空。 彦叔瞧他不对劲,轻问: “要不,我去给你逮……劝回来。” 筷子重重拍在桌面上,杯盘也跟着一跳。 程景行清俊的眼中,透着冷寂的光。 “能劝得回来,她就不会走!” “那……就让她走?” “她这么有主意,我还能怎样!” 程景行冷凝着怒意,赫然起身,气势惊人。 彦叔忙护住桌上的砗磲摆件,那东西砸起来,特别顺手。 他以为程景行要走,没曾想他定定站着没动。 半晌才见他大叹一口气,道: “派车送她去机场。” “好、好嘞。” 彦叔放开砗磲,去派车。 第88章 我懂她为什么不相信你 融雪的夜里,斑驳的绿色铁扶手,灰色掉皮的墙面。 程景行一口气爬上五楼,熟门熟路地走向楼道左边第三户,唯一亮着灯的房。 这栋隐匿在城中村里的六层老房,破旧程度与周围建筑群落浑然一体,身处其中,完全想不到这是在海城中心区。 它仿佛是这座五光十色的城市,在璀璨之下打出的一道暗影,与繁华极致悬殊,又相生相伴。 程景行立在满是锈斑的灰色铁门前,门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块律师事务所的牌。 他向上抬头。 门框顶上的摄像头亮着一圈红色微点,像异兽的眼睛在黑夜中窥伺。 稍等了一会儿,铁门“咔哒”一声,自动弹开了,门内传来男性粗重的呼吸。 程景行眉头蹙了一下,拉开铁门走进去。 室内空间可以用空旷来形容。 这层除了承重墙,全部隔断都被打掉了。 暗灰色水泥墙,黑色大理石地板,铁硬的各类健身器材占了大半面积。 另一半是生活区域,陈设少得可怜,铁艺书桌,黑色皮质沙发,磨砂玻璃隔出的浴室,还有一张像狗窝凌乱一样的床。 程景行每次来,都感觉自己误入了桥洞下哪个流浪汉的居住地。 曲少言此时坐在“狗窝”边。 他白色的衬衫敞开着,黑色西裤却是穿得一丝不苟。 跪坐在他身前的是一个金色长发的女人,双手正伸向曲少言的腹部区域。 曲少言“嘶”一声,笑着对女人说:“宝贝,轻点。” 从程景行的角度看过去,视线盲点让他看不清关键的部位。 但这个姿势,实在让人有不太洁净的猜想。 偏偏曲少言此时转了个头,丢过来一片正方形包装袋,说: “来得正好,一起。” 程景行哑了两秒,难得露出被吓到的神情。 本着对曲少言为人的信任,他进了一步上前,看清那金发女人伸过去的手是在帮他腹部的一个新伤擦药。 他拿起床上那一片包装袋,原来是个食品手套。 床边的茶几上摆了披萨和炸鸡,还有一瓶威士忌。 “想什么呢,大少爷。” 曲少爷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容,他是故意逗他的。 景少爷矜贵倨傲惯了,他就喜欢看他吃瘪。 “你无不无聊。” 程景行在茶几另一边的皮质沙发上坐下。 金发女人转头来对他莞尔一笑。 他这才发现她是个碧眼的异国女人,身材高挑,眼神妩媚,并不是调情的媚,而是极具危险性的试探。 程景行漠然看着,没给回应。 她无趣地转回脸,给曲少言的伤口贴上外用敷料,然后一站起身,短裙下是黑丝包裹着的笔直长腿。 她端着医药箱,本可以从沙发后绕道出去,可她偏偏要迈开腿,从曲少言两腿间落脚。 身体曲线贴他极近,几乎要碰上他那戴着尾戒的手。 他笑着看她,腰背却在往后远离,说:“看着点刀。” 她大腿臂上绑着刀套,有一把匕首就要落在他腿间。 她用标准的中文说: “你真是太无情了。” 说罢,她利落地迈腿,把医药箱往书桌上一搁,头也不回地走了。 娇躯在前,这男人眼里却只有武器和食物,可见是有多么的不解风情。 曲少言无所谓地撕开一只手套,戴上,又丢给程景行,拿起一块披萨往嘴里送,说:“一起吃点。” 程景行没动,巡视桌上的高热量食物,心中感叹这人怎么可以过得这么糙。 曲少言幼年被弃在异国,贫民窟里长大,跟个狗崽子一样,没人知道他吃过多少苦。 他身上的凶戾野性和糟糕的生活习惯都源于此。 “呦,少爷嫌弃呀,平民食物吃不惯?”曲少言揶他。 程景行指了指他腹部说:“怎么弄的?” “还能怎么弄,跟人干架呗,”曲少言拿过两只玻璃杯,往里面倒酒,“常有的事,谢少爷关心。” 程景行:“………” 曲少言给他倒一杯酒,近他身前时,来自动物的敏锐洞察力让他似乎闻到了他身上别样的气息。 “和小女朋友……又睡了?”曲少言调笑问。 程景行无语地盯着他,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有监视器。 这反应就是认了。 曲少言继续道:“睡了还搞不定,你是不是真的那方面……不太行,要不哥哥教教你。” “闭嘴!”程景行要杀人了! 在忍不住要跟伤号动手前,他决定抓紧时间说正事。 “梁姨知道莫爱的事,我探过了。” 程景行那日去梁家拜年,梁茗贻虽表现如常,和蔼可亲的长辈模样,但他还是从她那句要找他爸妈说道说道的语气中,听出了端倪。 曲少言喝一口酒道:“果然是这样。吴明森转给你的项目中有一个林市的产业园区建设,你记不记得。” 程景行点头,这些项目他每天都会过问进度。 林市的产业园是他关注的重点,因为此前,出过很大的风险事件。 产业园区建好后物业属于林市政府,吴明森当时为了拿下这个项目,答应免费建园,政府给补偿另一块地皮给本立开发商业区和住宅。 商贸和房产经营所得尽数归本立,让本立回本盈利。 现在,产业园区是建完了,但商业区在开发的时候,挖到了母度文化遗址。 文物归国家,本立只能把补偿用地上交,前期开发投入全打水漂。 程景行说:“我正在跟林市谈别的补偿方案,这个项目怎么了?” 曲少言道:“碰巧挖到遗址,属于不可抗力,正正当当的理由把本立全盘投入的资金都圈进去了,我不觉得这是巧合。而且,在谈判的不只你一个,吴明森通过华正还在跟林市高层接触,要找资方介入,再划定另一块补偿用地。” “那个资方……是梁姨?”程景行问。 曲少言点头,重新戴上手套啃炸鸡,高定衬衫上沾了油,他也毫不在意。 “还在背调,但也足以证明梁茗贻已经开始转向吴明森了,你别忘了梁家也有本立的股份,有资格在股东大会上投票的,这事是个很危险的信号。” 程景行深深垂头。 他从镜湖回来后,就跟个工作机器一样,把所有本立与梁家的合作项目细细盘一遍,根本千头万绪。 程梁两家像气根相缠的榕树,深深扎根在一起,在商海巨浪中绑定彼此,越过惊涛骇浪,要分割基本没有可能。 若是梁茗贻横竖就是容不下莫爱进程家的门,程景行可能真要做好自己与程家脱离的最坏准备。 “你别干傻事,”曲少言满嘴油地劝说,“其实我觉得你小女朋友做得挺对的。” 程景行挑眉说:“甩了我挺对的?” 曲少言道:“她随便找谁结婚生孩子,梁家都不会过问,也不会被针对。唯独和你在一起,她会有被梁茗贻对付的可能。你要坚持,那你跟梁家就是个死结,老死不相往来那种,她爱你,她就不可能希望你为了她众叛亲离。” “死结就死结,本立又不是梁家说了算,别当我不喘气。我会保护好她,她现在不相信我,我搞不懂我还要怎么做她才能信,没有什么事比我们在一起重要。” 程景行知道自己说这话是有些心酸的,他正在为对抗全世界做准备,而他的盟友还没到他的阵营里来,令他多少有些颓然。 曲少言见他这样,丢了手套,擦了嘴,沉沉地叹一口气,说: “我懂她为什么不相信你。” 程景行讶异,抬眸问:“你都没见过她,你懂?” 第89章 我好想你呀 “了解一个人,不是靠见面,”曲少言去书桌上拿了一个文件夹,甩过来给程景行,“方院长真是个热心的院长,嘴跟市民广场一样,到处漏风。这是福利中心进三十年的儿童名录。” 程景行翻开文件夹,在较早的一个日期下,找到了一个被标红的条目。 一条接收孩子的记录,接收的孩子年龄是1岁,叫“莫如梅之女”。 一阵急促的心跳仿佛电流一般,迅速窜到四肢百骸,程景行不敢相信,目光向下一个标红的条目看去。 一条收养孩子的记录,被收养的孩子年龄是1岁8个月,名字是“莫爱”,领养人是“莫如梅”,备注上写着“亲母”。 曲少言点了支烟,说:“她应该没有记忆,不知道自己曾经被她妈妈弃养了8个月。” 文件夹被“啪”地关上,程景行火炉似的一个人,现在也觉出一阵世间的寒凉。 他想起他去见莫如梅的时候,莫如梅字字句句都是对宿命的妥协,关心梁家都比关心莫爱这个女儿多。 他当时还疑惑她作为母亲的狠心,原来早有迹可循。 “不配得感,”曲少言吸一口烟,慢悠悠地解释,“不管她妈因为什么又回来找她,可以确定的是她只她当是拖油瓶,连名字都没给她取,就丢弃了。方院长说,她的名字是当时照顾她的志愿者,为方便叫她,随便取的。她妈妈领走后,也没给她换过。” “她的名字……我一直觉得很不好,”程景行闭了闭眼,他总是不喜欢叫她名字,“没有爱,没想到从出生开始,她是真的没有爱。” 曲少言道:“你众星捧月一样长大,得到的关注和偏爱太多太多,是不能想象一个只能从小委屈自己,争取母亲疼爱的女孩是怎么理解爱的。” 程景行消化了半天,好似找了门路,道:“她觉得她不配得到爱。” 曲少言捻灭烟头,说:“嗯,她不是不相信你,她是不相信这世上会有独属于她的偏爱,并且这种偏爱,不需要伴随任何牺牲。你突然出现,告诉她你能给她绝对的偏爱,颠覆了她二十多年的认知,她不能有所犹豫吗?思维惯性比感情顽固得多,你连她的感受都体会不到,她没有坚定地选择你,又有什么奇怪的。” 程景行心口堵得有点受不住,端起曲少言给他倒的酒,倾倒灌入。 烈酒入喉,如细刃滚过喉头,他似乎又听到她那晚不住的呻吟中,夹藏着他的名字。 明明已经浑然一体,她仍然求他抱紧,仿佛要一次次确认他的真实。 那不是她的情欲,而是她的不安。 他却错认成了鼓励,没轻没重地抱她,他觉得自己很混蛋。 准备走时,程景行再问了一桩事。 “梁姨与吴明森的动作,赵泽那边有反应吗?” 曲少言说:“应该是支持的吧,哦,差点忘了说,他最近划了一笔钱给莫爱,五百万,她全数捐给了柏崖的一个什么寨,村政府的募捐账户。” “五百万,是梁沐沐上次撞车时梁家准备赔偿的金额,赵泽应该是逼她签协议了。” “嗯,你女朋友是个活菩萨,比你积德多了,资本家。” 程景行甩他一个冷眼,道: “你买个房子住吧,守身也不用在狗窝里守。” 曲少言在身后爆出一串笑。 —— 莫爱是十五那天收到赵泽打过来的钱,没作犹豫直接一个电话打给了村长,说要匿名捐款。 这么大数额,村长跟她再三确认。 “真的不署名吗?” “不了不了,唯一有点私心,请多照顾一下薄奶奶和天来。” “那是自然。” 村长办事利落,很快就把温暖送到了许天来家。 许天来马上给莫爱通电话。 “我不要你的钱!” 莫爱说:“不是给你的,借你的,你工作后得还,行了吧。” 许天来道:“…………我给你添利。” 莫爱哈哈笑道:“好,有点做事的模样了。” 许天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挂了电话,莫爱伸了个懒腰,她午睡刚起。 下午只有一个会务要跟,比较闲,是叶沁沁故意照顾她的。 会后收拾茶碟的时候,叶沁沁发来信息: 【你前任陪你回镜湖,你们没发生点啥?】 这些天怕她丧亲之痛未愈,叶沁沁的八卦心忍了一个月才爆出这么一句。 莫爱腿下一颤,冷静装傻: 【你想我们发生什么?我怎么不懂呀。】 叶沁沁:【装,装就表示有!】 无端勾起那晚画面,莫爱惨兮兮求饶的场景,令她羞耻。 回海城一个月,程景行没有联系过她。 她既庆幸他尊重了她的选择,又对他的尊重感到无限失落。 他的微信对话框还是在置顶位置。 她晚上想得厉害了,会点开他朋友圈,一遍一遍刷。 结果想念变成了失眠。 把茶碟全数洗完了,明天的会务确认单也整理好了。 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莫爱拿出出版专业的备考题库,开始刷题。 离考试没多久了,之前耽误的进度太多,她这些天一有空就在背书。 也不知是不是叶沁沁刚刚问的那么一嘴太突然,让她不设防时被扎进了一根痒痒刺,她根本不能专心做题。 尝试几次集中精力,效果欠佳。 她放弃挣扎,习惯性地点开了程景行的头像。 叶沁沁突然推门进了休息室,反手关门,问:“你们真的有情况呀?” 莫爱深叹一口气,寥寥几句敷衍过去,催她回去巡视会场。 她拿起手机,视线回到屏幕上, 可能是刚刚被叶沁沁吓到,手指不小心按了两下程景行的头像。 对话框里出现一行小字: 【我拍了拍“程景行”】 莫爱用头抵住铁质柜门,有种想死的冲动。 此时,程景行正在开人事会议。 他牵头,工作安排说到一半,手机响,他扫了一眼,一般情况下他会先无视,等会后再回。 但那个头像让他目光冻住了。 “不好意思,稍等我,看个信息。” 程景行在人事部高层或注目或回避的氛围下,点开了莫爱的对话框。 看明白后,他没有回,默默放下。 “我们继续吧。” 会议继续,好似刚才的插曲并不存在。 这条拍一拍让莫爱忐忑到晚上睡觉前。 她想发个信息解释说不小心按到了,又觉得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为更像要刻意找他搭话。 在床上扭动半天,睡不着。 忽然铃声响了。 莫爱弹起来,看到程景行的头像,心都要跳出来了。 程景行:【你再拍一下。】 莫爱不知道他意欲何为,指尖伸出又缩回,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她点了点他头像。 【我拍了拍“程景行”,说“我好想你呀”】 莫爱:“………” 就不该理他……… 他的信息又发来。 程景行:【还没睡?】 莫爱:【现在睡。】 程景行:【能陪陪我吗?我还在等飞机。】 莫爱:【你去哪儿?】 程景行:【林市出差,后天回。】 像是在跟她报备行程,莫爱有点不知道怎么接。 莫爱:【一路平安,晚安。】 程景行:【晚安。】 程景行:【你多拍拍我。】 莫爱:“……………” 第90章 祝程董旗开得胜! 程景行去林市是临时决定的行程。 何岳跟着他坐夜班飞机,直到落地,他都不知道他来林市的行程安排。 但他作为职业助理,老板不主动说的事,他不会主动问。 只做事,嘴闭严,别逞能冒尖,才能稳妥地干到退休。 下了飞机,一辆小面包车来接他们。 车轮滚着泥,车灯坏一个,车窗除了雨刮器刮过的位置,其他地方蒙着黄褐色的灰。 何岳看傻眼了,他跟着程景行以来,就没坐过不超百万的车。 “程董……您确定是这辆吗?” 程景行拍拍他肩膀,当作安慰。 程景行穿一身高定湛蓝色西装,毫不犹豫地拉开车门,向司机打了个招呼,坐上了这辆灰蒙蒙的车。 何岳立即跟上,皱着眉,对车内同样凌乱污糟的环境无声地表示不满。 但程景行毫不在意,闭着眼,复盘他心里的计划。 来接他们的是林市项目施工方,不是高层,而是个小工头老张。 老张四十来岁,林市本地人,常接土地平整的施工项目。 林市那块挖到遗址的补偿地就是他负责了一部分土方挖掘工作。 车开去了补偿地,考古队的工作人员已入驻,搭了简易的板房居住。 老张带他们走了以前施工队的旧门。 老张打开手电,一道光指向亮着两盏大灯的巨大坑槽,说:“那边就是挖到遗址的地方。” 程景行望了望,又以那边为中心巡视了周边土地的情况。 “我看过图纸,定位桩位置好像不太对,你们开挖时,有跟监理确认过吗?” 老张说:“有的,地形、土质监理公司都检查了,我们才开挖的。” 程景行沉眸,转身点了根烟,深吸一口,凉感沁入心肺。 他觉得这工地上的烟尘格外冷。 “监理也是他们的人。” 老张有些慌张,道:“程董,我写信给本立是想为工友讨工钱,不想得罪谁的,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您亲自来了……” 程景行说:“项目的所有资金,本立都是及时拨给子公司执行的,你们的工钱没到位,问题一定在子公司,给我两天时间,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 第二天,程景行碰了一天壁。 从市领导到主管这事的工信局一把手,个个都以省厅领导要来视察为由,请他吃了闭门羹。 他姿态放得很低,甚至亲自与领导的联络员沟通会面时间,却屡屡被拒绝。 万乘之尊的本立太子爷,哪里有过这等待遇。 让何岳这个只想明哲保身的打工人,都无端生出了一股护主的心态,说什么也不让他打电话求人了。 下班的点一到,程景行要何岳一个电话都不要再打了。 何岳急忙道:“程董,工信那边松了点口子,应该可以跟谭局约个晚饭,您等我再问问他的联络员。” “没用的,他有约了。” 他们的车就停在市委对面的公共停车场。 程景行坐在后座,指了指前方的市委大门,一辆黑车停在了路边,一个女人拉开车门上了车。 何岳看傻了,下巴都回不来。 “白敏?!” 程景行轻笑:“她现在是华正的总助。” 何岳猛然想通,道:“白敏是吴董的人,华正背后难道是……吴董,那他们对您避而不见是……” 程景行靠在座椅上,揉揉眉心,说:“嗯,吴明森的意思,他在排挤我,想拿回华南区。” 何岳倒吸一口冷气,姑父与侄子之间的利益争夺战,是他可以知晓的吗? “何岳,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当助理吗?”程景行突然问。 何岳心里突突,表面未显出来,说:“因为我有这个能力?” 程景行道:“对了一半,另外一半是——你就是个纯粹的打工人。” 何岳不禁笑了,这世上怎么会有他这种不画饼,不摆架子,不收买人心,还鼓励员工当纯打工人的老板。 程景行看了看时间,对驾驶座上的何岳说:“走,去机场。” 何岳没问干什么,立即启动车。 路上半小时,程景行点开莫爱的对话框。 没有新消息。 他主动发过去。 程景行:【今天不拍我了?】 信息发过去两分钟都没回,程景行闭眼休息。 铃声一响,他睁开眼。 莫爱:【拍一拍是对所有人都生效的,你那样设置没问题吗?】 程景行:【除了你,没人敢拍我。】 莫爱:【我是不小心按的。】 程景行:【嗯,我信。】 莫爱丢了个昏倒的兔子表情包。 程景行打开相机拍了一张林市的夜景,发给莫爱。 莫爱:【很漂亮,和海城好像,都是不夜城。】 程景行:【还是海城好。】 莫爱:【?】 程景行:【海城有你。】 莫爱被这老土的情话弄得呛了一口茶,刷题册子都湿了一块。 莫爱:【你是程景行吗?不像你说的话。】 程景行:【我要怎么说话?】 莫爱:【你不会说,你会直接行动。】 程景行眼里的光微微闪动着,嘴角有些压不住。 程景行:【还挺懂我。】 莫爱:【工作不顺利吗?感觉你一般……不会这样。】 程景行:【没什么,等会要去应酬,有重要的事要谈,想要你祝我好运。】 莫爱:【祝你好运。】 程景行:【有点敷衍,你是学中文的吗?】 莫爱:【祝程董旗开得胜!】 程景行:【…………】 他劝自己算了吧,跟这女人越说越气,现在鞭长莫及,收拾不了她。 他按灭手机,看着高速下林市灯火通明的夜景,细想等会的一应细节。 忽然铃声又响了。 【莫爱拍了拍你,说:“我好想你呀。”】 【莫爱拍了拍你,说:“我好想你呀。”】 他愀然笑了,总算还有点良心。 机场贵宾通道出来一行着正装的人员。 被几人簇拥着的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士,十分威严,他不说话的时候,站在他身边都不敢大声呼吸的那种。 他看到迎面走来的程景行,突然笑颜展开,快走两步。 程景行忙上前快迎,伸手过去道:“孟厅,好久不见,您省城过来一趟不容易,我来接您了。” 第91章 找女朋友多练练 林市办公室接到孟锡春提前到的消息,已是晚饭后了。 办公室主任被骂了个半死,一个月前开始,整个领导班子就在准备应对这次省厅视察。 结果,起个清早,赶个晚急,连接机都没一个人去。 书记罗叶明亲自点了兵,急忙赶去孟锡春下榻的酒店,借负荆请罪的由头,去探探他的态度。 一行人在酒店大厅扑了个空,联络员发来信息说,孟厅去赴家中晚辈的私宴,还没回来。 罗叶明眉头皱起,疑惑地问身边离得最近的谭磊。 “孟厅在林市还有亲戚?” 谭磊扯着嘴角,道:“真没听说呀。” 言毕,一群人在大厅稍候。 谭磊是从吴明森的饭局上下来的,越想越不对劲,悄悄给吴明森去了个电话,同步这边的情况。 孟锡春和程景行是走着回来的,餐厅离酒店不远。 正值春寒料峭,夜里的风还带着点冷冽。 孟锡春今日小酌了两杯,恰到好处,心情甚佳,就想吹吹这冷风,爽劲舒目,于是饭后,邀请程景行陪他散散步。 “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爷爷肯定没少训你。” 孟锡春面色微红,两鬓虽已斑白,但精神矍铄,说这话时嘴角不住上扬。 “您又要提我那事,这辈子我在您这都洗不清了。” 程景行欠身,示意他小心脚下台阶。 他的黑色风衣在夜色下显出一层薄薄的紫,正规中带着跳脱的气质。 孟锡春拾阶而上,哈哈笑两声。 他就喜欢程景行的机灵,说话总在他心坎上。 “把你爷爷骨灰倒湖里,不该骂你一辈子吗?” 程景行佯装伤心地摇头叹气。 孟锡春是在程时文葬礼上第一次见到程景行的。 他在部队时,和程时文共事过。 程时文对他有半师之谊,所以葬礼时,他特来吊唁。 当时,仪式还未开始,他发现程景行神色不对,特别留意了些,果然看到这孩子趁人不注意,抱着骨灰盒往镜心湖去。 他第一个把他按在了浅滩上。 人虽是他按的,但其实他并不那么反对程景行的做法。 他也觉得那才是程时文想要的,但他不能看这孩子传出个不孝的骂名。 “你是懂你爷爷的,你很像他。” “这话我爸听了得伤心,您悄悄跟我说就好了。” “哈哈哈,就你会贫。” 孟锡春说着,抬眼看到玻璃门后的大厅里,站着一群大半夜还西装革履的人。 他看看程景行,说:“陪我这老头忆了这么久的往昔,别绕弯子了,说吧,什么事?” 程景行轻松道:“小事情,我能搞定,就是……您知道我嘴笨,不会说话,哄不好人,求人办事,受了点委屈,来跟您撒个娇。” 孟锡春挑眉,慈爱的神色蕴上一层冷峻。 十多年的来往,他对程景行的行事作风和接人待物都非常了解,深知他办事牢靠利索,边界感清晰,从不拖泥带水,甚少遇到需要他出面的事。 能让他“撒娇”的,无非是有人刻意使了绊子,而这人可能是个关系特殊的人,他投鼠忌器,不好处理,才劳他出面,为他另牵一条线。 孟锡春举起两指,在空中点了点他,转身上梯,说: “你这嘴都哄不好的人,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本事。” 自动门打开,门内等着的一行人立即迎了上来。 罗叶明双手握住孟锡春的手。 “孟厅,有失远迎了,给您赔个不是。” 孟锡春笑脸迎人,亲和地说:“省里的会提前散了,家里小辈刚好在林市办事,我早点过来,跟他吃个饭。” 罗叶明目光落在程景行身上。 程景行恭敬道:“罗书记好,我是本立的程景行,上午跟您的联络员通过电话。” “你好……你好,有听他们说,今天不巧,一天的会,没能见上。” 程景行说:“是我唐突了,下次您得空,我再过来。” “好好好。” 罗叶明想起上午联络员特意跟他请示,本立新任的华南区总裁来访。 本立他只认吴明森,吴明森没来牵过线,所以他根本没当回事,直接拒了。 现在想来,这个华南区新任的总裁就是眼前的程景行。 罗叶明眼神飘向谭磊,谭磊后背出了一身冷汗,眼皮跳了一下,不敢出声。 “听景行说本立在你们市有不少业务,”孟锡春拍拍罗叶明的手说,“叶明,林市的营商环境一直是对标海城打造的,产业政策和配套只是一方面,优质企业的标杆聚集作用更是要发挥好。本立是块好钢,你们既然把他们的项目引进过来了,就得用好。” 最后四个字说得格外重,敲打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罗叶明忙表态:“您说得是,本立一直是我们重点服务的企业。” “景行啊,”孟锡春转头看程景行,换了副长辈的语气说,“你回国没多久,不懂规矩难免的,慢慢来,哄人哄不好,回家找女朋友多练练,没事了,回吧。” 面上教训程景行,实则把话递到罗叶明的耳朵里。 程景行适时握住孟锡春伸过来的手,说:“再去省城看您。” “下次不许一个人来,老大不小了。” 程景行笑说:“过年时办了件错事,女朋友在生我的气,等我哄好了,一定带来给您过目。” 家常话在此时有着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威慑。 临走前,程景行向罗叶明微一点头,目光从谭磊身上跳过,不再多言语,转身离开。 何岳载他回酒店,问他下一步的安排。 程景行倒了杯烈酒,一口饮了一半,喉咙里像淌过岩浆,烧灼的疼痛反而让他的意识更加警醒。 “等。” “等什么?” 程景行手机响了,他把屏幕摊给何岳看,来电显示是“吴明森”。 “来了。” 他笑着接了电话:“喂,姑父。” 吴明森道:“景行啊,我们自家人有什么误会可以坐下来好好说,孟厅都给惊动了,真的没必要。” 程景行挺喜欢他的直白,说:“补偿地子公司赔了那么多钱,集团问我要个说法,我这不是没办法嘛,您说有误会,那我回海城,您给点拨点拨。” “你这孩子呀,真不让人省心,”吴明森轻轻转了转手上的红酒杯说,“要点拨不如早点拨吧,你住哪个酒店?” 程景行佯装惊讶,道:“姑姑说您去钟山禅修,林市也有个钟山吗?” “景行,”吴明森语调陡变冷硬说,“我们谈谈吧。” 亲人的脸面一旦撕破,什么三纲五常都是屁话。 程景行把定位发给了他,道:“我等您。” 电话挂断,吴明森把红酒杯推走,拿起了桌上的沉香佛珠,回头看坐在长桌另一侧的正华集团总裁余计华。 他一身的横肉,衬衫西装都敞开着,怀里正抱着衣衫不堪的白敏,把她的腰抵在桌台上蹭弄。 吴明森心火焦躁,他在给他擦屁股,他却好意思在这演春宫图。 余计华见他面色不佳,道:“森哥,程家那小子在林市翻不出什么浪,您放心,我去收拾他。” 吴明森眉心拧紧,淡声说:“补偿地上的那些工人,我告诉过你要妥善处理,不要心疼钱,堵人嘴的钱不能省。” 余计华把头从白敏胸前抬起来,道:“钱我给了,上个月就到位了。” 吴明森起身,摆摆身上的荨麻短衫,套上大衣,道:“有意思,这林市是刁民太多了吗,这么多钱都封不了口,把讨工钱的信送到了本立总部。” 余计华眼神微眯,放开了白敏。 吴明森看一眼桌上瑟瑟发抖的女人,问余计华:“这次也是你自己去办的吗?” 余计华瞬间将白敏扯起来,目眦欲裂,怒吼:“婊子,你坏我事!” 吴明森叹气,捻着佛珠走出会所房间。 正华的实际控制人是吴明森,余计华是他找来挂名的。 余计华能办事是能办事,但就这好色的毛病改不了。 吴明森教过他好多次女人误事,他就是不听。 房门关上,从里面传来落锁声。 然后是皮带扣弹开的金属敲击声,抽打的崩裂声,以及白敏认错的哭叫。 第92章 莫爱是我的底线 本立旗下的酒店选址讲究,城区内都选闹中取静的地段,更是偏向于邻靠自然景区的位置。 程景行下榻的杉意酒店,正是毗邻水杉林自然风景区,成片水杉林是天然幕景,城市灯火是绝美夜景。 顶层套房的弧形落地玻璃视野广阔,一眼就可览尽一半山水一半城的美景。 程景行目光失焦地眺望远处的水杉林,笔直的墨绿一片,似有萤火在林中飞舞。 “程董,吴董已经到了。” 吴明森在套房客厅的沙发上落座。 程景行穿着一身黑色的休闲服走出来,看何岳一眼,让他回房休息,自己在吴明森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姑父。” 吴明森的眼镜没有框,镜片下打量他的眼神很清明。 “景行,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最大的感悟就是亲缘很薄,”他把佛珠放在桌上说,“过年过节还能在一起吃顿饭的亲人,要多珍惜。” 程景行点头表示认同,递给他一杯水说: “您是得多珍惜姑姑。” 冒着火星的开场。 谈判的第一句话是定基调的,程景行不会给他教训自己的机会。 吴明森并不气恼,顺着他的话说:“你姑姑修行,亲缘更薄。” 姑姑程惠琴早年也在本立辅佐程清林,负责建筑设计一块,她比较偏学术,性格沉静,不喜社交,始终未婚。 后来她学佛,修行遇到了吴明森,才结下姻缘。 之后吴明森以这层关系进入本立,程惠琴渐渐隐退,只凭兴趣接管程时文留下的文学传承协会。 吴明森在程清林的支持下在本立有了一席之地。 这些年他们夫妻和睦,事业家庭都得益,唯一的遗憾,就是一直要不上孩子。 程景行接手吴明森的项目后,发现很多他做事狠辣的痕迹,与他一贯在家的温和性格有巨大反差,不禁怀疑他与姑姑相识相爱的动机。 “姑父想点拨我什么?”程景行拉回正题。 吴明森道:“做长辈的不能让小辈背锅,补偿地的协议是我在子公司时签的,我会补了这个窟窿,我已经在谈另外一块地了,董事会上我会跟集团解释。” 程景行躺靠在沙发上说:“林市文物多,生地风险大,又挖出来个遗址,又赔一笔,咱们的公益是不是做太多了。” 吴明森笑道:“我用资方的钱做前期开发,不用集团批。” 程景行眼神闪烁一下,道:“借本立的壳,拿梁姨的钱,养自己的关系,吴董的盘算未免打得太好了。” 吴明森眼微睁,表情没动,却是真的紧张了一下。 他早知程景行行事风格比他父亲锐利得多,但还是低估了他信息的敏锐度。 “梁茗贻投的是本立的项目,不是我。”吴明森道。 程景行对这种翻来覆去的试探已感到非常烦躁,直接跟他挑明: “补偿地的定位桩,不在正确的位置,你改了土方开挖的地点。姑父修行也学过风水吗?一铲子下去就是文物遗址,还是说你拿地的时候就知道那里地下有东西。” 吴明森拿回桌上的佛珠,静静听他说。 程景行继续道:“挖到也就挖到了,我们也愿意为文物保护做贡献。但你还是把集团下拨的一个亿以土方工程的名义花出去,最后才将遗址上报。不可抗力导致项目终止,集团追究不了,前期投入收不回也只能认了,很完美的资产转移。但我不懂,一个亿你都转走了,还缺给工地工人的十万块工钱吗?” 吴明森闭了闭眼,轻叹一口气,话说到这份上,程景行是打算正式开战了。 他道:“景行,说话要讲证据。” 程景行盯着他,目光如冰川里刚抽出来的寒刃。 “您别逼我去找证据。” 拿证据来说话就是威胁,不拿就是顾着姑姑的情分,不想把事做绝。 吴明森错开目光,这局终究是自己人办了蠢事,被程景行抓住,撕破了脸。 事情牵扯到多方势力,必须得妥善了结。 桌上的烟盒被程景行抓起,他拍出一根点燃,继续说:“你去谈另一块地我没意见,但位置我选,资方不能进来,钱我从集团拨。” 吴明森抬起眼皮,问:“你看中哪里?” 程景行吸一口烟,侧脸转向落地窗外的墨绿树林。 “水杉林,面积不能比补偿地少。” 吴明森哑然,林市城区唯一的自然景区,天然的游客聚集地,在这盖什么都是稳赚,林市怕是不能答应。 吴明深道:“景区的土地有难度。” 程景行掐了烟说:“只要景区内的土地,我要建度假村,面积可以让一点。” 房间静得可怕,烟雾如丝线,缠着绷紧的气氛。 吴明森不动声色地扬了扬头,不打算答应。 程景行轻笑:“您要觉得有难度,我不介意自己去找罗叶明谈,正想问问他,补偿地下面的遗址他是怎么未卜先知的,你又是拿什么跟他换的消息。” 吴明森起身,眼神中的阴冷已不再藏匿 整条利益链都已经被他摸清楚,他也不得不壮士断腕,最要紧的是保住林市的关系网和根基。 “一个月,你来拿地。” “多谢姑父。” 程景行起身送客。 吴明森却在门口停住,回头说:“你女朋友叫莫爱,对吧?” 程景行骤然警惕,道:“你想说什么?” “梁茗贻好像很不喜欢你和她在一起,”吴明森自己打开门说,“她能帮我一次,就能帮我第二次,景行,这只是开始。” 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程景行伸手掌住了门板,他比吴明森高,迫近时气场沉郁得完全不符合他的年龄。 “姑父帮我给梁姨带个话,”他说得异常平静,“她教我做人做事都要坚守底线,现在,莫爱就是我的底线。” 话由吴明森过给梁茗贻是种极大的挑衅。 林市的项目是他们两人合作的第一单生意,此时已被程景行搅局,梁茗贻那边算是得罪上了。 不过这正是他的目的——向梁茗贻示强,莫爱和本立他都不会放弃。 吴明森轻不可闻地哼笑一声。 “女人误事,你还是太年轻了。” 门被轻轻关上,程景行坐回沙发,再点了支烟。 看看手机已经过了十二点,与吴明森摊牌比他想象中要艰难。 这是他迟早要走的一步,只是没想到会因为梁茗贻的介入走得那么仓促。 第二天,程景行的手机震动一刻都没停,跟抽风一样,昨天他打出去多少电话,今天就有成倍的电话追回来。 他一个也没接,把工作手机丢给了何岳。 “您一个都不见吗?” “不见。” 何岳非常硬气地回绝了所有电话和信息,有种复仇的爽感。 ———— 回到海城,程景行没去公司,直接回了问夏,洗漱后,在庭院逗猫玩。 期间给余煜发消息问他有没有新到的咖啡豆,他想过去买点。 夕阳艳丽,像剪了女孩的粉色纱裙挂上了天,闪着细碎的渐变金粉。 护花铃阵阵作响,槐花树仍是枝丫黯淡,没有复苏的迹象。 近晚饭时,有快递来,倩姨捧了束白色奥斯汀玫瑰进门。 白色花瓣似玉,繁复层叠如碗口,不过九支已让她抱了满怀。 “景少爷,你订的花到了,”倩姨把花放在客厅茶几上,笑着说,“你要出去,那我就不做饭了。” 空运过来的花,总不会等放一晚再送人的,倩姨取下围裙,准备收工。 程景行上楼换了仔裤和单宁夹克,跟倩姨打了声招呼,抱着猫,拿着花,出门了。 第93章 我约了人吃饭 咖啡店在弄堂口,与另一条小巷形成一个小型十字路口,游客多的时候,店外的座位很抢手。 莫爱今天跟余煜提了辞职。 这份兼职是为了贴补莫如梅的医药费才找的,现在没有这项开支了,在环球的工资完全够她一个人的生活。 再加上,她在准备考证,之后想换文字类的工作,下班后的时间需要拿出来为以后的职业做准备,这份兼职实在没有必要继续下去。 “挺不想你走的,”余煜一边整理外卖单一边说,“不如你留我这做全职,时间还自由,考虑一下?” 莫爱撑开纸袋,装好两杯摩卡递给顾客,笑说:“我可无福消受你的‘时间自由’,节假日忙到凌晨,动不动被你临时召唤来守店。” 余煜哼笑:“我这么好的老板,居然还嫌弃。” 莫爱道:“好老板,我等会约了人,能放我早点走吗?” 余煜瞥她一眼,玩笑道:“连最后一班岗都不站好,以后得回来补上。” 店里其他两个女孩应和着点头,其中一个正在窗前擦桌子,忽地看见正走过来的男人,立马拎起手中的抹布向莫爱乱摆,挤眉弄眼地说:“来了来了,你一直没见着的那个帅哥,快看!” 莫爱愣愣地看看还未开启的门,满脸问号,转头用眼神询问余煜。 余煜当没看见,继续检查外卖订单。 门口一串银铃,叮咚响了一阵。 莫爱习惯性地道:“欢迎光……” 几乎是抬眼的一瞬,莫爱耳廓就燃了层红热。 程景行帅得特别醒目,属于在人群中望一眼,目光不得不被定住的那种,尤其是他同样注视过来时,那股英气有着很强的攻击性。 洁白玫瑰被硬挺的黑夹克环抱,他站在吧台对面,看着她的眼神带着柔软的笑意,似乎是多日不见的想念在缓缓流动。 咖啡店里的空间不大,好几桌的客人已经投来了打量的目光。 “我能点餐了吗?”程景行提醒她回神。 莫爱忙挽了一下发丝到耳后,说:“你喝什么?” “牛奶,用小杯装,可能要快点。” 程景行侧身偏头示意她看被“禁止入内”的猫。 它正立着身子爬扒玻璃门,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 “你怎么把它带来了?”莫爱眼中迸发欣喜,忙不迭转身去接了杯牛奶。 余煜拿着搅拌棒敲电脑屏幕,“打单打单,我这儿没说员工男朋友可以免单的。” 一杯牛奶撒了一层白沫到手背,莫爱不知所措,这单打不打都好像是在承认程景行是她男朋友。 “我扫码下单,”程景行拿过她手里的牛奶,顺势将怀里的花送她手里说,“等你下班。” 店里一阵“哇——”,莫爱捧着花,白色花瓣蹭到她侧脸,像一团白色灯球,照得她的脸如一只粉色番茄。 程景行拿着牛奶去了外面,找了张背对夕阳的椅子坐下,把猫搁在腿上,喂它喝牛奶。 周末客人比较多,室外座位正对街角,不少路过的女孩看到程景行喂猫,情不自禁想要上前搭话。 但那猫显然不太友好,有人上手来摸,就用奶凶的眼神瞪着人,不让靠近。 程景行顺了一下它的毛,让它消停点,嘴上跟被猫吓着的女孩道歉:“不好意思,我家猫比较敏感,怕生人。” 女孩多少听出些婉拒的意思,没再继续搭话,讪讪离开。 “他是你男朋友啊,帅得这么逆天的,你也藏太深了,”店里小妹凑过来,数莫爱怀里的玫瑰,“九朵玫瑰,长相守啊。” 莫爱不太懂花语,程景行过去也总爱送花给她,习惯得像约会的常态。他送的品种很多,唯一不变的是颜色,他只送她白色。 莫爱不好意思地把花放在吧台一角,继续帮客人点单。 忙了一阵,她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差点被咖啡机的蒸汽管烫到。 余煜看不下去了,接过她手里的咖啡杯,道:“给我吧,外面那猫一直看着你,你再不出去,我怕被它咬。” 莫爱垂着头,愧疚地看余煜,说:“对不起,我会常回来的。” “去吧。”余煜向她眨了下眼,笑而不语。 莫爱感觉余煜次次推波助澜,隐隐有些不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和我……” 余煜抬起头说:“一个从不喝咖啡的男人,总来我店里买咖啡豆,还打听你的上班时间,你说呢?” 莫爱沉下眼眸,好像全世界都知道程景行的心思,只有她在刻意回避。 “及时行乐,莫爱。” “谢谢你,余老板,谢谢你。” 莫爱拿上花推门,银铃作响。 天边暮色微沉,程景行看过来,莫爱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腿上的猫,猫乖顺地攀着她的手臂,舔她手背。 淡淡的粉色余辉将她白皙的脸庞染成粉瓷色,宛如易碎的粉白瓷器,空气中有玫瑰的芬芳。 程景行把猫从她手上扒下来,抱到怀里,起身说:“晚上想吃什么?” 莫爱抬眸看他:“我约了人吃饭。” 程景行单手托着猫的臀部,视线在莫爱身后环了一圈,道:“人呢?” 莫爱叹声说:“没骗你,真约了人。” “谁?” “我约了孟育……” “她约了我。” 声音从程景行背后传来,他转头,看到孟育之正走上前,与他打了照面。 孟育之是从医院直接过来的,米白风衣上残留消毒水的味道。 他推推眼镜,仔细辨认了一下程景行怀里的小动物。 “巧啊,程董,遛……猫呀。” “孟医生才巧,哪儿都能遇见你。” “哪里哪里,我和莫爱约好了一起吃饭。” “巧了,我正准备接她回家吃饭。” 两个男人阴阳怪气起来,真没女人什么事。 莫爱深呼吸,挡开他们两人,侧身对程景行说:“好了,我跟孟医生早约好了。” 程景行垂眼看她,她清亮的眼底尽是坦然,隐隐带着些让他不要不讲道理的警告。 她在他面前坦诚到无所隐瞒和闪避,不过就是和朋友约个饭,他有什么好闹脾气的,连吃醋都大可不必。 况且他没提前约,这时候要强取豪夺把她带走,也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道理都明白,只是这心里的愠怒和不得劲,实在得找个人责怪责怪。 那就只好是孟育之了,这人真的是太太太讨厌了。 孟育之其实比他更不好过。 莫爱怀里的那束白玫瑰过于刺眼,招摇地嘲笑着他出场太迟,各种意义上都太迟了。 “孟医生,我们走吧。”莫爱催促道。 孟育之趋身跟着莫爱。 “我走了。”莫爱对程景行说。 “嗯。” 他捋了捋猫背,侧头的动作带了明显的情绪。 莫爱:“………我回家给你发信息。” “好,你走吧。” 猫被他修长手指轻轻掐着脖子,好一阵吱哇乱叫。 莫爱:“……” 口是心非成这样,三两句话也哄不好他。 莫爱只能暂时把他晾一边,先跟孟育之吃完饭再说。 第94章 没有好与不好,你就是你。 莫爱选的是一家西餐厅,开在相邻的弄堂里,走路过去二十分钟。 餐厅是余煜推荐的,他留学时的同学回国开的。 店不大,装修很用心,墙壁大量裸露原始的红砖,店内挂置从世界各地淘来的手工编制品。 桌椅选用原木清漆的简单款,没有大桌,都是两三人的小桌台,适合三两好友安静地吃饭聊天。 暖色小灯泡立在桌面中心,营造温馨氛围,莫爱把花放在旁边的座椅上,顺手扫了桌面上的二维码点餐。 购物车里,她看到孟育之已经点好西冷牛排和红薯条。 “说好我请,我下单后,你不许付款。”莫爱忙阻止他抢单的意图。 被看穿了,孟育之讪笑着退出小程序,眼神无意中又落在了旁边座位上的白玫瑰,脸色显出些无奈,好似程景行也坐在那里,阴魂不散。 莫爱点完餐直接付了款,说:“东西你带来了吧,我想看看。” 孟育之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手机递过去。 上个月,管床护士在莫如梅住过的病房里找到这只手机,被藏在床头后面,用医用胶带松松固定在铁板背壁上。 护士将手机揭下,放在了护士台的失物招领处。 一个多月无人认领,前两天,照顾过莫如梅的护工阿姨去医院上工,偶然看到这只手机,认出这是莫如梅生前用过的。 于是护士将手机拿给了孟育之,请他转交给莫爱。 莫爱拿过手机说:“你可以寄给我的,不用特意跑一趟。” 孟育之喝一口水道:“找个能把你约出来的理由不容易。” 话语有些苦涩,年后孟育之没少努力,约莫爱见面的理由总是欠妥,被她一两句话婉拒。 他一直耿耿于怀自己没有陪她度过最难过的时刻,仿佛是一路与她历经风浪的船员,却在惊涛骇浪来临时,将她独自留在了船上。 是以他总想去弥补些什么,但在莫爱始终界限清晰的朋友站位中,他弥补的心显得多余,且不得其法。 手机在莫爱掌心翻来翻去,款式很旧,像是淘汰下来不再用的旧手机,她完全没有印象。 按了开机键,屏幕亮了。 “本来是没电了的,”孟育之解释说,“我找充电器充了电,想着你可能想要打开看看。” 开机后,屏幕显示密码锁。 “阿姨确定是我妈用过的吗?”莫爱问。 孟育之切着牛排说:“她很肯定,你没见过吗?” 莫爱歪着头,道:“可能是她以前的手机,我试试密码吧。” 她试了莫如梅的生日,她自己的生日,还有从前镜湖家里的座机,都不对。 手机已锁屏,莫爱只得放弃,把它放进包里。 牛排粒方方正正排在盘子里,孟育之刀法利落,切得如激光打格器分割开的。 “我还没碰过,你要不要尝尝?”孟育之放下刀叉问莫爱。 莫爱叉着意面,笑着摆头:“你吃吧。” 服务员问要不要开瓶酒。 莫爱看向孟育之,询问他是否需要。 “你能喝吗?”孟育之反问她。 她讪讪笑说:“能喝一点,随你。” 孟育之镜片后的眼眸微敛,道:“我开车了,等会想送你回去,我们下次吧。” “好。” 莫爱喝一口橙汁,将话题引到他们熟识的几个医生护士的近况上。 孟育之温文的语态说什么都引人入胜,从不让莫爱的话掉在地上,也会在恰当的时刻静下来,做一个虔诚的聆听者。 他时刻把握着话语中进退的分寸,深知自己已未在她心里占得先机,只能仔细经营,以期能近她一步。 不知不觉,夜幕四合。 两人从餐厅出来,走去停车场拿车。 浓重夜色倾倒下来,春夜白花老巷弄,有种水墨青黛的意境美。 静静走着,莫爱感受到孟育之看到她手中花束时的欲言又止。 “你想问我和景行有没有在一起?” “可以问吗?” 莫爱拢一拢花,道:“其实我……很害怕。” “怕和他在一起?” “嗯。” 孟育之推推眼镜,细细琢磨着接下来的用词,想要问出正确的,而不至于让她为难的问题。 莫爱看出他的疑惑,主动解释说:“跟你说件事,也许能让你理解一些吧。” 孟育之点点头。 “我小时候经常跟我妈去上班,因为家里没有人照看我。有一年她在游泳馆做清洁工,每天清场后,她要打扫更衣室,就让我在泳池边的座椅上画画写字。” 她娓娓道来的声音,让这古巷显得更加静谧安然。 她刻意将感受和细节隐蔽。 清场后的泳池空无一人。 她独自坐在幽暗空旷的泳池边,手中纸笔分毫未动,冷光灯把池面打成深蓝色。 在更深的池底是一片黑暗。 轻微水响像时时刻刻拨动她警惕神经的拨片,一声一声,令她频频抬头寻声。 “阿姨不怕你落水?”孟育之是了解莫如梅的,但他依然惊讶于她作为母亲,照顾七岁孩童的粗放和大意。 莫爱摇头说:“她知道我不敢靠近泳池,可能从来没有担心过,没想到我真的落水了。” 那天有两个孩子偷偷跑进已经闭馆的游泳池。 一个十来岁的哥哥,带着七八岁的弟弟下了水。 莫爱听到有嬉笑声,起初还觉得欣喜,让她惧怕的心情稍得缓解。起码在这空寂的场馆里,她并不是孤单一人。 后来听到小男孩的呼救,她跑去池边看,十来岁的哥哥不知所踪,弟弟在深水区奋力扑腾,大声呼喊着“救命”。 莫爱万分恐惧,想去找莫如梅求救,但眼看男孩在水中扑腾出的水花越来越小,声音减弱,无助的眼神分明已经投向了岸边的她。 她情急之下,跑去拿泳池墙壁边挂着的救生圈,但她不够高,连跳几次都够不着。 呼救声停止,她慌了,跑回去看时,水面已是一片平静,幽蓝光影下的黑暗水底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不知是哪来的勇气,让不会游泳的她,跳下了水。 池水往她耳鼻肺腑里一阵猛灌,她睁不开眼,幽深池底生出了无数只无形的手,将她抓拽下去。 水底混沌中,她听到了嘈杂的人声,小男孩的哥哥叫来了人,将他们两个捞了起来。 “你知道我被救后,我妈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莫爱是笑着说的,好似这几近溺亡的往事没有给现在的她留下任何伤害。 孟育之摇摇头,她会如此问,那一定是他想不到的反应。 “她打了我,骂我多管闲事,然后每次她上班,就把我反锁在储物室里,那个房间,连个窗户都没有。” 在持续封闭的环境中,她的恐惧,她呛痛的鼻腔,她想要救人的勇气,她被打到淤青的肩背,都无人看见,无人问津。 习惯被忽视的孩子,会认为不被人看见才是生活的常态。 年幼时的伤痛往往在当下并无太大知觉,直到长大,能看清当初缘何会觉得委屈后,才真正感受到疼痛的剧烈。 就像被划开的新伤口,痛感要经历神经末梢的一路传递,才能到达大脑,让人发出一声嘶叫。 “阿姨她……过分了。”孟育之连给莫如梅找解释都觉得不应该。 莫爱深叹一口气道:“我一直觉得自己很渺小,不被人看见,感受应该隐藏起来,想法只有放在脑子里才安全。如果没有景行,我想我会一直这么认为。” 孟育之咽了下口水,有种吞针的痛觉,硬撑着听她说。 “景行他……很不讲道理,他靠近我的方法很强势很狡猾……就像一道我避不开的强光,一瞬间打进我的世界。我从来没有被人那样看待过,我在他眼里什么都是好的,他给了我所有关注,以前,现在,他都是那样,能看到我,感受我,所以我很害怕,怕自己……” “不够好。” 孟育之帮她补全,大抵是渴爱的人都有过度自省的误区,他突然很能明白她为什么爱着也要远离。 “是呀,怕自己不够资格,给不了他同样的爱。” 莫爱舒畅地呼气,仿佛接受了某种更深层次的命运安排。 两人已到车旁,孟育之帮莫爱打开副驾的门,轻咳一声道: “虽然这话我说可能会有明夸暗讽之嫌,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程景行是半点不会委屈自己的人,他要是真爱你,就永远不会觉得你不够好,因为没有好与不好,你就是你。” 莫爱上车的脚步微滞,有些被这话烫了一下的感觉,而后才重新抬腿弯身,坐上了车。 月亮掉在路边积水里,一个一个在路灯的照射下偷跑出去,躲进城市的烟火中。 白色a8l开进不太宽敞的车道,在楼道口的转角停下。 莫爱解开安全带,准备道谢下车,抬眼看见孟育之刚刚还把住方向盘的手,现在停滞在手刹按键上。 “孟医生?” “莫爱,我想你或许觉得我不该再问,但我……” 他抬眸的一瞬,话也卡在了喉中。 厚云卷过,月光施施然铺在前面一辆黑色跑车的棚顶。 孟育之闪了一下车灯,看清车的轮廓,莫爱也注意到了。 黑色卡雷拉,不是程景行又是谁。 车是熄火的,人不在车上。 莫爱蓦然心惊,迅速拉开车门,落脚下车,抬头望上自己所住的楼层。 果然,那里有一点火光。 “这个人真是……” 莫爱深吸一口气,回身对孟育之说:“孟医生,我们下次再约,你开车注意安全,再见。” “……再见。” 莫爱提气,快步跑进楼道中。 第95章 爱不是死物 莫爱听到自己的呼吸在加重,几近熄灭的灯光又被她的脚步声唤醒。 喘吁吁到了三楼,通道前方橙红色的光点明灭交替,在她靠近后,被碾熄在水泥台面。 程景行扬着下巴,垂着眼帘侧身看楼下的白车,还没走,神色略微显出不悦。 “你怎么来了?”莫爱就着昏黄的楼道灯仔细观察程景行表情。 程景行正身,把视线挪到她身上,环在胸前的一只手臂抬了抬,道:“你再不回来它要冻死了。” 一对黄橘色的茸毛耳朵从他黑色的夹克襟口冒出来。 “喵~~~” 猫被程景行兜在夹克里。 两颗水灵灵的绿色眼睛巴巴地看着她,小爪使劲扒在夹克的金属钮扣上,瑟瑟发抖,摇摇欲坠,似在乞求她快点救它出樊笼。 莫爱忙将怀中的花递给程景行,伸手把猫从他胸口抱出。 蓬蓬热气自猫身上渡过来,她倏忽意识到那股热流源自他的体温,还带着烟草和柏木混合的香味。 猫暖烘烘的,它根本不冷,发抖是因为怕他怕到不行。 “你……对它做了什么?” “没什么,你把它丢咖啡厅,它不高兴了。” 莫爱:“………” 他说的是猫吗?分明是他自己,这个幼稚鬼。 她睨他一眼,单手横抱着猫,另一只手转动钥匙开门。 程景行很自然地帮她掌住门,也跟着进去。 莫爱将猫放进床尾的窝里,给它盖上它从前用过的小毯,抚摸它背脊,告诉它危险解除了。 程景行一把将花放在窄小的书桌台面上。 租屋太小,他身高腿长,出现在这里,显得空间更加局促。 莫爱看他来回晃步,感觉挺不真实的。 她从床上起身,到窗台上拎了只花瓶,接水放在书桌上,整理花束。 玫瑰从素白的牛奶棉纸中拆脱开来。 莫爱一支一支将花插进瓶中,淡淡说:“你找我……有事?” 似乎是句极不该有的问话,他来找她从来只有一件事——想见她。 “我闯祸了,来跟你诉苦。” 莫爱拿着最后一支玫瑰,僵住了,回身来看他。 他漫不经心地走到书架旁,打开架子上的长方形香盒,槐花香味瞬间飘散出来。 他揭一根筷子,问:“点一支?” 莫爱点头,将花放进瓶中,走去他跟前问:“闯什么祸?” 程景行从夹克口袋摸出打火机,点燃香,道:“我得罪了梁姨。” 莫爱眼瞳微微抖动,在他俊朗的侧脸徘徊,拉他转身,面对自己,问:“你做什么了?” 程景行眼底笑意渐显,单手托住她下颌,手指捏到白嫩肌肤,好似握了一团雪糍。 “担心了?” “………回答我,景行。” 他放开她,转身利落地在床尾地毯上席地而坐,手臂搭在床垫上,说:“简单点说就是,我搅了梁姨在林市的一桩生意,然后………我跟我姑父撕破脸了。” 莫爱在他身边抱膝坐下,她想起赵泽对她说过的话,道:“你姑父……吴明森?” 程景行靠过来看她,说:“哟,知道得还不少,赵泽跟你说的?” 莫爱又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能为什么,”程景行说,“梁姨先出手要敲打我,我只是不想给她打而已。” 她不懂商场上的波诡云谲,但她知道以程梁两家的关系,长辈要敲打晚辈,关起门来敲打便是,何须要到利益层面去伤筋动骨。 “她敲打你,是因为我,对吗?她在警告你如果继续和我纠缠,她不会再帮你,是不是?” “她帮不帮我又怎样,我要和你在一起,这件事我不会让步,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我只等你。” 莫爱僵直着脊背,定神看他,嘴唇微颤,说:“出生我没得选,我注定只会给你带来麻烦,我没有别的希望,只希望你能顺遂,我能为你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远离……” 他不等她说完,便倾身过来,手掌覆住她的背,唇寻着她唇齿的芳香,吻了上去。 轻柔地舔弄辗转。 这个吻倾注了他无限的耐心和温情,不带情欲,舌未深入,只舔舐她舌尖,似哄,似劝,教她明白他亦可将炙热的爱炼化成脉脉绵情,许成一个浅吻,与她缠绵。 他抑制着身体的极限,将这个吻结束在她唇边。 她意乱迷离的眼,他不敢多看一眼,把她抱进怀里。 房间飘满槐花香,嗅觉的记忆往往更长久,体感更强烈。 她鼻息间尽是他的味道,仿佛刚刚发生的是他们第二次的初吻。 “我不想被你关在一盒香里,”程景行拥紧她说,“我不是你的香,不是你的药,更不是什么一辈子只能祝福的对象。爱不是死物,而你却把我置于高阁,只供缅怀。如果我们不能像这样亲吻拥抱,再虔诚的爱又有什么意义。” 莫爱埋头在他胸膛,依偎他的心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程景行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推至眼前,看着她红润的眼,说: “我可以无限趋近你,但真正的相遇,是你也要坚定地选择我。你懂我的意思吗?” 莫爱眼中如烛火颤动,她当然明白。 程景行桀骜,他爱得再深再卑微,也必不能允许自己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要的是纯粹的相爱,而不是似是而非的暧昧拉扯。 “我给你时间选择,到今年我们生日那天,我在问夏等你,这期间我不来……尽量不来打扰你。到了那天,你来,我不会再放开你。如果你不来,我会尊重你分开的决定。” 心口刹那间抽痛,莫爱听出了他决断的意味。 事到如今,事实已清晰,误会已全解,连情绪都已恢复理智的平静,剩下的,只有他最后孤注一掷的坚持。 他把选择权交给了她,他从不食言,这意味着他会做好彻底失去她的准备。 “好,生日,我给你答复。” 夜色再次变得浓稠前,她主动吻住了他的唇,如第一次,如最后一次,她细细磨着他温润的唇,心如针扎,他拥紧她的腰身,满足她身体细微动作透露出的欲念,但不能更多了。 “乖,晚安。”他说,唇离开她。 “晚安。” 他起身,看了一眼熟睡在窝里的猫,径直打开门,又为她轻轻扣上了门。 第96章 过于真实的梦 数日后的一个周末,莫爱去省城参加职业资格考试。 海城虽说是特别划定的直辖市,但有些国家级定级考试还是被定在省城,海城并不增设考点。 两门专业与实务考试,上午下午各一门,中午仅空出两小时的吃饭和休息时间。 大量的写作题让莫爱写到手酸。 平日智能设备用太多,文字输出皆用输入法,甚至语音,这种纸笔摩擦的原始创造,能直接触碰到文字,下笔总多想三分,手虽累,但莫爱感觉很痛快。 题不难,只是量大,她从小积累的庞大阅读量,还有曾经在大学建立的系统文学知识体系,都让她解题游刃有余,并且乐在其中。 是以上午考完后,她还激动地给严苓发了语音,说考得不错。 严苓南岛的戏刚拍完,春季的时装周活动要下个月才开启,这些天是休整期。 杰森只给她零星排了些商业活动,全凭她喜好,爱去就去,不去就歇家里,看看自有品牌下一季服装的设计稿,给给意见。 她听完莫爱的语音,直接回了电话过去。 莫爱正在考场外的咖啡厅就餐,一份英式全餐慢悠悠地吃着,接听电话。 “你考完回来,到我这儿住一周。给我当衣服架子。”严苓蜷缩在毛毛虫沙发里,漫不经心地翻着布料卡。 “哈哈,你品牌的衣服我可穿不了。” 严苓的品牌走熟女风,又有许多前沿夸张的设计。 正统西服内搭破碎婚纱裙,或是薄纱贴身的露背裙和黑色长靴,没一样是能穿在莫爱这种娇小清雅气质的女孩身上的。 “设计不挑人,只要你敢穿,没有不合适的。而且就你上班制服,下班t恤的衣品,真是白瞎了你那张脸和身子,快来接受我的调教。” “嗯嗯,要过夜的话,我要带猫过来哦。”莫爱道。 “猫?你不是给程景行了吗?”严苓划到程景行的朋友圈,最后一条就是他抱猫睡觉的那张,她还留言嘲笑他“睹猫思人”。 莫爱不知该从何解释,便只说结果:“他暂时放我这里了。” 严苓“啧啧”两声,语重心长道:“毛孩子不能一会跟爸一会跟妈,会性格分裂的。” 莫爱:“………” “你是今天回来吗?”严苓不逗她了问,“下午考完还要赶车回海城?会不会太赶。” “不会,我算好时间了,明天我去找你。” “嗯,好,你路上小心。” 挂了电话,莫爱将吐司啃完,剩余肠仔和培根实在吃不下了。 揉了揉酸痛的食指,上学时磨出的厚茧薄了很多,撑不住她的奋笔疾书了。 她翻开手机日历,今天的日期下备注着考试加油的字样,往下刷三个月,八月二十二日,备注着生日两个字。 其实这天既不是她真正的生日,也不是程景行的生日,而是他们交往的那三年,约定的一起过生日的日期。 那夜程景行说的,就是这天,她要给出答案的日子。 手指在备注上轻点,想再提醒自己一些什么,但又觉得多余,哪里用得着提醒,脑子不处理工作和学习时,都在想着这件事,这个人。 按灭手机,时间还早,她靠在卡座椅背上,凑合着闭眼,想睡一会。 餐厅不算嘈杂,许是店内播放的轻音乐特别有助于舒缓情绪,她竟真的进入了浅眠。 脖颈并没有太僵硬,手指上新磨红的茧有一股舒适的凉意。 她似梦到了景园,四方灯里燃着烛火。 他将她圈在怀里点香,他的体温微烫,柏木香味覆在背后。 梦被闹铃惊醒。 莫爱迅速睁眼按掉了手机闹钟,看时间,自己竟睡了一小时,还剩半小时开考,刚好够她不紧不慢地回到考场。 她收拾了物品,清点文具放进包里,忽而感觉旁边桌的三个女孩看自己的神色有些怪异。 她看过去,她们迅速看向别处,好似在讨论什么需要连连叹气的话题。 走到考场外存包,时间刚刚好,她蓦然疑惑地看着手机。 她睡前,有设过闹钟吗? 考试在即,她并未细琢磨,进了考场。 下午考完,日已西斜。 全省考生都汇聚在此,像莫爱这样非省城的省内考生都选择今日返回,所以出考场后大部分人都在路边打车,或赶去火车站,或赶去机场。 莫爱没想到这么难打车,火车票的时间留得不是很充裕,此时软件打车和路边招手都很难有车来载。 正在她考虑要不要跟身边已约到车的两个考生拼车时,一辆水蓝色的欧陆停在了她身边。 她惊诧地愣在原地,像是对这车有种天然的反应,一看到就心跳过速。 幸而司机迅速降下了副驾驶的车窗,对她说:“莫小姐,程董在省城办事,他让我送您去火车站。” “他怎么会知道……”莫爱问了一半,觉得问了也白问,司机不可能回答得了。 这时候还是赶车重要,她马上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宽敞后座只有她一人。 她翻出手机,豁然想起,中午那个无法解释的闹钟,还有那个体验过于真实的梦。 “请问程董是什么时候来省城的?”莫爱问司机。 司机道:“他昨天就来了,今天又……有些事在处理,他让我这个时间在这里守着,看您有没有需要。” 莫爱不再问了,垂着头,看闹钟设定页面,她确定自己没有设置过。 程景行在孟锡春家里喝了两泡茶,陪他下了三盘棋,满盘皆输。 “你不是来看我的吧,心不在焉成这样。” 孟锡春丢了白子,拿起茶盏喝茶,不想再下。 程景行笑说:“什么都瞒不了您,女朋友在考试,有点惦记她。” “要你带她来见我,你也不带,藏着干嘛,”孟锡春斜眼看他说,“还是要见公婆的,我先看看,好帮你说话。” 程景行把黑子收好,给孟锡春斟茶说:“一定一定,下次一定。” 孟锡春不上他的道,说:“你就敷衍我吧,我可告诉你,你爸昨天打电话给我,问了林市的事,你那点小动作,我不说,也是瞒不住他的。你等着他回来收拾你吧。” 程景行微一抬眼,开玩笑道:“他回来待一阵刚好,最好把我妈也带来,俩人一起来收拾我,我一堆事走不开,省得我抽空去加拿大了。” 孟锡春拍着大腿,大笑说:“还好我养女儿,儿子都你这样的,我得气死。” 老伴来书房说开饭了。 孟锡春道:“吃了饭再回吧,恋爱要谈,长辈也是要哄的,臭小子。” 程景行觉得挺对,是要去哄哄长辈了。 第二天回海城,他约了姑妈程惠琴吃晚饭。 第97章 因为他……足够了解。 晚饭吃素,程景行客随主便,程惠琴在家里的香室招待了他。 饭桌上,就他们姑侄两人。 程惠琴一身素白袍衫,清新脱俗,看着程景行因睡眠不足熬出的眼底红血丝,有些心疼地说:“哎呀,你这孩子怎么照顾自己的,做事不要急躁嘛,来,我带你念两遍经。” 程景行嚼着一片荷兰豆连忙摇头,“我心不诚,钝根难训,就不劳烦菩萨他老人家为我操心了。” 程惠琴持戒多年,少食寡欲,一张白净的脸很是和蔼慈睦。 在程景行印象中,她总是这副超尘脱俗的样子,也不知吴明森的那些事她到底知不知道。 “姑父不在家?”程景行问得随意。 吴惠琴说:“他在林市呀,说是你交待的事情,他不敢怠慢。” 程景行:“………” 要不是他清楚姑妈简单平和的性格,指不定要把这话听出些阴阳怪气之意。 “姑姑,我跟姑父最近有些矛盾,您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程景行道。 程惠琴却回说:“哎,他用本立养着正华,都多少年了,你入驻董事会,也应该要收拾这些事了,只是没想到梁茗贻会突然与他合作。” 程景行听得一愣一愣的,目瞪口呆地问:“您一直都知道吗?怎么知道的?” 程惠琴低眉道:“我每天在禅堂,还能怎么知道,你爸告诉我的。” 程景行:“…………” “这些年明森也知道你爸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太过,就都相安无事。我也时时提醒他,不要被欲望控制。待过两年我带他隐退了,也就无事了。只是这次,梁茗贻主动倒向他,他有了新的想法。这样下去,你爸就容不下他了。” 程惠琴说着,放下了碗筷,拿起佛珠,貌似她刚说的是凡尘里别人家的一桩事。 “您就……没有什么想法?”程景行问。 本立要剪除吴明森,他其实最担心的就是程惠琴。 她若出面支持吴明森,那兄妹、姑侄的情谊都很难维系了。 “夫妻是缘,缘法自然,彼此要是无法修炼一心,那我也不强求了,毕竟我姓程,总不能帮着梁家谋取自家利益,这点我还是能想明白的。倒是你,跟梁茗贻结了什么怨,还是早些去解开吧。” 程景行一时哑口,不便解释,生硬地调换话题说:“今年爷爷的文学传承协会春季展办什么主题?” 程惠琴已打坐闭目,听到这话又复睁眼,道:“这展每年都办,没见你上心,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哪有不上心,”程景行坐到茶台边,拿起一个橘子剥,“年年开幕我都去,尤其去年,我亲自选的展品,够上心了。” “去年展的是家书,你上心是因为怕协会把你爷爷训你的信展出去了,才费心选品,其他时候哪里有问过。” “我怕了行吗,今年主题我来定好不好?”程景行剥一牙橘子递给程惠琴说,“您觉得诗集怎么样?我过年的时候在景园把爷爷早年的诗稿翻出来了,挺完整的。” 程惠琴接过橘子,笑了笑说:“想法挺好,但我怎么觉得……你别有用心呢。” 程景行放下半个橘子道:“我能有什么别的心思,纯粹觉得爷爷诗写得太好了。” “你以前还说是打油诗。” “您记错了,不是我说的。” “行吧,”程惠琴闭上眼说,“反正你爸妈下个月就过来了,你要出什么幺蛾子,自有他们收拾,我这个姑姑管不了了。” 程景行:“………他们下个月来,我怎么不知道。” 程惠琴自知说漏了嘴,干脆就不言语了,继续打坐。 —— 莫爱带了些日用品搬去严苓的公寓。 严苓看箱子里属于她的,只有制服、两套睡衣和几件内衣,剩下大半个箱子都是猫梳、猫粮、猫零食、逗猫棒等东西。 “你养只猫都比养你自己精细,”严苓帮她收拾物品说,“难怪以前程景行老爱操心,你是真的挺能对付着过的。” 莫爱讪讪笑着说:“我……有让他很操心吗?” 严苓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道:“莫爱同学,你大学三年没吃过食堂的饭吧。” 莫爱反驳无力 ,她的确没吃过食堂,因为她总是一看书就忘了饭点。 所以程景行总来找她吃饭,就算人不来,也会给她点餐,或是让人送餐。 严苓不提,她还真没意识到,程景行在生活上的确是比她细心。 这些天,闺蜜住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在严苓这还得加一条——有试不完的衣服。 偏不巧,这两个月是会展活动的旺季,环球会议厅和展会区的预定每天都排满了。 工作日莫爱忙得脚不沾地,回到公寓只想躺下,对严苓给她准备的衣服置若罔闻。 终于到了周末,严苓早早把莫爱拖起来去她公司的成衣部,新一季的夏装给她逐个上身,拍了好几组样照。 粉色的不规则剪裁雪纺裙,白色一片式剪裁a字裙,紫罗兰碎花茶歇裙,明黄色吊脖罗马裙……… 莫爱快对裙子过敏了,严苓还是给她装了一大包。 折腾完回家,严苓看着照片沾沾自喜,举着手机说:“这一季的裙子太漂亮了,我用你的图发个朋友圈哈~” 莫爱正整理衣服,想也没想这话,就应了一声,突然又反应过来说:“苓苓,别露脸。” 严苓坐在床上呵呵笑:“怕程景行看到?放心,就算我全部发局部图,他也能认出是你。” 莫爱扔下衣服,爬上床说:“局部怎么能认出来?” 严苓舔了舔唇,坏笑着打量她全身说:“因为他……足够了解。” 莫爱:“………我不信。” “不信,你等着。” 严苓整理好九宫格,发布了朋友圈。 照片有她穿明黄色吊脖罗马裙时的锁骨和肩膀的特写,有白色a字裙的腰部到腿部近景,还有紫罗兰的背部刺绣中景。 都看不到她的脸,只展示了身体部位,而且画面重点也都在衣服细节上。 照片打上了品牌水印,配上一段非常官方的宣传文案,跟普通的服装宣传广告没有区别。 “你等一会。”严苓向莫爱挑眉。 莫爱莫名其妙,“等什么?” 严苓笑:“老狐狸的生意上门。” 信息铃声响了。 程景行:【我要原图,开价吧。】 严苓丢开手机,在床上打滚,笑成鹅。 莫爱捂着脸,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躲去浴室洗澡。 洗一半,严苓敲门道:“不回他,他不会放过我的,你说发不发吧。” 莫爱匆匆冲洗掉沐浴露,裹着浴巾出来说:“我自己发吧,你们别再这样了,好奇怪。” “所以你就答应他吧,我都于心不忍了。”严苓拿一条小毛巾来帮她擦头发。 莫爱叹一口气,拿过自己手机,把照片发给了程景行。 “你背上这个是什么?”严苓按在莫爱肩胛的某处。 严苓早就见过她背后的伤了,问的当然不会是伤痕。 莫爱感觉严苓按压的位置,说:“那是胎记,像个断了的蝴蝶翅膀,对吧。” “嗯,是挺像,”严苓仔细看了看,眼眸垂下说,“好眼熟,梁穆身上也有一个,跟你在同一个位置。” “梁穆?” “嗯,我跟他……那晚,看到过。” 第98章 我敢说,你敢听吗? 话题并没有过多停留在胎记上,只当是个不起眼的巧合,反倒是梁穆这个人,被严苓主动提起,却是这些天不常见的。 莫爱一直有感觉,严苓这次叫她来住,多少是心里有了不痛快。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是只纸老虎。 外表生人勿近、刀枪不入,内里脆弱易碎,敏感警惕似猫。 莫爱没放过这次好机会,追问她:“你和梁穆现在怎样?” 严苓一瞬皱了眉,唇角打起颤。 “他跟我说,想跟我试试,我拒绝了。” 莫爱扯过她想要别开的身子,问:“试试是什么意思?” “哎~” 严苓既不想提这事,又觉得不说出来,心口的愤懑委屈憋得太难受。 “他原话是,既然我们都不能恢复朋友的状态,那不如就试试吧。” 不用多说,莫爱已经明白,他们那一夜,对梁穆来说是个妥妥的意外,但在严苓这儿,可能有些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情感已然萌生。 “我又不是这点事情玩不起,”严苓嗤笑一声,扒了扒披肩的黑直长发,眼神飘向别处,颤着的手指还是暴露了她的狼狈,“没有心,谁稀罕跟他试试。” “苓苓………” 莫爱劝慰不住,还是看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立即抱住了她,没管自己身上只裹着浴巾,头发湿着洇了她一身水。 “你拒绝了他,然后呢?他什么反应?” 严苓抽了抽鼻子,放开莫爱,给她去拿睡衣,顺便自己也换了一件。 “还能有什么反应,他说,不试就算了,该怎么样怎么样吧,他还给我摆脸,第二天就转换目标,该撩撩,该睡睡,老样子。” “第二天就撩别人了?”莫爱套上一条白色棉质睡裙,和严苓一起躺床上,“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了,不只我,你家程景行也看到了。就上周,我和他一起去了一个商务宴,遇到了梁穆和他妹妹。” 严苓说起那天的情况还是很唏嘘。 来的都是资方的合作伙伴,多是商务应酬。 严苓知道自己被请来就是个点缀,反正可以拉着程景行逗闷子,她也无所谓。 梁穆兄妹可就不一样,梁沐沐已独立运作基金,算是上了资方的牌桌子,有了话语权。 梁穆也在年后被梁茗贻逼着去梁氏旗下的投行上班,崭露头角,如冉冉升起的新星。 酒宴过半,男女三三两两聚堆聊天。 程景行应对这种场合虽游刃有余,但实在是兴趣缺缺,而且梁沐沐一直有意将目光投过来,他索性去露台抽烟。 严苓没找着他,场地逡巡两圈,看到梁穆主动在与一个女孩搭讪。 那女孩严苓认识,是一家双刊杂志社的副总编,叫关晓柠,媒体界出名的知性大美女,晴底白纱的旗袍穿身上,颇有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清丽。 她曾邀请严苓去拍杂志封面,当时档期排不开,严苓婉拒了她的邀请。 看到梁穆与她交换了联系方式,插兜前倾的动作,已透露他的殷切温和,想要给人留下好印象。 这熟悉的肢体动作,看得严苓心口空落一片,寂寥如冷风打着转地往心缝里灌。 她愤愤然去了露台透气,一抹红裙配暗夜孤月,眼中到底是露了怯,盛了水光,明明这人昨天还信誓旦旦要与她“试试”,何种感情不需要过度,可以第二天恍若来生,直接开启下一段。 现在这股难以言明的愤恨反衬出了她一直不想承认的那点动心。 真想与他较一会真,但一夜情不就是这样,谁较真,谁就输了。 一根烟递过来,程景行于露台空旷处现身,唇间夹着烟,对严苓说:“看你好像很需要。” 烟是戒了多年的,严苓这一刻却想也没想地接下了。 程景行适时帮她点了火,回望会场里,梁穆与佳人言笑晏晏,大致也猜到了是什么情况。 严苓撇嘴说:“你的烟好凉。” “不喜欢别抽。” 严苓深吸了一口,心都凉了。 此时想起那口烟,严苓觉得挺令她清醒的。 不适合自己的烟,再喜欢,都心凉。 “我可能只适合搞钱吧,桃花都很烂,尤其是梁穆。” 严苓在床上打了个滚,把头枕在莫爱大腿上,举着手机看星座运势。 莫爱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觉得哪里怪怪的。 梁穆玩得花是玩得花,但仅限于玩,对严苓,她不觉得他会用玩的心态,提出要试试的想法。 “你不打算跟他说你其实对他有感觉?”莫爱问。 严苓放下手机道:“不说,等我不那么在意了,就还是朋友。” 她已作出决定,莫爱也不说什么了。 两人查看了本周运势,闲聊几句,准备睡觉。 莫爱明天要上班,拿手机设定闹钟。 微信上有两个红点,她点进去看。 是程景行的语音电话,她没接到,刚把照片发给他,就完全将他忘记了。 她下床,拖着拖鞋去客厅回电话。 严苓瞧见了,故意噎她:“男朋友查岗呀?” 莫爱没管她,关了房门,坐到客厅沙发上。 回过去语音电话,没响两声就接听了。 程景行:“嗯,你手机是块砖。” 莫爱笑了,在黑暗中摆动悬着的赤裸双脚。 “我在严苓这儿,刚聊天,没听见,再说……你不是说这期间不打扰我做决定吗?” 程景行纠正她:“是尽量不打扰,尽量,晚上发这种图给我,我只打电话,已经很尽量了。” “哦。” 莫爱听到电话那头,程景行轻轻的呼吸,猜想他应该躺在问夏的床上,小阳台的窗户微开,春风入罗帐,他又想她了。 “照片很漂亮,喜欢你穿紫色那件。” “那件露背……” “所以喜欢。” 莫爱红了脸,又说:“你怎么看出来那是我的?” 程景行:“我敢说,你敢听吗?” 莫爱不敢吱声了,独属于他们两人的迤逦情话,像浸了蜜,丝丝渗透到心里,薄薄地为克制的深情融了一层忧伤的糖衣。 “乖,睡吧,晚安。” 他感觉自己再不挂,就真控制不住去找她的冲动了。 “晚安。” 莫爱说完,双脚不再摆动,挂了电话,他的呼吸声消弭,她又掉进了黑暗。 程景行从办公室的沙发上站起,重新走回办公桌,他已经加班两个通宵了。 梁氏好几笔投资款在途状态异常,关联项目的进度全部受影响。 程景行这几天都在找钱,还要调整项目进度,把损失降到最小。 第99章 这么大牺牲,值得吗? 外资投行总监的通话持续了近一小时。 程景行将就对方时差打的电话,以至于这一晚到凌晨4点他都没合眼。 林市的事触怒了梁茗贻,一个晚辈敢如此挑衅她,是史无前例的。 她将给本立的几笔投资压下,还都选华南区的项目,就是要灭一灭程景行的气焰。 她并未提出撤资,只是把钱卡在了流程上,是她不想真伤了两家的和气。 这动作和与吴明森接触的做法一样,她是在给程景行施压,并给了转圜余地。 至于怎么转圜,程景行再清楚不过了——让他放下莫爱。 程景行的回应也很坚决——承受她给的所有压力。 断了他的资金,他就找资金。 前些年在做国外几个工程时相熟的外资,他一个一个谈。 外资进驻,条件苛刻,政策性的风险也比与梁氏合作要大,董事会不一定会同意,但他还是要尽力一试。 其实他很早就明白,梁茗贻是他半个师父,无关莫爱,她也是他必须要去翻越的一座高山。 本立不能被任何资方绑死,他程景行更不能受人钳制。 事情谈得不太顺利,程景行躺靠在办公椅上闭目,脑中依然停不下来,突然有人敲门。 他疑惑地叫了声:“请进。” 进来的是何岳。 他重新整理了几个项目的甘特图,用记号笔做了调整的标注,还将有可能接盘的资方名单列了出来,一套材料做得细致周全。 程景行看他熬红的眼,说:“回去休息吧,休一天。” 何岳扯扯嘴角,道:“您早上九点半有总办会,各部门都是跟我对接的,走不开。” 程景行笑说:“你比我忙啊。” 自从上次林市的事后,何岳对程景行这个老板多了份敬佩。 他没有架子,不好面子,做事总从实际出发,方法不拘泥于常规操作,言出必行。 更难得的是,他这人行事敞亮,对付人的手段都在明处,足以证明他为人磊落,还带着些与生俱来的嚣张。 “程董,我不明白,您都知道问题在梁氏,为什么不直接与梁董交涉?” 何岳忍不住问,连夜加班他也看出程景行的坚持。 他很少问这种问题,程景行点了支烟,把打火机扣在桌板上,说:“谈判是要有筹码的,这局我输不起,不能轻易上桌。为什么问我这个?” 何岳愣愣地看着桌面上的甘特表,道:“这么大牺牲,值得吗?” 虽然他不知道具体原因是什么,但多少能猜到与那位莫小姐有关。 “你看海城房价那么高,刚需买房的人只多不少,他们难道有觉得钱花得不值吗?”程景行看着窗外霓虹说,“确认是自己这辈子都需要的,付出什么也得去争取。” “我懂了,”何岳叹一口气,“还有四小时上班,您休息会吧,会议材料等会送过来。” 程景行点头,灭了烟,重新闭上眼,好歹是睡了一会。 ——— 资格考试成绩出来了,莫爱第一时间登陆账号查看,两门都通过了。 考生内部邮件里有一条提示跳出来,通知她三个月内要找有资质的出版公司挂证,不然成绩过期,也就作废了。 莫爱算算三个月也够她换工作的了,第二天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叶沁沁。 “虽说知道是迟早的事,但还是挺舍不得的,”叶沁沁表情有些惨不忍睹,“空总还说这次提级要把你报上去,哎,算了,你还是去做你喜欢的事吧,为了你妈,你都苦了自己好几年了。” 莫爱说:“离开你,没人罩我了,我才要受苦呢,我换行业,相当于重新起步,做不好的话,连自己都养不活了,到时候只能蹭你的饭。” 叶沁沁大手一览,装大款模样,道:“好说,跟我去食堂吃大餐。” 两人笑着走员工通道去餐厅。 路上莫爱电话响起,看到来电显示的名字,她讶异过后,狠狠皱了一下眉。 接听说:“梁穆?” 对面声音很嘈杂,梁穆说:“我在环球,你吃饭没?一起呀。” 莫爱道:“梁总,打工人要去吃食堂了,你自便吧。” “别呀,”梁穆不依不饶,“给个机会嘛,真有正事找你,你食堂在哪?” “什么正事,你现在说。” “你家程景行的事,够不够见我一面?” 莫爱心弦被拨了一下,迎上叶沁沁询问的眼神,对着电话说:“你到接待大厅等着,我过来找你。” 莫爱在接待大厅见到梁穆时,差点没认出他来。 他剪掉了长发,三七侧分的背头,干练规矩,笔挺的银灰色西装,配上他清秀的五官,更显爽利,只右耳的小环耳钉透露了一点从前妖冶的味道。 “我就剪了头发,你别跟见了鬼一样。” “那可不就是见鬼了吗。” “………” 莫爱说出去吃,梁穆却对食堂非常感兴趣,硬要她带他去。 莫爱拗不过他,躲着人,带他过去,帮他刷饭卡买饭。 可供选择的自助餐十来个菜,外加水果甜点,梁穆挑了五六样,满满一大盘,放小桌上,与莫爱对坐着吃。 莫爱拿起筷子,看着他说:“景行怎么了?” 梁穆嘴里嚼着虾,含糊说:“先说你的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莫爱卸了劲头,用筷子扒开鱼块里的姜蒜。 梁穆吐了虾壳,擦擦嘴,说:“我问你,你是不是签了我爸给你的那个合同?就是沐沐那个事的。” 莫爱愣了一下,没说话,那表情已经给了回答。 “我就知道,公司那五百万是打给你的,”梁穆放下筷子,定神看她回避的表情说,“这事我家做得过分了。” “什么过不过分的,赔我钱有什么不好的。”莫爱逞强道。 “你都说了不追究,也澄清了那天沐沐没有责任,我爸妈还把你当贼一样防,这事就变味了,不是这么个理。莫爱,我知道你不好受,那钱估计你也不会用。事情到这个份上,我也不与你假惺惺地解释什么,毕竟那是我爸妈,我只是想说,我不认同他们的做法。你是我朋友,我没有控制好这件事,陷你于不义,是我不好。算我欠你一次,你要我干什么都行。” 一股苦涩滋味由心而生,梁穆这个不明真相的“朋友”,尚且重义,给她一句安慰,而生父赵泽只当她是亟待切割出去的毒瘤,样样事都决绝地要向梁茗贻表达忠诚。 莫爱垂眸说:“我能让你做什么,有你这番话就够了。” 梁穆叹声,从西装口袋拿出一张名片压在桌上。 莫爱凑近看一眼,是一个叫关晓柠的杂志社副总编,她记得严苓说过这个人,是梁穆的……新欢? “关总是你海大的学姐,她那边杂志改版,正在做人员调整,我问过了,你的情况她能接受,要不要去试试?” 梁穆用的是询问的语气,即便是他都疏通好了,还是要以莫爱的意愿为主。 莫爱看着名片,心情复杂地问:“你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梁沐沐的事,还是景行让你……” “我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除了程景行,就没人真心愿意为你做点事了?”梁穆说,“我也是你朋友,看到有好的,适合你的机会,介绍给你,这很难理解吗?” “没、没有。” 莫爱被他说得挺不好意思的了,堪堪收下名片,道了谢。 “可以说景行的事了吧?” 梁穆瞥她,一脸“你恋爱脑没救了”的表情。 “我妈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没有正当理由,就压着本立的项目资金,程景行被掐得有点死,我给他放了几笔款过去。” 莫爱悬着的心又被捏紧,程景行还是开始了与梁茗贻的对抗,他不等她答复,已经把事情做在了前面,他总是这样,行动先行,让她更揪心。 “你这什么表情,”梁穆给她夹一块鱼说,“没事,这点事情你男人应付得了,我不还在给他当内应吗,安心安心。” “你不会被你妈怪罪吗?” “会呀,”梁穆无所谓地说,“反正我一直都混,她也习惯了,我倒是真搞不懂她怎么就突然开始针对程景行了。” 莫爱默不作声,口里的饭味同嚼蜡。 第100章 是的,在我这里。 食堂饭菜意外地合梁家大少爷的口味,莫爱刷的饭票他是一点没浪费。 餐盘吃得干干净净,外加酸奶和两片橙。 离下午上班时间还早,莫爱送梁穆去停车场,一路再问了问程景行的情况,得知他最近常加班,住公司通宵次数不少。 莫爱敛默不语好一阵,心是真疼了。 梁穆的车停在了负二楼,莫爱在电梯口看着梁穆上电梯,跟他说拜拜。 “关晓柠那边,你想好了就直接联系她。” “嗯,谢谢。” “你是不是最近………哎,算了。” 梁穆踏上电梯轿厢时身形停滞一下,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又放进去,轻不可闻地叹了声气,还是继续伸脚进了轿厢。 这举步的犹豫,被莫爱看在眼里,心底深处似有什么灵光被接通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她偏偏就明白了他想说又未说的话,于是也跟着他进了电梯。 梁穆刚要问她上来干嘛,她率先说:“我是没什么资格评价你的恋爱观啦,只是牵扯到了苓苓,我怎么也得给她抱这个不平。” 梁穆沉静下来,面色已由春风拂面,罕见地变成了风霜雨雪。 他这个人平日笑得太多,突然冷下脸,就格外凛然阴沉。 “嗯,你说。” “苓苓毕竟是这么多年朋友,那天不管是因为什么,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好像认为积极去给这件事定个性,约定以后怎么继续相处,是一种责任。起初说继续当朋友,但发现她不像以前那么搭理你了,又说要试试。这年头,谁睡谁都不一定,她也没让你负责,你赐恩似的来施舍她感情,你真当她稀罕?” 梁穆狠狠掐了掐眉心,中气不足地说了一句:“我说试试,没有敷衍她的意思……是她完全不听我讲,话赶话就说得难听了……” 严苓从南岛回来那天,梁穆去接她,她跟他明说了她心里有疙瘩,想与他保持距离一段时间,调整一下,再试着做回朋友。 梁穆是准备了好一番,要跟她表白的,突然听她这么说,心寒了一半。 他不擅于应对女孩的拒绝,尤其是严苓的,说出口的话竟变成了:“你别费那个事了,既然恢复不了朋友状态,不如我们就试试吧。” 这话在严苓听来,不说油腔滑调,就是有种不得不为之的轻视和敷衍。 她甩脸就回:“谁要跟你试。你睡过的女生,你都要试试的吗?你要试,找她们去,别来烦我。我当是被鬼压了。” “被、被鬼压?!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 “你不是吗?今天流量小花,明天世交千金,我意外被临幸,真是谢主隆恩,但不想进你后花园。” “严苓!你过分了!” “有你过分吗?趁我喝醉了乱来,你还有理!” “是你先亲我的,你有良心吗!不试就不试,你爱怎样怎样,再管你我是狗!” ……… 两人吵了一路,梁穆开着车,怕不安全,在路边停下车。 严苓想也不想,摔车走人。 梁穆一后备箱的花都没机会打开,两人就不欢而散了。 停车场里传来轮胎摩擦胶地的刺耳声响。 莫爱站在路边听了梁穆的版本,心中感叹他们这信息的鸿沟,简直是悬崖峭壁。 “我说这话你可能觉得我有病,”梁穆踩着停车线说,“我是过得很荒唐,女人我从来不哄第二次,她们也很懂事,发觉我腻了,谈完条件就走。我觉得女人也就这样吧,她们看到的我,是梁家少爷,是梁茗贻的儿子,唯独不是我梁穆这个人。我曾试过在一些场合用假身份,衣服穿戴全换,你知道吗?真没人理我。” 物质的富足好像必然伴随着某种精神上的缺失,梁穆天生对这种缺失更加敏感,也就更渴望补全。 “我和严苓发生关系后,她不理我了好一阵,”梁穆看向莫爱说,“说实话,我竟然觉得很高兴。她在跟我生气,就说明那晚除了性,她心里对我还有别的期望,是对我这个人,而不是我拥有的什么东西。” 莫爱沉下眼眸道:“她父母离婚后,各自成家,她不被任何一方接纳,所以她拼命工作,为自己争一口气,其实更深的原因是想再被爱护和关注,可惜她父母只在吸她血,她不是不知道,但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建立联系。” “我知道她难,脆弱,又爱虚张声势。”梁穆扯了个很尴尬的笑。 莫爱郑重道:“她重视你是肯定的,你不要草率地承诺她,是朋友,还是恋人,只要是你,她都是要认真对待的,你也要一样,别弄得连朋友都做不成。” 梁穆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拉开carrera的车门,坐进去说:“你刚刚跟程景行说了一样的话,你们自己那点事整明白了吗?你现在吊着他,小心遭报应。” 莫爱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这人傻得她牙痒,心叹无知真好,无知就无烦恼。 ——— 谷雨过后已是晚春,海城气温回暖迅速,为夏季的炎热打好基础。 莫爱已在网上投放简历,叶沁沁给她调了班,配合她的面试时间。 无一例外,她的应聘都卡在了学历上,面试官在面有难色的同时,也表现出对她海大肄业的极端不理解。 “家里什么大事啊,海大中文不得砸锅卖铁也要读完呀。” 有家出版社的主编语重心长地说了那么一句。 莫爱哭笑不得,她如果说是因为要跟男朋友分手才没读完的,估计更要被人认为是脑子有毛病了。 那天下了雨,莫爱面试完回环球上班,在楼下便利店买了番石榴汁,一边抿一边从钱夹里抽出了关晓柠的名片。 她是很犹豫的。 她这辈子都不想跟梁家有什么牵扯,但梁穆………梁穆毕竟不同吧,他从一开始就是朋友,所以她总想回避他是梁家人的事实。 抱着试试的心态,莫爱给关晓柠打了电话,对方听说是梁穆的同学,一下子明白了,要了她的简历,还安排了面试时间。 面试当天,莫爱根据之前面试失败的经验准备好了应答的话术,还有曾经发表在报刊和文学杂志的作品。 关晓柠所在的杂志社叫瞳安,旗下有两本双月刊杂志,一本时尚刊《檀樱》,一本文学刊《竹青》,外加网络新媒体矩阵,是较早从传统纸媒向新媒体过渡的国营传媒企业。 莫爱去面试那天,看到杂志社前台贴挂很多写在标签上的诗句,编辑部向阳的办公桌台上躺着两只猫,小型图书室和会客厅装饰简练,木质书桌和绿灯罩很有年代感,处处透露着文艺的高格调。 莫爱还没见到什么人,就已经喜欢上了这里。 但当她走到面试等候区的休息室,看到王雨青一身飒飒灰色风衣坐在里面时,心跟跳了楼一样,碎了半块。 “呦,这么巧呀,也面试呢?”王雨青甩着大大的环形耳环向她热情打招呼。 莫爱没什么表情,在最靠边的位置坐下,说:“嗯,好巧。” “你面试什么岗位?” “《竹青》的文字编辑。” “哈哈哈,《竹青》很难进的,全国文学刊物排前三,你大学都没毕业,怎么进?” 王雨青刻意把最后一句尾音拖得老长,让整个休息室里的人都能听见,有几个抬头侧目看过来,更多人只是低着头查看简历。 莫爱咬了咬后槽牙,舒一口气,之前校友会上她与王雨青吵那一架,已经算是结了死结。 后来还有程景行逼她网络道歉的事,这辈子她们只能势同水火。 她不想耗费精力与她争口舌,当下紧要的还是面试。 关晓柠是三位面试官之一,她穿一件纯白羊绒衣坐在正中间的位置,两边分别是《檀樱》的主编陈可薇和《竹青》的主编简诚。 面试是五人一组的群面,莫爱和王雨青一组。 别的不说,王雨青是有别家杂志的工作经验的,还跑过报社的新闻,社交活泛,专业过硬,为人也比较会来事儿。 问她为什么从上家杂志社离职,她说是没有晋升通道,不甘心一辈子只做编辑,就辞职,给自己放了个大假,看到瞳安招人就立即结束休假,赶来面试。 一套话说完,有里有面。 她口条好,气质佳,一双桃花眼明媚似春。 陈可薇明显表达出了想要她来时尚版的意愿。 莫爱心里打鼓,她支教和环球的工作经验与媒体和文学工作毫不相关,还有文凭上的问题,要不是梁穆有牵线,连面试都进不来。 这种群面,与他人的比较太过明显,就更让她自惭形秽。 等她介绍完履历,引得三位面试官小声讨论了一阵,王雨青坐在莫爱身边低头抿笑。 关晓柠是知道莫爱情况的,她气质比较清冷,看向莫爱时却多了份暖意,她先表态:“我看了你发在《月城》上的散文,文字感觉很好,镜湖在你笔下很美,我都想去景园看看。” 莫爱惶恐:“谢、谢谢。” 剩下的问话很公式化了,简单几个常规问题,莫爱观察其他两位主编的面色,觉得自己没戏。 面试结束后,关晓柠特意发来信息,让她静待两周,等结果。 莫爱回信息,表明能有这次面试机会已经非常感谢,如若不能达标入职,她不想强求,叫她为难。 关晓柠的回复很简短:“等我消息。” 出了杂志社,莫爱飞快打车回环球。 陷在的士后座椅中,格外心灰意冷。 自卑像根长错位的骨头,搓磨着她的心肺,一呼一吸都是痛的。 她好想现在听听程景行的声音,甚至不需要是安慰的话,听他几句抱怨都好,她想要他在身边。 这么想着眼泪又快涌出来,她想想下午的会务安排,分散注意力。 这时来了电话,陌生的座机。 她接听。 “您好,是莫爱,莫小姐吗?” “我是。” “我这边是时文文学传承协会的,我们下个月的春季展想要展出程时文先生的诗集作品,其中一件展品是初版的《时文选集》,程时文先生亲自收藏的。但我们联系程景行先生,他说书不在他那里,现在这本书的权属人是您,要我们与您联系,借阅展出。请问书是在您那里吗?” 莫爱微微张嘴,浑身腾起一阵来自晚春的热意。 “是的,在我这里。” 第101章 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海城的雨季来临,稀稀落落连绵下了一周。 晚春的最后一场雨,润物细无声,程景行出门时,看到槐花树上抽了新芽,一团团嫩绿簇着深褐色树枝,花穗密实,可以预见绽出白花时的盛景。 “还以为这树死了呢,出芽也太晚了。”倩姨感叹一句,继续擦拭庭院回廊,见程景行穿戴闲适要出门,给他拿了把长柄伞。 “不用了,”程景行未接伞,还看着点点绿意的枝桠,“南苑派车来了,在门口,您今天不用做我的饭。” 倩姨一听南苑,道:“老爷夫人回来了?” 程景行点点头,南苑是程家在海城的别墅,程清林夫妇回国的落脚地, 他们昨日回来的,都没事先说一声。 程景行连轴转了好几天,昨夜才回问夏补了个好觉,清晨接到电话,人又麻了。 拧着的眉头,直到看到槐花抽芽才渐渐松开。 南苑靠近苍霞山,中规中矩的临海别墅。 程景行进门,先迎面遭了周月铃的一记软枕,打完,金丝软线织就的抱枕还捏在她手里,淡黄色针织长裙裹着她姣好身材,显出她急促起伏的呼吸,给气得美眸都多了三根纹。 又要抬手,程景行立刻抱上去,喊一声:“妈,我错了。” 佣人赶紧来抽走她手中软枕, 用枕头教训快三十的儿子,也只有周女士能干得出来。 “你错什么了?”周月铃厉声道,“过年不回也就罢了,说好年后回去,盼一个春天了,人影子都没见着。” 程景行直起身子,笑道:“这不是见着了嘛,您看我瘦了。” “活该!” 周月铃推了他一把,径直转身,让厨房的陈妈把炖好的鸡汤盛出来凉一凉。 “你爸等你呢,”周月铃向后院书房扬了扬下巴,走在程景行前面,“我跟你去吧,你可小心点说话,在气头上呢。” 程景行跟住母亲,侧目打听:“哪件事,您先给我预告一下。” 周月铃步履很急,耳垂上的珍珠耳环,来回晃得厉害,眼神都不带给儿子的,只一句:“去了就知道了。” 程景行心道不好,是动了大气。 程清林在书房摆弄一副双陆棋,见儿子进来,也没抬眼,只是把两个色子搁下了。 “爸,我回来了。” 程清林冷凝着脸,山雨欲来,展现出很少在家里看见的威压。 “曲少言的嘴是真紧,你在干什么,我是一点都没问出来。” 程清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问不出来,账我还是会看的,华南的工程资金再不到位,停工是小,激起群体事件是大,你都多大了,这么明显的失误看不见吗?!跟我打电话说你不能胜任华南区总裁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我要不回来,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实话?嗯?” 程景行沉住气说:“梁家已经放了款,其他几个项目我想引别的资方进来。” “胡闹!”程清林一掌拍在桌案上。 “爸,梁姨不守约在先,我们总要多几条路,才能走得宽阔。” 程景行看着父亲,坚定目光,是打定了主意。 程清林一直是位忙碌的父亲,因爷爷程时文从文,本立在此期间都请经理人打理,之后有了程清林,长子长孙,便当继承人培养,年纪轻轻就当了本立的掌舵人。 也因此,程景行幼时,他总忙于集团事务,陪伴儿子的时间太少,虽都住在景园,但程景行更像是被程时文带大的。 幼时不亲近,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长大后无从管教。 程景行更是心智坚定的孩子,程清林的父亲架子是一点摆不出来,还不如周月铃的软枕能让他屈服。 “你好了,在家还摆张臭脸做什么,”周月铃从程清林脸上看出一丝动摇,立即出声打岔,“他也没说错,本立又不姓梁,没了梁茗贻,咱们还能喝西北风吗,怎么处理你们一气儿说明白。你也是,”她看向程景行,“公司的事听你爸的,他还是个董事长,你得尊重他。” 说得像他这个董事长是个假的。 程清林眉头皱得更紧,闭了闭眼说:“罢了,资方你找得到就去找,外资除非条件很有利,不然不要轻易引进来,引狼入室的道理不用我再跟你讲。但这不能治本,你说吧,怎么得罪你梁姨了,弄得她都要跟吴明森联手制你。” 梁茗贻不是小气的人,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可见严重程度。 程景行半天没回话,细细思量时,程清林眉宇阴云又积了起来,周月铃见形势不好,扯了扯儿子胳膊,催他答话。 “这事还不能告诉你们,”程景行拍了拍周月铃的手,眼神放柔,“关系到人姑娘隐私,我不会说,梁姨可能会与你们讲开,我只告诉你们我的态度。” 周月铃疑惑担忧的眼神望住儿子,预感他接下来的话会掀起巨浪,提醒他别说气话。 但程景行郑重表态:“梁姨若执意干预我的事,本立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你……你疯了!”程清林一盏茶摔了过去,“是你过年带回景园的那个女孩?为她,你还要离开本立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不是您,做不到万事以本立为先。” “逆子!”程清林被触了逆鳞,已经随手拿起了桌上的镇尺,周月铃马上扑上去拦他,那镇尺可是黄铜的。 “你爷爷走了,就没人治得了你是吧,”程清林怒道,“我今天就替他再打你一回!跪下!” 程景行想也不想,膝盖一弯就跪下了。 黄铜戒尺啪一下落在左肩头,墨绿色的短款夹克被抽起一道深痕,程景行眉头都没皱一下。 “够了,你再打就打我!”周月铃见拦不住丈夫,回身挡在儿子身前,“这孩子小时候你又不管,现在装什么父亲!事情都没弄清楚,你就向着外人,孩子只会被你越打越远,本来一年也不愿意和我们呆几天,我要是再看不见他,咱们也别过了!” 第102章 慈母多败儿 “咣——” 镇尺砸在金丝楠木的书桌上,一方端砚搁在近旁,差点磕损瑞兽一角。 周月铃面容绷紧,微卷长发随呼吸抖动,唇颤颤地压在齿下,看得程清林什么气都得憋回去。 “你就护着他吧,慈母多败儿。” 程清林负手行去茶桌旁,矍铄双眸微敛怒意,两鬓银丝松落几许,再次看向端端正正跪着的程景行,叹一声气,冲水倒茶,不再说话。 周月铃侧身道:“你训完了没?还跪着呢。” 程清林放下紫砂壶,斜过来一眼:“我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我,我还敢训?” “那好。” 周月铃一把拉住程景行胳膊,用力往上一抬,程景行顺势站起,看向程清林道:“爸,我再来看您。” 程清林没抬眼,周月铃拉着程景行走出书房。 庭院花园绿植茂盛,木桥旁种植两棵古树,园丁在小心翻土除草。 莲池中紫红睡莲出了花骨朵,母子两人打桥上过,闻到海风混合草木的清香。 周月铃走得急,到厨房要陈妈去拿冰块,她自己抄起桌台上的干毛巾,裹住冰块,将程景行按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拉开他夹克领口,一把将毛巾压上他被镇尺抽打的红肿伤痕。 “嘶————” “还知道疼!” 陈妈端来鸡汤,放在程景行面前。 程景行深一勺浅一勺地慢慢抿,耳边难以避免地传来了周月铃的唠叨。 “梁家与我们有多少往来,你不是不知道,树大根深,同气连枝,你这么决断去斩,伤的是你自己。没有不想遂你的意,你什么事都不与我们商量,我们还能害了你!” 冰块被玉指掐出“咯吱”声,周月铃下了狠劲,程景行一声吃痛,扔了手中汤勺,心火气躁得再喝不下一口。 “妈,我能处理。” 周月铃手上放轻柔,冰块隔着毛巾持续给皮肤降温,她嘴上还是不能饶了他。 “能处理,我们就不会回来这一趟,”她扶着毛巾,坐到程景行身边椅子上,凑近说,“那女孩是你一直记挂的是吧,叫莫爱?” 程景行嗯了一声,扬起一只手,伸到脖后自己扶住毛巾,让周月铃放手。 “当年她为什么突然消失?” 程景行不说话,拿起水杯喝水。 周月铃深深吐一口气,双手抱胸,往椅背软垫上一躺,道:“别的我也不说了,免得遭你嫌,我就问问你,你把公司家里闹成这样,她知道吗?” 照在身上的明明是午后闲懒阳光,程景行却森森然感到心弦收紧。 他放下水杯,也将冰块和毛巾扔在了桌上,将不可名状的情绪隐在柔和光线里。 周月铃垂眸看着他,脸偏向一边,说:“把一个不在身边的女人放在心上,伤了身边父母的心,你好好想想,应不应该。连你处境都不关心,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一切,这真的是你想要的人吗?你又能撑到几时?” 心绪难平,肩颈火辣辣地疼,程景行看周月铃眸光晃颤,心疼儿子的心,溢于言表。 他安慰了半天,表达自己心中有数,直至日暮西垂。 霞光自海上来,如圣光播撒海岸,天海连成一片橙红,车沿着海岸线驶出一道弧。 程景行没在南苑用饭,让车送他回城区。 司机问他回问夏还是别处,他扶额想了想,明日还有一个级别较高的会,要去市住建汇报演讲,有几个数据他还要确认一下,于是让司机开去本立大厦。 ———— 已到昼长夜短的时节,莫爱发现,路灯都调晚一小时才亮。 这两天她下班后会到这条路上晃一晃,本立大厦前厅广场总是人来人往,她在远离保安的门角猫着,视线对着停车场出入口方向。 身上环球的白衬衫制服与楼里来往的白领衣着很适配,路过的都以为她是加班的本立员工。 她知道自己不该来的,没有想好,就不该来随意撩拨。 所以她晃了几天也不敢打电话给程景行,所幸是他的车足够显眼,进出她都能看得见。 远远看一眼,知道他何时回去休息,似乎就能让心里的石头落下一点。 但运气常常不太好,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 就像今天,她等这两小时,并未见到他的车。 路灯通明,缀成一路星河,照亮夜归人的路途。 莫爱从门角的通道转过去,向地铁站走。 雨过地面积水,高跟鞋躲着水坑踩。 她低着头,只看脚下,没顾眼前。 轮胎贴靠路肩停下,她没注意那车的颜色,依然往前,却猛然被人捞住了腰身,直接抱进怀里。 水湿了鞋面,莫爱的恐惧在感受到熟悉的体温后全然化去,身子软下来,轻轻回抱住他。 “你想好了是吗?是吗?” 程景行的声音有点哑。 第103章 好话歹话都被你说尽了。 粉色晚樱浸了雨水,濡湿花瓣滑落枝头,引来一缕淡淡的霜白月光。 料峭春夜,拥抱的温度刚刚好,煨着绵软的夜色。 莫爱如沐在温泉里,程景行贴在耳廓旁的低语似轻吻,声声追问,让她差点失了理智。 “梁穆说你最近常加班,我来……看看你。” “只是看看?” 灯火路尽头蓦然看到她身影,以为是早到的惊喜,却不过是场意犹未尽的空欢喜。 车流在身侧呼啸,他们环拥的力气松了松,程景行的手臂向下落,清明双眼蒙了一层失落。 莫爱看他渐冷的眸色,削瘦一圈的身形,更显锋利的下颌,不自觉地心震。 他的每一丝憔悴都在给她上刑。 车在路边不能久停,程景行揽过她的腰,推她进了车里,让司机开车,继续下本立停车场。 “景行,我还是别上去了。” “不是来看我的吗?上去看清楚。” 程景行语气虽柔和,但臂弯焊在她腰间的力道不弱。 莫爱不再言语,她听到他逐渐增速的心跳,蓬勃热意透过轻薄衬衣传来,背后渗出细细的汗。 她抬眸望着他转向窗外的侧脸,喉结滚动,极度克制的沉默中蕴含似有若无的温怒。 续满的禁制一旦放开,便是汹涌的宣泄。 情绪在进入专用电梯时已然失控,程景行将她按靠在冰冷厢壁上,他欺身靠近,烫人的气息扑压下去。 她的视线由清晰转为模糊,感觉到双腿被他的膝盖抵住,已晕出红粉的脸被捧住,唇即刻就尝到濡湿的舔弄和碾压。 齿间回转的滑润充满甜香。 他并不满足于她乖顺的配合,似非要让她不得意,咬着她的唇瓣,将她口中润泽往里裹缠。 情到深处,他竟放下一只托住她下颌的手,直往下贴,去找她衬衣底边。 她霎时睁眼,警惕地将他的手按在臀腰之间。 “电梯……有监控。” 话说得囫囵不清,程景行没理这茬,依然细细密密绞着她的唇,感到她分了心,口中不太乖巧,还是费了一句口舌解释:“这部没有。” 他的专梯保密级别很高,并未装视频监控,不光为了对他的行程做严密保护,还要满足有些来访人不留痕迹的需求。 机括转动的声音僵硬冷情,与接吻时唇齿开合的细响形成强烈对比。 钢铁铸就的封闭空间里,春色荡起了涟漪。 她身后的镜面玻璃已起了雾气。 莫爱本也没做抵抗,电梯门开时,也无所谓卸气。 程景行如一阵暴风压住她,在这事上,她何曾拦得了他。 他放开她的唇,牵她的手,快步走去办公室。 门关上的那一刻,莫爱眼前一黑,办公室的遮光帘挡住了窗外的灯红酒绿,门阻断了唯一光源。 她欲去墙壁找灯开关,却被一股强力迎面抱起。 莫爱纤细,这点体重对程景行来说轻而易举,他扶抱住她背脊,迫使她双脚离地,缠在他腰胯间,高跟鞋掉了一只,没人去管。 黑暗放大了视觉以外感官,吻密不透风地蚕食着理智。 也许是十几二十步的距离,莫爱的臀部撞上了坚硬的桌线,她疼得眉头一皱,唇一脱离,又让他缠吻上去,她索性坐上桌,寻一个合适的姿势。 桌上的大理石铭牌上刻着程景行的名字,石料坚硬冰冷,已被两人的动静推至桌角,摇摇欲坠。 一桌子印着“内部资料”的红头文件,七零八落地压在身下,有些已散落桌底。 莫爱躺在这摊凌乱无序的纸堆上,自己也一样混乱零散。 白色衬衣一边剥至肩下,肩带和一半文胸显露,纯白布料以外的肌肤如雪,现在已是红痕点点。 她完全不记得程景行是何时拉开了她腰间的隐形拉链,一步裙顺腰线向上。 她就这副样子被他放在桌上,羞耻得她抬臂遮住脸。 “来看我的,挡住还看得见?” 程景行似乎对她这个反应还不够满意,伸手拿起桌上的一个遥控器,按了一下,遮光帘往左右两边缓缓推开,窗外绚烂夜景照亮桌面,霓虹五光十色地往莫爱身上印。 过于纯白的纸面,能诱发想要将其染色画花的破坏欲。 程景行脱下墨绿色夹克,只穿一件黑色长袖t恤,仔裤腰扣已被他解开。 他扒下莫爱挡脸的手,按在桌面,与她十指紧扣。 “这样够不够清楚,你真的看到我了吗?” 她双眸低低垂着,看着近前的他,从未见过的脆弱神情。 她眼角溢出泪,不是在哭,而是生理性的反应,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已不习惯某种空虚。 爱的表达似乎只有通过身体实感,才能说尽。 她抬起手揽住他的肩,想要他更靠近,他猛然感到肩头的刺痛,但并没表现出来,而是顺势俯下身,避免她再碰到痛处。 办公室里除了他们,一切都很静谧。 程景行在这里召集过高层的内部讨论会,听过无数次下属的汇报,此时,他们两人虽都未褪衣衫,但却旖旎泛滥。 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莫爱其实未阻止,程景行却克制着不能完全尽兴。 抽纸用去一半,两人才收拾完。 程景行找到她的另外一只鞋,帮她套上,将人抱去沙发,自己点了支烟。 “这次是我冲动,但你也不该没想好,过来招惹我。”程景行说着,给她披上自己的夹克。 莫爱扣好文胸,低头道:“好话歹话都被你说尽了,我倒是想问问你。” “什么?” 莫爱凑近扬手,程景行立即将手臂伸远,生怕指间烟火烫着她。 她扒开他领口,一道正正方方的红肿惊现眼前。 “这是什么?” 第104章 你永远是自由的 伤痕形状很规整,莫爱无从判断是什么东西造成的。 她整个人扒在程景行肩头,水葱般的手指在肿胀的皮肤上摩挲,指腹感觉微微有些烫。 “嘶——刚弄的,疼。” 程景行刻意夸张地喊出来,随即把烟丢进浸水的水晶烟缸,双手去抱她的腰。 她腰背像撑着钢尺般挺立,攀住他肩膀,这个姿势实在太方便他袭击,幼白的天鹅颈上已经落英缤纷。 莫爱实在耐不住,勉强推开了他,道:“刚怎么没见你叫疼。” 说完,她起身去书桌旁的单门酒柜。 程景行喜凉,酒柜多洋酒,恒温设在10度。 她选了个瓶身好握的小支轩尼诗,跪坐到他身边,将微凉酒瓶压在他红肿皮肤上。 手法和姿势跟周月铃如出一辙,程景行都看笑了。 “笑什么?” “没什么,觉得你跟我妈应该合得来。”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是要计划着带她见家长? 他突然提到父母,感觉不是偶然,莫爱倒是有了一丝灵光。 这伤要不是磕着的,那就是挨的打,这世上能打他的,也没几个人。 莫爱试探着问:“你爸打你了?” 程景行不答反问:“你心疼了?” 回避就是默认了猜测。 “是不是因为梁茗贻?梁穆说她为难你了,严重吗?她有跟你提条件吗?”莫爱问着,声音都在颤抖。 “没有没有,我倒是希望她提,我好当面跟她说清楚。我借公事约了她好几次,她根本都不见我,”程景行把莫爱手中的酒瓶拿下来,握住她的手说,“我爸训我是因为我没处理好工作上的事,你不多想。” 莫爱没吭声,并不太相信他的话。 程景行转过侧脸,看向她眸间的担忧和畏惧,把她揽到怀里,轻拍着背安慰。 这必然是条艰辛的路,一旦在一起,她进入他的生活圈,将不得不面对复杂身世带来的恶意。 这些险阻只要他们坚信彼此,总能撑过去。 最难过的关,其实是她内心的自责和愧疚。 他不希望她的爱里有因愧对他而反补的刻意迎合,他想要纯粹的她。 只因为想爱他,而与他白头的她。 许久,她望住他的眼,说:“五年前,我就是不想你因为我闹得众叛亲离,才选择离开。景行,我以为这样是对的,是为你好,但我们都好痛苦,难道我错了吗?我好像怎么做都不对。” 程景行笑了一下,道:“你总算跟我说了实话。” 他吻吻她额头,手指缠住她的发梢,继续说:“可是,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如果你追求的未来里没有我,那五年前你并没有做错,但如果有我,那便是大错特错。” 五年前她的确没敢奢望与他有未来,她打算抱着对他的爱和愧疚一个人老去。 在网络上查看他结婚生子的消息,痛彻心扉后,再默默送上祝福,永远躲在他的世界之外。 这是她曾经选择过的未来,却让她这五年过得如一条离水的鱼,只是在喘气,并未真正活着。 见她依旧眼神迷茫,程景行继续说:“只有你自己想明白你要的是什么,才知道怎么做是对。选择都是有代价的,只是看你怎么权衡取舍。我是你的过客,还是你的归宿,只有你能决定,你永远是自由的。” 一直以来,程景行在恋人的角色里都是强势的。她习惯,依从,甚至享受这种爱恋方式,却渐渐淡忘了,他除了是恋人,还是与她共度青春的好友,世界上最最了解她情感怯弱之处的人。 他说得那么客观,一如他自己并不在此局中。 他给了她思考的方向,却不干涉她的任何决定,全然放她自己把握。 爱不能成为剥夺她自由的枷锁,她一旦选定,无论是什么,无论多痛苦,他都会接受。 星河密布,霓虹都安静了下来。 天亮前,他们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她的手指插入他强韧的发丝间,抚摸他血脉温润的鬓边,他的肩膀,他的手臂,他胸腔起伏的呼吸,所有都让她舍不得分开。 他们交换的气息节奏均匀,细水长流般涓涓行进,杂乱细碎的心绪都被弥合收拢。 爱恋化身一匹银色幻兽淌过车河,自恒久的旧日时光里穿梭而来,望向更遥远的以后。 ——— 月末,严苓团队整备服装、造型用品和各类保养物资,与严苓一同征战为期两个月的时装季,行程覆盖欧洲多国。 严苓走前让莫爱留在公寓住,莫爱还是想回自己的租屋。 人都不在,房子又不能陪她聊天,她住这里没什么意思。 周末留了半天时间整理行李,她真没想到,两个女孩住一起,能整出多少好看又无用的日用品。 比如仙子毛长得夸张的假睫毛, 感觉自己哪天一定用得上的干花信纸, 还有琳琅满目的冰箱贴……… 因为有人分享,更买得起劲。 莫爱把大部分东西留在了公寓,但依然比来时多出了一个箱子,再加上一个猫笼,她一个人搬进电梯都有些费劲。 也是巧了,刚想睡觉就来了枕头,梁穆恰逢这时来公寓找严苓。 莫爱给他开了门。 “她去巴黎了,你不知道?” 梁穆暗叹一口气,“都一个月不联系了,我哪里知道她什么行程。” “那你是来碰运气的?” “朋友,人艰不拆好吧。” 莫爱呵呵笑着,感觉再说下去就扎心了。 梁穆把莫爱送回租屋,抗两个箱子上三楼,他扶着腰叫唤半天,像要了他老命。 “你这样就不行了?还和以前一样,运动细胞为零。” 莫爱揶他,给他倒了杯水。 梁穆说:“说得你有似的,体育课逃课的,你也有份。” “我不喜欢出汗。” “我也不喜欢。程景行还老约我去道场练短打,他真是精力多到没地方用。” 莫爱拿杯,给自己也倒了杯冰水,说:“他有时间打拳了,不忙了吗?” “还不是拜我所赐,我没听我妈的,给他放款,他逮着机会就翻身了,还引了别的外资进来分钱,我妈气死了。” 梁穆说得挺轻松的,但莫爱还是注意到他提杯饮水的姿势有点不自然,便问:“你妈是不是怪你了?” 梁穆扯嘴笑笑说:“何止是怪,直接把我踢出局了,不让我去公司,说我吃里扒外,没沐沐明事理,这辈子只当得了闲散公子。呵,也不知道是谁做事不规矩,程家的钱有什么好卡的,她最近不正常,我也懒得理。反正我是无所谓了,闲着我更自在。” 莫爱非常肯定,这不是真话,看他可怜,决定送他一个馊主意。 “苓苓要两个月才回,你闲着不如去看看她。” “她……我更加搞不定。” 嘴上是这么说,但莫爱的话他过了心。 因为没过几天莫爱就接到严苓的电话,说她被梁穆堵在了宾馆房间里。 发生了什么莫爱无从得知,她只知道梁穆一直没回海城。 —— 初夏已至,气温在逐渐攀升。 莫爱终于接到了两家offer,一家是杂志社,做医药行业的专业刊物。 她没有医药知识,只能做最基础的约稿整理工作,薪资很低,工作地址也很偏远。 还有一家是大型公司的企业文化内刊,薪资是不错,但内刊说白了就是公司老板自娱自乐的宣传册,与市面上的媒体行业完全割离,可以做为过渡,但莫爱觉得自己做不长久。 终于在一个周五,她等来了瞳安的消息。 关晓柠打来电话,约她到瞳安杂志社楼下的花艺茶室见面。 由于是工作日,莫爱需要跟空慧请半天假。 空慧自然能看破一个员工频繁请假,每次只请半天是因为什么,也没说破,反倒跟她说:“还说上半年提你一级,我动作不快一点,怕是都要没机会了,也罢,你去吧。” 莫爱从她办公室出来,制服没换就去了瞳安。 花茶一壶价位不低,莫爱抿一口感觉一般。 大抵是因为程景行爱茶,把她的口味也养刁了。 她环顾一周,觉得这里的大半茶钱,应该都是在为满屋鲜花营造的浪漫氛围买单。 关晓柠身穿马卡龙粉蓝的职业西装,手边的矢车菊与她指间的蓝宝很配。 她比莫爱长十岁,却完全不显,说两人是同届的海大校友也有人会信。 两人聊了聊海大前后十年的各种变化,竟发现她们中外文学比较科目的老师同是一位姚姓教授,关晓柠乐得拍手。 “我唯一挂科的,就是她的课,哈哈,”关晓柠笑起来有两个梨涡,“那时候只顾着谈恋爱了,不知道读书的好。” 莫爱笑而不语,心里是再赞同不过了。 她的大学是在程景行的耳鬓厮磨下抽空读的,那时两人缠得好似一个人。 “你呢?大学有交男朋友吗?” “嗯……有,他是理工的。” “理工的男生好多社恐,你怎么认识的?” 莫爱喝了口茶道:“我们高中同校,他和梁穆一个班。” “哦——”关晓柠了然,又问,“理工学什么的?” “建筑,他后来出国了。” “因为出国分手的?”关晓柠合理猜测着。 莫爱摆手道:“不、不是因为这个,他出国前,我们已经……” 她明显表现出为难,再问下去,就有些失礼了,关晓柠柔和地笑笑,打趣说:“还以为梁穆是把女朋友放我这里了,原来是兄弟的女朋友呀。” 莫爱微惊,聊了半天闲篇,原来搁这儿等着她呢。 关晓柠帮梁穆的这个忙虽然不大,但多少也要探明白个中关系,免得以后处理起来不知轻重,生出误会,好事办成坏事,反倒得罪人。 “我实话说吧,竹青的文字编辑选了别人,我协调了一下檀樱那边,也没有适合你的位子,最后只剩下新媒体了,”关晓柠明镜似的双眼看着莫爱,“只有一个公号的编辑岗,你要自己找选题,找作者,软文、科普文和采访都要自己做,底薪比杂志编辑要少一点,稿费标准也只有一半,商单可以拿提成,看你愿不愿意?” 第105章 真的会有这样的母女吗? 安排莫爱,着实是教关晓柠为难了。 这次人员调整,总编崔涛岸大洗牌。 两本刊物的编辑部都安插了不少人情往来的关系人员。 关晓柠有心使力,但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 这个节骨眼去跟总编争取那些挤破头的位置,于她而言并不明智。 再者莫爱海大没毕业,学历上有硬伤,的确没摸着门槛。 她能将人安排进来,已经算对得起梁穆这层关系了。 前前后后的对话,莫爱联系到一起,听得明白。 关晓柠先探她跟梁穆的交情,就是在权衡人情是否给得合适。 职场步步艰辛,尤其对女性,她很理解关晓柠的筹谋。 其实能进杂志社她已万分感激,帮到这里,以后全靠她自己造化,合情合理。 “我能将编辑证挂在社里吗?”莫爱问。 关晓柠笑得明媚,说:“求之不得,多几个持证编辑社里当然开心。我们每年都鼓励编辑去考证,考试费都报销,还是有好几个不愿意去,你初级刚过吧,挂几年就可以考中级了。” 莫爱点头,道:“谢谢关总,我知道以我的情况是进不了社里的,让您费心了。我在环球的工作并没有什么需要交接的,我随时可以入职。” “好嘞,”关晓柠放下交叠的腿,有种大功告成之感,“就下周吧,其实新媒体也挺好的,人多,但内容板块分得细,一个垂直类目可能也就三个编辑,人际简单。双刊编辑部现在人事关系很复杂,你在网络这边躲一阵,等局势明朗些,再做出点成绩,往竹青转更方便,我会留意的。” “谢谢。” 莫爱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与关晓柠一起走出茶室。 道再见前,莫爱忍不住问:“想跟您再打听一下,和我一起面试的王雨青,是不是被录用了?” 纯粹是一种危机意识的反应,她与王雨青结的梁子是解不开的,此时只想知道敌人的位置,以便应对。 “她啊,”关晓柠微扬下巴,“你跟她认识?” 莫爱道:“校友,不太熟。” 王雨青的工作履历是不错的,长得美也占了三分便宜。 但人事部在对她做背调时,发现她任职的上家杂志社因她对严苓的言语诋毁,公开发布过道歉信,让东家出面替她道歉,说明她惹的祸不小,哪家用人单位都不敢用这样的人。 人事部已经将她从录取名单中剔除。 但今早,关晓柠在公示的录用名单中,还是看见了她的名字。 岗位是檀樱编辑部里炙手可热的美妆编辑。 这波操作不对头,她叫了檀樱主编陈可薇来问情况。 陈可薇没明说,手指在名单签发的最后一个审批栏上点了一下,给了个眼神,要她自行意会。 她看着审批栏里“崔涛岸”三个字,立即释然。 崔总都是快退休的人了,此时不折腾,怕是以后也折腾不动了。 这些隐秘的内情,关晓柠是无法说与莫爱听的,只能回她:“她被檀樱录用了,做美妆,以后你们就是同事了,好好相处。” 冤家果然路窄,莫爱默然接受,没露出太多表情。 离职手续办得很快,散伙饭却吃了好几顿。 莫爱在环球三年,做事认真靠谱,从不推脱累活脏活,积累了好人缘。 会务组、技术部、礼宾部,听说她要走,都约了饭,小团体小团体地聚。 叶沁沁每场都要陪着去,她酒量很差,但人菜瘾还大,两杯啤酒就喝到哭,抱着莫爱摇来摆去,跟嫁女儿似的。 空慧来了一场,没喝酒,吃了饭就走,好让下面的人玩得尽兴。 莫爱送她到餐厅门口,空慧不着急去停车场,看着街对面的环球圆形楼顶说:“年节后,梁小姐有托我特别照顾你。” 莫爱没有太惊讶,“她还是觉得我妈妈过世,与她有关。” 愧疚也好,怜悯也罢。 虽然她们爱上了同一个男人,但梁沐沐并未让情感的不得意影响她做人的原则,她身上一直有种待人接物的老练和妥帖。 “你总是崩得很紧,”空慧说,“跟我以前一样,做事怕行差踏错,不够自信松弛,其实你已经很好了,希望你做自己喜欢的事可以更开心如意。” 惺惺相惜的一番话,让莫爱心里涌起暖流。 空慧作为领导有世故的一面,同样也因自己吃过苦,有与人共情的能力,尤其对和她一样独自在职场搓磨的女孩。 “我记得您跟我说过,社会共识偏袒男性,女人比男人的试错成本高很多,面对人生很多重要的选择,女人需要更谨慎,别选错。这话,我很受益。”莫爱诚恳说道。 空慧弯唇笑了笑,说:“学业、工作、结婚、生子,重要的岔路口无非这些。生理结构决定了,女孩就是要付出更多才能奢想自我价值。我们受到的不公待遇,可以说自然如空气。你很聪明,也很勇敢,努力掰正过去选错的路,我很佩服。” 空慧指的是学业,但听到莫爱心里,却更多出一层意味。 她曾经选错的,又何止是大学肄业这一件事。 送走空慧,莫爱回到餐厅包房时,叶沁沁已经倒下,趴在她椅背上面色酡红,见她进来,强撑往她身上靠。 “我的饭搭子要走了,呜呜呜……” “………你刚好减肥,少吃点。” 礼宾部一个男生叫陈逸然,对叶沁沁有好感,此时端着蜂蜜水来表现。 莫爱接过他的水杯,给叶沁沁喂了一点。 “我没喝酒,等、等会……我送你们回去。” 男生斗胆自荐,平时在礼宾台接待外宾,讲英文都流利顺畅,此时却结巴了。 莫爱笑着答应,把自己租屋的地址发给了他,没给叶沁沁的。 因为是周末,不必记挂明日早起上班。 一群人在ktv玩闹到半夜。 莫爱有些酒量,是在柏崖喝村长家的自酿酒练出来的。 陈逸然尽职尽责滴酒未沾,开车送莫爱和叶沁沁回去。 路上他与莫爱聊天,说起接待客人时的各种意外情况。 “那天你妈妈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陈逸然语露悲悯,“她很着急,脸色很白,说自己来晚了。” 莫爱想起来,那天莫如梅来环球时,礼宾部值班的正是陈逸然,就是他第一时间通知了叶沁沁。 莫爱追问:“她说什么来晚了?” “嗯?你不知道吗?”陈逸然边开车边说,“她想去参加那个什么基金会的活动,她给我看了手机上的视频,说她要去会场,但那时候活动已经结束了,只有酒会,她没有邀请函,进不去,就说要找你带她进去,但后来………” 后来就发生了那场诡异的车祸,莫如梅走上车道,撞到梁沐沐的车。 莫爱将靠在身上的叶沁沁搂紧,思索着说:“沁沁有跟我说过,我妈是想去春润计划……你看到她手机里的有视频是吗?是什么样的视频?” 男生道:“就是那种官微上发布的活动预告,不只一个。她翻出来时,我看到她保存了好多那个主办方的视频,就是那个基金主理人,叫梁……” “梁沐沐。” “啊,对,就她。” 疑窦再次从过去的记忆里滋生出来,像青草地里的一条花蛇,猛然窜出来咬她一口。 回到家后,莫爱将叶沁沁安置到床上,酒精的作用下,她脑中乱糟糟的奇想被无限放大。 逃出医院,春润计划,意外撞车,不许追究,莫名好感,鸡蛋卷饼…… 样样事物都指向一件事—— 莫如梅对梁沐沐有超乎寻常的关注和友善。 一辈子嫉恶如仇的女人,会对情敌的女儿表现出友善? 越想脑子越乱,却有一股强力撑住她的眼皮,让她不停去想。 手机视频,莫如梅常用的手机里并没有什么视频文件。 她想起那个无法解锁的手机,迅速从衣柜里拿出一个纸盒。 里面装的是证件和莫如梅生前用过的银行卡,放在最上面的是她上个月刚放进来的手机。 她将手机拿起,按住开机键,屏幕显示电量耗尽。 手机型号比较旧,她找了家里所有的充电线,没有一根能匹配上。 她马上给孟育之发消息,问他上次是怎么给这部手机充电的。 孟育之及时回信:【有个护士的旧手机是这个型号的,我找她借来给你送过去。密码想到了?】 莫爱狠狠一闭眼,她还是不知道密码,充电又有什么用。 孟育之动作很快,第二天就将充电器送来了。 莫爱将宿醉的叶沁沁拖起来,三个人出去吃了个饭。 孟育之要上下午班,需赶回去值班,饭吃得有些匆忙。 他问了很多莫爱新工作的情况,莫爱如实相告。 一个殷切温柔,一个端正回答,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场面太显着。 叶沁沁坐他们两人中间闷头扒饭,都生出些物哀的惆怅感。 “你是不是要做入职体检?” 吃完饭,孟育之突然问道。 “是的,我约好了,明天去市医做。怎么了?” 孟育之目光在她身上凝住,小心措辞道:“阿姨是卵巢癌,有家族遗传的倾向,虽然遗传几率不算高,但这个病比较凶险,尽早预防还是有必要的,我建议你趁这次体检做一下筛查。” 莫爱懂他的意思,出于医生和朋友两种身份,他都会给出这个提醒。 叶沁沁马上附和道:“那是要查,环球每年员工体检,那些家族里有肿瘤病史的都会自费加好几样筛查项目,我明天陪你去。” “好,”莫爱应着,看向孟育之,“我不太懂要查什么项目,你告诉我吧。” 孟育之编辑了信息发到她手机上。 回到屋里,莫爱将手机插上电,等到开机后,试了好几次密码,依然不对,又锁住了。 叶沁沁陪她聊了些八卦,让她分分心,劝她不用纠结,慢慢试总能解开。 夜里,她神思又抽离到过去。 她百思不解,出了一身冷汗,感到莫如梅好陌生。 生前如亡命徒般活着,死留给她一堆不解之谜。 真的会有这样的母女吗? 明明血脉相连,相依为命二十余载,却像隔着万水千山般,无法靠近。 第106章 草台班子 体检结果要一周后才出来,莫爱办理了邮寄,不用再来医院取。 晚上,她打视频电话给严苓,告诉她明天自己要入职新公司。 严苓听后很不高兴。 “都说要你来我这里,你非跑去给别人打工,吃那个苦干嘛。” 严苓穿着黑色吊带睡裙,她那边还是白天。 高挑修长的身形靠在白色细麻的白色床帘旁,美得像件艺术品。 “苓苓,瞳安更适合我……” 莫爱还在组织语言解释,对面视频里突然传来一道男声。 “她去你那里就是陪你玩,还有程景行的关系,所有人都得让着她,捧着她,她还怎么工作,她又不是能心安理得让你养着的人,你让她来才是不为她考虑。” 莫爱噤声,憋着笑,那声音是梁穆的。 严苓被说恼了,抓起身旁沙发上的抱枕,向对面床上砸过去。 “就你懂了!她是我姐妹,还是你姐妹,要你多话。” 床上的人没声了。 莫爱笑得眼弯成一道月亮。 “你们这算是……朋友和好了,还是……” 她是故意问的,什么异性关系可以穿着吊带睡衣朝对方砸枕头,叫人好想戳穿他们。 严苓拿着手机去另外一间房,门一关,狂抓头发,眉毛耷拉下来道:“反正又这样了,他身上有毒吧。” “嗯,那毒叫荷尔蒙。” “………” “什么打算?” “没打算,嫁入豪门的梦我可不敢做。” 两人隔着屏幕,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 睡前莫爱发了条朋友圈,只有简短的一行文字:“入职瞳安,晚安。” 不少朋友给她点了赞,留言祝她好运。 她等到凌晨,看到程景行的头像出现,留了言,两个字:“晚安。” 她终于沉下心来,钻进薄被里。 莫爱并没有被直接安排岗位。 这次新媒体部社招的文字编辑人员较多,关晓柠给各编辑组双向选择的机会。 她把人员名单列出来,下发给所有编辑,由负责各内容细分板块的责编和新人相互选择。 瞳安自创刊就一直在纯文学、女性情感和时尚生活三个领域深耕。 互联网时代来临,新媒体部设立,依然延续了这三个类目的垂直领域。 创作内容以文学读书、女性生活和时装服饰为主,用不同的自媒体账号作垂类区隔,形成瞳安的内容矩阵。 编辑部的组织架构比较松散,按管理账号分成了小的编辑组,每组三个编辑,设一个责任编辑。 像服装、美妆、文艺咨询、城市画报、两性关系、娱乐咨询、星座运势等编辑组有双刊杂志本身的沉淀读者做流量支撑,广告赞助商也都是现成的,故而比较吃香。 一般这种组都由资历较老责任编辑占据坑位,轻易不会选新人进来,选了也是早就内定好的人。 莫爱肯定是选不上这样的,自然也不做那个指望。 责编的卡座在办公室靠窗的区域一字排开,莫爱像小蜜蜂一般转来转去。 目标群体较少的冷门内容组,比如公益、非遗等,莫爱都尝试沟通了一遍,但责编们得知她没有媒体工作经验,纷纷婉拒了。 最后只剩一个新开的内容组,是个实验性的板块——母婴亲子。 没有基础流量,商务资源有待挖掘,公号是新注册的,连责编张果都是只在檀樱编辑部工作了一年的新人。 莫爱走到角落的卡座旁,见位子上坐着一个鲜亮的男生。 穿一件oversize的果绿色卫衣,左肩趴着一只黑色的无牙仔公仔,中长的碎发挑染几缕深绿色,搭在耳边,手上拿着一只黄绿条纹的铅笔,笔头上顶一只绿色小熊橡皮。 极年轻的一张脸,五官圆润,有种女孩的水灵,说起话来眉毛眼睛都在动,鬼精鬼灵的,开朗活泼到有些聒噪,笑起来是神采奕奕的少年模样。 他正在极力劝说着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来他的编辑组,语速很快,机关枪似的,飞沫四溅。 结果对方嗯啊半天,还是起身走了。 莫爱偏身,看到卡座旁挂着“母婴”牌子,立即把入职表往胸口一按,小步飘走。 “诶诶诶,别走别走,我看你好久了。”张果举起铅笔不停向莫爱招手,肩膀上的无牙仔尾巴乱摆。 莫爱蹙眉,转身立即展开眉毛冲他笑:“张编。” 张果一愣,浑身打了个冷颤,道:“叫张果就好。” 莫爱:“张果。” 张果抖抖肩,开始耍嘴皮子:“你看你都转了一圈了,我都听到了,不就是没有媒体工作经验嘛,在我这里不重要。你看我这个内容——” 他拍拍自己的桌板,“跟孕妇和小孩打交道,小孩能知道你的问题是开放性的还是闭合性的么?那些虚头巴脑的采访技巧都没有用,生活经验才最重要,要能跟他们共情,知道他们的需求,我看你就特别合适。” 莫爱一只手指着“母婴”的牌子回说: “我没有这种生活经验。” 张果口水卡了一下嗓子,咳一下,继续道:“没有就更应该做这个了,边做边学习,怀孕生孩子的知识你以后要用的,提前学,知道这里面的坑在哪儿,你跟你老公好知道怎么备孕。” 莫爱倒吸一口凉气,什么老公,什么备孕?!越说越离谱。 “我、我还没有结婚。” “男朋友有吧?” “不……嗯……算有。” 这含含糊糊的一句,是有是没有张果也搞不明白,但这不重要,不影响他发挥: “选男人也是要知道这方面行不行的,你找的是男人吗?不是!你找的是孩子他爹!基因很重要的,不能只看外表,身高、体重、个性,样样都会遗传的。咱也不是说有什么外貌歧视,就是这种如果选不好,孩子就不好,遭罪的是谁?不还是母亲…………” 莫爱快疯了,要不是手上还攥着入职表,她真要觉得自己误入了什么不靠谱的婚姻介绍所。 “我……还是觉得不太合适。” 她弓下腰,想溜。 张果马上拉住她衬衣,叹一口气,道:“大家都选完了,谁都不选咱们,我们凑合一下吧。” 莫爱转头看到一排卡座旁,除了她,已经没有其他新人面谈了。 晚春初夏的天,她却感到风卷枯叶的秋凉。 莫爱坐回椅子上,挺直了脊背,身上的白衬衣和黑西裤都是塑身款的,显出她会务工作中练出的优美体态,她视死如归一般将入职表双手递上。 “以后,请多指教了。” “你放心,我肯定罩着你。” 张果接过她的表,在责编栏里写上自己名字。 草台班子的确有够潦草的,但好歹是搭起来了。 第107章 夏夜就要来临 到人事部提交入职表时,莫爱遇到了王雨青。 她早两天就搬进了檀樱编辑部的工位。 这时来人事部,是补签劳务合同的。 莫爱把自己的表格折了一下,递给人事姐姐。 王雨青踮脚瞟了一眼,鄙夷目光打到她脸上,笑着说:“母婴?少奶奶是为相夫教子做准备吗?干嘛不在家养胎,出来跟我们这些人抢饭碗。” 人事姐姐惊得抬起头,来回打量眼前这两个人,心里天马行空,这是有什么仇什么怨。 莫爱无意招惹她,但一开始不给她掰正了,社里闲言碎语口口相传,指不定会有多难听。 她目光镇定地看向她,道:“王雨青,你吃一堑,就只长一堑呀。造谣吃过的亏不够你长记性的吗?” 她声量骤然拔高说:“王某青给严苓的道歉信还挂在网上,要念出来你听听?” 哪里用她动手,人事部几个老阿姨面不改色地埋在电脑屏幕后,已经默默打开微博开始搜索关键字了。 王雨青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牙颤颤地咬着腮。 她上次就发现了,莫爱只是看着柔弱,真惹了她,她比严苓那只炸毛狮子狠得多,咬死了就绝不饶人。 人事姐姐适时打断她们眼神的短兵相接,告诉莫爱手续办好了。 莫爱笑着道谢,出去时对王雨青道:“我们不在一个部门,所以,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祝你平步青云,祝你年年有今日,只希望你把我当空气,井水不犯河水。” 王雨青气得鼓腮,却又知自己这个职位来之不易,更怕遭人非议。 崔涛岸这个男人不好伺候,床笫之欢的喜好独特,她吃了不少苦头才得了这么个入社机会。 每次完事,崔涛岸都告诫她到社里了要低调,不要与人结怨,不要让人把他们的事闹到他老婆那里去,不好收拾,他还想安全退休呢。 显然,莫爱这个新仇旧怨、buff叠满的老同学,是她最不该惹的人。 王雨青把气憋回去,媚眼露出阴柔的戾气,当即甩门,愤然离开了人事部。 —— 入职办完,莫爱终于有了自己的工位。 她的座位在张果的旁边,两人面对面隔着一层卡座玻璃,可以很方便地交流。 但上班没两天,莫爱已经很不想要这个“方便”了。 因为张果实在是……太太太太吵了。 张果比莫爱小两岁,这人最大的优点是活泛擅于沟通,最大的缺点是嘴贱,是个话唠,嘴巴巴地就没停过。 相处一星期,莫爱觉得他就是一个八卦集散地。 “檀樱那边的编辑可装了,中文都不能好好说,”他捏起嗓子学,“今天的schedule已经confirm了……你说是不是有有病,明明英语也就过了个四级,装什么english……” “我跟你说他们香水栏目的那个allen装gay,去跟一家品牌谈合作,还真成了。他那里很多香水小样,我拿给你。” “你刚来还不知道,关总准备重新成立一个子公司,开一本周刊,听说合伙人都找好了,好多编辑都想去那边呢。” “诶,你应聘的是不是竹青的编辑岗,你还好没去,他们的编辑都不说话的,就我们这么近的距离,他们都用企业微信打字沟通,嘴巴跟封印了似的。哦,他们主编简诚,是个猫奴,社里的猫都是他养的。” 莫爱从厚厚的硬壳装《育儿宝典》中抬起头来,都快哭了,她真的好想好想转去竹青。 “张果,我们粉丝还是个位数,麻烦你上上心吧,”莫爱把刚写好的一篇介绍备孕知识的科普文发给他,“哎,感觉又大行。” 张果丢了铅笔,点开word飞速查看,五分钟后马上说:“嗯,写挺好的,你拆的是哪个平台的文。” “……我自己整理的。” “……挺好挺好,不能浪费了,我去找官号要互推,得涨点粉。” 张果踏着踩屎感拖鞋,风一般去找杂志官方公号的责编,进行一场激烈的唇枪舌战。 莫爱蔫在桌上,腹部有些坠感。 她在孕期和育儿书籍里泡了一星期,长了很多孕期知识,弄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 像这样饿过头,头晕想吐的时候,总有些惴惴不安,想想会不会是早孕。 尤其,这事也不是不可能…… 上次在程景行办公室,没有套,虽然不在里面……但…… 她的手摸上自己小腹,想着经期是不是晚了几天。 张果杀回来,眉飞色舞地讲他的战绩,如何如何巧言善辩地争取到了互推。 莫爱算日子的思路老被打断,索性就暂且放弃了。 “杂志那边都在传你的事哦~” 张果眯起眼,将桌上一只橙投喂给莫爱。 莫爱皱着眉头,趴在桌上,鼻尖碰到了橙子的表皮,鼻腔传来一阵果香。 “传我什么事?” “说你是哪家的少奶奶,隐婚的,挂个闲职等怀孕呢。” “什么鬼!” “人事部传出来的……你不会真怀孕了吧……” “………” 好事不出门,八卦传千里。 莫爱无语地将《育儿宝典》又架起来,开始研究小儿发热到底能不能捂汗降温。 张果跟条蛇一样,咬住不放,探头凑过来,小声问:“哪家少爷呀?” 莫爱眼皮抬起来,瞪他说:“天天加班到这个点,哪家少爷这么倒霉,有我这么不称职的娇妻。” 张果哈哈笑,溜回自己座位,看看窗外一片漆黑,说:“别干了别干了,宵夜宵夜。” 晚饭没吃,莫爱正饿着呢。 她从书堆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跟张果一起往外走。 沉沉夜色压弯打工人的腰,编辑部交替响起哈欠声和键盘敲击声,显出这个空间内的安静和疲态。 突然有人敲开编辑部的门,迎面进来一捧白色郁金香,一个穿围裙的小哥跟着进来。 小哥大声喊:“哪位是莫爱,莫小姐?” 莫爱像小时候突然被点名一般,把手举起,小哥小跑着到她面前,将花交给她。 “您的花。” 馥郁香味,郁金香,白色—— 她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编辑部加班的脑袋都探了出来,一双双眼睛看着莫爱捧着白花绿梗,青青白白地站在玻璃窗前。 远处看她那人影儿,乌发如瀑,凝脂玉肤,红唇微张显出惊讶,面颊带了些绯红,像幅美人图。 刚扬起的八卦流言,落在这束深夜造访的郁金香上,又增了一分可信度。 但她并不在意,拉住送花小哥问:“你从哪个花店送来的?” 小哥挠头说:“我不是送快递的,我是楼下花艺茶室的,客人买的花,让我送上来,你是叫莫爱吧。” 莫爱把花丢给张果,夺门而出,急忙按电梯下楼,跑去茶室,店内已经在收拾桌椅器皿。 “小姐,我们已经打烊了。”擦桌子的女孩说道。 莫爱看到她手边还有一壶未收走的花茶。 她用手背碰了一下壶壁,温的,这壶茶几乎是满的,根本没喝。 “这里……这里的客人刚走吗?”她说话都带了些哽咽。 女孩说:“走一会了。” “他是不是买了花?” “是的,他买了一束郁金香。” 莫爱喘不过气,不是因为极速奔跑,而是因为她渴望见到他,渴望到心跳过速。 说他狠心,他偏又送花来表心意。 说他心软,他却连见都不让她见。 夜幕漏下一团黑漆漆的影子,压住了她的背脊,让她抬不起腰,那团影子里有太多沉重的东西。 她发现,生命里的有些东西,有些人,一旦出现过,就不能再失去。 繁星爬满夜幕,澄明星河在提醒她,夏夜就要来临。 第108章 今天又是哪出戏? 与大号互推几天,涨粉效果是有的,但不多,好歹是破了千,再就涨不上去了。 “得找点别的路子。”张果道。 莫爱刚给郁金香换好水,花型坚挺,白绿色泽如玉,清白干净,与张果摆满手办公仔的斑斓桌面,形成强烈对比。 “什么路子?”她抹了抹花瓣道。 张果手上转着铅笔,说:“这号刚起步,不买推,选题再好也白搭。社里肯定不会拨钱给我们运作,我们不如自己谈,我去找广告部探探有没有合作过的母婴用品商家。我们挨个打电话,谈软文,找个选题把产品装进去,赚点钱,咱先活下来,再做大做强。” 莫爱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 没有很多很多的流量,有很多很多的钱,也是可以的,总得图一头。 文人也得吃饭,活着才有梦想。 张果从广告部拿到的商家名单不过十来个,是之前投放过檀樱扉页广告的商家。 棉质日用品、儿童护肤品、环保材料餐具,大致都是这样的品牌。 有就不错了,不能挑食。 分析他们的产品后,张果定下“开箱待产包”的主题。 将琳琅满目的待产包物品去繁化简,教大家如何不跳进商家陷阱,物美价廉地买到待产的必须物品。 “你这不是避坑的文么,能拉到赞助?”莫爱问。 “反向营销啊,姐妹。越是诚心为你好,越能掏空你钱包。” “………” 张果用铅笔将名单一划,分成上下两半,他和莫爱一人一半。 莫爱不擅长开口跟人谈钱,张果已经哥哥姐姐叫了一圈了,她还在李总张总地寒暄介绍。 张果人精似的,看出这姑娘为难,脸皮薄,在逞强,拿过她那一半名单,安排她去写稿。 莫爱知道自己拖了后腿,挺不好意思的,收集资料写文稿的同时,还给张果带饭买零食。 其他编辑组的人偶尔来他们这边插科打诨,说他们一静一动,干活不累。 经过张果的辛勤耕耘,总算是拿下几个品牌商愿意赞助,但不是钱,是置换的商品。 “一个个都谈钱色变,”张果愤懑说,“给点货也不情不愿,就想白嫖。” 要不是背靠瞳安这棵大树,就他们这啥也没有的号,连这点置换商品也是谈不来的。 莫爱安慰他:“有产品挺好的,你看这家品牌是棉质用品的高端线,一个20件的待产包套餐,什么都有,我们可以拿来做线上活动,送粉丝,让粉丝给我们拉流量。” 张果眼睛亮了,“对,送的东西要好好拍组照片,我去跟摄影师约时间,你下午去品牌方的那边,把合同拿给他们签,顺便带一套产品回来。” “好。” 莫爱在楼下便利店吃了个便当,就准备出发。 走前接到邮政的电话,到付的快递,是体检报告,她在医院填的地址是杂志社的。 拿到报告,她迅速翻开体检结论的那一页,b超、血项都没标出异常数值,除了有些低血糖,好像没什么问题。 有些专业术语看不懂,她打电话问孟育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看看报告。” 体检报告是个人隐私,孟育之很懂得把握分寸。 莫爱说:“我拍照片发给你。” 孟育之忙说:“我现在不当班,也没什么事,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莫爱犹豫一下,道:“我下午要出外勤,去ifc的购物中心拿东西,约在那边可以吗?还可以吃个饭。” “好的,这次换我回请你。” ——— 午后阳光比前两日烈了不少。 程景行从设计院出来,在路边等车来接的那么一小会儿,银灰色的西服外套已经穿不住了。 他体热,眉角渗了一层薄汗,立即脱了西服,搭在腕间,只穿白色衬衣,薄款不透肉,修出他肩宽腰窄的流畅身形。 “程董,夫人来了好几个电话,您回她一个?”何岳提着两个公事包,小心提醒。 这个月华南区的几个存量项目都跑顺了,程景行的工作重点终于回到了自己一手带起来的urban oasis建筑群上。 程清林回海城后,吴明森也老实了,他把林市水杉林景区的地拿下来后,就请了长假,和程惠琴一起入山禅修。 梁茗贻那边也有所缓和,全靠周月铃从中调节,女人间说私房话总是方便的。 她们大学同学的情分,此时是根极柔软的纽带,将两家松动的关系再度绑紧。 周月铃虽与梁茗贻走得近,但程景行通过她在家的言语判断,梁茗贻还没将莫爱的身份告诉周月铃。 周月铃只当梁茗贻发难程景行,是因为他强硬地拒绝了订婚,而梁沐沐又的确对他上了心。 做母亲的把女儿当明珠一样捧在掌心,放在哪儿都是别人配不上的,结果遭程景行生生拒绝,过个年还给人姑娘惹哭了。 梁茗贻心里不舒坦,要给程景行一些教训,这点同为母亲的周月铃是很理解的。 她不止理解,还特别明白,解铃还须系铃人,梁茗贻心里的坎,只有梁沐沐抚得平。 这几天,程景行回南苑吃饭,多次遇到周月铃邀梁沐沐来家里一起用餐。 梁沐沐着实乖巧懂事,知道周月铃心里记挂的是缓和梁茗贻与程景行的关系,言语中处处给她递话,表达梁茗贻其实也想捋过这个疙瘩,两家人还亲如从前。 每当话说得恰到好处,是时候表个态时,程景行都沉默着,不是在处理工作邮件,就是在喝茶。 好几次,周月铃看着儿子不言语,不咸不淡地端着茶盏抿,闲适怡然的样子仿佛他是来做客的。 哎,她偏头痛都快犯了。 “今天又是哪出戏?” 程景行目光锁定在徐徐驶来的欧陆上,问身边的何岳。 何岳答:“夫人和梁小姐在ifc逛街,晚上定在栖庄玩牌,梁董会来。” 欧陆停在身前,程景行拉门上车,不带任何情绪。 第109章 他什么都能够答应。 ifc是海城新区最繁华的商业中心,三层高架环形围绕,两条地铁交汇,四通八达,周围林立各大银行券商基金的总部大厦。 五个大型商业体把这片钢铁森林烘得人流旺盛,工作日下午也有不少赋闲贵妇领着孩子逛街。 品牌店面开在五楼扶梯边,素白门头上面简简单单挂着logo。 莫爱抬眼就看到了,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橱窗边悄然踱步的孟育之。 他穿一件白色平纹针织t恤和黑色裤子,很休闲的一身。 一直到现在,孟育之不穿白大褂时,莫爱总有些不敢认他。 过去三年他们都是在医院见面,在她脑中,那白袍像焊死在他身上了,刻板印象轻易脱不掉。 见莫爱靠近,孟育之停下脚步,静静等着,眼中微微透出些尴尬。 她一走近,他便道:“刚店员问我孩子多大。” 莫爱呵呵笑,“不好意思约在这里了,这家是社里的广告商,我要进去办点事情,你在这里等我,还是……跟我一起?” 孟育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嘴角弯出一道温柔的弧线,说:“方便的话,我想陪你。” 两人一起进店,孟育之果然又遭遇店员亲切地问候:“太太几个月了?” 孟育之没解释,垂眸看莫爱,唇边笑意有尴尬,也隐藏些温温暖意。 莫爱错愕,马上道:“您好,我是瞳安杂志社的莫爱,来找徐经理签合同的,之前通过电话。” 店员马上会意,将他们领到店后的贵宾接待室。 合同很快签完,莫爱从店员手上拎过一只白色的棉布包。 里面配装了产褥垫、产妇卫生巾、纱布浴巾,婴儿沐浴露等待产用品,满满当当一大包。 “其他产品麻烦直接送到杂志社,这一袋我拿走拍照片。”莫爱跟徐经理说道。 徐经理会来事,见她要走了,急忙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品牌的购物卡往她手里塞,说:“来都来了,带你先生逛逛店里。” 孟育之立在产品展示台旁,手上正拿着一条蓝色纱布巾查看,听到这话望过来。 莫爱忙将购物卡塞回去,道:“您误会了,他是我朋友。” 徐经理哦哦两声,没太坚持,随便寒暄几句就离开了。 莫爱扒拉一下店里陈挂的小衣服,粉蓝粉红,可爱舒适,绵软布料在指尖摩挲,如羽毛拂面,非常暖心。 “你喜欢孩子?” 孟育之来到她身边,看到她手里拿着一件小童的蓝色纱布连体衣。 莫爱说:“我家没亲戚,没有机会跟小孩子相处,现在做母婴专题,感觉很不真实,挺新鲜的。” “我妈退休前在妇幼,妇幼的母婴活动中心定期都有家长课堂,我可以带你去听听。” “好呀好呀,”莫爱刚答应,又想到跟孟育之一起去听家长课堂,实在有些诡异,又说,“你告诉我联系方式,我和同事一起去。” 孟育之沉眸,滑过一丝浅浅的落寞,应了声:“好。” 两人边聊边走出店,莫爱想到孟育之刚才提到了他母亲。 她记得他母亲是知名的产科医生,业内有“送子观音”的美誉。 “冒昧问一下,”莫爱抬头看向他,眸光清澈期盼,“你母亲是郑海蓉教授吗?” 孟育之微愣道:“是的,你知道?” 莫爱仰头笑说:“最近写科普文,网上查了很多妇产科的医学资料,你母亲发的学术文章不少,文章我是看不太懂,但评论区我看得多,里有人说她是‘送子观音’,我就想到了你以前跟我说过这个称呼。” “是的,她以前天天帮人生孩子,”孟育之拿过莫爱手里的待产包,挺沉的,帮她拎着,继续说,“现在不上班了,就天天催我生孩子。” 莫爱默然一笑,没说什么,瞳仁在眼底一滑,她立即拿出手机给张果发消息。 莫爱:【人物采访能做吗?】 张果:【你有哪位大佬的门路?】 莫爱:【郑海蓉教授。】 张果:【╰(*°▽°*)╯还等啥,时间地点约好,我们冲。】 晚饭尚早,莫爱在同层找了一家装修简洁的咖啡厅落座,手机下单点了两杯咖啡。 孟育之把待产包放在旁边椅子上,长腿抵开莫爱近旁的椅子,弯膝落座。 恰逢莫爱抬手抓握脑后的茂密长发,五指撑开手腕上的皮筋,将长发低矮地束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皙柔亮的脖颈。 面前的圆桌不大,孟育之能闻到她的发香,不自觉地滚了滚喉头,镜片后的眼眸沉敛,微微闭了闭。 细微情绪并未被莫爱察觉,她用吸管嘬了一口咖啡,白色t恤的圆领随她吞咽的动作,轻轻在锁骨上一起一伏。 她亮亮的眼睛看向他,说:“孟医生,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这一刻似有魔性,孟育之觉得她说什么,自己都能答应。 莫爱详细为他介绍了瞳安,还说了她目前在做的母婴号现状,诚心诚意请他牵线,与郑海蓉做一期人物采访。 “事先说明,我妈话很多的,很……唠叨,以前她接受电视采访,给人记者教育了一顿,你确定要采访她?” 孟育之不担心自己母亲不愿意,倒是担心莫爱被母亲烦死。 莫爱笑说:“巴不得她多说,愿意接受她教育。那可就说定了,你问问她什么时候方便,我随时可以。” 孟育之喝了口咖啡,私心地觉得这也是个见家长的绝好机会,微笑说:“好,我来安排。” 快到饭点,购物中心的人逐渐变多,有些餐厅已经开始拿号排位了,莫爱建议去找餐厅吃饭。 “餐厅人多眼杂,”孟育之说,“不如在这里给我看看体检报告吧。” 莫爱哦了一下,她自己都忘了这事,马上从包里拿出体检册子给他。 孟育之认真翻看,他要莫爱加的几项血检和b超她都有做。 “没什么问题,每年体检都可以加这几项,不适随诊。”孟育之合上报告,职业话术流利,后又加上一句关心,“你低血糖,要记得三餐规律,吃碳水,随身带着糖。” “好嘞,”莫爱笑着答应,“以前总嫌弃环球的食堂不好吃,现在可想有个食堂了,三餐都定时定点,现在点外卖,一忙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吃饭老忘。” 孟育之看她眼中神采奕奕,白t牛仔裤帆布鞋,比以前在环球时的工装清爽很多。 她五官精致,鹅蛋脸线条柔美,抬眉盈笑的模样多了几分真意。 仿佛她以前被装在了沉重制服的壳子里,现在跳脱出来,显出自己本来的模样,活灵活现得如一只白色小兽。 “你变化很大。”孟育之收回目光说道。 莫爱略惊,“嗯?有吗?” 孟育之站起身,提起待产包道:“走吧,去吃饭。” 莫爱正准备将体检报告放进包里,那薄薄的册子突然被身后伸来的一只手死死按在了桌面上。 呼吸有一瞬的停滞,柏木香味汹涌地往鼻腔里窜,说明那人近在咫尺。 莫爱遽然回眸,睫毛擦过硬朗的下颌线。 “景行。” 第110章 你凭什么介意? 咖啡厅纯白墙壁有反光效果,给程景行沉敛的眉目染上一层苍白的光晕。 他胸膛几乎贴到莫爱的脊背,气息吁到她后颈。 明明是温暖的体温,空气却凝成了冻霜。 莫爱和孟育之进咖啡厅的时候,他刚好乘对面回廊的电梯上来,准备去隔壁楼的栖庄。 隔着巨大的玻璃幕墙,他遥遥看到她娇小的倩影,轻快的脚步。 如雨季里难得的暖阳,霎时照进了他心里,月余的阴霾心情,瞬间驱散。 虽然旁边的孟育之比较碍眼,但也没影响他偶遇的好心情。 他欣喜地穿过廊道,追进咖啡厅,看清孟育之提着的包和他手里的体检报告后,好心情急转直下。 脑中轰然发出警鸣,雾霾重又覆上来,在心头越积越重,蕴着滚滚闷雷。 即便心中已翻涌着波涛,但他表现得非常沉着。 指尖压着体检报告,缓缓拿起,并未翻开。 “入职体检?还是哪里不舒服?” 他语调平和,似询问一件日常小事,但他眸色墨如深潭。 莫爱知道,她必须老实回答。 “是入职体检,没什么问题。” “哦。” 程景行握了握莫爱的肩头,抽回手,面无表情地翻开报告封面,纸页在灵活的指间转动。 他每一页都只是略略翻过,并未细看,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孟育之冷冷将目光铺陈过去。 程景行查看报告的动作太自然,仿佛他是至亲之人,不需要询问他有没有资格翻看,这点让孟育之非常不爽。 可能是感受到不友好的目光,程景行眼皮未抬,对孟育之说:“好久不见,孟医生转去体检科了吗?” 本就蓄了一腔妒意的孟育之眉头骤然拧紧。 “程景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关心她,说话不用这样明嘲暗讽。” 程景行合上报告,眸光如过水的刃,在孟育之提着的白色待产包上停住。 下颌线狠狠收紧,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沉声道:“你关心过头了。” “你介意?” “介意。” “你凭什么介意?” 程景行心口窜起一股被困住的烈风。 孟育之轻易在绷紧的挡风布上划了一道口子,强风打着旋儿把他的心吹得七零八落。 是啊,他凭什么介意,以什么身份介意? 孟育之将手中提包轻抬,开口拉链未拉紧,东西太多,稍有震动,里面的产期用品争先恐后往外挤。 这动作在程景行看来无异于挑衅。 体检报告,待产用品,还能是什么。 气压太低,他们像两堵对抗着的、势要把对方压倒的墙。 莫爱发觉程景行喷张的怒意在急剧上升。 这感觉她很陌生,程景行虽强势,但并不会因她与朋友交往而胡乱吃醋。 她双手拉住他肘臂,摸到他白色衬衣下绷紧的肌肉,安抚着解释:“景行,是我请孟医生帮我看看………” “这种事情,你能找他吗?” 程景行生硬地打断她,心里的疑思如潮水,漫过他理智的警惕线,低吼:“你又在打算什么?带着孩子消失吗?莫爱,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莫爱指节掐着他的臂弯,身体像受了一道雷,奔腾的血液直往天灵盖冲。 千曲百转的思绪最终奔向了一个荒唐的猜测——他以为她怀孕了。 阻止她不能和颜向他解释误会的,是他此刻咄咄逼人的责问。 不听解释就发难也就算了,细品之下,那话里还有对她过往“罪行”的鞭挞。 “程景行,我怎么可能……你不能这样想我!” “这事,你也不是干不出来!” 那股心口的风已经撕裂了所有束缚。 他们对视着什么也没说。 空寂的咖啡厅里却能听到狂风自四面八方而来,在耳边呼啸而过。 莫爱用力抽走他手里的体检报告,塞回自己包里。 “你干什么?” 程景行惊觉她过分用力的举动,有一股决然之意,立即反手拉住她的手,却被她当即甩开。 “孟医生,我们走。” 尽管知道程景行不会就此罢休,莫爱此时也不想顶着愤懑委屈与他纠缠。 在言语伤人这件事上,景少爷可谓是登峰造极,他要不讲道理起来,根本没人说得过他。 孟育之见莫爱正侧步跻身到他这边,挪两步迎过去。 程景行高大身形半步不让地挡住他,把莫爱困在怀里。 莫爱只顾上前,一头撞到他坚实胸膛,额角闷痛。 她唇颤动着,仰脸看着他,非常不客气地客气了一句。 “麻烦,让让。” 程景行心弦崩如裂帛,他想抓住些什么,不让她走,即便怀里抱着的是她,还是感觉空空如也,虚无缥缈,像风筝牵不住线。 他意识到她怀孕,此时不能情绪激动,出了什么事,他得恨死自己。 最终他目露一抹怜色,眸光微闪,低沉着声音哄道:“你跟我回去。” 莫爱推拒着他,红了眼眶:“你走开。” 俱是当仁不让的倔强。 孟育之也看不下去,绕过大半张桌子,到莫爱身后接应。 莫爱毫不犹豫地转了身,手腕又被身后的人拉住了。 “行,当我错了,你别生气,我们好好谈谈。” 程景行倨傲惯了,人前从不示弱,此时却强压着脾气,顾不得有外人在,恳求她回头,生怕她伤了身体。 莫爱想要挣脱的手,这时也卸了力气,任他牵着。 为这么个误会,让他难堪,担惊受怕的,她也挺痛心。 刚欲转身跟他说晚点同他解释,却看见咖啡厅外缓步行来的靓丽身影。 梁沐沐衣着瑰丽,玫红的一字领鱼尾裙,腰身曲线优雅流畅,手里握着白色手机,玫色罗马高跟鞋踩着犹犹豫豫的步子前进。 “景行哥,我知道不是时候……但周姨和我妈都到了,就等你了……你看……” 梁沐沐已经在门外徘徊许久了。 虽听不见他们三人在里面争执什么,但很明显能看出氛围紧张,有争吵,她并不适合出现。 然而,梁茗贻和周月铃的电话都打来好几个了。 栖庄那边已经开席,她是特意溜出来接程景行的,此时连她也被拖延在这里了。 不可名状的波纹从心底荡起,莫爱感到酸涩,再不想多说什么。 挣开程景行的手,她敛着含水的眼眸,对孟育之说:“走吧。” 程景行手空落落地垂下,又抬起,扶在腰胯上,沉沉吁出口气,愣怔看着她和孟育之一前一后走出了咖啡厅。 “景行哥……” “别过来。” 程景行背过身去,他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思绪。 体检报告里没有跟孕期有关的检查单,怀孕的事还不确定,但这事一旦有了怀疑,就必须要弄清楚,他有权知道,他必须知道! 高跟鞋的声音在他身后停下了。 梁沐沐描画精致的唇线微微隆起,一双漂亮的眼睛盛起委屈和痛心。 她没有资格开口说什么,这种没有资格催生的复杂情绪更让她手足无措。 许久,程景行面色恢复平静,转身快步走到梁沐沐面前,说:“抱歉,我们走吧。” 第111章 父母之言还是有用的 栖庄的饭局是两家难得的家宴。 除了梁穆在国外,程梁两家六口人都到齐了。 梁茗贻坐了主位,程景行坐在门边。 可见这顿饭是为解开两人的僵局设下的。 梁茗贻举杯开局,程清林与她碰杯,互道两句客气话。 饮罢,梁茗贻明动双眼从程景行刚放下的茶杯上划过,嘴角一弯,道:“景行不陪我喝两杯?” 程景行指尖敲了下白瓷茶杯,道:“开了车,等会还有事,改天陪您喝尽兴。” 梁茗贻笑而不语,坚挺着的脊背将一身素白暗纹刺绣旗袍撑展开来,腰身显出姣好曲线,抬膝换了个叠腿的方向。 梁沐沐察觉出,那就是明显的不高兴。 赵泽坐在梁茗贻旁边,帮她夹菜,沉默着隔岸观火。 一张圆桌,其乐融融,酒过三巡,周月铃与梁茗贻聊得更加热络。 “沐沐喜欢滑雪,茗贻啊,你有空带她来加国,那边雪质更好,我跟你们一起刷大山。”周月铃热情邀请。 程清林帮着说话:“过年去看雪,我们还可以凑一桌牌,好好聚聚。” 梁沐沐给母亲夹一只她喜欢的糖心虾姑,接话道:“妈,今年过年我们去周姨那吧。” 两家人一起过年,这丫头打什么主意,做母亲的抬眼就能看清。 梁茗贻面色微红,看着盘里的虾姑,润泽饱满的眉眼露出精明的神色,瞥了一眼女儿,说:“你现在不是喜欢练短打吗?还跟我去滑雪?” “妈——” 梁沐沐桌下扯了扯梁茗贻的裙角,小声道:“你答应我的,不为难他……” 练短打是为了谁,桌上所有人心知肚明。 梁茗贻话里夹枪带棒,敲打着程景行,而程景行听到了也当没听到,极专心地在帮周月铃剪螃蟹。 蟹肉堆成一小碟,程景行端到周月铃面前,说:“妈,凉了不好吃。” 周月铃:“……” 梁茗贻放下筷子,与程清林说:“你不知道,就是你家儿子推荐沐沐去练短打的,结果自己又不教,把沐沐推给什么师兄。每天回来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让她别练了,她非说女孩子要学点这个,防身用。劝也劝不动,我这当妈的也只能看她被打得鼻青脸肿哦。” 两家都是风云场里经过惊涛骇浪的人,自然懂得面一张皮,里一张皮的道理。 梁茗贻借练短打的事说他儿子辜负她女儿一片真心。 程清林把这意思听得明明白白,于是表了个态:“孩子们喜欢什么,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吧,反正是管不住的,管了还嫌我们管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茗贻啊,何必呢。” 程清林并不知道程景行想与之享“儿孙福”的女人,与梁家是多么尴尬的关系。 这放任自流的态度,无疑触了梁茗贻的逆鳞。 她嗤笑一声,不悦已经明显露在了面上。 周月铃在桌下给了程景行一脚,银灰色的西裤被她尖头高跟鞋划出一道深深的褶。 程景行忍痛闭了闭眼,用热毛巾擦了手,端起茶杯走去梁茗贻身边。 白瓷碰了一下红酒杯。 他说:“梁姨,是我考虑不周,没照顾好妹妹,短打的确不适合她,我会交待师兄不要教危险的动作,是我不好,您多担待。” 梁茗贻耳垂上的绿翠耳坠晃了又晃,冷冷回一句:“你这么有主意,我可担待不起!” 他哪里有服软的意思,话里话外都在澄清与沐沐的兄妹关系,不合适的是短打吗?分明就是在说他们不合适。 撇清关系的样子,显得他们梁家是上赶着要把宝贝女儿送程家去,梁茗贻哪里受得了这个气。 再看梁沐沐那隐痛的目光锁在他身上,听到这些话,沉沉把眼皮落下来,这满心满眼的失落都在给梁茗贻扎刀子。 她始终没有抬杯,程景行也不再有多的话,只立身等着。 气氛因过长的沉默,变得剑拔弩张。 程清林按下躁动的周月铃,准备开口安抚梁茗贻几句,给她个台阶下。 此时赵泽突然拿起了梁茗贻的红酒杯,对程景行说:“你梁姨是为你们好的,希望你们这些孩子们,玩乐归玩乐,不要伤了身体,有些事,该适可而止。” 言毕,他将杯中的一半红色液体饮尽。 与谁玩乐?又要与谁适可而止? 程景行反复在心里品味他的用词,将茶杯贴在唇边,浅浅饮了一口。 杯檐遮住他半张脸,他垂下眸色渐浓的眼睛,将少有的冷厉神情掩藏。 他也配当父亲! 酒杯落地,梁茗贻轻飘飘看一眼赵泽,平静地拿起筷子,又跟没事人一样,与周月铃相谈甚欢了。 这波不和谐的旋律奏完,饭局就跟两家过去的家宴一样和和美美。 结束后,程景行表示有事要走,不陪他们玩牌了。 几个大人也没了兴趣,决定散了局。 程家先送梁家上车,梁茗贻笑着领了周月铃的情。 上车前拉着周月铃的手说:“都是半辈子的交情了,景行我看着长大,当半个儿子,我脾气大,对他轻了重了,你们也别介怀,都是为他好的,只想他听话些。” 周月铃应道:“这孩子莽得很,从小被他爷爷惯的,我跟他爸的话他听进去三分都是不错了,不如你这个干妈的话好使,他有什么不对的,你多提点着,他能听。” 程清林面色平静地均了一个眼神给儿子。 程景行正负手站在周月铃身后,沉默不语,还微微侧了侧身。 程清林惊喜一下,以为他终于要搭句话了,却发现他只是扶了扶周月铃的肩膀,为她挡住突然从路口灌进来的一口风。 程清林:“……” 程清林扶额,这孩子心思根本不在她们的对话上,他能听话?他能听话就见鬼了! “景行哥,我们先走了。” 梁沐沐挽着梁茗贻,特意与程景行道了别。 程景行笑着道:“慢走。” 如平常一样的客气温和。 车上,梁茗贻握着女儿的手,见她还在往后视镜里瞟,便说:“看不见了,还看。” 梁沐沐落魄地偏下头。 “你看你人都瘦一圈了,明天要钟妈带你去做个体检,身上的那些青的紫的也让张医生看看,不能在家随便涂涂药就完了,女孩子要爱惜身体。” 梁茗贻说着,手掌抚摸梁沐沐的手背,一下一下地给予安慰。 “妈,我记得你说过,我们这样的家庭,父母之言还是有用的,对吗?” 梁沐沐问道。 梁茗贻骤然看向女儿道:“你是指联姻?” 梁沐沐会有这种想法其实很正常,联姻在他们这个圈层里是一种常见的合作方式。 两家儿女一纸婚书拿下,有没有感情,甚至见不见面都无所谓,利益债务就全都绑到了一起,比多少份协议都好用。 婚后以夫妻名义运作基金管理公司,放大合力,风险共担,在各自优势产业都将更上一层楼。 再选取适当的时候生个孩子,巩固一下联盟,合作关系就牢不可破了, 至于夫妻感情,是这其中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梁沐沐沉默着,并没有回答母亲,她很犹豫。 她并非对婚内感情毫无期许,只是,这似乎是她唯一能得偿所愿的方式。 但她明白程景行不愿意,哪怕最后迫于家庭和事业,能接受与她联姻,那又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今天之前她都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什么呢? 大概是在咖啡厅看到程景行背对着她的身影。 男人那一刻的脆弱,太有魅惑力。 虽然情绪被他掩饰得很好,但她一直注视着他,将那略微透露出的难过伤情尽数收尽眼底。 莫爱显然在抗拒他,在让他伤心难过。 她可以接受程景行的拒绝,却无法忍受另一个女人对他的视而不见。 她被激发出一种本能的保护欲。 她想要安慰他,她想要一个资格安慰他。 但这个资格带着某种不可违逆的强制,她能试试吗? 强烈而陌生的嫉妒心,似乎是根植在她血脉中,这一刻兀自觉醒了。 梁沐沐逼迫自己清醒过来,压着那一股邪念。 她自幼良好的家教,以及锦衣玉食富养出来的自信与自爱,不允许她做出强迫他人的事。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言语否认了,心还不能完全平静。 说者尚且还不那么肯定,听者却已经入了心。 梁茗贻眼神变得犀利,看向窗外极速掠过的路灯,道: “沐沐,你是我女儿,你想要的,妈都会帮你争取。” 第112章 你买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服务员送来卡雷拉的车钥匙,程景行接过,跟爸妈道别,然后去提车。 周月铃憋着一肚子的气,追他到车上,拉住他问:“你是怎么回事?不是一直要约你梁姨吗?我给你约来了,你就给张半冷不热的脸!” 程景行眼神向她身后的程清林求救。 程清林跟没看见似的,走去一旁抽烟。 “你别看他,我不拦着,他更要找你麻烦。”周月铃警告道。 程景行叹一口气,强掩了一顿饭的焦急烦躁,此时更加心急火燎,气道:“我约她就是要跟她表这个态度,我跟沐沐不可能,你们也别让梁家误解了。” 周月铃张着嘴,瞪着他说:“帮你做这些,还是我多管闲事了?我和你爸没撮合你们,沐沐也没有误会,她是个明白孩子。” 程景行嗤笑摆头,不想戳破母亲的单纯,但还是再次提醒。 “你们控制不了别人怎么想,要两家联姻,只能问我孩子愿不愿意,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是梁家女婿。” 周月铃被他怼得一时哑口,漂亮的眸子掠出一丝难以置信的讶异。 “你……你哪儿来的孩子?你做什么了!” 程景行看了看天花板,道:“我也想搞清楚我做什么了。” 他把她扶到车旁,自己飞速闪身上车。 “你别走!反了你……” “啪”一下,车门关上了,“轰——”一声,冲出停车场,波涛滚滚地向城区内进发。 莫爱完全没心思吃饭。 餐厅环境优雅,菜品精致,服务周到。 高档西餐厅里没什么嘈杂的说话声,但孟育之说什么,她依然时常掉线,听不清。 “你刚说什么?” “说你的汤要凉了,要不要换一份。” “哦,谢谢,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 莫爱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嘴,驱散不开的沉重在心口压着,她做什么都心不在焉。 孟育之其实比她还难受,程景行在怀疑什么,他从他翻看体检报告时就猜到了。 但问题是,他为什么可以有这个怀疑? 他提到了孩子,说明他们有过……还就是在最近。 “你应该没有怀孕,体检里有b超,看得到,你别担心。” 孟育之说出这话时,感觉有刀在心坎上割。 莫爱顿时慌神,最不应该搅进这件事的人就是孟育之。 让他判断她是否怀了程景行的孩子,还反过来安慰她,实在太残忍了。 “对不起……” 下意识的道歉反应,她觉得自己伤害了他。 孟育之叹声,推推鼻梁上的眼睛,淡声道:“你只是不爱我,没什么需要道歉的。” 一路回家,孟育之都很安静,这事对他打击不小。 他不说,莫爱更不好多说什么,说什么都显得矫情。 莫爱回到家,看着占了半边书桌面积的待产包,感到无力又荒唐。 打开手机,摸到程景行的头像,心里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回家。 梁沐沐来找他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 她突然感到腹部坠胀,后背伤口也牵动着疼。 她预感到可能是经期,立即去浴室洗澡,果然。 她裹着浴巾走出浴室,去抽屉里翻找卫生巾。 家里没有备用的了,蓦地想起待产包里有产妇用的卫生巾,便去拿了一包过来,打开发现,大得离谱。 勉强用上,应个急,她套了件连衣裙,准备下去便利店买。 刺耳的轰鸣如利剑一般穿透空气,猫在窝里惊得跳起。 莫爱觉得这声音好熟悉,走去阳台上一看。 还能是谁。 程景行的白色衬衣在夜里如一道闪电。 莫爱讶异地看他狠力摔上车门,手中拎着一只纸袋,飞快奔了上来。 放心不下她?还是来兴师问罪? 莫爱不知道这时候该欣喜,还是该头疼, 她拉开房间的窗帘,月色如银沙洒了一地。 等他敲门的这几分钟,漫长得诡异。 “砰砰砰” 哪里是敲门,他是要拆门。 “开门,我看到灯了。” 程景行单手撑在门框上,另一只手覆在门板中心,毫无规律地拍着。 额发有些凌乱,里面才几下没回应,他已经想撞门了。 门刚开了一道缝,他立即抓住那微弱的光线缝隙,用力推开。 莫爱往后急忙退几步,差点踉跄着摔倒。 他及时搂抱住她腰身,把她按在自己胸口,利索地反手关了门。 烫人的气息打在莫爱脸上。 她额头抵着他下巴,感觉到他皮肤的温度。 她将他推远一点,气道:“我没让你进来。” 程景行身子一僵,英俊面庞在柔光里显出伤情的神色。 他松开她,好看的眼睛倏然显露怜色,道:“我喝多了,你要收留我。” 莫爱皱起眉头,看他神志清醒,身上也没有酒味,而且…… “你喝多了,能开车?!” “嗯,喝多了。” 莫爱怔住了,再问一句:“你什么时候喝的?” 程景行面色从容地将车钥匙和纸袋放在桌上,大步走去冰箱旁,拉开柜门,快速在柜格里扫视。 随即拿出一瓶易拉罐装的蜜桃果酒,单手起开罐口,猛往喉咙里灌了一口。 “现在喝的。” 莫爱:“……” 当面行“凶”这事,算是被程景行玩明白了。 他将果酒放到桌面上,对她说:“我喝酒了,不能开车,回不去了。” 莫爱大叹,这男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讲理。 她不想继续被他套路,拿出手机说:“我给你找代驾。”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车。” 她又抓起他的车钥匙,道:“那我送你回去。” “手排挡,你可以吗?” “……” 钥匙又放回了桌上,莫爱无语地走到床边坐下。 “你就是无赖!” 程景行跟着她过来。 猫见这人走来,爪子在地上踌躇着前后蹭了两步,最后还是选择躲进床底下。 他面对着她,伏下身,温暖的体温瞬间贴近她,白色衬衫穿在他身上如雪山峰顶般高雅。 此时这山,正在她脚边屈下。 他单膝挨着瓷砖地面,清俊五官上,落了一片莹莹月光,眉眼柔情中带着坚毅。 他握住她双手,掌心温热。 “好,我是无赖,你怎么骂怎么打都行,乖,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了?” 这人帅得让她想犯罪,她多看一眼都怕自己会说谎。 于是别过脸,说:“没有。” 程景行轻轻扶回她脸庞,直视她眼睛:“别说气话,到底有没有。” 莫爱深呼吸,坦然道:“真的,没有。” “那为什么买那些东西?”程景行眼眸微扬,指了指桌上待产包,“孩子是我的,你不能让孟育之喜当爹。” 这男人平时嘴上不着调的时候挺多,但现在满眼都是认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信誓旦旦找她讲道理、讨说法的样子,还带着点撒娇,又可怜又可爱。 莫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弯弯的眼角像两个可爱的小月亮。 “笑什么?”程景行摇摇她的手,表示自己在说正事呢。 “那包东西是广告商的产品,喜当爹?你想什么呢,景少爷。” “……” 她双手搁到他肩头,手指摩挲着他白衬衣的肩线,坚硬的骨骼附着紧实的肌肉。 她轻捏他肩膀,想让他放松,真诚道:“景行,我真的没有怀孕。” 程景行眉头轻蹙,依然不信,道:“你测过吗?我买了验孕的,你先测,明天再跟我去医院验血……” 他起身要去拿纸袋里的东西,莫爱将他拉回来,说:“我刚来了例假,不用测了,真的没有。” 程景行重又单膝跪下来,看着她乌亮的眼睛,叹一声气。 他脱力似的低下头,把整张脸埋在她并拢的大腿上,沉沉发出一声:“哦——” 尾音像从高高的悬崖上往下掉,莫爱感受到他低迷的气场。 隔着白色裙摆布料,她感知到他挺立的鼻梁和额发尖细的刺感,白苔藓的发香很浓郁。 她忍不住将手指摸进他黑韧的发间,一直向后,指腹压在他凸起的脊骨上,轻轻摩挲着说:“你这是,在失望吗?” 程景行抬起头,狭长眼角显出柔光,他仰头,自下而上,轻吻她的唇,一触即落,道:“虽然未婚先孕有点对不起你,但的确是可以、现在就把你绑回去的好办法。” 莫爱抓起枕头,砸到他脸上。 “那是一条生命!不能遭你这么算计。” 孩子是缘,如果没有做好准备迎接,她并不希望发生这种意外。 程景行抱住枕头,在她身旁躺下,心里还闷闷地不得平静。 莫爱起身去烧水,说:“你真不回去?” 程景行躺着不动,不答反问:“你为什么把体检报告给孟育之看?” 莫爱放弃再问他回去的问题。 “他说我妈的病有遗传倾向,让我体检加几个检查项。” 看来是冤枉了孟育之。 程景行摸摸自己的嘴唇说:“结果他看了怎么说?” “没什么问题,每年观察就好。” 莫爱把两只水杯洗干净,去桌上查看程景行提过来的纸袋里有什么。 五六支不同厂商的验孕棒叠放在里面,莫爱翻了翻,最底下还有一盒套。 她抽出蓝色的包装盒,向床上的人摆了摆说:“你买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程景行转过脸,没心没肺地道:“有备无患,要是你没怀的话,今晚别像上次一样……” “程景行!” 莫爱简直想把他丢出去。 她套上一件黑色风衣外套,去门口穿帆布鞋。 程景行立即坐起,问:“我逗你玩呢……你去哪?” 莫爱道:“下去买东西,再晚便利店关门了。” 程景行走过来,拉住她说:“买什么?我去。” “卫生巾。” 第113章 防狼意识 收银的小妹抓起一包包方形柔软包装,“嘀嘀嘀”过机扫条码。 鸭舌帽下的眼睛逮着空就往对面英俊男人身上扫。 来便利店帮女朋友买卫生巾的男人,她见过很多。 但长这么帅,又这么坦然,还非常驾轻就熟的,确实罕见。 金属台板上放着夜用的、日用的、护垫的卫生巾,还有红糖、暖宝宝、矿泉水。 她斗胆搭话:“帅哥,不是第一次帮女朋友买小面包吧。” 程景行双手插兜,轻松道:“嗯,有几年没买过了,你看我还忘了什么吗?” “基本就这些了,”小妹心都要碎了,这种男人到底是被谁骗走的,动作这么快,“你第一次买是什么时候呀?” 程景行拎起打包好的白色塑料袋,扫码付了钱。 想也没想地留下一句“高中” ,就转身推开便利店的门,走了。 程景行回了趟车上,拿了备用的衣物,还有几罐猫罐头。 他回到租屋时,莫爱已经换了睡衣,上床蜷缩着身子。 她腹部来了一阵坠痛,疼得她嘴唇有些发白。 程景行拆了红糖包装,取一粒凝着姜碎的正当性糖块,用刚烧好的水溶开,端着杯子,将姜茶放在她床头的小桌上。 他坐在她身边,手指轻拂她额头,沾到一层浅浅的汗。 程景行手掌往下覆上她小腹。 莫爱眯睁着眼,没了活人气。 她痛经是老毛病了,他曾经照顾过,很多事已经驾轻就熟。 “第一天夜里痛些,过了这阵就好了。” 他说着,扶她起来,将姜茶端到她唇边,轻轻吹表面热气,不至于入口太烫。 她喝不到两口,喉咙一阵辛辣,勉强着咽下半杯,就不行了。 “景行……”她哀求着看他。 “好,不喝了,睡吧。” 程景行扶她躺下,给猫开了一盒罐头,诱它从床底出来。 猫闻到味,瞳色转红,小心翼翼地从床底阴影中走出来,直直盯着程景行,犹豫着。 程景行敲着罐头道:“又不认识我了,你可真有良心。” 莫爱侧身看过来说:“不是不认识,它是怕你。” 程景行长臂一伸,把猫捞出来,熟悉的臂力缚着,猫瞬间老实了,乖乖在他怀里吃罐头。 差不多的时候,程景行将它放回窝里,自己去浴室,简单冲了个澡,换了休闲服,回到床上,侧卧在莫爱身边。 床是一米二的,比较小。 程景行高大的身材,让狭窄的空间显得非常局促。 莫爱怕他没地方,往床边挪了挪。 “再挪掉下去,”程景行拉着她手臂,“过来。” 莫爱被他按进怀里,蓬软长发贴近他唇边。 他拂下惹他脖子发痒的几根青丝,露出她素白脸庞。 一双杏眼从他臂弯亮了出来,抬头喘气,睫毛濡湿,唇齿微张。 疼痛让她娇俏的五官多出一分玉软花柔的娇弱,杏眼湿漉漉的,像只受伤的小鹿望着他。 她目光澄澈,本意是想多看看他,那眼神似在说话。 他看得悸动不已,手指刚挽好她的头发,顺势在软糯的侧脸上画圈,指节稍一用力,托住她下颌,往上一抬。 “景行,别,唔……” 唇被封住的那一刻,身体也被拥紧裹实。 莫爱感觉胃里的姜茶烧灼得更厉害了,全身仿佛浸在一团温柔的火里。 她畏寒得厉害,他恰恰体热似火炉。 他吻得细致入里,却不敢过激,勾缠着她的舌,引她碾转配合,直到她发白的嘴唇被他吮出红晕,他才罢休。 比起以往,这吻算非常节制了,却也引发了本能的反应。 莫爱自然也能感觉到他身体某处的坚硬。 她双手撑住他胸膛,倒不是怕他继续,是担心他难受,而自己也无能为力。 “叫你别亲,还好吗?” “不好,”程景行咬一下她耳尖,“谁让你那样看我。” “我……怎么看你了?” “求我吻你的样子。” 莫爱:“…………” 程景行调整了一下姿势,一只手伸进薄被里,抚在她小腹上。 暖宝宝贴了就不能盖被,程景行怕她低温烫伤,就用体温帮她保暖。 莫爱微微平躺,后脑枕在他内侧手臂,看着天花板的石膏线。 眼睛已完全适应黑暗,腹部疼痛稍有缓解,她虽困顿,但舍不得睡,这样相拥的夜晚,谁知还有没有下次。 初夏的夜里不热,今日无风,窗开了,帘幕也未摆动,房间里只有两人徐徐的呼吸声。 程景行看她恹恹的样子,又不闭眼睡,便问:“工作怎么样?” 莫爱侧头看到他如黑曜石般的双眼,月光下格外美。 “每天加班,挺好的。” “加班还好?” “加班,就不用总想着………” “我?” “………不要脸。” …… 她跟他说面试时自己的窘迫,隐去了王雨青的章节,她不想要他担心。 还说选内容组时的难堪,自己对母婴题材的陌生和不知所措。 她说关晓柠的帮忙,张果的聒噪,广告商的难搞,同事们插科打诨的玩笑…… 事无巨细,她都想跟他分享。 和以前一样,他听得多,说得少,她也并不担心,他会听得烦腻,就像湖泊不会嫌弃繁星的吵闹,只想映照出更多星辉。 唯有一件,她说到孟育之的帮忙,程景行把头埋进了她肩窝里,唇贴着她脖间雪白肌肤吻吮。 她一阵麻痒难耐,只听他说:“以后不许在他面前绑头发。”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把她整不会了。 “绑头发?怎么了?” 程景行抬起头,眼神杀过来,脸就在她近前,道:“你绑头发,他眼神都变了,我都看到了。别的男人面前,你能不能提高一点警觉,有点防狼意识,行吗?” 莫爱看他恼,挺好笑的,故意辩解说:“可……孟医生又不是狼。” “还敢替他说话,”程景行轻咬她锁骨,“他是男人,他喜欢你,那就是狼。” 莫爱抬起他的脸,近在咫尺的距离,呼吸都是热的,她笑着更凑近一点,唇几乎贴上去。 这种要吻不吻的样子,勾出欲拒还迎的情欲。 “你不也是,防狼,最该防你。” 程景行轻笑道:“别仗着今天我奈何不了你,就敢玩火,信不信,我有办法治你。” 程景行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扣,她瞬间有些失措,不敢再撩他,反守为攻道:“你晚上不也跟梁沐沐吃饭,聊什么了?” 程景行唇角勾出一道弧线,“吃醋?” “没有。”莫爱飞速否定。 “不吃醋,不回答。” “……那不问了。” 程景行掐她肩膀,不服道:“你和孟育之都被我撞上两次了,你吃一回醋怎么了。” 莫爱斜眼看他,说:“这还讲个公平?再说,你也没吃醋,你根本没有担心我跟孟医生有什么,不是吗?” 信任是因为对彼此的爱足够肯定,他们心里根本就装不下别人,异性朋友的交往都会把握分寸。 这种默契,是出于内心的意愿,而非某种强制的不允许。 程景行反问她:“没吃醋,那你问梁沐沐做什么?” 莫爱眼眸沉下来,道:“她说她妈妈也在,梁茗贻愿意见你了?” “我爸妈牵线,她自然要给个面子。”程景行鼻尖碰到她侧脸说道。 莫爱哑然:“你爸妈也知道我是……” “他们不知道,”程景行认真说,“你不想说的事,我也不会对别人说。” 莫爱咬了咬嘴唇,侧过身,用手指在他心口画圈,她习惯用沉默来回避话题。 程景行深吁一口气,耐心道:“我明白你迟迟做不了决定是在顾及什么。是,和我在一起,我们要面对梁家,甚至是我家的压力,但那又怎么样。他们是能把我关起来,还是能把你锁起来,谁能奈何得了我们,不过是多费点精力和时间处理关系。” 莫爱摇头道:“你本可以不面对这些,可以顺顺当当的,可以拥有更多,只要你不选我,这世上你选谁都比我……” “所以,问题在你,”程景行打断她,不想让她再说厚此薄彼的话,“从五年前开始,你就一直在否定自己,认为自己是个错误,更怕把这个错误带给我,是不是?” 莫爱哑口,痴痴望住程京行幽微动情的眼。 程景行坚定的目光落下来,说:“那是赵泽的错,不是你的,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你的出身不羞耻,羞耻的是他的出轨。” 她是这不道德的关系中,无辜的牺牲品。 诚然她非常明白出生无法选择,这不是她的错,但那种对自身的厌恶和摒弃还是从她心灵深处蕴生了。 那个潮湿的雨夜,那种粘稠的、黑暗的厌恶,深深扎根进了她心里,她难能自拔。 第114章 舍弃了原本的自己 噩梦般的惊雷暴雨,至今都令莫爱恐惧。 她突然感觉好冷,双臂绕住程景行的腰,埋头抱紧他,侧耳覆在他胸膛,听他有力的心跳。 五年前的夏夜,暴雨倾盆,她也是这样抱着他。 他们在她家楼下的巷尾告别。 路口飞驰的汽车轰鸣,淅沥的雨滴摔砸在伞布上,两双球鞋碰着脚尖,鞋边胶条沾上泥水。 他们刚与梁穆吃过饭,程景行喝了酒,气息中酒精的味道被潮湿的空气放大,接吻时,恨不能把她也灌醉了。 吻罢,她抱着他,沉在他的心跳中,不想上楼。 “是你要回来的,现在又不想上去,要不还跟我回景园吧。” 程景行一手举着伞,一手紧拥着她,琢磨着怎么再把她哄回去。 那是大二的暑假,他们回镜湖后,莫爱发现莫如梅又去赌了。 她劝说多次,抱着莫如梅要撞门的身子,不让她再去那种地下场所。 莫如梅挣不开她,骂她骂得很难听。 “你攀了高枝,就去过你的逍遥日子,凭什么要来管我!就算我输得底儿掉,也不用你卖身给程家那小子的钱给我还债,你管不着我,谁他妈都管不着我!” 莫如梅怒吼着,一副风韵犹存的好皮囊,在这般暴怒之下,美艳得狰狞,四肢不住颤动挥舞,如瘾症爆发时的歇斯底里。 她竟把她的恋爱,叫做卖身。 莫爱理解不了莫如梅这般扭曲的心理。 就因这句话,莫爱愤恨地松了手,她羞辱她,她亦不会让她好过。 “我卖身,也比你烂赌,随便跟男人回家干净!” 不等莫如梅抬手打过来,莫爱先她一步抓紧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推,摔门走了。 她在景园住了一个月,期间和程景行去云贵看云海。 无奈运动细胞发育不良,她好不容易在程景行的生拖硬拽下,到达云雾缭绕的山顶。 俯首看去,浩瀚云海,缥缈无烟,霞光踏云而过,又滚滚而去。 人不过渺小众生中的一粟,苦短一生,云卷云舒也就过去了,有什么不可放过的。 回来后,她决定回家和莫如梅好好谈谈,但到门口了,她依然害怕凝视那个名为“家”的深渊。 “我上去了。” 莫爱放开程景行,只牵着他一只手。 他的手背有拳茧,长年练短打留下的,她喜欢它粗糙的触感,温暖又坚硬。 程景行把伞往她那边移,黑亮眼睛里写满担忧。 “车在路边等着,我暂时不走,别勉强自己,不行就下来找我,如果谈得顺利,就给我发信息。” 莫爱咬着下唇,点点头,飞快看他一眼,松开手,转身上楼。 雨幕稀里哗啦地从屋檐垂落,莫爱在嘈杂的雨声中,转动了家门的门锁。 她踏进屋,家中异常整洁,沙发桌椅都在原本该在的位置上。 凌乱的衣物都不见了,窗台的烟头都清扫了,空气中有股清洁剂的淡淡柠檬香。 莫爱有一刻怀疑这房子是不是另租给他人,但很快这个怀疑便打消了。 莫如梅的卧房传来对话声。 莫爱在门边,门缝里只能看见莫如梅,另一个人的身影被门槛挡住,藏在阴影里。 莫如梅化了妆,比往常浓一些,口红颜色艳丽,还穿了一条她未曾见过的红色新裙。 她对那人说:“我知道她交往的是程家那个孩子,那样家世的少爷,也只图她个新鲜,玩玩而已,怎么了?又不是你们梁家的儿子,你怕什么。” 那人说:“程梁两家是要联姻的,程景行是梁茗贻看中的女婿,你懂吗?女婿!” 莫如梅面色骤然慌张起来,急切地问:“他、他跟梁……她订婚了?” “没有,但是迟早的事,”那人说,“我不是让你别回镜湖吗,怎么能让她在镜湖读书,还与程景行交往。程家和梁家那么近的关系,你知不知道,我儿子梁穆,梁穆居然是她朋友,你搞什么!” 莫如梅怔怆着坐到床上,失了魂一样呢喃一句:“程家和梁家联姻,难道这都是天意。” 那人走近一步,莫爱依然没看清他的脸,只听他说:“别胡思乱想,现在要紧的是,在梁茗贻发现她之前,你想办法让他们分手,带她走,再也别回镜湖。” 莫如梅从震惊中缓过神,道:“莫爱那孩子犟,听不了我的。” 那人烦躁起来说:“你当了这么多年妈,这点办法想不了吗?真要程景行把她带去梁家做客,让她叫梁茗贻一声‘姨’,你才知道有多严重吗!” “不,那不行,”莫如梅惊恐地摆手,“不能让梁茗贻知道,不能!” 那人显然非常懂得如何让莫如梅听话,语气慢慢平复下去,道:“哎,不管怎么说莫爱也是我女儿,我不会亏了她,这次我给你五百万,你还了债,带她走吧。” “砰”地一声,门板被莫爱重重推开,金属门将墙壁撞出一个浅坑。 “你、你怎么回来了,快出去!” 莫如梅惊慌失措,冲过来要把莫爱推出房间,不想让她看见那人。 莫爱用力甩开她的手。 “这人是谁?他为什么说我是他女儿,妈,你为什么推我!” “你给我滚出去!” 莫如梅怒喝着,精心描画的妆容失去了神采,惨白一片。 莫爱完全不理她,死命拧着胳膊,上前去看清那人的脸。 明黄的灯光似在晃动,窗外闪电一过,把房间照得一瞬透亮,她看到身前的人。 一丝不苟的衬衣西裤,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迥然,眼纹很淡,嘴角含笑。 不笑的时候,也像笑着,恰是这种笑,掩饰了他本身的情绪。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直勾勾地看着莫爱,而后极具慈爱地道:“你好,莫爱,初次见面,我叫赵泽,你出生时我抱过你,你可能完全不记得。” 会有这么一类人,可以把残忍用很温和的方式表现出来,赵泽就是这种人。 莫爱抖着身子重复自己的问题:“我问你,你是谁?” 赵泽面如表情得像戴了面具,道:“我是谁,对你来说,好理解一点的身份是,你朋友梁穆的父亲。难理解一点的是,我也是你父亲。” 什么样的父亲,明明在世,且活动自由,却从来没出现过。 莫爱觉得他在侮辱“父亲”这个词。 轰轰惊雷劈下来,势要把天空都劈开一道口子。 “我爸早就死了,我还没出生,他就死了!不是你,不可能是你!” 莫爱低吼着,气息在胸腔滞住了,愤怒和惊恐争先恐后抢占她情绪的高地。 她宁愿那雷劈在自己身上,也不想相信眼前的人是她的父亲。 赵泽走近她,认真看了看她的脸,道:“我没想到程景行的女朋友会是你,我本不该出现在你面前的。” “二十几年不出现,现在出现,还要我感恩戴德吗!!!” 莫爱咬着牙,唇齿都在发抖。 “够了!”莫如梅把莫爱扯过来,厉声说,“他是你爸,你是他的女儿,私生的,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事实!” 莫爱看着莫如梅字字清晰地说出这些话,逼迫她接受。 赵泽拿起了椅子上的提包,拍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接着莫如梅的话说:“孩子,没办法,事实就是如此,你爱错了人,你和程景行注定没有未来,早些分手吧。” 近乎残忍的直白,好似她不会有痛觉,不会为此受到伤害,这里没有人在乎她的感受。 一如幼时在黑暗的泳池边,没人在意她的害怕,没人看到她的勇气,落水也只能遭到一顿打骂。 她是要为别人的人生选项让路的私生女,美好的事物她都不配。 不配得到母亲的怜爱,不配拥有父亲的守护。 现在,他们又来告诉她,她唯一自主选择的恋人,她都不配去爱。 她闷声不吭,心已经裂成了碎片。 莫爱挣脱莫如梅的束缚,跑出门去,感应壁灯一盏盏亮起。 雨水如注,冲刷着灰暗的世界。 巷道上的水流混合污渍,地面低洼不平。 她白皙纤细的小腿在期间穿踏跃过,如污泥里的白藕节。 迎面来的黑伞已到她几步远的身前,程景行看到灯亮,下车来接,水溅湿他的鞋面和裤脚。 “在那别动,我来接你。” 程景行让她待在琳不到雨的楼道里。 莫爱不听,深呼吸,直冲进雨里。 豆大的雨滴拍打在她脸上,她睁不开眼,脚步依然不停。 她知道他能接住她,他一直都能。 她扑进他怀里,如浮萍找到了根系,迷路的蒲公英找到了归途。 “乖,跟我回去。” 濡湿的发弄湿他白色t恤,她隔着涔涔衣料感受他的体温。 紧紧抱着他,再次听到他的心跳,她感到又活过来了。 程景行没问发生了什么,她也庆幸他没问,她自己都无法接受这难以启齿的身世。 夏天结束前,她再也没有回去,直到那天,莫如梅告诉她债主上了门。 她回到家里,看到一片狼藉。 莫如梅一脸哭花了的妆容,坐在翻倒的桌子上,点燃烟,对她说:“钱已经收到了,你和他分手吧……” …… 回想那天的种种,细节依然清晰。 现在忆起,她还是能感受到雨水砸在身上如石砾,莫如梅清晰的语句,字字都像冰晶,刺进骨缝里,生根裂变,扼制着她的活力,让她自卑自怜,把自己关在名为“不配”的牢笼里。 离开程景行的那一天,她其实也舍弃了原本的自己。 第115章 二十二号有人等 “在想什么?”程景行环抱在她身后的手,拍了拍她的背。 莫爱沉沉道:“想你说不要用他的错误,惩罚自己。” “想明白了?” 莫爱扬起头,迎上他目光说:“景行,我看不清,我是在讨厌他,还是在讨厌我自己。” “过去我一直躲着,没有想要面对这个身份,只要藏好,我就不用面对。我不痛,也不开心,好像我开心,就是不应该的,我只希望捱完一生,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也算圆满。” “但你出现,你要我去想,要我去面对,我一旦去想了,就会变得自私,变得贪心,想要更多,想要我曾想过的未来,即使让你也要承受这样的耻辱,我还是想要你。我讨厌自己这样想,我连自己都不爱,又怎么去爱你。我好怕,有一天,事事不顺的时候,我们吵架的时候,你会怨我让你走了这条路……” “我不会。”程景行的声音平和坚定。 莫爱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挤出来,弄湿他的领口。 长久的压抑,强装的若无其事,都被瓦解。 她无人去述说这些,除了他,也没人能懂这些。 她想起被莫如梅关在狭窄储物间的时候,反锁的门,凝滞的空气,停电后的一片黑暗。 她拍打着门,指甲划在坚硬木门上,木屑嵌进指缝,钻心疼痛,铁锈腥味,都不能阻止她拍打呼喊的求生欲,直至缺氧晕倒。 而此时,有一扇门已向黑暗中的她敞开,告诉她可以结束孤寂,她却失去了勇气。 在远处欣赏风景久了,便害怕进入风景后,会有一星半点的失望。 信仰的崩塌,远比孤寂更能摧毁她。 “信我,我不会。” 程景行再说一遍,她若不能坚定地去相信他,他再多解释都无用。 他扒开她捂脸的手,倾身压住她,手肘撑住床面,没给她太多重量。 唇覆上她湿润的眼,极致轻柔地吻着,吻她眼角,吻她脸颊,吻她烧红的耳垂…… 她拥住他,合臂不停攀紧他的肩,吻住他的唇,含吞他柔软的舌,循序渐进,她意识知道该停下,但情涌如潮,她犹如自己就要崩坏般越吻越深,越缠越紧…… 眼泪和着亲吻,搅扰本就不多的睡意。 不能做什么,他也没有阻止她的放肆索取。 在他这里,她可以耍赖,可以犹豫,可以反悔,可以不讲理…… 他知道他的底线是什么,他会守到最后一刻,他只要她的主动与坚定。 第二天清晨,窗口进来一阵风,白色窗帘动了动。 程景行醒得早,下床去关窗,顺便问在揉眼睛的莫爱要不要喝水。 莫爱说不要,他便又回来抱她。 两人再躺了半小时才起。 简单洗漱后,程景行换上备用的白色衬衣和黑色西裤,在书桌戴腕表。 看到桌上一只插着电的手机,拿起来看了看,黑黑的屏幕没有开机。 “你的备用手机吗?号码我存一个。”他转头看莫爱。 她在换衣,正穿着内衣裤,白色素净的款式,身上没有一丝赘肉,曲线的丰韵和紧致都恰到好处。 她侧身应他,茂密长发簌簌垂落胸前。 她套上连身百褶裙,走过来,看了眼手机,把厚重的长发从领子里拨弄出来,带出一阵发香。 “是我妈的备用手机,孟医生在医院找到的,我不知道密码,试了好多次都打不开。” 她不经意地说着,手上动作不停,收拾桌上的纸巾和待产包,等会得带到社里去。 程景行放下手机,说:“你想打开,我拿去找人给你解了?” 莫爱背好包,想了想。 她想解锁就只是因为好奇里面的视频,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资料,摇头说:“没事,我再试几次,实在打不开就收着吧,不重要。” 程景行点头,抬腕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他们一起下楼。 程景行先送莫爱去瞳安,在楼下的咖啡厅吃了早饭。 这里经常出没编辑部的各路人员。 莫爱咬一口三明治的功夫,已经跟三个同事打了招呼。 无一例外,他们眼神的焦点都在对面的程景行身上,连讳莫如深的微笑都如出一辙。 不一会儿,莫爱手机就收到了张果发来的信息:【郁金香先生来了?】 莫爱一口橙汁差点喷出来,生生呛进喉咙里。 程景行递纸巾给她,手掌落在她背上轻拍,两人离得近,他稍一滑眸就看到了她的手机屏幕。 “在你公司,我还有这个雅名?” “你送那束花是不是故意的?” 程景行笑着用纸巾擦手,道: “送花给喜欢的人,当然是故意的。” 莫爱微眯眼睛,凑近他说:“你知道我说的是,你故意让人知道我不是单身。” 程景行夸张地扬了扬头,伸臂揽住她的腰,俊朗眉眼微扬,道:“哦,你不是单身吗?男朋友是谁呀?” 莫爱:“……” 任谁打眼从程景行身边过,都会以为他轩俊样貌一定是个稳重谦逊的男人,只有了解他的,才知他玩心似孩童,真宠弄起人来,挺坏的,一套一套,没哪个女人能招架得了。 人络绎不绝往里进,咖啡厅变得吵闹。 程景行和莫爱走出来,新生的太阳正蒸蒸往上挂。 “上去吧,‘男朋友’要走了。” 程景行轻拂莫爱细碎的额发说道。 莫爱拉下他的手,摸到他手背上粗糙的拳茧,触感厚实干燥,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下个月……” 程景行拢住她软糯的手,迎着朝阳,水洗的碧蓝天空下,笑得温柔。 他伏身看着她亮晶晶的眼。 “二十二号有人等。” —— 季夏闷热,又到狮子座的季节。 编辑部空调老旧,轰轰作响,成天努力折腾,冷气依然盖不过暑热。 莫爱买了小电扇,挂在隔断中间,两边摆头,她和张果都能吹到。 自从开始谈商单,钱是没听着响,他们工位上的商家产品是越堆越多。 经常有粉丝来他们这里领公号赠送的礼品,领完总会打听檀樱和竹青的明星编辑。 “我是看简诚的卷首语长大的!!!” 莫爱觉得简诚听到并不会高兴。 一个个小姑娘,跟追星似的,走时,都要上人家编辑部门口兜一圈。 张果看到,就很无语。 “都不是我们号的目标受众,奔着礼品和编辑部来的,我们也很努力在做文章啊,光在给别人增加粉丝粘性。” 莫爱一听便知,张果又酸了。 他从檀樱出来,是被主编陈可薇排挤的。 时尚风向很多时候是大牌掌握着话语权,做时尚刊更多拼的是人脉资源,品牌关系。 陈可薇任主编后,钱是赚得不少,但杂志的发言权弱化了很多。 而张果在她那儿是个异类。 他报的选题更具实验性,挖掘小众品牌,提出对大牌设计理念的质疑、解读和分析。 主张杂志要保持初心,要站在客观和行业的高度去反映时代风向,而不是给大牌当宣传通道。 与陈可薇的观念严重相悖,她哪里还能容得下他。 她趁人事变动,直接把他踢去了新媒体。 张果在关晓柠那闹过一阵,后来也想开了。 社里改制后,自负盈亏,更需要像陈可薇这样能赚钱的。 领导们肯定向着她,不可能因为一个普通新人更扞卫杂志初心而让她不痛快。 到新媒体后,张果也挺认命的,除了稿费比以前掉了一大截,工作与莫爱搭班子,还是挺愉快的。 他觉得自己捡了个宝。 莫爱的文字功底一点不比专攻文学的竹青编辑弱,更是甩那些写惯了商业吹捧文的檀樱编辑几条街。 得益于她在文字上涉猎极广,她适应能力也很强,能驾驭多种文风,推文的样式和逻辑,她拆几篇文就把握住了。 每周都会主动学着别的内容组,给公号推文数据做分析。 “你看这篇我们点击过了一千,有一半都是25到35岁的女性,证明这篇是我们群体爱看的,我再从这个方向多写几篇……” “你下次和我一起去妇幼的父母课堂吧,我们可以去加准爸爸准妈妈的微信,地推也不错的……” “……” 张果看她那么认真,对着每天几百的点击量,分析来分析去,不免有些心酸。 那天下午,等莫爱交了稿。 张果说:“关总牵头的子公司已经批下来了,周刊的刊号也拿到了,各编辑部都在推人过去。听说新拉来的合作方路子很广,很有钱。” 莫爱只当他又在讲什么八卦,眼睛没离开手上的杂志,嗯嗯回复着,表示自己在听。 张果站起身,用手中的五色笔“啪”一下轻戳她脑门,说:“你去那边挺好的,做城市生活,吃喝玩乐的内容,比母婴……还是有意思点,你去不去,我跟你去说。” 莫爱捂着脑门,睫毛扑闪扑闪,回过味来,张果在给她谋出路。 “主编,别抛弃我呀,”莫爱莞尔一笑,“是你说的,母婴知识我们女孩子迟早用得到,早知道早避坑嘛,比吃喝玩乐实用多了。” 莫爱笑得明媚无害,张果愣了一下。 他难得正经一回,见她拿自己的话呛他,明了她不想抛下他们的破烂小公号,顿时心口一热。 他性格中感性的部分本就多过理性,竟狠狠感动一把,说:“还是你有眼光,下午茶我请,随便点。” 他豪气地把手机丢过来,让莫爱点茶。 这时刚好邬玥来借人。 “张果,是不是听者有份呀。” 邬玥凑过来,挨着莫爱的头,一起看屏幕点餐,她们打算点个双人份的奶白。 邬玥是檀樱星座专栏的编辑,喜欢些古灵精怪的东西,跟张果关系不错,常来他们组玩。 见莫爱漂亮,身材娇俏,找她过去拍过几组专栏的素材图片,都是暗黑系的,朦朦胧胧的黑纱色头纱,不太见脸。 “借你们家莫爱用一下哈~” 邬玥把莫爱肩头一揽,象征性跟张果知会一声。 莫爱低语问她:“这次拍什么?” 张果敲笔,对邬玥道:“借人可以,你按p数给她算稿费。” “要你提醒,我能让她白拍么?” 邬玥没给张果好脸,转而问莫爱:“我记得你是狮子座吧。” 莫爱点头。 “什么血型?” “a型。” 邬玥灰黑相间的指甲支起莫爱小巧的下巴,道:“a型血狮子座的女孩,王者中的王者,你的外表好有欺骗性呀,这个月专栏的星座女孩就是你了。” 第116章 我想见见这个人 檀樱是半月刊,到星座交替的那一期,杂志会找当月星座的女孩来拍专栏照。 邬玥难得遇到对胃口的狮子座女孩,直接把外联部联系的模特给拒了,要莫爱来拍。 棚内还在布景,莫爱躲在更衣室里给自己做思想工作。 她顶着一头爆炸卷,黑色束胸紧绑胸前雪亮,往下一直到胯都是白肤玉骨,下身松松缠着一条参差不齐的黑纱裙,通身外罩一层银纱,破烂又零碎,像被遗弃在黑森林的少女。 妥妥的邬玥风,莫爱不太理解这种审美,秉承敬业的态度极力配合。 背部布料少得可怜,莫爱的伤疤露了大半。 她从更衣室的帘子里探出头,把邬玥一把拉进来。 莫爱有些不好意思道:“有个情况,你给看看,这样行不行?” 邬玥疑惑:“啥情况。” 莫爱扒开外罩,银纱坠地,香肩一敞,后背深重如沟壑的疤痕惨兮兮地展现在眼前。 平面照片会把身体细节放大数倍,这疤是遮不住的,虽然可以用后期,但也会增加工作量。 她想看邬玥的意思,如果觉得实在……有碍观瞻,她就换一身衣服。 邬玥看得惊心,惊讶很快转为怜惜,说:\"应该很痛吧。” 莫爱愣了愣,低头笑了,说:“疼死了。” 言毕惊觉,这道自己都不愿看的伤疤,如今,她竟也有了向他人展示的勇气。 邬玥给莫爱重新披好外纱,来了灵感。 让化妆师调整了莫爱脸上深色系的妆容,改成森女的灵动清新素面妆。 莫爱皮肤本就白腻,不用多做修饰就有了空灵纯真的美感。 化妆师叹了一句:“有谁受得了,天使的面孔和魔鬼的身材。” 照片拍出来,莫爱似一尊透亮的完美瓷娃娃,而她背上的疤打破了这种呆板的完美,让人知道她不是个娃娃,她会受伤,伤口会愈合。 她有鲜活的、破茧的、离经叛道的生命力,像强韧的荆棘突破身体束缚,奔向自由的森林。 邬玥很满意这套造型,跟摄影师研究审阅数百张照片,最终大力拍了一下桌子,喊道:“就这个了!” 莫爱如释重负,看到那些照片拿去修片排版,心中忐忑,她只希望程景行不会去买下一期的檀樱。 邬玥把挑好的几张照片原片发给了莫爱,说:“我要他们都修出来,你当写真留着。” 莫爱划动照片,认不出来那是自己,略感羞怯,扯扯嘴角说:“谢谢,我………就这样留着,挺真实的。” 邬玥:“哈哈,我也觉得,原生的更好,发给你男朋友,看他什么反应。” 莫爱苦笑,她可不敢发给程景行,只把照片转了几张给严苓。 严苓回信:【哇………腿不错,回来给我摸。】 莫爱:【几时回?】 严苓:【下下周,你来公寓,陪我倒时差。】 莫爱算了算时间:【好,我正好有事想跟你说。】 杂志出刊那天,办公室照例送了一套给每个编辑,莫爱看到自己的照片印了整版,满满一面,当做星座专栏的封面了。 她头磕倒在桌面上,乱发盖住整张脸。 几个要好的编辑小群里全在拍她。 颜小滟:【狮子座女孩出来冒个泡,你那疤很有意境,@邬玥你请的哪个特化?】 邬玥:【那不是画的!】 露潇潇:【………有故事】 何子盆:【a型血和狮子座,怎么就王者了?血型和星座有关系吗?】 莫爱:【同问。】 何子盆:【正主都不懂。@邬玥】 邬玥:【占星师的分析自己看杂志!】 莫爱撑起头,翻开杂志,找到占星师的专栏文章。 文章里对每个血型的狮子座都做了简单分析。 a型血狮子座:有狮子座的浪漫、自信和实践能力,也有a型血的冷静理性,矛盾的特征让人捉摸不透你,但你有狮子的纯真,很受欢迎,人缘极好。呼朋唤友的能力在你身上很显着,理性的头脑遏制狮子的冲动,理智果敢兼备,王者中的王者。 莫爱读着读着,翘起椅子,心想这说的不像她,倒是特别像程景行,他也是a型血狮子座。 笑意渐浓,张果站到她身后都不知道,乍听见他调侃道:“白天发什么梦呢,笑成这样。” 莫爱手中杂志掉下来,猛然回头,先看到了一捧素白骨朵,白皑皑的,然后是张果不正经的抽笑。 “前台收到的,你的花,你跟郁金香掰了么?这次是谁?这什么花呀…” 莫爱忙站起身,接了花,翠绿花蒂,洁白花骨,如散发清香的串串珍珠,她欣喜地抱了满怀。 “槐花。” 她拿出插在花间的卡片,翻开白色卡纸,上面是程景行英挺遒劲的字迹—— 景园的槐花开了。 莫爱捂住嘴,这一捧花绿梗鲜嫩,花苞精神,可以想见从花枝上剪下没多久,可能不过一天,从镜湖飞过来,经他手,又送予她。 费尽周折,只为提醒她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 铃声轻灵,程景行把杂志合上,指间捻着一块玻璃种冰紫的翡翠料子,徐徐踱步到庭院茶案前沏茶。 无风,铃音却吵个不停。 程景行看一眼廊下,曲少言踮着脚,还在敲弄那只铃。 “这铃怎么在这?”曲少言没好意地笑着问。 程景行把一只秘色瓷茶盏放到桌对面,说:“喝茶。” 曲少言走过来,坐他对面的位子上,仰头,一手撑桌,望着院中绿荫浓重的槐花树,只见绿叶不见花,道:“情种呀,少爷,景园的铃,景园的花,你都给她搬来了,怎么这树还不开花呀?” 不往人痛处上扎,这人就不会说话。 程景行眉头轻蹙说:“不会聊天,可以不聊,说事。” 曲少言拿起茶杯,喝水似的倒嘴里。 “赵泽去林市了,水杉林的项目梁家没有放弃。” “不是梁家,”程景行目光凌然说,“是赵泽。” 曲少言敲桌要他再倒茶,道:“梁家女婿要逆袭了?不跟梁茗贻一条心,没人买他的账。” 程景行端起紫砂壶往空盏里倒茶,回说:“与吴明森合作,看着像是梁姨因为我和莫爱的关系,要教训我,但我跟姑姑打听过,最早来找吴明森谈合作的,是赵泽,他利用了我和莫爱的事,引导梁姨找了吴明森。” 曲少言恍然道:“他不想让你在本立做大,他们好继续用正华吸本立的血,那他们合作很久了?” “嗯,我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茶盏又空了,曲少言把着宽边盏口,在桌上打圈,不费几分心力就想明白了。 “本立这么大棵树,有几只虫太正常了,董事会一个个你都得叫声叔啊姨的,左一个右一个挑起事儿来,你压不住,不如养肥一个来牵制所有。吴明森是你爸留给你肃门楣、立威名的踮脚石。” 要制住这么大的利益集团,光靠血脉、恩义、制度是远远不够的,最不能少的是手腕。 程景行想过这层意思,终归是不想走到那一步。 “吴明森不难猜,我看不明白的是赵泽,”程景行眸色渐沉,“他不想莫爱靠近我,又助吴明森来对付我,挑拨我和梁姨的关系,让我们两家失和,他的目的是什么……” 曲少言挑眉笑道:“谜底有时候就在谜面上,真相常常是你觉得最不可能最不合理的那个答案。” 程景行磨转手中翡翠收进掌心,思绪腾转万千,把视线移向曲少言。 “他就是想要我们两家失和?” 曲少爷嘴角一扬,抖起放在案上的西装外套,搭在肩膀上,眼色懒倦地道:“梁家的关键是梁茗贻,景少爷,不要掉进别人的陷阱。” ——— 路过编辑部的落地玻璃窗,梁茗贻看到一张桌子上的花瓶里,用清水养着一团槐花。 在颜色杂乱、堆满各色商品的卡座间,白色是难得的素净。 午后阳光一照,像个小灯泡亮着,远远一眼就能看到。 关晓柠快步在梁茗贻前面引路。 她观察入微,很快警觉到梁茗贻明眸透亮中,一闪而过的冷硬,心道不好,是不是自己哪里招待不周了。 半小时前,关晓柠才收到梁茗贻要到访杂志社的消息。 急匆匆安排了接待事务,又给去市宣传口汇报工作的社长崔涛岸打电话,召他回来。 崔涛岸一听是梁氏金控的董事长到访,急忙从市里往回赶。 梁氏金控的下属风投公司刚投了三千万给瞳安的子公司,合作周刊项目。 合作全程,瞳安都只能接触到风投公司的中高层。 梁氏金控作为风投的上级集团,随便一个项目经理手上都是上亿的项目,根本不会在意他们如此体量的文产项目,更别说会有高层亲自到访。 今日也不知刮了什么风,把金控的董事长都给招来了。 一行人诚惶诚恐进了贵宾会客室。 梁茗贻在主位沙发上落座,环视这一屋黑压压的人,仰头对站立一旁的关晓柠温和笑笑,说:“关总吧,不好意思,我临时来的,没提前打招呼,你们不用张罗,我是来办点私事的。” 梁茗贻说话很慢,就是这种慢,像是蓄着饱满的力量,徐徐施给对方,让人感到不那么盛气凌人,又着实威严,不可轻视。 关晓柠心提到了嗓子眼,面色依然温温柔柔的,俯身说:“梁董,我可以帮您做些什么?” 梁茗贻轻扬秀眉,笑容和煦道:“我儿子有拜托你照顾一位朋友,我想见见这个人。” 第117章 如果我说不呢 莫爱与房东阿姨谈好了提前退租。 阿姨做事规矩,一定约她当面签署退租协议,避免以后扯皮。 “你是提前退的,押金退不了的啦,租房协议里写清楚了的,这话我得跟你说清楚。” 阿姨戴着老花镜,镜片挂在鼻尖,俯首抬眼看莫爱神色,判断这丫头会不会事后又来找她退。 她交房租总不及时,时有拖欠,可见手头紧的哩。 莫爱很干脆地签好退租协议,说:“阿姨,我清楚的。” 有了黑白字据,阿姨眉开眼笑。 忙接过协议,放到文件袋里,拉好拉链,取了老花镜,笑得眼纹绽开,嘴上还在抱怨:“哎呀,你这么突然退房嘛,我还得再找租客,也不知什么时候租得出去,又得出一笔中介费的。” 见莫爱利索地收拾桌上物品,还起身付了茶钱,阿姨收了眼镜,关心道:“小姑娘,你怎么的要搬走呀?还在海城不?” “还在海城。” “搬去哪里?” “东区弄堂那片。” 阿姨讶异,“哎呦,寸土寸金呀,那边租房贵得嘞~” 莫爱笑了笑,心想确实挺贵,得搭自己半辈子给那人。 没时间多聊,她是临时跟张果请假出来的,没走请假流程。 客气与阿姨道:“我二十二号,就是下周日,会把东西全部搬走,您要约租客看房,麻烦等到我走之后。” “哦哦,好说的。” 着急忙慌回杂志社,在电梯里,莫爱突然接到关晓柠电话。 头脑一抽,想不出会是哪桩事。 她进社后,在公在私都与关晓柠没有多少联系。 她急忙接听。 关晓柠在那头压低声音道:“莫爱,你在哪?赶紧回社里。” 人倒霉起来真是没有道理。 天天加班无人见,临时溜号被人逮。 莫爱手心出了冷汗,问:“我马上到了,关总,什么事呀?” 关晓柠焦急说:“梁董事长……哎,梁穆的妈妈来社里找你。” 电梯“叮”一声,钢铁厢门从两边推开。 莫爱耳畔嗡鸣,双脚顿感沉重。 梁茗贻来找她,能有什么好事情。 这一天……来得有点猝不及防。 她挂了电话,稳稳心神。 她安慰自己,她已做了决定,她想过怎么面对。 对,她想过的。 见到梁茗贻,不能露了怯,全世界的人里,她最是不能对她露怯。 父母不是她能选的,她也是赵泽出轨的受害者。 她没有对不起谁,不受任何人的威胁。 纵然梁茗贻商业手腕强悍无匹,也奈何不了她一个小女孩要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走出电梯时,她心绪已沉稳许多,看到杂志社门口,一排黑色制服的随行人员站立两旁,应是梁茗贻带来的。 走过两刊编辑部的落地玻璃门,莫爱感觉到齐刷刷的目光,粘在自己身上。 陈可薇和简诚在贵宾室门外站着等候,气氛格外凝重,看到她来,疑惑的眼神也都投了过来。 “可算来了,”关晓柠从前面走过来拉住她手腕,“梁董等你……”她翻腕看看表,“十分钟了。” 莫爱:“……” 贵宾室门被推开,莫爱看到坐在最里面沙发上的梁茗贻。 她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淡青灰色的西服套装面料轻薄而独具垂感,成套佩戴的珍珠项链和耳坠色泽柔润,与她气质相得益彰。 梁茗贻的五官端方,眼容疏阔,并不锐利,长年保养得宜,极显年轻,身段还保持少女时的匀称纤柔,好似岁月只磨砺了她的心性,不曾败过她容颜。 她周身气场撑得足,叠着腿独独坐在那儿,什么也不说,已叫人感受她的骄矜与贵气。 再看莫爱这边,绑带球鞋,蓝布素裙,白色t恤。 为了方便带文件,今天还特意背了双肩包,跟个学生似的。 来时奔跑,头发一绺绺的纷飞凌乱。 素面寡淡,留白过多,还显出些血气不足的颓唐。 唯是那双眼,似水似晶地亮着,澄净清明,直直看着人,像一眼能将人看穿,灵得很。 关晓柠说一句“你们慢聊”,便退身出去,关上了门。 莫爱站在门边没动。 梁茗贻叠腿换了一边,白色的高跟凉鞋在窗影间轻晃。 墙壁挂钟指针走动的声音变得响亮。 她们保持适当的沉默,已昭示了心照不宣的芥蒂。 “我一直希望,我们永远不要见面。” 梁茗贻先开了口。 她这般温和微笑着,说的却是鄙夷狠绝的话。 莫爱沉默回应,她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 会客室明亮,商务座谈的布置格局,空旷且秩序感强烈,论资排位的座椅摆放,更将两人的悬殊拉远。 梁茗贻起身向她走过来,到近前时停下。 居高临下地仔细看了看她眉眼,唇角扯笑说:“是个美人胚子,跟你妈一样。” 后半句语气加重。 莫爱眼神锋利起来,此话提到莫如梅,听着极为不善。 暗示她们母女相像的并不只是美貌,还有对男人的心思。 莫爱心火燃起一簇,挺直了腰,直视梁茗贻说:“梁董不想见我,却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夸我漂亮。” “性子也和她一样烈呢,”梁茗贻松快地双手抱胸,辣眼的帝王绿翡翠环在她皓腕上,横在她们之间,“不瞒你说,我觉得挺对不起你妈妈的,毕竟当年,赵泽是因为我,才与她断绝往来……” 并非梁茗贻有意横刀夺爱,当时张泽对她展开追求,她并不知道他在镜湖还有一个女朋友。 婚后,莫如梅找到了家里,闹了一场,说梁茗贻是小三,梁家大小姐哪受过这等打击。 好在梁父梁母都不在家,这事让赵泽压了下去。 事后,赵泽向梁茗贻坦白,他与莫如梅青梅竹马,曾交往过几年。 莫如梅长期照顾他,给他经济上的支持。 追求她时,他的确没有跟莫如梅分手。 结婚后,他们已经说清楚,不再联系,他没想到她还会来闹。 解释完,他拉住梁茗贻的手,说:“茗贻,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你不能再接受我,想离婚,那我净身出去,但我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爱你。” 梁茗贻嘴上强硬,心却是极软的。 想想,谁都有过往。 背叛最让人愤怒的不是背叛本身,而是背叛后的拒不承认,和不以为意的理直气壮。 赵泽愿意和盘托出,梁茗贻愤恼之余,却也觉得他的坦诚很可贵,他又拿那些话来求她,新婚热恋,她发再大的脾气,心里还是想要爱他的。 这事彻底揭过,还是因为梁茗贻的怀孕。 双胞胎出生,逐渐长大,他们夫妻感情甚笃,这桩旧事无人再提。 直到梁穆高中时,梁茗贻在他嘴里,听到了莫爱这个名字。 说她是程景行喜欢的女孩,梁茗贻更多了一份在意。 程景行是程家长孙,本立的继承人,还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这样的人最适合与她宝贝女儿相配。 她本想等梁沐沐上大学了,让她与程景行多接触接触,看能不能撮合他们的婚事。 忽然听到程景行有喜欢的人,一开始没觉得什么,年少时的情窦初开,也不能完全当个真。 但她还是多了解了一下这个女孩的情况。 这一了解,着实把她自己吓着了,这女孩竟然是莫如梅的女儿。 一探下去,越查越深。 查到赵泽与莫如梅分手时,莫如梅已经怀孕。 更让她震惊与痛心的是,赵泽一直与她有来往。 她沾赌,欠了债,赵泽好几次动用公司项目投资资金帮她还债。 资金运转的手法高明,逻辑缜密,不细查,根本看不出痕迹。 查到最后,梁茗贻整颗心都凉了。 她没与赵泽理论对峙,是因为他与莫如梅只有钱款的往来,并没有越轨之事。 一场夫妻,赵泽作为丈夫,在梁家处处周到,事事细心,孝顺她父母,敬她爱她都是真心实意的,这么多年也骗不了人。 那莫如梅既已生下孩子,他知道了,要真是铁石心肠,不管不理了,她也会觉得他无情无义,不是个人。 只是,既然他们无私情,只是因为孩子和债款,他又何必瞒着她呢? 难道她梁茗贻就这等气量,会去为难她们这对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的母女? 这才是她真正怨上赵泽的事。 再三思量,她对赵泽还是有感情,但这种会介怀一生的事,她也不能轻轻松松过去。 最后在家里与他分了房,谁也没说破这事情。 “你妈悄无声息地生下你,独自抚养,一个女人也挺不容易。” 梁茗贻说着,怜悯中有两分真意。 “我也是当母亲的人,懂她无法割舍孩子的心。权当我是不想苦了你这个无辜的孩子,并不与她和赵泽计较,赵泽给你们些帮衬,我也当不知道的。” 莫爱抿紧嘴,唇线已压成一道白线,好似她能长这么大,全仗着她这么多年的“不计较”。 “你妈妈走了,我们这代人的恩怨也不必说了。你也是挺好一女孩,你爸对你不起,让你缺了父爱,说白了,也是我们这些大人没料理好自己的事,连累你一个孩子。” 梁茗贻转了转腕间手镯,目光轻转到莫爱脸上说:“你爸想补偿你,想办法给你钱,你也给捐了。我知道你喜欢文学,大学没读完是你的遗憾,那我送你出去读,学校任你选,以后想做什么我都支持,好不好?” 施恩施得如此婉转动听,莫爱觉得莫如梅都没这么为她考虑过,但那话外之音确是要夺走她最珍视的人。 莫爱揭破说:“支持我的前提,是要我远离景行。” 梁茗贻笑了,道:“你明白就好。” “如果我说不呢?” 第118章 爱情是无力的 逆光的浮尘在空中翻滚,不明去向地飘荡游移。 梁茗贻的香水沁然清凉,像新剥开的柑橘,但这清甜晕在剑拔弩张的空气中,染出了不合基调的硝烟味。 “你要跟谁谈恋爱,我是没资格管教的。” 梁茗贻泰然,不怎么斟酌语句,张口就来:“我们梁氏与程家关联太深,利益不讲感情,只讲亲疏与信任,你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愉快的关系,程景行还因为你,拒绝了沐沐。换作别的女孩我也就算了,但偏偏是你。程景行若真让你进了程家的门,我与程家的合作也就到头了。” 莫爱只觉得热血在往上涌,尘封在记忆里的恐惧像被人解了封条,一瞬冲出,黑压压笼罩着她。 莫如梅的话仿佛又回到了耳边—— “你是个普通女孩也就罢了,他跟你在一起,顶多是不能与梁家联姻,程家受点损失,不至于得罪谁。” “他如果因为你,拒绝跟真正的梁家千金结婚,那就是在跟梁家作对。” …… 她们口中一声声的劝告、威胁,如无形的钟摆,在不同的时空中,同频摆动,叮当巨响在脑中回荡,从五年前开始,就搅得她乱梦颠倒,不得安睡。 她还来不及整理表情,梁茗贻再次逼近,压低了声音说:“程景行现在受多少关注,你做媒体的不会不知道。你的身份一旦曝光,他会受到多少非议,你想过吗?盯着他、想要把他拉下来、想看他笑话的人大把,拿你做文章,让他身败名裂,让我们两家都难堪,你以为程家还能容得下你。我送你早些离开,是为你好。” 似一切都是她生不逢时的过错。 她还未做动弹,已有命运的警钟不停敲响,这里不能走,那里不得去。 过去懵懂,被莫如梅警示,还顾念着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她害怕了,退拒了,顺从了。 而如今,差不多的意思由梁茗贻口中说出,恩威并用,句句在理,言辞技巧比莫如梅高明了数倍,她却觉得真意欠缺。 没有感情羁绊的非难,就是彻底的冒犯。 她忽而想起在景园的那天夜里。 香案上,程景行褪去她衣裙,与她对峙时,凝望她的眼神,寂寥又伤情。 他说:“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无关紧要的人你都上了心,最重要的事放在你面前,你都视而不见………” 他的吻炙热缠绵,一次次都在告诉她什么才是她应该放在心上的…… 爱人的深情,旁人的非议,在她心中孰轻孰重,毋庸置疑。 她泯然微笑,奔流的热血像一匹被驯服的烈马,停下了冲杀的马蹄。 她不会再做蠢事。 “梁董说的道理我都懂,我也放下过。” 莫爱平静脸庞上,透出一股不可一世的笑意:“五年的时间,我和景行,除了受了一场折磨,什么也没改变。你们口口声声的为我们好,到头来只是为了你们自己安逸。你说我无辜,说我挺好一女孩,却又处处拿我身世难堪为理由,说我不配进程家,我给你们难堪。那我请问,你们三代世交的关系真就会因为我跟景行谈个恋爱就岌岌可危了?梁董,到底是我可怕,还是你们本就有嫌隙,信心不足,虚张声势。” 呼吸的频率在加速,梁茗贻面对多高级别的商务谈判都未显出此刻的仓皇。 她怔了怔,很快修整好情绪。 小看她了,这一刹措手不及的慌乱,是她太轻敌。 “小姑娘,伶牙俐齿呀,”梁茗贻调笑着,却没有刚刚咄咄逼人的气势,“你真的爱程景行吗?难道你要看他与家人闹翻,在本立举步维艰,你才能明白,爱情是多么无力的东西吗?” 莫爱心口一阵酸涩,她明白梁茗贻这话是真意,这会是她与景行在一起后,要面对的事实。 “爱情是很无力,”她垂下头,缓缓说,“因为学业、异地、疾病、工作、父母反对、资产不匹配而选择分手的情侣十有八九,比比皆是。都说爱情美好,但爱情恰恰最不被世俗看重,是最轻易会被放弃的那个。你认为我爱景行,就应该希望他好,我也认同。但这个‘好’,得是他自己说的‘好’,不是别人认为的、世俗意义上的、非要给他硬安在身上的‘好’!” 她再次抬眸,看向梁茗贻的眸光里,有一种难言的壮烈。 “他说他要我,我就会给他。他说我在他身边,是他想要的那个‘好’,我就绝对不会离开他。爱情是无力,但它是我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我什么也不换。” 银货两讫的交易不会再发生,如果他们必然要经过这场狂风暴雨,那她这次会握紧他的手,雷霆万钧,她也会千次万次地奔向他。 梁茗贻眼帘落低,目光在莫爱冷白的面容上巡了又巡。 她完全不似莫如梅的泼辣市井,反而是温吞言语中有迫人的气势。 不可名状的熟悉感打乱了梁茗贻的思绪。 那日也是如此。 她在问夏,赴程景行的约,在庭院里看到这女孩的第一眼。 乍然相逢,那股神气,以为偶遇了曾经年少的自己。 当时只觉得形似,没多在意。 现在与她辩理,却是连这倔性都极像。 她烦丝一搅,语言组织不起来,只能作罢了。 “我助理会给你联系方式,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找我。” 梁茗贻不多说,视线很干脆地移开,大步走去门边,拉开把手,外面的人全都抖了一下,迎她出来。 莫爱站在原地没动,听到关晓柠的声音说:“梁董,我们崔社长马上回来了……” 梁茗贻道:“我还有行程,替我跟他致歉,一点私事,搅扰了你们,实在抱歉。” “您好不容易来一………” 关晓柠还欲留客,梁茗贻的助理已经拦住了她。 之后,脚步声此起彼伏地走远,莫爱背靠到墙上,冷汗润湿衣服,空调风吹得她打了个激灵,这才发现腿有些颤抖。 张果冲到贵宾室里,看她扶墙就要栽倒在地,马上上去扶着她肩膀。 “老联系不上你,这是怎么了?”张果见她额角沁出了汗水,“哪里不舒服?” 莫爱意识飘忽不定,手扯着张果的橙色口袋,说了一句:“糖……”,就再没了声音。 第119章 补这儿 睁眼已是第二天,不知道是几点,淡淡消毒水的味道,人声嘈杂。 眼皮艰难睁开,明媚阳光挤进眼缝,眼前一白,手腕抬起,遮了遮光,马上就听见张果的声音:“莫爱,你醒了?” 莫爱头痛欲裂,撑着后背坐起来,发现自己在医院急诊室的病床上。 床两侧都拉着蓝色落地帘,病床间来来往往的是医生、护士和家属。 她手上插着针,床边坐着穿一身墨绿色运动服的张果。 “我睡了多久?”莫爱问,看床头柜上有没有手机。 张果走过去把背包递给她,说:“昨天下午,到现在,也就快一天吧。医生说你低血糖,给你打了葡萄糖,睡醒了就好了,邬玥非要回去给你煲糖水,她刚走没多久。” 莫爱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他,道:“你们昨晚都在这里陪我吗?” “我和邬玥刚来的,昨天我们把你送来医院,想联系你家里人,没有电话,我让人事姐姐查了你的档案,你怎么连个紧急联系人都不写?” 张果帮她拧开一瓶矿泉水,继续说:“后来是关总,说她认识一个你的朋友,说不定能联系到你家人,就给你朋友打电话了。” 莫爱举着水杯,想了一会儿,关晓柠能联系到的朋友—— “她给梁穆打电话了?” 张果点点头道:“对,是他。” 莫爱松了口气,喝一口水,说:“他应该还没回国,给他打电话也没用。” “谁没用?” 帘一拉开,梁穆提着东西走到床边。 他身上休闲版型的白色衬衫袖口有不少褶皱,身形高挑,清明眉目下有浅浅暗影。 全因他着实生得俊逸,这点倦色并不影响他风清月明的爽利。 他皱眉看着莫爱,怨说:“在这守了你一晚上,还说我没用,你良心呢。” 莫爱好似喉咙里卡着的不是水,而是一口难以下咽的苦药,好不容易顺下去,道:“你……不是在巴黎吗?苓苓下周才回呀。” “沐沐过生日,我先回来了。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低血糖,老毛病了。你妹过生日,不就是你生日吗?” “我在巴黎……提前过了。” “……” 猝不及防被喂了口狗粮。 莫爱放下水,会心笑笑,心里紧接着又涌起复杂的酸涩。 梁茗贻前脚刚对她威逼利诱,梁穆后脚就来医院照顾她一晚。 她与梁家人该说是冤家路窄,还是缘分匪浅。 一时是仇敌,一时是挚友,缠缠绕绕的,很是怪异割裂。 梁穆放下手里的零食袋子,去叫医生过来。 医生检查了莫爱的情况,嘱咐她要加强营养,吃饭一定要吃主食,不要跟人学减肥,吊完水就可以走了。 医生走后,梁穆从零食袋里,拆了包给她。 她从昨天晚饭就没吃,现在感觉胃里难受,囫囵吞了几粒。 梁穆说:“挂完水,出去吃饭。” 他说着,丢了包巧克力豆给张果。 他们昨晚已经见过,都是话多又自来熟的人,照面两次已经不见外了。 梁穆在莫爱床边的木椅上坐下。 昨夜,他在这椅子上硬坐了一晚,守着莫爱的点滴。 以前梁沐沐发烧,高热不退,他也曾在家和家庭医生一起陪床照看。 莫爱是第二个得他这种照顾的人。 其实他是想过让家里做事仔细的阿姨替他代劳,但看着莫爱面如白纸,睡觉也皱着个眉。 他老有种心绪不宁的感觉,这感觉像一枚钉子,把他钉在这张坚硬的木椅上,熬了一宿。 现在,见莫爱气色恢复不少,梁穆欣慰地说:“你要今天不醒,我就得叫程景行回来了,他昨天刚去林市出差。” 莫爱哦了一声,心道也许梁茗贻昨天突然来找她,也是算准了程景行不在海城。 “我都没事了,你就不要告诉他了。” 莫爱说着,往嘴里塞了口兔子形状的,绵密的甜味在口腔里化开。 张果八卦嗅觉敏锐,说:“这个程景行是……槐花先生?” 莫爱无语地瞥他一眼。 梁穆在一旁呵呵笑了:“他是不是故意送花到你公司,这招我教他的,给你挡桃花。” 莫爱:“……” 水吊完,护士来拔了针。 莫爱问张果等会是不是还要回去上班。 张果说:“关总给你放了假,你回去休息吧。我等会要回社里准备一下,下午郑教授的采访,我去就好了” 莫爱想起,今天是跟孟育之约好的,去他家采访郑海蓉的日子。 “我没事,我下午跟你去。” “你真的可以吗?别勉强。”张果不放心道。 “我可以的。” 第一次采访的机会,她不想错过。 梁穆听了他们的对话,问:“郑教授是郑海蓉吗?孟育之的妈妈?” 莫爱点头。 “是去他们家吗?” “是的。” “吃完饭,我跟你们一起去,刚巧下午沐沐在那边,我要去接她。” 莫爱应了一声,没说什么,继续收拾手中物品。 吃饭时,关晓柠和邬玥也过来了,梁穆让人在小东庄订了包房,他做东请客。 席间有梁穆和张果活跃气氛,又都是年轻人,关晓柠一向也没领导架子,一顿饭吃得有说有笑,毫不拘束。 莫爱是真饿了,话不多,专心干饭,东星斑吃了半边,灵芝唐排喝了一碗。 梁穆给她单叫了一碗黑松露浇面,要她在汤水填饱肚子前,赶紧把主食吃了。 最后,莫爱还留了点缝,把邬玥带来的桃胶木瓜莲子羹吃完。 邬玥拿手机看星盘,挑眉笑说:“木瓜多吃点。” 莫爱看她道:“为什么?” 邬玥邪魅说:“这个月星星的位置,对你有利,多补点,有用。” 莫爱疑惑看看自己道:“我今天补够多了。” 邬玥目光下移,在她胸前停下,说:“补这儿。” 舒张起伏的浑圆,藏在白色布料里。 莫爱顿时明了,羞红着脸,低头擦嘴。 第120章 异卵双生 下午,张果和莫爱回了趟办公室。 连连加班,办公室里都备了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莫爱昨天出了一身汗,又在医院折腾一晚。 旁边卡座的何子盆见着她,说她怎么还有一身班味。 不理他,急忙去洗浴室简单冲洗,换了套灰色的休闲西服,长发绑成马尾,在座位上化了淡妆,和张果一起带上资料和录音设备下楼。 梁穆的车就停在路边,司机给张果开了副驾驶的门。 张果坐进去后,后排的梁穆下了车,一把拦住正走过来的莫爱。 莫爱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不走吗?” 他笑了笑,说:“陪我抽根烟。” 办公楼下的便利店旁,有一排花坛,艳红的三角梅正开得绚烂。 梁穆摸口袋,从烟盒里拍出一根烟,没点燃,就夹在指间。 莫爱背身往栏杆上靠,多少能猜到他想说什么,主动开口:“你想问你妈昨天为什么来找我,是吧?” 梁穆低着头,看向别处,长身玉立的样子,即便愁容满面也风姿卓越,惹路过的小姑娘频频捂嘴回眸。 “关晓柠跟我说,你见了我妈之后就晕倒了。” “时间线上是这样,但我晕倒是因为我昨天中午跑出去办事,没吃午饭,不是因为你妈妈。” 梁穆把烟丢一边,走过来跟她并排靠着栏杆,说:“程景行一直挺尊重我妈的,我妈也看重他,你是知道的,她想要他当女婿,但我知道那不可能,程景行就没放下过你,硬把他和沐沐凑一起,沐沐也不会开心。但我妈不管这些,她把沐沐看得太重,可能程景行拒绝了她,我妈反应过激,竟然还来找你,我会……提醒她的不要再这样了。” 对不明真相的梁穆来说,他能为梁茗贻的行为做出解释和劝慰,已经让莫爱挺感动了。 只是不知道,他得知真相后,还会否如此推心置腹地看待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莫爱拍他肩膀说:“梁穆,这话你可能听起来怪,但我怕现在不说,以后我也没勇气跟你说了。” 梁穆讶异,狭长眼角拉成一条线,极认真地看她道:“你说。” “不管什么时候,什么身份,你都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我也希望你同样看待我,但如果不能,我非常、非常能够理解。” “理、理解?理解什么?” 梁穆开启了自己满分的阅读理解能力,还是听得懵头懵脑的。 莫爱拉他胳膊,催他快走。 “你说明白嘛,打什么哑谜,你们怎么总有秘密不告诉我~” “走啦,我采访迟到了。” —— 医院工作太忙,硕士毕业后,也没再交往过女友,是以孟育之一直没有置办自己的居所,还跟父母同住在西区碧波湖别墅。 郑海蓉替他看了市中心好几所高档小区,图片视频一条条给他发。 他每次手术下来,看到刷屏的信息,就回一个字——“好”。 好得敷衍,好得漫不经心,好得她一腔热情的张罗都变成了无用的白费力气。 “我要催得急了,他就说我要把他赶出家门,我是那个意思吗?” 郑海蓉推推眼镜,慈眉善目地跟莫爱和张果拉家常,眉飞色舞讲她儿子的“累累罪行”。 “孩子大了就要有自己的空间,交个女朋友,晚上难道往我们这儿带吗?人姑娘怎么放得开,这孩子就是不长心。” 好开明的母亲,莫爱被逗得,嘴角扬上去就没掉下来过。 果真如孟育之所说,他妈妈是真的话多,极开朗热情的性格。 张果最是爱聊这种天,迎着郑海蓉的话说:“孟医生人中龙凤,多的是姑娘放得开,您放心,这种事不用催,有女朋友了,自然就不着家了。” 郑海蓉笑得爽朗,弯弯眼角显出细纹,丝丝目光投向温婉展笑的莫爱。 她小小一只,坐在绵软的乳白沙发里,背脊如有钢尺撑住。 妆容清淡,能看见皮肤底子极好,人是清瘦了些,身形却玲珑有致。 容貌是白玉泛着柔光,神色又是虔心带着韧劲,这样的女孩,郑海蓉一看就欢喜,便多打量几眼。 莫爱有些看出了端倪,不好意思地敛着眸,低声提醒张果开始正式采访。 郑海蓉明白得很,忙嘱咐阿姨端茶,切水果,很快进入正题。 张果按事前莫爱沟通过的采访提纲,依次提问。 从母婴胎教,到产后的恢复和心理健康,都有涉及,有些偏专业,有些偏日常。 郑海蓉事前做过准备,对答如流,又与张果和莫爱聊得开心,答什么都爱多举几个实际的例子,对照讲解。 阿姨切了果盘放在茶几上,手上还端了一盘上楼。 二楼孟育之的房间里,还有一拨客人。 梁穆和莫爱他们到时,梁沐沐已经在孟家了。 他们简单打了照面,孟育之就带梁穆兄妹上楼了。 莫爱猜想,他们来找的是孟育之,而非郑海蓉。 可能是所问之事,与孟育之的学科对口,而孟育之是肿瘤科的…… 她不敢多想,马上将心思集中到采访中。 张果叉了一块猕猴桃放进嘴里,问郑海蓉:“为保险起见,很多医院会建议高危产妇进行剖腹产,避免顺产的风险,您怎么看?” 郑海蓉说:“高危产妇的情况有很多,高龄啊,高血糖啊,双胎多胎啊,还有什么指标有异常呀,都可能被判定是高危产妇,但我觉得还是要看产妇和孩子的身体状态,不能武断。” 张果道:“能举几个例子吗?” 郑海蓉说:“比如高血糖的产妇,在孕后期,饮食控制得好,血糖指数没有大幅度飙升,不到用胰岛素控制的指征,等到40周顺产是可以的。” “但双胎的产妇,要谨慎一些,胎位和骨盆情况不能完全满足条件的话,千万别勉强顺产,还是建议剖腹。毕竟两个孩子,产检再全面,不到生出来的那一刻,谁都不知道他们真实的状态。” 此时,楼上有了动静,孟育之和梁穆兄妹从扶梯上走下来。 莫爱望过去,只见梁穆牵着梁沐沐的手,生怕她摔倒似的。 梁沐沐妆容一如往常的精致,藕色裹身裙素雅高级,卷发低挽在耳后,唇色如樱,面容浅浅有一丝忧色,梁穆似在轻声安慰她。 “说到双胞胎,这不就有一对嘛,”郑海蓉笑着招手,要他们过来坐,“他们俩就是我动的手术。” 梁穆让梁沐沐坐到沙发内侧,自己坐在边上,笑说:“海蓉姐姐,我出生那点奇闻轶事,我妈已经讲得全镜湖都知道了,您是要在海城再宣传一遍?” 郑海蓉拍梁穆肩膀,笑颜如花道:“就你会说话了,还海蓉姐姐。” 张果起哄,要郑海蓉继续讲细节。 莫爱发现梁沐沐神色比较暗淡游离,她们目光时有接触,但一触及就会立即弹开。 没交接几次,莫爱也不探究了,孟育之已经坐到了她身边,她不想让人看出她对梁沐沐的在意。 大抵是年少风光的人,退休后心态上都难以适应。 郑海蓉一提当年往事,总会滔滔不绝。 梁茗贻当年胎位不正,骨盆又窄小。 郑海蓉一开始就给她定了剖腹产,38到40周之间的日子任选,但要提前跟她约好时间,因为那年她在牵头几个临床医学的国际交流项目,行程很满,她主刀必须先排出时间。 梁茗贻也不啰嗦,找人算了日子,那年的八月十六日,请她回镜湖开刀。 一胎双生,一男一女。 郑海蓉把他们捧出来,男孩先出,一半身子出来,发现他内侧的手牵着另一只小手,是还没露头的妹妹的。 郑海蓉顺势一提,助理托住女孩的身子,一下子全出来了,非常顺利,兄妹前后相隔不过五分钟。 “手牵着手出生的?”张果大为感叹。 莫爱也是第一次听说,心道难怪他们兄妹感情这么好。 梁穆调侃说:“也就在妈肚子里还能牵牵,现在她可不高兴我牵她走。” 梁沐沐踢他一脚,道:“是你每次都不带我去点好地方。” 梁穆笑着不回应。 张果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打了个来回,问:“可能有点冒犯,双胞胎不应该长得一模一样吗?但你们……” 梁沐沐笑说:“我和哥哥是异卵双生,是不像的那种。” 郑海蓉点头,解释说:“一个卵子受精分裂的是同卵双胞胎,基因几乎是相同的,就跟复制粘贴一样。两个卵子分别受精的是异卵双胞胎,外貌会有差异。” 梁穆说:“我比较像我妈,沐沐像我爸。” 莫爱细细观察,的确如此,梁穆俊秀清朗的眉目和梁茗贻极为神似。 梁沐沐薄唇翘鼻,文雅端正的气质很像赵泽身上的书卷气。 莫爱心想,自己应该是像莫如梅的吧,牙尖嘴利,骨子里都是犟性。 郑海蓉摸摸梁沐沐的头发,道:“我记得你和你哥还是有一个相像的地方。” 梁沐沐疑惑:“哪里?” 郑海蓉拍拍梁沐沐的肩背道:“胎记。” 第121章 女朋友查岗 双胞胎出生后,梁茗贻麻药还没醒。 郑海蓉让助手将两个孩子简单擦干净,打电话给儿科医生来检查孩子身体。 交接给儿科之前,郑海蓉已经做了初步的判断。 两个孩子身体很健康,妹妹体重轻了点,但还好,没到要住保温箱的程度。 检查皮肤状态时,郑海蓉发现,他们两人后肩胛骨的地方都有一块浅浅的青褐色胎记,位置相同,形状也都是不规则的菱形。 郑海蓉确定那不是血管瘤,便没在意了。 她当时急着赶飞机去美国,那边的研讨会因为她已经耽误了一天的行程。 于是她将两个孩子交给儿科医生后,就去机场了。 “我还没问过茗贻,你们身上的胎记,还在吗?”郑海蓉看着双胞胎问。 梁穆一直没在意过,后背的位置平时不太看得见,那色块又比较小。 要不是前些天,洗澡时被严苓看到,跟他提起,他都忘了自己还有胎记这回事。 “我的还在,后背哪里,大概这么大吧。”梁穆用食指和拇指圈成一个小圈,比划大小。 梁沐沐愕然,回忆了半天,说:“我好像没有印象,我妈也没跟我说过我后背有什么胎记。” 大家不疑有他,包括莫爱在内都没把梁沐沐的话往别处想,还在猜测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 孟育之首先质疑郑海蓉说:“妈,你是不是记错了?” 郑海蓉冲儿子翻了个大白眼,道:“我是接生了很多孩子,但那是你梁姨,我能记错吗?!” 莫爱看过一些关于胎记的资料,大胆猜测:“会不会是蒙古斑,随着成长消失了?” 郑海蓉会心笑笑,道:“就说有聪明的,我刚也想说,沐沐的可能是块蒙古斑,长大就消了。” 梁穆说:“我怎么不消?” 郑海蓉道:“那你就不是的呗,你的就是胎记,一辈子都跟着你。” 梁穆:“……” 张果继续问:“这种消失的情况常见吗?” 郑海蓉说:“胎记也有很多种,蒙古斑大部分都会消,好多孩子一出生时,背后屁股大片大片的灰青,等到一岁的时候,你再看,白白嫩嫩的呢。” 张果:“哦,涨知识。” …… 聊了半小时,梁穆带着妹妹先告辞。 她们晚上还有个宴席,梁穆昨晚在医院,现在要回去休整一下。 梁穆给司机打电话,让他开车到门口。 郑海蓉简单嘱咐梁沐沐:“你跟育之多联系,有问题都问他,别跟他客气。” 孟育之扬眉对梁沐沐笑笑,让她安心。 郑海蓉又拉起梁沐沐一条细瘦的胳膊,从肩头到小臂,细数不下三块淤青。 “你看你这胳膊上……青的红的,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我练短……”梁沐沐看了看对面正在整理笔记的莫爱,把后面的字咽了回去,低下头,“海蓉阿姨,我以后会注意的。” 兄妹两人跟他们告别,莫爱礼貌地笑着,全程都没有跟梁沐沐说过一句话。 两人都感受到了彼此的回避,漠然的幽微浅伤在心里蔓延着,形成不敢轻易跨越的沟壑。 采访结束后,张果把设备和资料拿回社里,莫爱直接回了租屋。 洗完澡,倒在床上,硬撑后的脱力与疲惫渐渐反噬身体,骨头缝都是疼的。 意识朦胧时,她点开了好长时间没听过的那条录音。 “乖,晚安。” 二十二日就是下周日。 租屋里属于她的东西已经封箱,四个纸箱,三个全是书,其余衣物和日常用品极少,一个拉杆箱就装下了。 这些行李安安静静躺在床边,房间整洁干净,几近空旷。 猫可能不太习惯突然改变的环境,这几天都上床来,和莫爱睡在一起。 电话响了,莫爱撑住眼皮,看来电显示,一下子就清醒了。 她接听,点了公放键。 对着话筒唤了声:“景行。” 程景行那边的背景声很吵闹,有男有女,说说笑笑很大声,莫爱猜他是在应酬。 “梁姨去找你了?” “嗯,昨天。” “她跟你说什么了?” “不告诉你。” “……” “那你跟她说什么了?” “更不能告诉你。” “……” 莫爱手指缠着自己的发尾,学程景行的样子在手心里打圈,唇角微微扬着,呼吸声又轻又柔。 “梁穆跟你说的?” “嗯,刚发给我信息。” 梁穆算讲信用的,没把她低血糖晕倒的事告诉他,不然第一个问题不会是梁茗贻。 人声稍微远了些,应该是程景行走到了离人群稍远的位置。 “梁穆说你在林市出差,现在还在忙?” “一个酒局,推不掉,走不了。” “喝得多吗?” 莫爱知道程景行的酒量,一般不会醉,醉也是装的。 他最会用这等苦肉计,每次都哄得她缠吻不放,又不好推他,怕他是真难受。 “不多,还是醉。” “不多怎么会醉。”她轻笑。 “我想醉,乖,我想你了。” 早早就猜到他会撩拨人,莫爱还是把心弦送到了他面前,任他拨弄着。 心突突跳,好似从前没跳过一般,一拍抢着一拍来。 “你……早点回去休息。” “好,你快睡吧,晚安。” “晚安。” 电话挂断,莫爱把脸埋在猫软茸茸的背上,心里痒痒的,被搅了睡意,还在窃喜。 幸福最美好的瞬间,是临近时。 而前路未卜的程景行,就没那么好过了。 他单手撑在巨大玻璃幕墙上,外面一片墨黑幽绿的水杉林,包房里是灯火耀目的酒色男女,觥筹交错,喧哗热闹。 他离桌稍远,立在墙边,把手机收起,深深吁了口气。 身后站着的女孩才刚大学毕业,长得清纯可人,穿黑色西服和一步裙,端着红酒杯来向他敬酒。 动作怯生生的,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程、程董……这杯我敬您……” 程景行看她一眼,她的眼睛骤然闪动一下,水灵得像下一秒就能挤出泪来。 制服,一步裙,清纯样貌,水润杏眼,像谁? 还真懂得投其所好,但程景行只觉得是极大的羞辱。 酒局是吴明森攒的,请了书记罗叶明和住建、规划、市监口的一把,正华集团董事长余计华作陪,亲自安排席面。 上次程景行借孟锡春的力,给了林市一个教训,很多关系也翻到明面上。 一切敞亮了,反倒可以坐下来好好切割各自的蛋糕。 这场局就是为化解林市高层与程景行的隔阂而设,吴明森牵线,将本立在林市的项目和关系网彻底交给程景行。 不过这只是表象,程景行不觉得吴明森真的会杯酒释兵权,不过又是做个秀。 生意场就是这样,没有永久的敌人,只有永久的利益,里外两张皮,都得体面周到。 就像眼前这个缠了他一晚上的女孩。 大学毕业考公,好不容易上岸分到住建部门。 她完全不明白这场酒局的深意,就被安排到台前,当作一份来自林市的“心意”送上来。 她接到的指令是:“今晚陪好程董。” “心意”送上来,里子里表达的是林市谈和的诚意,至于收不收,怎么收,就看程景行给不给林市这个面子。 程景行转过身,没理她,径直走回桌席。 罗叶明在他旁边,举杯过来,低头笑问:“程董,这么晚还工作?” 程景行拎着小酒杯碰过去,爽朗一笑:“女朋友查岗,让您见笑。” 罗叶明笑而不语,心想人不风流枉少年,何况这种背景深厚、多金帅气的大少爷,有几个女朋友查查岗也正常。 第122章 你终于想通了? 席面上男女比例均衡,谁是宾客,谁是招待,角色分明。 酒过三巡后,场面都打开了,人的距离也借着酒劲越靠越近。 余计华排面做得大,考虑也周到,这些林市的关系,平日里都是他出面替吴明森料理,各路喜好他都门儿清。 白敏作为他助理,这种酒局她应付得游刃有余。 人长得漂亮,身材又好,交际花一样在各宾客间周旋,喝交杯酒,摸腿搂腰已是家常便饭。 唯独看到程景行,她还是犯怵的。 她毕竟是从本立出来的,说是离职,其实是程景行清理门户。 她这种吴明森安插的棋子,自然留不下来,她不离职,就会被辞退。 一开始,她对程景行是有怨怼的,但看到工资卡上多发的几个月工资,她又怨不起来了。 大家各为其主,他已在职权范围内做到仁至义尽,她又凭什么去指责。 白敏扭着腰坐到程景行身边,知道他不喜欢异性靠近,没敢放肆,只把旁边女孩往外挤,逼着她挪到稍远的座位上去。 “程董……过去我多有得罪,还……受您照顾,先干为敬,您随意。” 程景行无所谓地笑笑,道:“白助,客气。” 酒桌上的客气话,程景行说得并不吝啬,但有些真触怒他的人,他一份薄面都不会给。 恰恰今天桌上人员庞杂,热闹非凡,要敬他酒的老熟人不止白敏一个,弘阳建材的聂总也在。 他跟在余计华身后,笑得谄媚,拿了个分酒器,大半壶的透明液体,晃荡着,近二两。 “程董,之前是我有眼无珠,不知道莫小姐是您女朋友,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说错话,又办错事。今天余董说请到了您,我厚着脸皮也要来跟您道个歉,您大人有大量,别与我计较。” 程景行想起,这人拿许天来殴打孔庆坤的事,要挟过莫爱。 并且,他与孔庆坤的关系匪浅,柏崖校舍坍塌的事虽然只抓了孔庆坤,但这背后指不定也有他的一份。 这两件事,早已让他进了程景行的黑名单。 此时他还敢搭着余计华的关系,来他面前讨嫌,程景行当然不会给他好脸。 他放下酒杯,转而拿了茶杯。 “聂总只要手别伸太长,自然是没人与你计较了。” 唇嗑着茶杯抿了一下,程景行根本没喝。 聂总举着分酒器,尬在那里,脸肉因为后槽牙咬紧而抖动两下,还是硬撑着饮完壶里的酒,酒液如刀,割着喉咙,喝完他脸色青紫。 而程景行气定神闲,根本眼皮都没抬。 余计华见他如此不给面子,自己上去赔了一杯,马上赶聂总走。 已近十点,余计华张罗着大家去楼上会所,进行下半场的活动。 程景行婉拒,远远给了桌对面的何岳一个眼神。 何岳开车,没喝酒,等了老半天,终于等到这信号,赶紧起身去拿车。 程景行提了最后一杯酒走去吴明森身边。 “姑父,我今晚差不多了,先回。” 吴明森从来不去下半场,自然也是准备走的。 他抿了口茶,说:“可还满意?” 程景行单手插兜,道:“关系还是您的关系,我只要水杉林的地,您给了我,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姑父辛苦了。” 吴明森手指捻着佛珠道:“我很好奇你要在那里建什么?度假村?” 程景行喝了酒,说:“秘密。” 与罗叶明话别后,程景行离席。 走出包房,呼吸到新鲜空气,整个人终于舒畅了。 深蓝西服的面料轻薄独特,在夜色下呈现一种丝光的墨绿,把他此时的一身疲累都修饰得含蓄又贵气。 他松松领带,放松下来,往外走,没两步,蓦然又看到住建的那女孩,在前面不远的大厅门口等他。 这怎么还不依不饶了。 见他走近,女孩马上跑过来,眼睛不敢看他,硬着头皮说:“谭局在楼上酒店帮您……开了房间,我、我带您……上去休息。” 她抬臂要扶程景行的胳膊。 他立即侧身挡开她,看到她手上的房卡,烦躁至极,勉强保持修养,只说了一句:“你自重。” 女孩愣怔着,放下手,咬紧了下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程景行没去管,大步走出旋转门,何岳已经把车开到了门口。 礼仪帮程景行拉开后座车门。 程景行刚欲上车,身后女孩又跟过来,像是鼓足了勇气,大声说:“程董……您这样我很为难……” 程景行闭闭眼,转身道:“是谁在为难谁?” “您就跟我上去一下……我保证什么也不……” 程景行耐心告罄,话再难听,他都不想忍了。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选你来陪我吗?” 女孩摇头。 “因为你长得像我女朋友。” 女孩顿时睁大眼,看着程景行,说不出话。 “他们觉得我喜欢这样的女孩,所以找了你,你是被人当做替代品送到我这里的,这你也能接受,难道你没有自尊吗?” “我……我没想这么多……这是工作……” “你的工作应该不包括陪酒,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考公,好自为之。” 程景行利落地上车,车辆马上发动,离开了这片喧嚣之地。 何岳从后视镜看到程景行闭着眼,拧紧的眉头能夹死蚊子,好似在无声抱怨,这该死的一天怎么还不过去。 何岳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平日应酬里也有不少这种难缠的女孩,程景行只是不理,但今天还动上了气。 他故意说:“她真的很像莫小姐。” “不像。” “您刚刚自己说像的。” 程景行睁眼道:“只是皮肉长得像,这世上没人像她。” “啊?为什么?” “你谈过恋爱吗?” 何岳不出声了。 程景行又闭上眼,兴致缺缺地说:“谈个恋爱就知道了。” 恋人是独一无二的。 他们找这样一个女孩来揣度试探他,觉得那张脸是他挑选女人的偏好。 但他们料错了,他不喜欢像她这样的女孩,他只喜欢她。 —— 八月二十日周五,莫爱赶完了周末两天要发的稿,勒令张果,这个周末不许找她加班。 张果翘着椅子调侃她说:“为了约会这么拼呀。” 莫爱不搭茬,催他审稿,终于在九点前,结束了工作。 她回了趟租屋,把冰箱里最后几瓶果酒丢出去,又将桌椅、沙发、床都恢复成她搬来前的样子。 四口纸箱和一只拉杆箱在门口堆放着,她约了搬家公司后天来搬走。 再次检查水电开关都关好后,她把猫抱在怀里,走出门。 已是晚上十点,灯火万家,风露渐凉,夏夜的凉风有柔柔的暖意。 莫爱在路边抱紧猫,打车去了严苓的公寓。 严苓刚回国两天,生物钟没倒过来,这个点还跟刚醒一样精神。 为了找点睡意,严苓在浴室点了蓝风铃的香薰香烛,将浴缸放满水,丢一颗蔓越莓浴球在里面,泡澡放松。 见莫爱来了,也把她拉下水,两人一起泡。 这几个月,严苓的行程简直就是挑战人体极限。 清晨五点化妆,晚上十一点还在after party狂嗨,工作与交际,几乎没有一刻停下来。 梁穆陪她几天,连他都快受不了。 “你和梁穆是试试,还是认真的?” 莫爱趴在浴缸壁上,两条白皙的胳膊搭在瓷白缸沿。 水雾袅袅,锁骨到肩头都润着一层湿意,颈部线条若隐若现,香肌玉骨,芬芳浓郁,惹人想撩开朦胧水雾看个究竟。 严苓脸挨在她湿滑的肩上,说:“他是认真的,我有些说不清,喜欢肯定是喜欢的,不确定能走到哪一步,走一步看一步吧,谁知道呢。” “梁穆其实没有正经谈过恋爱。” 莫爱诚实告知她的判断,侧头看严苓的反应。 她脸上露出少有的羞怯,眼眸里洇出的小女孩神色,比这浴汤里的蔓越莓香味还甜腻。 见莫爱偷笑看她,又扬起头,傲娇说:“以前都是女人哄着他玩,他哪里受过爱情的苦。” “现在不就受着了么。” “那是,我得替天行道,好好折磨他一番。” “你舍得?” “……” 泡沫越积越多,两人像坐在云里,周身都被细密泡沫裹了进去。 莫爱从浴缸旁的架子上拿了磨砂膏,舀一勺匀推在严苓肩膀上。 严苓享受服务的同时,问道:“你说有事跟我说,什么事呀?” 莫爱道:“我明天去找景行,跟他复合。” “哗啦”一声水响,严苓猛然转了个身,水花混合泡沫,全溅在莫爱脸上。 “你终于想通了?”严苓兴奋道。 第123章 那她怎么可能是……a型血呢? 这个决定并不突然,当她意识到她的自苦与推拒,给程景行带来的只是伤害。 她终于清醒,自己也进入了“为他好”而不顾他感受的误区。 世俗的一叶障目一旦撇开,她看到的、在意的、想要的,全都与他有关。 他占满了她世界里美好的那一面。 他不惧与她相会,她又有何不敢。 银汉迢迢,鹊桥归路,她不怕荆棘割背,只怕前路里看不见他。 香烛煨着丝丝缕缕的清甜果香,浴缸的毛巾架上立着几本莫爱刚带过来的杂志。 严苓下巴搁在缸沿的毛巾上,两条无所事事的手拿到一本《檀樱》,漫无目的地翻开,也没看,就翻着玩。 莫爱将湿透的头发往脑后拢了拢,颈背上奶油般的泡沫随水流冲下,白皙皮肤显出柔亮水光,吹弹可破的光滑细腻。 浴池水雾弥漫,什么都变得朦胧不清,闺蜜话题变得更加私密。 “烈女怕缠男,程景行怎么缠得你回心转意了?” 莫爱笑出声,道:“哪有缠,他晾着我,让我自己想明白。” “哦——他晾着你,你怎么还能疑心自己怀孕,要去买验孕棒呢?难道他有超能力,看你一眼,你就能怀?” “……”莫爱羞得一捧水浇严苓身上,“那天没想到会变成那样的……” “我懂,你只是不小心走了肾,现在才打算走心,”严苓撩一手水到莫爱肩头,笑得邪魅,“先验货再买票,你可以呀!” 莫爱哭笑不得,道:“那是你!” “打算复合,是他的表现你满意了?” “你要非这么说,也行……” 严苓笑得前仰后合,水池一阵水泼荡漾。 一直以来,严苓都不怎么过问莫爱与程景行的事。 她没有那种盼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媒婆心态。 莫爱是闺蜜,程景行是朋友。 他们是不是情侣,于她而言,并不会有多少改变。 虽然她可怜程景行苦恋日久,但她更在乎莫爱是否欢喜。 “小爱,我第一次发觉男女之间的‘喜欢’,是因为你。” 莫爱在水中抱膝,侧脸挨在膝头,笑说:“我怎么了?” “高中有一次上体育课,你被篮球绊倒了,脚扭伤,我扶你去医务室,那个扔篮球的男生一直追着我们,说你的腿不能受力,要背你去医务室。你为了躲他,瘸着腿,拼命往前走,我扶都扶不过来。” 莫爱想起那个男生,说:“他老挡路,蹲在前面,要我到他背上去,害我多走好多路绕开他。” “对对对,拦路蛤蟆,”严苓想起那时给人起的外号,继续说,“要不是程景行过来,他怕是要一路跳到医务室门口。” “那我腿就要断了。” 严苓侧侧身,看着莫爱道:“你也许没发现,在你看到程景行走过来的时候,你的脚步就变慢了,他过来说要抱你去医务室,你说……” “我有点重,你抱得起吗?” 即便只是回忆,莫爱复述这句话时,也难掩羞怯。 因为当年,在她说完后,程景行立即脱下了他白色的校服外套,围在她腰间,防止她走光。 然后一只手臂绕过她腿弯,一只手臂扶握她肩膀,将她抱起,几乎毫不费力。 在他怀里很稳,她的手甚至都无需去找抓扶的支撑,只轻轻覆在他胸膛。 那心跳的节奏,让她一度以为是因负重走路而加重的,绝不会是与她一样的心情。 她闻到他身上的白苔藓香味,气息清新干净。 校服下的体温好热,与她隔衣挨着的肩头、侧腰、腿边皮肤都在升温,但并不燥热,即便出汗也想一直贴靠着。 毫无道理又有些羞耻的身体感觉在萌动。 她从斜下方仰视他,那么近在咫尺,又那么遥不可及。 她庆幸自己话里耍的那点小心机,她甚至感谢那颗让她扭伤的篮球,狼狈着也想抓住这机会,靠他近一些。 “你看着他的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 严苓指尖悬在杂志页面上,思绪都在回忆里,“原来那就是喜欢,在别人面前都逞强,唯独想要倚靠那个人,你知道吗?你到现在看他的眼神还跟当年一样。” 莫爱笑说:“有那么明显吗?他还说我对他牙尖嘴利、无情无义。” 严苓挑眉,懒洋洋地道:“他个老狐狸,身在此山中,没我这个旁观者看得明白。虽然不知道你当年为什么要放弃,但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支持,你开心最重要。” 杂志书页哗哗翻过,莫爱眼眶有了湿意。 “苓苓,其实当年有些事是这样的,我发现我跟梁穆是……” “对!梁穆就有这个!”严苓突然拿起了杂志,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举起来给莫爱看星座专栏上她的封面照片,指着照片上的背部胎记说,“胎记,跟梁穆背上的好像。” 莫爱:“……” 氛围一下不对了,被打断的话,不知道如何继续。 严苓起身在盥洗台上拿来手机,翻开相册,说:“我就说很像,那天我拍了一张,给你看。” 莫爱:“!!!!不要!” 小情侣在床上拍的什么虎狼照片,她哪里敢看。 严苓裹着浴巾,坐在缸沿,把手机屏幕给莫爱看,莫爱马上闭眼。 严苓道:“哎呀,正经照片,我这个正牌女友给你看的,你放心。” 莫爱勉强睁开一只眼,的确是没什么,很局部的画面。 梁穆的半个肩头,流畅的肩线下,肩胛骨凸起的位置有一个菱形褐色胎记,像蝴蝶的断翅。 莫爱拿过手机,仔细看了一下轮廓,哪里是像,简直一模一样。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应该是巧合吧。” 莫爱把手机还给严苓,心里还是不免想到那天采访郑海蓉时,她说梁穆双胞胎有相同胎记的事。 严苓也没在意,继续翻着杂志,闲聊说:“你们这星座性格说得准不准?” “我看狮子座的还挺像程景行的,”莫爱沉到水里,洗了把脸,虑掉脑中的胡思乱想,“你看看你的,还要看血型。” 严苓翻到射手座o型血,念道:“你狂放果敢,放浪不羁,在有规矩的地界里,可以守住原则,一旦过了规矩这道线,你就是你自己的规矩。自带搞笑属性,爱护小动物,不喜欢纠结的感情,对喜欢的人发动撒娇的技能,会有意外的收获……啥收获?” 莫爱耸耸肩说:“你试试就知道了。” 严苓吊着眼,笑嘻嘻的,又翻到狮子座那一页说:“梁穆也是个狮子,你们三个都是狮子……” 不知道梁穆的血型,她摸到手机,懒得打字,给梁穆发语音。 梁穆很快回了语音,严苓头发湿,直接点了公放。 “我a型血,你帮我看看沐沐的,她o型。” 严苓回了个好,想了想,又问:“你跟你妹不是双胞胎吗?怎么血型还不一样?” 梁穆答:“我们是异卵,不一样也正常,我随我妈是a,她随我爸是o。” 严苓哦了一声,按住语音键,准备说话,突然感觉莫爱满是泡沫的手抓在了她手臂上。 她睫毛上本来懒懒地歇着一串水珠,此刻因她瞳仁不停转动,而轻颤着掉落,眉头蹙紧的样子很凝重。 严苓担忧问:“怎么了?” “苓苓,你再把梁穆的语音放一遍。” “哪条?” “就最近那条。” 梁穆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是异卵,不一样也正常,我随我妈是a,她随我爸是o。” 莫爱迅速起身,脑中各种臆想在交织炸裂。 梁沐沐随赵泽的血型是o型…… 所以赵泽是o型血…… 莫如梅是b型血…… 父母双方没有一个是a型血,那她怎么可能是……a型血呢? “小爱……”严苓丢开杂志和手机,过来查看莫爱。 莫爱慌乱得不行,她没办法现在同严苓解释自己心里的仓惶和凌乱,她需要好好理清头绪。 “苓苓,我需要回去找个东西。” 莫爱用毛巾罩头,粗粗擦一下身体,皮肤还濡湿,马上就去套上连衣裙。 严苓从镜柜里拿出吹风机给她吹头发。 莫爱没有接,直接去门厅穿鞋。 严苓身上就裹了一条浴巾出来追她,地上稀稀拉拉都是水痕。 “这么晚了,很重要的东西吗?” “很重要,我回去今天就不过来了,猫先放你这里,你过两天去问夏找我,我慢慢跟你说。” “你没事吧,脸色好差……”严苓实在有些不放心,“我陪你回去吧。” 莫爱勉强遏制自己的心慌,不想要严苓担心。 “我没事的,你别出门了,又被拍到,乱写,我到家给你发信息。” 严苓秀眉松展一点,叹了口气,张开双臂,抱住莫爱,她身姿高挑,拥抱的姿势,更像是把莫爱护在怀里。 “不管有什么事,我们都在你身边,不许再消失,听到了吗?” 莫爱下巴按在严苓光滑带水的肩膀上,狠狠地嗯了一声。 “还有,提前跟你说一声,复合快乐!” 第124章 梁家女儿就是她 夜露让湿度上升,蚊虫嗡叫令人烦心。 出租车上有烟味,座椅布套有洗不净的黑污,窗外黯黑夜色里疾风阵阵,万户灯火在眼前飞驰而过,于远处河面落定升起。 莫爱感到车内黏腻肮脏,她轻微抬腿,将白色连衣裙的宽大裙摆折叠,往臀下压厚一层,手肘撑在膝头,掌心抵住额头,慢慢让思路回笼。 手机屏幕上是她刚检索的父母与孩子的血型遗传表。 莫如梅缠绵病榻好些年,治疗手术都做过这么多,她不会记错她的血型。 她一定是b型血。 o型血和b型血的父母,生不出a型血的孩子。 所以……赵泽和莫如梅不是她的亲生父母,或者说不完全是…… 这个确定的事实,太荒谬。 犹如打牌的人,已经接受了命运给的一手烂牌,正要赌上一切搏一线生机,却突然被人打翻了牌桌,牌局都不存在了。 无声中,莫爱的认知体系在崩塌,记忆碎裂成块,在脑中分崩离析。 她头疼得发懵,连接全身的神经都过了一道电,刺痛颤栗到麻木。 思绪不自觉地飞速转动,无法控制地去寻找答案。 她不是他们的孩子,难道是领养的? 不,不可能,她出生时,他们两人已经分手。 一个有妇之夫和他的旧情人凑在一起,有什么理由去领养一个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的孩子,这不合逻辑。 她一定与他们中的一人有血缘关系。 赵泽?还是莫如梅? 会是谁? 寂静的天空开始聚集黑云,孕育电光火石的闷雷。 车窗开了一丝缝,细如牛毛的雨线从缝里落进来,凉意顿生,未干的发又蒙上一层潮气。 莫爱关上窗,双手抱住手臂,继续…… 如果她是莫如梅和别人的孩子,那就与赵泽无关。 五年前赵泽又何必,找上门来承认自己是她父亲,更没有必要怕她与程景行交往,而与梁家走得近。 她不是他的私生子,他又何必怕梁茗贻知道,这也不可能。 排除这个,那就只剩下一种了——她是赵泽与别人的孩子。 但还是不合理—— 赵泽把他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给莫如梅抚养? 这故事太荒诞了。 更解释不通的是,这样一个孩子,莫如梅为什么会接受? 又为什么帮他隐瞒?帮他一起瞒着梁家,这么多年…… 莫爱不了解赵泽,但她懂莫如梅。 朝夕相处二十年,莫如梅的脾气秉性她最了解。 她绝对称不上是个大度的女人,要她抚养赵泽与别人生的孩子,根本不可能。 是什么让她愿意这么做? 是什么? “小姐,小姐,到了,你还好吗?”司机在前排扭头过来看莫爱。 莫爱从驳杂混乱的思绪里抽离,急忙扫码付钱,下车才知雨已倾盆而来,冷雨兜头浇下来,她湿了个透。 顾不得那么多,她对外界的感知已被削弱到极致,所有的能量都在供给脑中的烦乱思路。 进了租屋,莫爱连门都没来得及关,抽了桌上的美工刀,跪在地上,将最靠近门的一个纸箱封条划开,里面放的是她的证件和莫如梅的一些旧物。 牛皮纸箱掀开,莫爱将里面的东西翻腾检视,以期找到什么蛛丝马迹,给她一点线索。 莫如梅卫校的毕业照、护士职业资格证、文具店的经营执照…… 一堆没用的证件和照片,莫爱倍感挫败,一头雾水,脑仁发麻,身躯一软,跌坐在冰凉瓷砖上。 半敞的门被风吹得左右晃动,发出吱呀乱响,走廊感应灯已坏,即便雷声轰鸣,大雨滂沱,也唤不起一丝光明。 白色连衣长裙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风一吹,莫爱打了个冷颤,像朵被风雨骤然打落在泥泞土地里的小百合。 物品胡乱堆叠着,莫爱断了思绪,像是进了死胡同,她找不到那把钥匙打开真相的门。 又冷又湿的夜,她不想熬了。 程景行,她脑子里只有这三个字,她要去找他,她需要他,现在,立即。 手指在证件硬壳和照片中摸索,她太着急开箱,不知道把手机压在了哪里,又一阵翻腾,终于摸到了一块黑色的长方体。 她按亮屏幕才发现,这不是她的手机,是莫如梅的那支解不了锁的手机。 莫爱失望地放下,准备继续寻找,猝然,她急忙将那手机拿起,惶惶不安地颤抖起来。 她一直想确认手机里是不是有梁沐沐的视频,莫如梅对梁沐沐有非同一般的好感。 为什么? 为什么她吵着要出院,要去环球参加春润计划启幕,时刻关注财经新闻。 如果她不是为了见赵泽才“不小心”撞了梁沐沐的车…… 如果她想见的人,从一开始就是梁沐沐呢? 一个几乎让她窒息的猜想在脑中崩开,石破天惊。 她记得梁穆的生日是八月十六日,梁沐沐也是。 按在解锁键盘上的手指颤到不行,莫爱心跳很快。 0816,键盘消失,显示出应用桌面。 一阵阵战栗席卷着莫爱的意识,她撑住点开照片,满满的三四千张,全是梁沐沐。 她接受电视采访的,她出席商业活动的,她因为衣品好被时尚博主街拍的,甚至程梁两家流传婚讯时,被人偷拍到的她与程景行共同出席酒会的,应有尽有。 还有视频,全是梁沐沐的新闻和人物采访。 那样满屏的注目,让莫爱喘不过气。 从小,她习惯了莫如梅的冷漠世故。 她以为她就是如此一个人,她爱她的方式便是要教她早日成长独立。 她以为母女生疏,只是惯常的家庭矛盾。 她以为她放浪形骸,对谁都是半冷不热。 但这些统统都不是,她有汲汲以求的人,她也有和风慈爱的情感,她不是不懂得爱,她只是不爱她而已。 因为她不是她的女儿,她的女儿是……梁沐沐。 一息提不上来,像哑火的枪。 反弹的力,让莫爱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泪水无意识地大颗落下。 如果梁沐沐才是莫如梅的女儿,那她……那她…… 记忆里,时光极速倒回,她仿佛又听到了五年前的瓢泼雨声,空气中有清洁剂的淡淡柠檬香,莫如梅穿红衣,红艳嘴唇与慌张的脸。 还有那个隐匿在阴影里的身影。 “你想办法让他们分手,带她走,再也别回镜湖。” “真要程景行把她带去梁家做客,让她叫梁茗贻一声‘姨’,你才知道有多严重吗!” “不能让梁茗贻知道,不能!” 不能让梁茗贻知道的事也许从来都不是什么“奸情”…… 手牵手出生的双胞胎,背部同一个位置有相同的胎记…… 梁茗贻和梁穆都是a型血,她也是…… 她关掉照片,去翻通讯录,只有一个电话,名字是泽。 是赵泽的电话。 这部手机应该是莫如梅生前专门联系赵泽用的。 她又去看信息,极干净,没有任何往来信息,只有草稿箱的旁边显示了一个“1”。 莫爱点开,是一条没有发送出去的短信,收件人是泽。 “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将这条信息发给你,如果你看到了信息,说明我输了,我承认我后悔了,我逼你做那件事,是我的错。 也活不了几天了,有些话我还是想说出来。 今天程景行来见过我,他问我五年前为什么逼莫爱和他分手。 他还没有放弃莫爱。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红叶盟,白头约,春心染朝阳,镜月照星辰。 程梁两家的婚书被当诗一样流传,人人会背,人人传唱,像总有一天会成真。 赵泽,我们玩弄了命运,也必然会被命运玩弄。 这不,我们躲了这么些年,程家的儿子还是找到了梁家的女儿,还是爱上了她,这婚约是天意难违,只是委屈了沐沐。 沐沐这几天常来看我,多好的孩子,我很开心,谢谢你把她养得这么好,好得都让我后悔没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当年的事我会带进棺材里,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像是一篇没有写完的序章,到这里戛然而止,成为绝响。 莫爱骤然放下手,将手机重重摔在了瓷砖上。 所有都解释得通了,支离破碎的,迷惑不解的记忆碎片终于找到了合乎逻辑的故事线。 颠沛流离的童年,求而不得的母爱,神秘冷漠的父亲,她曾紧紧抱住,又被迫放开的恋人。 一股好似化了形的巨大哀伤,在她眼前骤然耸立,如白色巨塔,轰然倒地,向她砸将过来。 程家的儿子还是爱上了梁家的女儿…… 程景行只爱上过一个女孩,所以,梁家的女儿就是她。 意识已然被抽出了躯体,心灵被哀痛震碎,她反而感受到一种绝然纯粹的平静…… 仿佛淬炼重生时的无声忍痛。 她要知道一切,耳食之论,只是推想,她要知道这扭曲的事实是如何发生,如何施行,当年的,现在的,她是如何被一步步摆弄命运,被亲生父亲抛弃,被如此苛待地走过了过去二十多年,她全部都要知道,她理应知道一切! 她复又拿起手机,给那唯一的联系人打去电话。 “喂?哪位?”赵泽道,语气里有明显的不可置信。 莫爱平静说:“赵泽,我要跟你见个面。” 第125章 我都告诉你 “各位旅客,列车前方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林市东站,请大家带好行李物品,有序下车。” 莫爱把手机丢进托特包,走到列车接驳处的无人空间,双手抱胸,靠着车窗看窗外一阵一阵被拉长的青绿树影。 帆布鞋上的泥点是昨天雨里奔走溅到的,现在已干涸成一抹褐色污迹。 白色连衣裙被她消瘦身形勉力撑着,长裙几乎曳地,如一只白色海芋倚在拍岸的海浪里。 昨晚,赵泽说他在林市,不在海城,莫爱多番犹豫,还是决定今天过来一趟。 所有猜想如一柄高悬的利剑,高高架在她头顶。 她宁愿自己被它速速结果,也不想抱着这种濒死一般的心情,心不在焉地去赴程景行的约。 今天是二十一日,她能给赵泽的只有这一天的时间。 海城与林市单程四小时,她买了今日往返的车票,下午到林市,晚上就回海城。 二十二日凌晨她就能到问夏,这是她绝对不能错过的日期。 列车进站,莫爱随人流鱼贯而出。 林市没有海城的暴雨惊雷,是一片晴空万里。 水洗过的蓝天似画布,云彩如拉扯开的轻薄棉絮,像有人故意偷懒,时不时黏几朵小的上去。 已近晌午,莫爱在车站旁的便利店买了水和面包。 她没有胃口,粗粗吃了两口,垫一垫,然后打车去了赵泽给的一家酒店地址。 车行了四十分钟才到达。 路上听司机说,这酒店靠近林市唯一一个国家5a级自然景区——水杉林自然景区,她要去的酒店是景区附近视野最好的一家,每个房间都能看到水杉秘境。 门童帮莫爱开了车门,她下车,抬眼看到酒店的标志下有本立的篆体标识。 她似乎感到一丝安慰,与程景行有关的一切事物,好似都被他施予了魔力,让她看到就安心。 进了前厅,莫爱闻到一股草木清香,酒店前台的服务生给她送来一杯迎宾茶,问她是否需要办理入住。 她摇头,拿着茶走到大厅的休息区,在一张木艺沙发上坐下,给赵泽打电话。 赵泽说:“我会议结束,再给你电话,你到1606房间来。” 莫爱道:“好。” 正欲挂断。 赵泽突然又说:“那个手机,你带过来了吗?” “嗯。” “等会见。” 下午四点,赵泽来了电话。 莫爱乘电梯上楼,算了算时间,回海城的车是晚上九点,她要在七点半前动身去车站。 1606房间的门是开着的,里面有交谈的人声。 “晚上住建的谭局也在,您一起来聚一聚。” “今天是真不巧,我等会约了朋友,您帮我跟谭局道个歉。” “哎呀,你带你朋友一起来嘛。” “真不合适,余总,下次,下次吧。” 推拉半天,迂腐客套。 莫爱在旁边房间的门前站着,没靠近。 过一会儿,里面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 肥胖的体型因他魁梧的身材更显得他如一座移动的肉山。 他到门口又微微转身道:“下次等吴总在的时候,再一起聚。” 屋内传来回声:“好好。” 男人终于走出门,眼神一瞬间从奉承的媚笑转为鄙夷的嫌弃,脸肉纵横着一股不屑。 他并未说什么,加快步伐离开,与莫爱擦肩而过时,男人目光粘稠,色意明显,而后又看看赵泽敞开的房门,笑了。 莫爱清楚听到他粗重的呼吸中闷哼出一口浊气,仿佛是勘破某种鸡鸣狗盗的嘲笑。 男人走远后,莫爱敲两下门板,走了进去。 房间是个套房,进门是宽敞的客厅。 赵泽穿着正式,站在茶桌前找茶叶。 “我赶着回海城。” 莫爱平静地略他一眼,在白色沙发上坐下,从托特包里拿出莫如梅的手机,放在木质茶几上。 赵泽不再倒腾茶叶,在水吧上拿了瓶矿泉水给莫爱。 自己坐到侧边沙发上,他拿起桌上的手机,熟练地解锁,划开了那封没有发送的短信默读。 莫爱看着他的动作,默不作声,等他看完。 所有问题,她都已在来时的列车上打好腹稿,不急于一时。 手机重新放回桌上,赵泽取下金丝眼镜。 眉宇间的书卷气好似也被一并摘掉了,只有一副中年男人略带沧桑的无力倦容。 他闭上眼,手指捏了捏鼻梁,身上的蓝色衬衣因他不常做这样的动作,手肘处压出了新痕。 “你知道了多少?” 赵泽问道,重新戴上了眼镜。 莫爱轻笑一声,明眸雪齿冷得如一块凉薄美玉。 与程景行恋爱后,她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吵架绝不能跟着对方走。 “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有话问你,不是来回答你的问题。所以,我问,你答。” 赵泽眉头皱起,前倾身体,说:“好,你问。” “我母亲是谁?” 赵泽沉默,眼尾皱纹在加深,还有轻微抖动,眼神似集中了所有注意力,观察莫爱古井无波的面容。 “不好回答,那我换一个问。你和莫如梅是怎么在医院把我和梁沐沐对调的?” 还是沉默。 “莫如梅用了什么办法,逼你做了这件事?” 依然沉默。 “你是一个人做了这件事,还是有同伙?还有人知道吗?” 死一样的沉默。 “要我离开程景行的真正原因,是不是你们怕我与梁茗贻接触,她会认出我,你们调包她女儿的事,就瞒不住了。” “别说了……” 赵泽错开她的目光,低低垂下头。 那身形,好似他受到了压弯他脊梁的重力,又好似他卸下了某种负担,终于能松开一口气。 莫爱冷哼一声,这个懦弱的男人,连同她说一句实话的勇气都没有,她真后悔来这么一趟。 她将托特包的两条细带推上肩头,“赵泽,你不说,就是一种承认。” 赵泽见她要起身,又拉住了她的手臂。 “我不说是因为……这样对所有人的伤害都会最小。” 莫爱嗤之以鼻,说:“的确,把所有人蒙在鼓里,对梁沐沐、梁茗贻、梁穆,还有你自己的伤害都是最小的,那我的呢?我不在所有人的范围里吗?你和莫如梅对我造成的伤害就不是伤害吗?!” 赵泽深呼吸,道:“我会补偿你的,我早就已经想好了,会在合适的时间让你回到梁家的……” “你以为我稀罕!” 莫爱彻底怒了,精致的五官在微微颤动,那双晶亮的眼盛光闪烁。 像极了梁茗贻…… 赵泽如白雪压顶的冷静也落下了浮雪。 他放缓语速说:“对你的亏欠,我会付出代价,茗贻只要知道你是她女儿,她绝对不会亏待你,你有母亲,有哥哥,但沐沐她……” 他眼神黯淡下去,继续说:“她会什么都没有,我需要时间,为她做打算。” “梁沐沐,”莫爱闭了闭眼,想到那个任何时候都如公主般精致耀眼的女孩,心中绞痛,“我活了二十多年,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 赵泽看莫爱有一丝动容,小心劝道:“沐沐什么也不知道,她和你都是无辜的,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给所有人一个交待。” 莫爱很快收起那点可怜的软弱,回说:“你觉得我知道这些后,会马上哭天抢地地去和梁茗贻相认,回梁家做大小姐?我说过了,我不稀罕。” “那本来就是你的。” 她清丽杏目晕上了血色,苦笑一声,道:“梁家是个多好的地方吗?有一个对我说过永远不想见我的亲生母亲,还有一个从一出生就把我与另一个女儿对调,亲手抛弃我的父亲。你说回梁家是给我的补偿?不,梁家才是我的地狱,那里时时刻刻都会提醒我,我是被至亲抛弃的。” 赵泽知道事态已脱离他的掌控,从他昨天夜里看到那通来电时,他就明白一切都被打乱了。 “你如果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告辞了。” “你知道那些,并不会好过。” “那是我的事。” 事已至此,真相的遮羞布已经千疮百孔,扯开,与不扯开,情况都不会更坏了。 赵泽终于妥协,淡淡地说:“我都告诉你。” 第126章 都不及他重要 那年,梁茗贻临盆,赵泽在镜湖陪她待产。 他向福利中心的发小打听莫如梅的消息,依然未果。 之前莫如梅到梁家来闹,他与她大吵一架后,她一声不吭就走了,这么长时间一点音讯都没有。 他了解她的个性,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绝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担心应验了。 就在梁茗贻定好剖腹产手术时间后,他接到了陌生的电话,是莫如梅,她约他吃饭。 赵泽看到她时,整个人都瘆得慌。 她腹中圆鼓,穿着防辐射背心,笑容灿然地对他说:“我怀了你的孩子,你看,已经38周了。” 孕育了近十个月的生命,为的就是此刻的致命一击。 那是一种在荒郊野地里小心行走多日,依然被草间细蛇捕获,毒咬一口的心情。 天光正亮,赵泽心中黑云压顶。 他哑然道:“你去年来找我,是因为你怀孕了?” 莫如梅笑容更加轻盈,说:“梁茗贻怀的双胞胎是你的孩子。” 她摸摸肚子,“这个也是你的孩子,所以,对你来说没差别,对吧?” 赵泽惊惧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莫如梅把他的手拉起来,放在她的隆起的肚子上,说:“我找医院以前的同事打听了,梁茗贻肚子里是一男一女,我孩子是女孩。她手术定在八月十六日,我也可以在那天生,请你这个当爸爸的帮个忙,把我的女儿换给她,怎么样?” “你疯了!” “你才知道吗?” 莫如梅向它走来,双手环住他脖颈,笑得美不胜收。 “赵泽,你从高中开始,身上的一针一线,一支笔一块橡皮都是我给的,我白天在医院上班,晚上去酒场陪酒,为什么?就为了养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去了海城,找了工作,西装一穿,就真人模狗样了,泡了富家千金,就把我扔一边,你说我能放过你吗?嗯?” 那股瘆人的凉意钻进了骨头缝里。 拿过去的恩情做胁迫,赵泽无力还击,只能就眼下的局势做考虑。 孩子月份这么大了,不可能再拿掉。 他劝说莫如梅生下孩子后在镜湖定居,日后生活所需他全部负担,还会给她一笔可观的赔偿,让她放弃那么疯狂的计划。 莫如梅不依,她说:“养孩子我还用你,我自己能养得起,我要的是她从出生就得到最好的一切,她要高人一等,她要有完整的家庭,她要嫁最好的男人,她不能跟我一样贱,被人欺辱也只能认命!” 许是太过年轻就去社会谋生计,莫如梅长得漂亮,又年轻,在风月场吃过身子的苦,她太能懂没背景没学历的底层女孩,为吃饱饭,只能被端上桌,只能忍受着屈辱还要赔笑脸。 她能如此,她的女儿不能! 她不能让她一出生就没有父亲,不能在底层奔忙的一生。 她不想要她和自己一样,心比天高,要强一生,却始终是个丫鬟命。 她不能给她璀璨的一生,那她就为她换一个命。 “如果你不答应,我现在就去找梁茗贻,看她会是什么反应。反正孩子生了,你不认,我就月月带去找你,年年去敲梁家门。我无牵无绊,只有一个孩子,你看我耗不耗得死你们。” 听到这话,赵泽几乎绝望,因为他知道,莫如梅真的干得出来这种事。 梁茗贻双胎临盆,正是危险的时候,赵泽不能让她有闪失,只能先答应下来,不激怒莫如梅,再从长计议。 换孩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赵泽想只要手术那天,没有机会让莫如梅下手,等孩子抱到梁茗贻眼前,就再没有机会了。 一切等孩子平安降生,他再去与莫如梅好好谈。 但他低估了莫如梅做这件事的决心,蛰伏近一年,她日日盘算的就是这件事。 她当过镜湖医院的护士,对医院环境非常熟悉,又利用以前的一些朋友关系打听消息,十八日那天的所有细节她都做了考虑。 换孩子的动作不可能假以他手,她不相信任何人,必须是她自己去,所以她不能选剖腹产,麻药清醒的时间不确定,会让她错过时机。 她只能顺产,还为了脚下有力行走,不能打无痛。 她前一天就让朋友给她打了催产针,凌晨发作,十八日当天经历五个小时的阵痛撕裂,女孩终于出生,刚好是梁茗贻进手术室的时间。 莫如梅抱着刚出生的女儿,喂她喝第一口母乳。 小嘴吮吸时,莫如梅扯断了她手臂上的手环,那上面写着“莫如梅之女”。 谁也不知道她是以怎样的毅力,刚生产完就下了床,穿上早就准备好的护士服,抱起孩子,用朋友工牌刷开医护人员通道,沿着产房走廊,走去手术室外的通道上。 宽阔通道上停了几张病床,上面躺着刚生产完,等麻药过去转醒的产妇。 她就那样抱着孩子等待,过往人员以为她是助产士,抱着新生儿,等孩子母亲醒,或是等孩子父亲来检查孩子。 这是固定流程,没人会怀疑,她出现在这里的合理性。 梁茗贻的手术很顺利,手术室的门打开,主刀的郑海蓉从手术室走出来,脱掉染血的橡胶手套,交待身边护士等儿科医生检查完孩子,就要孩子爸爸来看。 郑海蓉匆匆离开,不多时,护士推着两个婴儿车出来,里面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分别用粉蓝和粉红的纱布包巾包裹着,只露出肉粉的小脸。 护士出去叫孩子父亲进来。 赵泽就守在门外,听说生了,马上跟护士进来,查看孩子。 护士把包巾打开,给他看两个孩子的小手小脚,数手指头和脚趾头的数量,对他说儿科医生检查结果是两个孩子都很健康……… 赵泽欣喜地摸着女儿的小手,问:“我太太怎么样?” “她很好,在缝针。” “什么时候能出来?” “麻药醒了就可以了,您检查完孩子,有一份确认单要签字,签完字,您就可以带孩子先回房间。” “好好,谢谢,辛苦。” 护士转身去拿确认单,赵泽在通道内守着两个孩子。 就是现在,唯一的时机。 莫如梅从通道另一侧走过来,她怀里的女孩睡得很沉,一点没有被她颠簸的脚步惊醒。 “你怎么在这里?” 赵泽惊愕地看着她,她根本当他是空气,一只手已经利索地将婴儿车里女孩的粉红包巾打开。 他马上抓住了莫如梅的手,不让她继续。 他明明已经找人在莫如梅的病房看住她,她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你疯够了没!”赵泽压着声低吼着。 女孩开始哇哇哭,莫如梅手被掐住,不能再行动。 她看向赵泽,静如死水的眼睛如平静幽湖下暗藏着夺命旋涡。 “赵泽,你我这么多年感情,这是你唯一能偿还我的事,不然,我跟你和梁茗贻,不死不休。” 赵泽极度紧张,看看手术室的门,梁茗贻还在里面。 他再看看莫如梅单手抱着的女孩,圆圆脸蛋,睡得憨甜,他说:“这是你自己的孩子,你就舍得她?你就不会后悔?” 莫如梅呼吸陡然急促,眼眶红了,声音颤抖地道:“我不舍得,但我不会后悔,这是为她好!” 赌徒的心态,倾囊的赌注,透支她未来对这个孩子的母爱,一并推向命运的赌桌。 通道另一边传来脚步声,去拿确认单的护士快回来了。 莫如梅看赵泽的眼神也慌了,带着哭腔说:“你欠我的,就在这个孩子身上还,从今以后,你要我怎样都可以。梁茗贻的孩子我抱走,我会照顾她,我会带她离你远远的,我已经找到人结婚了,不会有人知道她是你的孩子,赵泽,我求你,我求你……” 这一刻,赵泽无比相信这世上是真有因果报应,情债难偿,难偿到这苦果不止他要咽下,还要搭上两个女儿的命运。 情感纠葛的死扣,这时不解开,他无法想象莫如梅又会用多少年,多少心力去策划另一场复仇。 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纸业抖动的声音,和小护士哼唱的流行歌曲。 赵泽心都要从胸膛跳出来。 终于,终于,他闭上眼,放开了手。 莫如梅急忙将自己孩子放在婴儿车里,迅速将两个女孩的包巾对调,再把梁茗贻女儿的手环解下来,套在了自己女儿手腕上。 包巾包好,莫如梅把没有手环的孩子抱回怀里。 身后立即传来声音。 “赵先生,麻烦您过来签个字。” 赵泽冷汗已经出了一身,说:“好、好。” 他走过去,与莫如梅擦肩,最后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女孩,那么小,那么软,还张着嘴苦叫着。 莫如梅给了他一个镇定而复杂的眼神,抱着孩子,走向医护人员通道。 赵泽从护士手里接过确认单,签好字。 护士问:“孩子好可爱,恭喜您,凑了一个‘好’字,梁小姐看到孩子肯定很开心。” 赵泽双目无焦点,喃喃应着:“嗯,她一定……很开心。” 说到这里,事情已经明朗。 莫爱的心绪比自己以为的要平静,她侧头看窗外。 玻璃幕墙上灰黄的暮色渐渐暗沉,青葱笔直的水杉林收拢雾气,像一片沉在水底的墨绿泽国。 断云流月的静谧,正如她此刻不起一丝波澜的心境。 她按亮手机看时间,快七点半了,要走了。 赵泽沉静看她,最后还是艰难开口问:“你打算怎么做?” 背包起身,说:“你没资格过问。” “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妈走后,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其他人都不知情。” “你知道我妈…”莫爱顿了一下,又说,“莫如梅把自己孩子给梁茗贻抚养,还有另一个意思。” 赵泽如鲠在喉,“我知道。” 他不想让莫爱想到这一层意思,对她来说太残忍,但莫爱实在聪慧,又实在太了解莫如梅。 “这是她的复仇,”莫爱淡淡地说,“她要梁茗贻倾注所有的爱在她的孩子身上,又让梁茗贻自己的孩子……受她所经历的苦。她从小与我疏远,待我冷漠,到她离世都没给过我温情,因为她看到我就会想到梁茗贻,这是她对梁茗贻的复仇,让她的孩子没有父亲,也缺乏母爱。” “孩子,你这么想对自己没有好处。”赵泽站了起来,想要拍她肩膀,又不敢伸手,手只能悬在半空,左右不是。 莫爱嗤笑一声继续说:“可笑的是,明明是你这个负心人的错,但她更恨从她身边夺走你的梁茗贻。不是我要这么想,而是,莫如梅就是这样的人,她要用我的一生,作为她报复梁茗贻的工具。” 莫如梅还是那个有仇必报的莫如梅,她用了最阴毒的方式让梁茗贻与女儿骨肉分离。 梁茗贻的不知情,就是她最大的报复。 莫爱立在沙发与茶几之间,不倚不靠,如一棵劲拔的小松,像是什么都撼动不了的样子。 她的静默,更让赵泽揪心。 “你有怨恨都冲着我一个人来吧。” 莫爱转头看向他,眼中是孤台见明月的清明冷傲,无怨也无悲。 “你真该感谢程景行,因为有他,这世上谁我都不稀罕。你不配得到我的任何关注,包括怨恨。我对你只有一句警告。” 赵泽眼瞳收紧,等她说明。 她向他走近一小步,郑重道:“如果梁茗贻再因为我的身份去为难景行,景行但凡因此受到一丁点伤害,我都不会坐视不理。赵泽,鱼死网破,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梁沐沐可以做一辈子的梁家大小姐,我只要程景行。” 七点三十分,手机闹钟响起。 莫爱按掉闹钟,利落转身,摔门而去。 往事是一湾九曲回肠的暗流,她涉水而过时踩着冰晶,不知脚下的痛是他人故意放置的枷锁,如今拨云见日,取下枷锁,她不想浪费一丝心力回望过去泥沼。 知道自己要去何方,她就可以原谅沿途的一切磨难,那些不甘怨恨迷惘悲伤,全部,统统,都不及他重要。 第127章 月下叩门 约的车还有五分钟到,莫爱在酒店大厅休息区的沙发上坐下。 脑中经历一天一夜的喧嚣,此时终于归于平静,像厚雪盖住了奔腾的暗河。 无泪,也感受不到痛。 寂静的内心反而有种释然的放空。 原来如此,果真如此。 出生,五年前,莫如梅死后,赵泽在这三个时间节点,都选择了放弃她。 她被亲生父亲抛弃了三次,此时才终于听懂了莫如梅的遗言—— “我走就把你的恨带走,我替他赎罪。” 想到这句话,莫爱笑着摇头。 她不需要他们的赎罪,因为那没用。 现在的药治不了过去的病。 隐忍孤寂的童年已经发生,与恋人分离的苦痛已经经历。 错过的大学毕业,奔劳的职场生活,融在点点滴滴生活中的悲伤与绝望,这些都如画布上的颜料,风干固色,无法抹去。 拿什么去赎? 补偿往往是过错方的安慰剂,而非受害者的真正需求。 受害者唯一的需求,是那些过错不曾发生。 想到这里,莫爱的心倏然刺痛了一下。 如果那些事不曾发生,莫如梅没有调换她们。 那她会和程景行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过每一个节日。 她会在更早的时间里爱上他,他应该也会与她一样。 他会帮她写她讨厌的数学作业,她会读喜欢的诗给他听,直到他睡着。 也许他们会早早订婚,也许会多玩两年直接结婚。 可这些也许都不曾发生,也不会再发生。 错过的时光因为回不去,而平添很多想象,再因这些想象终是一场空,而令她凄惶。 失去梁沐沐这个身份,唯一让她觉得遗憾的,就是没有更早地遇见程景行。 夏日炎炎,披背的长发捂了一身薄汗,她却感到一种饮冰的心情。 车到了,她该回家了。 —— 前几天,梁沐沐正式进入梁氏金控,担任集团经营管理中心总监,管理所有下属公司的运营。 梁茗贻更是将自己名下5%的金控股权转到梁沐沐名下,为她庆生。 同时也给各界一个明显的信号,梁沐沐是她准备培养的接班人。 是以,今年梁沐沐的生日宴,真如公主的夜宴,高朋满座,格外隆重。 程景行没去,只让梁穆提了辆粉色的spyder当生日礼物,送给梁沐沐。 对比当天她收到的生日礼物,这辆车不算贵重。 只因是程景行送的,所以非常惹眼。 宴会上梁沐沐的小姐妹都在议论,他们订婚的事是不是真要提上日程了。 梁沐沐没搭话。 童话里,送南瓜车的,从来不是王子。 程景行人没来,就说明了一切。 二十一日那天,梁沐沐来问夏登门致谢。 “生日礼物而已,你不用这么客气。” 程景行在庭院给她泡茶,特别强调她不要与他如此见外。 “车开得惯吗?”程景行像是问小孩子的语气。 梁沐沐默了默,之前撞到莫如梅的事一直让她心有余悸,这段时间才慢慢试着碰车。 “挺好的,今天开来了。” “嗯。” 他指间端起青瓷茶盏,放于她身前桌面。 周末在家无事,他穿着休闲,素白t恤和灰色长裤,都是绵软的面料,在绿茵笼罩下,清爽柔静得像远山里流淌的一溪雪泉。 他总有很极端的气质,在外商谈是剑刃劈风的凌厉,在家赋闲是云生山谷的温润。 梁沐沐抬头望望背后大树的冠顶,绿枝如伞撑开,午后日光穿行在舒展嫩绿的叶片间,点缀成珠光,绿叶茂密,生机勃勃。 “原来这棵树是这样的,”梁沐沐说,“我听说槐花都是五月开,这棵是已经开过了吗?” “五月开的是洋槐,这棵是国槐,八月开,今年它还没开过。” 程景行为梁沐沐添茶。 分茶器里的翠绿茶汤清澈见底,有清新豆香,是上好的西湖龙井。 梁沐沐端起茶盏,闻了闻说:“你不是喜欢普洱吗?怎么改绿茶了?” 程景行很自然地说:“普洱茶气重,莫爱喝了容易醉,我也跟她喝绿茶。” 心仿佛被人握紧了又松开,梁沐沐放在蓝色蚕丝裙上的手骤然蜷缩。 她看看门厅回廊,又看看木道玻璃门后的鞋柜。 “她……在这里住?”梁沐沐小心问道。 程景行端起白玉琉璃盏,贴在唇边抿了一口,道:“这几天会搬过来。” 虽然等到临近,都未见她提前做决定,多少让他有些失落。 但他能笃定,她一定会来,他有那个自信。 “沐沐,梁姨最近跟我妈提了联姻的事,”程景行静静地看着梁沐沐说,“我希望这不会是你的意思。” 梁沐沐喝着茶,还是觉得口干舌燥,道:“景行哥,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两个是很难走到结婚这一步的,她离你的………世界太远。” 她隐晦的表达是出于善意,但程景行觉得大可不必。 “你想说她没有家世背景,我家不会同意我娶她。” 梁沐沐有些无措:“恋爱当然是自由的,但你知道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婚姻有更重要的意义。” 程景行放下手中的杯盏,说:“什么重要是由自己定义的,我的婚姻只有我自己做主,我家左右不了我。” “但我们两家是世交,就算……没有感情,也是对你最好的………” “沐沐,不能因为合适就觉得应该,”程景行打断她,“你能接受和我结婚后,我依然和莫爱同居吗?” 梁沐沐如饮寒霜,心抖了一下。 程景行缓声道:“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如果我与别人结婚,哪怕只是形式,莫爱都绝对不会再靠近我,这是她的自尊,是她再爱我,也不会放下的东西。沐沐,你也一样,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让你放下自尊去屈就。” 落入死胡同的人,于当时往往听不进人言。 梁沐沐红了眼眶,她恨自己老是在程景行面前节节败退,明明他是在拒绝她,要她不要自轻。 那样冒犯人的言中意,却被他说得诚恳如至亲的劝解,让她怨不得,又放不下。 “你那么在意的urban oasis,引了成本极高的外资进场,梁氏的投资你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是不是?景行哥,你做得这么辛苦,我只是想帮你,难道错了吗?” 鼓起勇气说了这些,梁沐沐卑微得一败涂地。 程景行平静地看着她,几近温和地说:“我不想要梁家的支持,是我全盘考虑后作出的决定。沐沐,你的心意对我来说是负担,我的话再说下去,会伤害你,你是个好女孩,真心爱你的人早晚会出现的,别在我身上花心思了。” 半晌,梁沐沐被护花铃空灵的铃声召回意识。 明明眼前是夏日午后闲适的一片明媚,他俊美的脸在她看来,却如黑夜耀星般遥远。 “我先走了。” 梁沐沐站起身,冰蓝色的精致美甲捏住白色皮质手包。 程景行送她到门口,道:“开车小心。” “你们还没有在一起,对吗?” 许是来自女人强烈的第六感,梁沐沐并不觉得这栋小楼有女主人。 程景行笑得风清雨霁。 “我在等她回来。” 日落西山。 倩姨做完晚饭就走了,她走前不太放心,对程景行说:“冰箱里的蛋糕,明天不吃完也别放进去了,还有榴莲,放不了多久,让莫小姐尽快吃了哈~我明天不过来了。” 程景行滑手机的手指停住了,侧头问:“您怎么知道莫爱要过来?” 他可从来没透露过。 倩姨哈哈笑,将清洗过的水杯放在杯架上沥水。 “她爱吃榴莲,要不是她来,谁能让你忍得了这味儿。” “……” 好似全世界都知道了他的心事,就那当事人总是姗姗来迟。 庭院扫过一阵暖风,带起莲塘一片涟漪,刚下了雨,有蜻蜓成双跳动在莲叶间点水。 程景行处理完工作邮件,给国外的同学通了几个电话,没什么具体事情,只是闲聊。 已过凌晨,他才去洗了个澡,换一身黑色棉质睡衣,下楼关灯,检查门禁,拉上玻璃门落锁。 夏夜虫鸣吵闹,月朗星稀,银沙夜色覆盖潮湿的绿意。 他透过玻璃门,望了望通往门厅的回廊,很快又收回视线,觉得自己这个动作很傻。 日期才刚翻到二十二日,他就宵想着有人来月下叩门。 轻轻笑了笑,转身走去步梯。 “咚、咚、咚——” 极不确定的三声。 程景行以为自己听错,却还是放慢了脚步。 很快,可视响了。 第128章 来借宿的(有修) 回到海城已经快凌晨。 莫爱感到身上不太爽利,昨夜没睡,今夜又熬到了这个点,东西吃不下,冷汗出了一茬又一茬。 她到车站旁的便利店买了条袋包装的漱口水和湿纸巾,结账时顺手拿了一包喉糖,喉咙干涩如有刀割。 去洗手间简单擦拭了一下面容,翻翻托特包,连支口红也没带。 她叹了口气,看镜中的小脸,惨不忍睹的白净。 她想起程景行常抱怨她的那句话——没有当人女朋友的自觉。 她抓抓头发,沮丧地承认他没说错。 走出车站广场拦出租车,拉开车门,惊了一阵风。 莫爱打了个哆嗦快步上车,塞了颗喉糖在嘴里。 “小姐,到哪儿?” “东区弄堂口。” 海城经过两天的狂风暴雨,已归于平静,璀璨的城市被洗刷得格外净透,盈盈月色里又恢复了平日的霓虹斑斓,如一颗明珠落在黑色的海岸边。 莫爱走进弄堂,狭小巷弄将风逼得四处逃窜,阵阵绕着她纤细的脚踝,盘旋而上,荡着白色的千层裙摆。 她脚步很快,不多时就看到问夏的门檐。 好长时间不来,门檐下的灯又换了。 她走近看,料丝灯罩流光四溢,如磨碎的钻石,花鸟图一屏一景,流苏上坠有古钱币吊挂牌。 是景园的四方灯,莫爱愣愣站在灯下,看了半天,又好笑,又好气。 程景行把它从景园弄过来,少不得要与彦叔费一番口舌。 只因她喜欢,就让这灯受了场折腾,她是过意不去的。 她收起情绪,走到门前拉起莲花门环,敲了敲门,而后又想起,有门铃,她干嘛去敲,于是,又转去旁边的可视机按铃。 寂静无声的等待,幽微的奇妙感觉。 程景行是再熟悉不过的恋人,青春悸动,床第缠绵,该经历的他们都经历过。 但这等门的这几分钟,莫爱竟生出些情窦初开的情怯,脸颊微微发热,心像要从胸口跳出去。 门开了半扇,程景行颀长身影立在门口,一只手掌住门环的半目莲,看着她的眼睛很亮很沉,唇角有压不住的笑意,像是什么阴谋得逞了。 他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她受不住他这样看着,也不好意思不请自进。 她抿抿唇,尴尬地胡乱开口:“我订了蛋糕,今天上午要拿,现在太早还拿不了。我的房子已经退了,本来想这两天去苓苓那边的,今天有些事,耽误到现在,太晚了,也不好打扰她……” 程景行玩性更浓,双手抱在胸前,靠在门板上,说:“哦,你是来借宿的。” “不是……” “那来干嘛?” “景行,今天二十二号,你知道的,还问。” 程景行凑近一步,笑道:“拖到今天才来,我已经不计较了,以免我又像上次一样会错意,你得给我个明话。” 莫爱看着他清俊的眉眼,吊着三分不正经,一时拿他没辙,小心问:“一定要说吗?” 程景行道:“事关我清白,我总得要个名分。” 莫爱知道逃不过了,好好组织了一下语言,沉了口气说:“我……很胆小,也很笨,可能除了我自己,什么都给不了你。你说我小看你,也小看我自己,是,我可能不那么自信,但我绝对信你。还有,自以为是地为你好,没有当你女朋友的自觉,这些毛病我估计以后也不太改得了,但我会尽力。” 心跳得太厉害,她深喘了口气,继续说:“我习惯把很多事压在心里,因为从小,我把自己难堪软弱的一面展露出来,想要得到关爱时,得到的都是无视和谩骂。所以我一直觉得示弱是不对的,悲伤是不能被接纳的,委屈只能忍着,告诉别人也不会减轻半分。” 她想起莫如梅,想起过往的一切磨难不过源自一场荒唐的谎言。 “景行,我一点也不好,又自卑又懦弱,我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爱,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爱人,我以前的认知都是错的,我现在一片混乱,我不确定我能不能给你你想要的,这算不算是一种不坚定?” 她停顿下来想一想,又继续说:“我还很自私,我遇到害怕面对的事情,会自顾自地选择逃避,而不管那会不会伤害到你。我觉得我不一定会比以前做得好,更害怕如果我又……又搞砸了,那我宁愿这第二次不要开始,我再承受不了那种想念。” 她越说越急,甚至隐隐带了哭腔。 程景行本来只想逗她,听她表白,没想到她竟说得眼眸都红了,他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于是急忙跨过门槛,扶她肩膀。 莫爱看他面色变得凛然,不似刚刚的轻松,遂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脸,说:“在柏崖,在海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通过各种途径了解你的消息。我知道我离开后,你也放弃了海城理工的学位。你去英国读建筑,硕士开始就一直在做本立的跨国项目,然后硕士毕业,不到一年,你就回国了。我那时不敢猜你是为什么回来,直到我在这里看到你,你是傻的吗?我那样对你,你还要为我建一个景园。” 程景行苦笑,捉住她放在脸颊上的手,说:“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想什么。” “景行,你把我变成了负心人,很久很久我都没勇气面对你,你说我对你无情无义,我也觉得是,我辜负了你……” “不,”程景行打断她的话,“你是辜负了你自己。” 莫爱点头承认,双手扶着他手肘,望住他的眼,问: “我自卑、懦弱、自私,还固执,常常要与你唱反调,听不进你的话,糊涂起来,连自己都辜负。这样的我,你还要吗?” 程景行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抚去她眼角的泪,说:“小傻瓜。” 他把决定权交予她时,已经将自己一颗真心剖出,即便到了这天,哪怕她只伸出了颤颤巍巍、游移不定的手去接,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心给她。 莫爱瞳仁晃动着微光,在等他更进一步的解释回答,而他的吻已倏然落下。 修长的手指插入她厚密的发间,舌尖细细柔柔地描摹她的唇线,舌缠入里的同时,手臂也将她与月色一并抱进怀里。 吻逐渐深入,莫爱踮起脚尖,更把自己往他怀里送。 气息交换着阵阵热浪,她双手举过他肩膀,缠住他脖颈,慢慢拿到这个吻的主导权。 程景行顺着她倾压过来的力,节节后退,脚跟碰到门槛时。 他手臂托住她腰臀,把她抱起来,跨过门槛,关上门,再将她放下,继续这个吻。 莫爱被他压在门板上,吻的间隙透出一丝余力,堪堪说:“你要我给名分,现在你又不回答我了。” “回答什么?” “还要我吗?” 程景行的唇稍稍离开她的唇,手托住她的脸,往一侧偏转,露出她漂亮的颈线。 他随即将唇贴上,如猎人被猎物的血液吸引,吻从脖间辗转到了脸颊,耳廓。 他烫人的呼吸喷进她耳道,一阵麻痒后。 她听到他说:“我这不是,正在要你吗?” “……” 他的话像是把莫爱身上的某个开关打开。 她攀住他的肩,双腿缠住他的腰。 他似也明白她想做什么,将她整个人抱起。 她像只无骨的小猫,舒服地趴在他肩头,任他亲吻,发出细细吟笑,气息不匀地说:“我没洗澡,去浴室。” 程景行笑了一下,抱着她穿过木道,让她掀开玻璃门开关。 室内外气流涌动,荡起一阵铃声。 门关上,程景行压下莫爱的头,复又去吻她的唇。 气息越来越重,吻得肆意深缠,她又闷了一身汗,主动解开胸前连衣裙的绳结,半幅杏色文胸露出来,一片莹白拥挤地堆在他胸膛。 他眼神跟着向下,涟漪春光,吻也跟了下去。 两人跌跌撞撞上了楼,进浴室里。 程景行把她抱坐在盥洗台上,镜子里照出交叠的身影。 莫爱缠着他吻,几乎不给他脱衣的空隙,自己身上的白裙已扯下大半,落在腰际。 许是因为被吻夺走了大半空气,莫爱有了些许缺氧的恍惚。 她目光迷离,浴室到处蒸腾着情欲,她有些晕。 两人身体黏腻地贴磨着,是程景行先发现了不对劲,缠吻时感觉到她腔壁很烫。 刚在室外有夜风降温,没察觉出来,此时在室内,她唇舌的温度比他高出许多。 “乖,你等一下。”程景行强行结束了亲吻。 莫爱迷迷糊糊,双手又虚虚缠抱过来,还嫌不够。 “景行,抱我……好冷……” 程景行搂着她,此时两人都被欲望浸染,怎么会觉得冷。 她身子很软,如一根细瘦的柳条,倚靠在他肩膀。 见他停下动作,她疑惑着,手摸着他的下颌线,用不上力,只能将脸再凑过去要亲他的唇。 他一把拿下她不安分的手,柔声说:“别闹,我看一下。” 说完,立即将手掌覆到她额头上。 程景行眉头骤然蹙起:“你在发烧!” 第129章 你不要我…… 程景行以绝对的冷静,将灭顶的欲望强压下来,已是难受至极。 偏偏这始作俑者还有恃无恐,玉体横陈在他眼前,盥洗台上软成一滩,乌发扑簌簌散在肩头和胸前,清秀的脸庞染着绯红,长睫润湿着,眸光因高热而迷朦,气若游丝地唤他名字,腰枝还往他近前靠。 见他停滞不动,莫爱勾起一根细白手指拉下了胸衣肩带,另一只手竟向他的裤腰伸过去。 程景行要疯,急急抓住她的手,哪里还能让她碰。 她意识都烧模糊了,还委屈着嘟囔:“你不要我……” “………” 那么清纯的一张脸,满口荒唐言,肆无忌惮地勾弄着他的欲。 他甚少遇到这么难招架的场面,强逼自己清醒,额角渗出一层薄汗,闭上眼,将她双手往自己肩头一抛,轻咬她肩头。 她嘶叫一声,恢复了些意识。 他急忙摸索着褪了她衣物,伸手到毛巾架上拿浴巾将她裹紧,横抱到浴缸的大理石台面上。 皮肤碰到干爽的毛巾,莫爱终于意识到这天旋地转不是因为欲念太盛,而是如沸水一般升腾着的体温。 “景行,我好难受……” “你烧了多久了,才知道难受。” 程景行打开浴缸龙头放水,蹲下身,手贴在她泛红的颊上。 她像是找到了依靠,蹭着他手掌,像猫在撒娇。 “太烫了,先泡澡,再吃药,”程景行安抚着她,吻吻她的眼睛,“没事的,有我。” 莫爱一头栽在他肩头,再起不来。 她像个断线的木偶,被他任意摆弄着,沉进温热的水中。 嗓子疼得说不出话,咳嗽不断,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痛。 得知真相后强忍不发的悲伤,因找不到出口,报复在了她的身体上。 程景行把她从水中捞起来的时候,她都分不清脸上的水光是氤氲的水蒸气还是泪痕,只胡乱地往他身上蹭。 “吃了药会好些,乖。” 程景行抱她到床上,帮她穿上睡衣。 他恨自己给她买了系扣的,系到胸前起伏,那一粒一粒的难熬,简直要命。 他让她趴在自己肩头上,拿了吹风机给她吹干,又到楼下倒了水,拿体温枪和退烧药上楼。 药片顺水服下,程景行终于松一口气,扶她躺下休息,看看时间,已折腾了两小时,近四点了。 刚在浴室抱她出浴,他也湿了一身,匆忙去淋了个冷水澡,换了套睡衣,躺上床抱着她。 他身上刚过了冷水,摸上去如一块凉玉,莫爱热得不行,寻着凉意,手往他腰背睡衣里钻,整个人使劲往他身上贴,浑身酸痛无力,挨着他才能好些。 “景行……” “嗯。” “我怕我明天起不来,你可不可以……” “可以,你说。” 又是操心的命,生怕给别人添麻烦。 “明天十点搬家公司去搬东西,四个纸箱,一个行李箱,蛋糕十一点送来这里,猫在苓苓那里……还有……” 莫爱撑着眼皮抬头看他一眼,把话噎了回去。 程景行轻哼一声,食指和拇指夹起她尖巧的下巴道:“什么事这么烫嘴,不敢说,又是孟育之?” “是天来,他要给我寄东西……地址要改,”莫爱痴痴望着他,“我刚刚只是突然想到这事,我可以自己跟他发消息的,不用麻烦你……” “不麻烦,天来同学的事,我乐意得很。毕竟我刚拿了名分,为你料理后宫也是分内之事。” 莫爱不吭声了。 程景行笑了声,狠狠在她唇上啃咬一口,她唇瓣吃痛,又不敢推他。 咬痛很快变成潮湿的热吻,她宛如烧红的石,浸入了凉泉。 吻罢,她手臂抱着他的肩膀,额头搁在他锁骨上,轻轻喘息。 他手掌覆上她的眼,道:“快睡。” 一夜高烧反反复复,程景行没怎么闭眼。 清晨,体温枪测出来的体温是37.5度,他没给她喂药,想想还是得让倩姨过来一趟,其他人他不放心。 九点半时,莫爱迷迷糊糊摸不到身边人,听到半开放式的衣帽间有簌簌作响的声音。 她手撑在背后,支起半边身子,又一阵眩晕,头疼得如同灌了铅。 “景行……” “别起,”程景行穿着t恤和仔裤走出来,坐在床边,握着她肩膀,让她躺下,“还在低烧,你再睡会,我去你那边搬东西,等会倩姨过来。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莫爱点点头,程景行把床头上的水杯递到她唇边,她喝了一口,咽下时像含着块红炭一样痛。 “你淋雨了吗?怎么烧成这样。”程景行问。 莫爱想想这两天荒谬的经历,像遭了趟劫难。 “前天夜里可能是受凉了,我没在意。”声音沙哑,都不像她的嗓音。 “好了好了,休息吧,我走了,有事给我电话。” 程景行吻了吻她额头,起身出发。 阳光明媚的大晴天,程景行到租屋给搬家公司开了门,搬家人员将箱子和行李送去问夏。 程景行把钥匙留在了屋内,开车去严苓的公寓拿猫。 公寓底下又是一堆记者,他转地下车库,乘车库电梯上去。 严苓通过可视看到是他,惊了一下,开了门。 “你今天不该去约会吗?”严苓忙问。 程景行眯着眼看她:“你又知道什么了?” 两人走到客厅,梁穆坐沙发上在打游戏,没空抬眼,只接着话说:“莫爱说她昨天去找你复合,我们以为你们要消失几天。” 程景行算是知道楼下记者为什么来了,这两人恋情怕是过不久就要被媒体大书特书。 “她发烧,我来拿猫。”程景行蹲身抱起在地毯上仰面睡着的猫。 “怎么发烧了?严重吗?”严苓想到那天晚上莫爱异常的反应说,“难道那天晚上回去淋雨了。” “你说的是前天晚上吗?”程景行捋着猫背,猫听话得不敢动。 严苓道:“嗯,她来找我,但很快走了,说要回去找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我想可能是与你有关,所以没多问。” 程景行理了理时间线,说:“她跟你说昨天来找我,但她是今天凌晨才来的,也就是昨天一天,你也不知道她在哪,是吗?” 严苓错愕地点头,“出什么事了吗?” 梁穆也放下了手机,看过来。 室内有一瞬间的寂静,三人心照不宣地想起过去。 程景行摇摇头,拎起门厅桌上的猫笼,说:“反正人没事,在我那里。” 梁穆道:“人在就好。” 不告而别的前科一旦有了,身边人总有十年怕井绳的担忧。 临走时,程景行难免多问他们一句:“你们打算官宣吗?” 严苓和梁穆面面相觑,严苓首先避开了目光,谁也没有答话。 程景行笑道:“你们不宣,下面那堆人就要代劳了。” 两个幼稚鬼,谈着成年人的恋爱,试探推拉相互衡量。 程景行看着就累,立即告辞。 他处理完一切,回到问夏已经下午四点。 倩姨给莫爱熬了艇仔粥,见他回来,要去多炒两个菜,被他制止。 “她吃的什么,我凑合吃点就行。” 倩姨给他端了一碗艇仔粥,说:“莫小姐烧退了,身子没力气,刚洗了澡,现在又睡了。” 程景行胡乱喝了几口粥,拎着猫,上楼去看。 空调冷风舒爽,被单里窝着的人穿着墨绿色绸缎吊带睡衣,肌肤白润如玉,丰盈小唇有了些血色,乌发漆黑,撒了半张床,满身都是沐浴后的白苔藓馨香。 他手指探了探她额头温度,她很快醒了,拉过他的手,抱在怀里。 “你回来了。” “感觉好些没?” 莫爱点点头。 猫跳上了床,莫爱马上松开程景行的手,转去抱猫。 “喂……” 程景行对她的见异思迁向来敏感。 莫爱笑眼弯弯,手指揉搓猫的小脑袋。 “蛋糕上午送来了,我们吹蜡烛好不好?” 程景行倾身过来吻她,低低应了声“好”。 第130章 我已如愿 洗过澡,程景行去楼下冰箱拿蛋糕,其实他也有准备一个,但他还是提了莫爱订的那个上楼。 莫爱把盒子揭开,蛋糕是素白的,上面用巧克力酱写着“happy birthday to my love”。 和五年前一样。 一道写错答案的习题,她有幸可以再答一次。 两人坐到沙发里,蛋糕放置在近前的茶几上。 程景行点燃一根金色的蜡烛,插在蛋糕正中间,用遥控器关了顶灯。 黑暗中,一朵暖黄烛火拢着两人的脸庞,摇曳摆动的暖意在呼吸间流动。 莫爱看了一眼程景行,他刚好也在看她,视线碰撞的一瞬,两人都笑出了声,傻得像两个孩子。 程景行揉着她发端,说:“许愿吗?” 莫爱拉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摇摇头道:“我已如愿。” 吹了蜡烛,程景行打开灯,莫爱切好一瓣蛋糕放在纸盘里,端给他。 他不喜甜食,也吃完了,看她指间夹着叉子,慢慢搅拌着盘里的雪白奶油,唇上还沾着一点乳白,眼神呆呆的,目无焦点。 他揽她到怀里,舌尖卷走她唇上的奶油,低低问她:“想什么?” 莫爱沉沉嗯了一声,说:“昨天我去见赵泽,他在林市。” 程景行不算太意外,他们决定在一起,她去整理一下必要的关系,这很好理解。 他没有追问什么,指间卷起她的发,静静等她说。 莫爱放下蛋糕,转头看他道:“我去见他是因为,我……妈生前有些事,我想找他确认,这些事牵扯到很多人,我需要一些时间……原谅我没有办法现在跟你说,我自己都还不太能接受……” “好,”程景行来回轻抚她肩膀,安慰说,“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慢慢来。” 对于长期在至亲面前压抑自己真实想法的人,突然让她打开自己,变得知无不言,确实很难。 她能与他说到这个程度,也就表明她并不想隐瞒他,只是她心理上对这件事很排斥,更遑论诉说出来。 “我只想知道,这些事,有我需要担心你的地方吗?”程景行问,“比如,你会因此受到威胁什么的。” 莫爱笑着摇头,说:“没有,你放心。” 程景行吻吻她脸颊,起身去书桌抽屉里拿了一只深蓝色绒布盒子过来。 他把盒子放在茶几上,移到莫爱眼前。 莫爱看这盒子的样式和大小,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呆呆地看他。 “虽说是给你的生日礼物,但也有我的私心在。” 程景行笑容俊逸,如夏风和煦地拂过脸庞。 他打开盒子,果然是两枚戒环。 翡翠质地,冰紫的玻璃种,水头润泽细腻。 这是曲少言上次从甸疆给他带过来的一块翡翠料子。 高冰的品质,不大,可以出一副镯子。 黄翡绿翠紫为贵,难得的高货。 结果他拿去找水刀师傅,说要取一对戒环,还非要用水头最好的地方,师傅连道可惜,暴殄天物,差点不肯接他生意。 他将戒指从戒盒里拿出,放在手心,晶莹剔透的素戒,泛着莹莹紫光,如千年寒冰凝结而成,一大一小叠压在一起,发出清脆响声。 “如果你觉得有负担的话,可以只当它是普通的情侣戒。”程景行轻轻地说着,看她反应。 “如果我不觉得负担,那它本来是什么呢?”莫爱敏锐察觉他的文字陷阱。 程景行摸摸她的头,说:“它是我的承诺,初心不改,白首不离。” 说完,又补充道:“当然,是我单方面对你的,不代表你戴上了,也要对我……” 莫爱噗嗤笑了,她还从没见过他如此小心翼翼的样子。 她拿过小的那一枚,想了想,戴在了右手中指上,说:“我不觉得负担,因为我还得起,这样的承诺我同样可以给你。” 她说着,拿起他掌心另一枚,套在他左手中指上。 “为什么你戴右手,我要戴左手?” “这样牵手就可以碰在一起了。” 程景行笑了,手指缠着她的指尖轻轻握紧,两枚戒指挨在一起,像在交颈而卧。 “戒指都交换了,我可以亲吻……我男朋友了吗?” 莫爱调笑着,左手已经提起了吊带长裙的裙摆,露出两条雪亮修长的腿,双膝分开,坐到了他大腿上。 程景行握着她的右手不放,饶有兴致地看她要作什么妖。 只见她左手撑着他肩头把他往后一推,他后背靠在了沙发靠背上。 她膝头向前挪两下,右手握着他的手往裙摆下带。 程景行松开她右手,如她所愿地将手掌覆在她白净的大腿处,没轻易动。 “不烧了,就乱来,你可以吗?” 获得释放的双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交叠着揪起吊带裙的腰部布料,利利索索地一把扬起,再兜头落下。 发丝经历一番起伏,蓬松地泻落下来,堪堪遮住她未-着-寸-缕的上-身,丝丝扫在程景行的脖颈,令他痒到心里去。 她俯身过去,吻他滚动的喉结,说:“刚好发发汗,好得快。” 一个极为合理又实用的理由,将程景行最后的防线攻破。 他提起她的脸,吻上她的唇。 呼吸分不出彼此,细细密密的汗已沁了满背,程景行脱了睡衣,抱她去床上。 后背落在冰丝床单上,异常柔软,莫爱舒服地叫了一声,在程景行听来,格外魅惑婉转。 条件具备后,他没做太多犹豫,轻拢住她的脸,极致温柔地吮吻她唇瓣,以表安慰。 莫爱喉咙还有些疼痛,此时全然放松,自然的吟哦声,完全不受她控制,她也不想控制。 她从未有如此自由的时刻,她的一切都被他接纳着,以一种能真切感受到的方式。 她不用思考此时吻他应不应该,此时抱他应不应该。 只要是她做的,她想要的,她表达的,或还未表达的,都是他乐意施予的。 长夜寂寂,庭院里蛙叫虫鸣阵阵,遮蔽了屋内的靡靡水响。 程景行结束一个长吻,给她喘气的时间,她鸦羽般的睫毛濡湿一片,睁眼看他燃欲的眼,英俊轮廓近在眼前。 她抚摸他起伏的侧脸,像夏荷望着骄阳努力摆动娇嫩的花瓣。 她看到被他握紧的手,两枚指环盛着盈盈月光,闪烁跳动如星辰。 这一刻的满足很具体,她唤了一声:“景行。” 像是要用言语再确认一遍他的存在,确认这不是梦境。 “嗯。” 程景行应着,吻她削玉般的瘦肩,脖颈流出一滴汗,顺着他胸膛滑落到她胸口。 她说:“我爱你。” 言语牵动了身体的反应。 她肩膀被他一再压低,他似欲壑难填,咬着她耳朵说:“你故意的吧。” 莫爱的泪是生理反应,但要哭不哭的样子,又着实有些可怜。 程景行令她翻过身,吻着她后背伤疤。 “宝贝,你太瘦了。” 莫爱听他此时的这句抱怨,有了种羊入虎口的自怜。 身后男人如一座山,紧实肌肉涨满了力量,而她又着实纤小,确实招架不住,几度失控呻吟,也因这失控的状态,被抛至高处,落下时又被他稳稳接住。 汗湿了一身,程景行伏在她背上,搂抱着她的腰,两人像刚刚离水的两尾鱼,缠抱着平复呼吸。 朦胧睡意来袭,她迷朦双眼就要闭上,又听到他说:“我也爱你。” 第131章 槐花开了。 翌日,绿树阴浓,晨曦从遮光帘的缝隙挤进来,在白色丝光床单上画了一道起伏的线。 莫爱翻了个身,摸到程景行结实的胸膛,眼未睁,横臂抱过去。 肩上的吊带睡裙肩带掉下一根,露出一瓣蝴蝶骨,就在程景行眼下,他低了低头,吻上去。 痒得莫爱咯吱笑醒。 “早。” “早。” 程景行不喜欢赖床,一般醒了就起,今天被这床上的旖旎风光绊住了,狠狠共情了一把各朝昏君。 何以能够从此君王不早朝,原是芙蓉帐暖在清晨。 柔软白滑的肌肤握在掌心,如一团雪糍,她像小动物一般蹭弄他的锁骨和脖颈,只教他更想将她粗暴地压下狠吻。 她知道他不能,因为他要上班。 而她跟张果请了假,今天可以在家写稿,所以撩他更加恣意妄为。 昨夜仅一次,对程景行来说实在难以餍足。 但她高烧刚退,顾及她身体,没再弄她。 这时见她不安分,有些许后悔,合该让她起不来床,省得现在被她撩拨欺负。 “你信不信我推了今天的总办会。” 程景行真动了这念头,正在想可以让谁代为出席。 后来想明白,总经理办公会,他这个总经理不在,谁敢代他。 “你要当昏君吗?” 莫爱在他胸口画圈,扬眼看他,尽是笑意绵绵。 “为你当一次也无妨。” 程景行压身过来,吻得她唇瓣发肿,又去袭击她睡裙襟口下的一片雪白。 她有些怕了,怎么忘了他在教她听话这件事上,从来都是攻守自如的,撩了他,他定要十倍百倍讨回来。 她推着他肩膀,老实道:“好了,我不闹了,你快起。” 可恨他已撩开了她裙摆,手指顺势而上,俊脸凑到她耳边说:“你确定想要我起?” 她当然……不确定,因为他就没给她机会想。 他的指腹是烫人的,指节上的拳茧有些硬。 记得以前上学时,她曾好奇过很长时间,那薄薄的一层白霜似的皮肤,摸上去会是怎样的触觉。 那时年少,路过他教室窗边,都只敢偷偷看他一眼,更遑论想象他手掌贴身抚慰。 她还如当年那般盈满了羞怯,手指揪着他的睡衣领口,何曾想过他竟让她这样体会那触觉。 她若知道会这样承受不住,刚刚绝不会放肆。 她被抛进了雷鸣滚滚的夏日雷雨中,淅沥雨落,叫她羞得想关掉耳朵。 向他求饶,又很快意识到,这人是越求,越饶不了她的,反而成全了他的征服欲。 终于她如半颗甜橙,甘甜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程景行拿纸巾擦手,眼神未离开她身上。 “还闹吗?”程景行俯身来吻她。 她手臂挡脸,推他道:“不给亲,你快走。” 程景行笑了,吻落在她额头,“就这点出息。” 他掀被起身,去冲凉。 洗完,裹了浴巾在身下,走去衣帽间穿衣,看到莫爱双臂抱胸,手肘搁在腕表柜上,看柜里琳琅满目的腕表。 瀑布般的黑发直落到玻璃台面,身上墨绿色的睡裙坠在脚踝以上。 她为看清台面下的某只表盘,轻踮起一只脚,另一只脚翘着,悬悬挂着白色凉拖鞋。 “你以前不戴表的。”莫爱感受到他气息靠近。 程景行说:“还不是因为你。” “我又怎么你了?” 莫爱调笑着看过来,见他只着浴巾,瞬间脸发烫,红了起来。 他额间碎发带水,身体肌肉线条流畅俊美。 皮肤并不属于白的那类,是阳光下晒得通透明亮的小麦色泽,跟他本身不羁的气质贴合在一起,是一种很有攻击感的野性。 此时,不穿衣服时才能看到,他与平日的谦和有礼,相去甚远。 程景行见她瞬间的表情变化,不以为然地笑笑,道:“又不是没见过。” 他取了一套深蓝色西装,一边从内往外穿,一边说:“以前不在乎时间,想做的事都及时做了,没感觉时间难熬,你走之后,才发现,时间也有快慢。在国外读书那几年,过得好慢,那时候开始戴表,提醒自己又熬过了多长时间,也许熬够了,你就回来了。” 数着一个并未约定的时间,等待五年,那该是多么的迷茫孤寂。 莫爱深深自责,走过去为他扣衬衣纽扣。 他自然而然地垂手,满排纽扣的任务都交给她。 “我要是不去看严苓走秀,或是我就在柏崖不再出来,你这样等着岂不是一场空。” 莫爱扣好扣子,双手抚在他胸前,抬头望他。 他将一缕乱发别在她耳后说:“我等你,你我的缘分就未断,我要是不等了,我们就真断了,而我相信我们缘分未尽。” 莫爱双臂环抱住他,听他心跳声。 他们占据着彼此悸动的青春,感受过最合适的拥抱,分享过身体最愉悦的嵌合,也承受过离别最疼痛的思念。 这一刻的相拥,莫名让她感动,她那么不起眼,就因为他的注视,变得灿烂,也让她有勇气看到真正的自己。 莫如梅说天意难违。 程家的儿子还是遇见了梁家的女儿。 是的,一直是他找到她,即便在如此荒唐的世间。 “你那么过意不去,我就再告诉你一个原因,”程景行回搂着她,附在她耳边说,“我戴表,是为了再找到你后,能计算出你逃跑的时间,好跟你一一清算。” 他说完,从玻璃柜里拿出一块黑色的腕表扣在手腕上。 “……” 好不容易将他赶出门,莫爱给张果打电话,问这几天的稿件怎么安排。 张果把排稿的方向简单跟她说了一下,两人又闲聊几句。 “那天梁董来找你,社里传得风言风语。”张果道。 想到梁茗贻,莫爱不免有些难以名状的落寞。 她问:“又传我什么?” 张果道:“特狗血的剧情,你通过她儿子的关系进来,梁董以为你跟她儿子谈恋爱,过来给你钱,要你离开她儿子,你不肯,跟她吵架,就晕倒了。哈哈哈哈” “……” 她永远可以相信杂志编辑编故事的能力。 张果继续八卦:“她儿子是不是梁穆说的程什么……” 莫爱无语道:“她儿子是梁穆。” “梁穆!他跟他妈姓吗?” “很奇怪吗?” 张果立即表态:“不奇怪不奇怪,我绝对赞同女性对孩子的冠姓权。那你跟梁穆只是朋友呀,他妈妈找你干嘛?” “豪门恩怨,你可以尽情猜。” 张果想到了无数部tvb的豪门剧。 莫爱岔开话题说:“郑教授那篇稿子我还差一点,润色完,下午发给你。” “好的,”张果恢复工作状态,“陈可薇知道我们约到了郑教授的稿,请我们搭个线,她们有几个孕妇适用的药妆品牌商,想在杂志做测评,也让郑教授把关内容。” 莫爱皱了皱眉说:“给大家科普孕期知识,郑教授当然是愿意的,但厂商的产品要她做‘内容把关’,这就是广告了。是陈编想这么做的?” 张果撇撇嘴道:“是美妆专栏的编辑,王雨青。” “……”莫爱沉叹一口气说,“不要管她,她跟我有仇。” 张果吃了个大瓜,压低声音兴奋问:“什么仇什么仇?” “她造谣我男朋友和我闺蜜在一起,我男朋友要告她诽谤。” 也许是这一句话狗血含量太高,张果愣了半天没接话。 最后,他找到的华点竟然是:“你刚刚是不是承认了你有男朋友?是吧?” 莫爱讪讪笑了声:“我也没否认过呀。” 挂了电话,她摸着手中指环,想到是不是得发个朋友圈。 近中午的时候,倩姨过来了,上楼见莫爱已有力气开箱子收拾搬过来的物品,便放下心来,问了她中午想吃的菜,就去厨房忙活。 猫踩着轻巧的脚步在一堆书籍和衣物中游走,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看它的铲屎官有没有把东西带齐。 它老捣乱,莫爱索性不收拾了,用逗猫棒陪它玩了一会,又把它抱起来,坐在小阳台的椅子上,给它剪指甲。 在这能听到门外弄堂口来往行人的脚步声,交谈声,时不时还有一串串共享单车的铃声。 院内清风阵阵,莲花摇曳,艳阳挂枝头。 她望见,鳞次栉比的屋脊,翘檐是鱼尾巴的形状,那样古朴的木雕,造型又如此可爱,她看得入迷。 忽而闻到楼下倩姨煮饭的米香,晃过神来,从上往下俯瞰一楼。 嫩绿的树梢结了一绺绺的细密白花,迎风飘落细小的花瓣。 莫爱发了会呆,觉得这样很好,一切都很好。 为这一刻的宁静,过去一切都不算什么了。 沁然花香飘来,她才发现,脸上有泪。 她拿手机拍了一张树上花蕊,发给程景行。 【槐花开了。】 第131章 哪个关系? 程景行一上午的会过了七个议题。 精神高度集中,心绪却老在乱跑。 原因是他手机屏幕闪过的消息提示,那小小的头像像只关不住的兔子,不停跳着,带着他的心也跟着不安分,时不时就要点开来看。 【莫爱拍了拍你,说我好想你呀。】 【图片】【图片】 【给你看猫的肉垫,它都不给你摸的,你那么凶。】 【图片】【图片】 【好多书,借你书架一用。我想起来,爷爷的诗集被协会借走参展去了,怎么还没说什么时候展呀?】 【王雨青你还记得吧,她也在瞳安,你回来我跟你说我是怎么怼她的,哈哈哈。】 【图片】【图片】 【戒指在阳光下好紫呀……】 【你晚上回来吃饭的吧,倩姨说做脆皖云羹。】 没什么有营养的话题。 她也不在意他长时间不回复,自顾自发着。 和以前刚恋爱时一样,把他的对话框当个分享窗口,想到什么都往里丢。 程景行还在会议中,早上还说她没出息,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没出息的,被她隔空的几句话、几张图挠的心里发痒。 强迫自己放下手机,专心再过了一个工程设备融资租赁的议题。 换议题的间隙,又是三声震动。 【图片】 【槐花开了。】 他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停下了。 工程技术部的总监正在汇报议题:“因为苍霞山的特殊山体地形,urban oasis建筑群施工的主要技术难点,还是要解决土地不均匀沉降的问题。我们提议的解决方式是沉桩,用以保证建筑主体在水中或软土上的稳定性,只是是施工的复杂度和成本都会提高,程董……程董?” 程景行扣下手机,立即回说:“urban oasis的建筑大部分都是公共设施,安全稳固是优先考虑的,桩机材料要造价那边核一下,钢桩和混凝土的都做一下评估,要求让技术部去提,两个部门协作完成,下周报结果给我。大家有异议吗?” 桌上副总都表示同意,程景行把文件合上,说:“好,这议题过了,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事,今天就到这里吧。” 何岳正准备递下一个议题的材料上去,却看见程景行已经起身,于众人面前,扣上西装纽扣。 这个动作很好地展示了左手中指上的戒环,会上所有人都看见了,但谁都没敢多问一句。 视而不见的沉默也代表了某种注视。 大家就这么看着他英挺非凡的身姿,大步走出会议室。 何岳对着一桌副总尴尬笑笑,迅速收拾好桌上的一堆资料,提前给自己下班了。 中午吃完饭,莫爱想睡个午觉,躺床上刷手机,刷着刷着过了那阵困意,睡不着了,于是起身,继续收拾行李。 程景行给她留了一半衣帽间的空间,衣橱里已有的女装是他事先为她准备的,家居服和睡衣较多,也有几条款式简单的连衣裙,颜色都是白色、米的、淡黄的素雅色系,他一直都记得她的喜好。 在中间抽屉里是内衣,莫爱初看到时还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她的尺寸是很正常的,只是一想到他连这些都准备到了,细心程度反衬出她的不讲究,令她汗颜。 她把带过来的衣服挂进去,还是剩下了两扇空间。 环球上班时天天穿制服,辞职后大部分制服都被她捐了,只留了一套做纪念,干洗过后用防尘袋装着。 便服穿得少,也就买得少。 到瞳安上班后,杂志社对着装根本没要求,t恤牛仔裤帆布鞋,怎么舒服怎么来,她就更没有买衣服的欲望。 收拾到箱底,只剩一个防尘袋,莫爱刚一拎起,就听到楼下门响。 倩姨的声音说:“怎么回来了?” “嗯,下午不去了。” 莫爱像只听到召唤的小兔子,立即起身,鞋都没穿,奔下楼。 雀跃心情像是好多天没见,但其实现在离他出门只过去了四个小时。 她看到他西装革履,长身玉立在鞋柜旁。 一手放下包,一手拉开领带,听到脚步声后看过来。 有倩姨在,莫爱不好扑上去,只跑过来停在他面前,笑他:“景少爷,这么早下班呀。” 程景行见她纯真无邪地故意来看他笑话,顿时斜斜看她一眼,将扯下领带,绕上她手腕,说:“等会收拾你。” 他看一眼厨房说:“倩姨,还有饭吗?” 倩姨另炒了一个菜,莫爱去煎了鸡蛋卷,一起端上桌。 莫爱吃过了,还是坐在他旁边,陪他吃。 两条白细的腿搭在他大腿上,在他腿空中荡来荡去,脚踝时不时蹭上他的小腿。 “你们杂志社怎么还敢聘王雨青,hr不知道她道歉信的事吗?” 莫爱给他夹一朵西兰花,说:“应该知道的,还是录用了,我听张果说她和社长是那个关系。” 程景行咽了口米饭,故意笑说:“哪个关系?” “可以那个的关系呀……” “哪个?” “就是可以……”莫爱冲他眨眨眼。 程景行突然贴过来,在她嘴上亲了一下,说:“这个?” 莫爱紧张地看了一眼正在不远处擦拭厨房台面的倩姨,抬手轻轻在程景行肩头打了一下。 “上楼的。” 程景行继续扒饭,又说:“她为难你了?” “她没那个本事。” 程景行笑了,很快吃完饭,倩姨把碗筷收走。 莫爱察觉到程景行放在她腰间的手越来越有存在感。 他拉着她上楼,急匆匆的,像赶时间。 莫爱小步紧跟,房门一关上,她就被他拉进了怀里,呼吸急喘地深吻着,揉搓着,恨不能将对方拆骨入腹。 他身上的西服已剥落在地,衬衣纽扣他全部交给了莫爱,要她早上怎么扣起来,现在就怎么解开。 热浪奔腾着,这件事像永远做不够。 银色纽扣解了一半,程景行轻舔她耳廓。 她痒得缩起脖子,他的视线刚好从她肩头擦过,看到地上箱子里的一抹白。 他停下动作,愣神地看着,说:“那是校服吗?” 莫爱脸颊通红,终于解完了他的扣子,转头过来看。 “嗯,去柏崖时就带着了,一直舍不得丢。” 五年前,她与莫如梅分道扬镳,家里所有东西她都没拿,只带了几套衣服,这套镜湖中学的校服就是其中之一。 这么多年,她走哪带哪,虽然一次都没穿过,但每年都会定时干洗,装防尘袋,当做一个念想。 看到它,就能想起如青果般清甜的高中时期,那里装满她的少女心事,还有暗恋程景行的全部心路历程。 程景行放开她,走去箱子旁,取下防尘袋。 小小的白色衬衣上有镜湖中学的刺绣纹样,藏青色格子裙长度过膝,他回忆着,仿佛又看见站在教学楼的楼梯间,怀抱着书,对她微笑的女孩。 “景行?” 莫爱疑惑地走过来摸他手臂。 程景行把衣服连同衣架一并放她怀里,说:“换上。” “??现在?” 程景行笑笑,亲了她脸庞,利落地脱了衬衣,说:“我去洗澡,你快换。” “……” 他进了浴室,莫爱捧着校服,心道他这是想到什么了? 第132章 还不上楼? 程景行洗得飞快,肩膀水都没擦干,就松松披了件黑色缎面睡袍出来,眼前的画面让他心口狠狠一颤。 透光窗帘下,莫爱穿着白色校服和蓝色百褶裙,后仰着坐在床尾,单手撑在身后,浓密微卷的黑发倾泻下来,腿上趴着猫。 她正摸着猫翻过来的小肚子,见他出来,盈盈笑说:“你听,有咕噜声。” 与时光里的身影重叠,她清秀沉静如一朵可爱白花,看到他就会弯起眼角,眸光似一泓清泉流进他心里。 高中毕业已八年,她还如初见。 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黑色长袍压住她膝头。 她挪开放在猫肚子上的手,撑在身后,说:“程同学,给你摸。” “好。” 程景行解开睡袍腰带,跪膝上床,摆摆手,赶走了猫,将手覆到她腰肢上。 “诶……我说的是猫……” 莫爱笑着推他,衬衣领口微敞着,校服上“镜湖中学”的字样贴在左边胸口。 腰部裙褶层叠,盈盈一握,天真无邪的眼眸,浑然不知她毫无防备的姿态,已经勾起了程景行记忆里多少不堪入目的想象。 他手指滑进她领口,扯开她一粒扣子。 莫爱笑着看他:“想什么呢?” 他注视着她,瞳色渐浓,轻声问:“你记不记得医务室那次。” “记得啊,”莫爱坐起来,双手环住他脖颈说,“我被篮球绊倒了,脚扭伤,三班那个男生……叫什么来着,忘了。” “杨希。”程景行好心提醒。 “哦对,杨希,苓苓说他是拦路蛤蟆,挡在我前面,要背我去医务室,”莫爱想起来就好笑,“后来你把他赶走了,抱我去的。” “你故意激我,说你重,我抱不起你。” “哦,你知道我是故意的呀,”莫爱摸摸他的脸说,“那你也是故意上当的。” “多新鲜,总不能让你白撒一次谎。” “哈哈哈,”莫爱笑时,领口起伏不断,“医务室里校医不在,苓苓出去找,你找了碘伏帮我擦膝盖。当时你离得好近,就像现在这样,你说,你是不是想亲我?” 程景行笑时眼角拉长,很是魅惑。 他没答,缓缓用鼻梁碰她下巴,贴着她的颌线往下吻。 “不是。” “??” 她再张嘴,已被他的唇舌缠住,话都被吃掉了。 很快,空气中氤氲着甜腻的潮湿。 她的校服乱了,长裙推至腰口,他将手伸进她起伏的后背,解开搭扣。 松开绑缚后,她舒服地吁出口气,目光在他身上游移,看他黑袍滑肩落地,神情充满胜利感和压迫欲,像他正要耐心体会某种得偿所愿。 他们没在床上,程景行抱她靠在窗边,她所有体重仅靠他支撑着。 已是下午,日光从烈转柔,白色窗帘过滤窗外光线,白净帘布沾了水汽,柔光环拢着两人相倚的身体。 程景行硬朗轮廓贴着她的脸,肌肤摩擦衣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莫爱身上的校服始终未褪,她微睁着迷离的眼,颠颤着,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极其勉强地断断续续说:“难道……医务室……你是想……” 程景行倏然笑得孟浪,像是露出了本性,咬着她耳垂道:“想上你。” “……” 莫爱想起那天的自己,心跳如擂鼓,不输现在。 程景行帮她擦好药,脱了鞋,扶她躺在床上。 他坐在床边,长腿撑在床沿。 他的校服裤子压住了她裙摆的一角,校服衬衣穿在他身上,非常干净爽利。 他嘴唇轻抿,笑容温和,轻声问她脚疼不疼。 她拢上裙边,看了看,说没事。 如何能想到,他那时冷静的面容下,藏着的却是此刻横冲直撞的心思。 莫爱骤然感受到一股来自时光深处的后怕。 而很快又觉得,他们是注定的,早该如此,合该如此,才不负光阴。 有风进来,帘摆曳地,槐花芬芳飘散,程景行闷声覆在她肩窝。 莫爱的心也跟着落进了一片柔软里。 街边人声渐远,直到静夜,莫爱才去洗澡。 两人下楼,倩姨早就走了。 保温锅里温着脆皖云羹,莫爱盛两碗出来,放餐桌上。 程景行丢开手机,和她一起吃。 “我发朋友圈了。”他说。 莫爱咽下一块鱼肉,拿自己手机看。 他发了张照片,刚刚在窗边结束时,他拍下的两人戴着戒环,轻轻交叠的手。 “图我借用了。” 莫爱直接发了一条一模一样的。 算是昭告天下了,两人都没管留言区里的一片狼藉。 扣下手机,吃完羹,带着猫,去庭院走走。 夜风凉爽,塘里开了一朵碗大的雪白王莲。 两人手牵着手,柔声细语,信步塘前,水天一色,原是风定池莲自在香。 程景行在院里的置物架上拿了一翁鱼食,递给莫爱。 莫爱抓一小把,撒到塘水里,几尾红白相间的锦鲤翻跃上来,搅动池水。 她换了一身月牙白的挂颈长裙,立在水边,黑发披落,皮肤上有刚沐浴后的温香,肩颈处是一枚粉红色的吻痕。 程景行双臂从后绕过她的腰,搂紧,黑袍裹着白裙。 他道:“我让协会把爷爷的作品展推迟到这个月底。” 莫爱讶然:“不是春展吗?怎么让你推到夏末了。” 程景行说:“因为我想带你去。” 程时文的作品展规格不低,一年一次,一展多论坛的形式,连办三天,是文坛交流的重要盛会。 每年开幕式,程景行都是必须出席致辞的。 他从没带过女伴,任何场合,都没有带过。 特意选了这么正式隆重的场合带她出席,足以体现他的郑重。 届时,她会站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程家,梁家,杂志社,新朋旧友,她身边的一切都会因此有所变化。 一把鱼食撒下,池水激荡,鱼鳞翻涌。 “你怕吗?”程景行低声问。 莫爱靠着他,侧头,扬脸吻他一下,说:“有你,我不怕。” 朋友圈的威力是惊人的。 莫爱这几天的对话框一直闪着红点,照片下的评论区拉了好几页,全都在问他是谁。 极少几个知情人,发了恭喜,比如严苓、叶沁沁、梁穆,还有……孟育之。 这周,郑海蓉的采访稿发布后,反响很好,被好几家母婴垂类的百万级科普大号转发,涨了两万粉。 莫爱和张果再去了一次郑海蓉家道谢,当时孟育之不在家。 周四,莫爱约了孟育之吃晚饭,他说他今年等肿瘤医院的新楼盖好后,准备去美国进修,要去两年。 “那就祝你学业有成了。”莫爱拿起茶杯与孟育之的杯子碰了一下,指根处的戒环闪过流光。 孟育之错目,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该我祝福你。” 莫爱抿唇,喝口茶,笑了笑。 她今日穿着米色的雪纺纱裙,化了淡妆,眉眼舒朗,面颊洇开一片淡淡的桃红,如粉霞泼洒在白色花瓣上。 “看你的状态,是下定决心了。”孟育之不敢看她。 莫爱释然道:“嗯,你说景行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人,可给他委屈受的人就是我,很长时间,我把他当成了一种……信仰,我不敢奢望他,也爱不了其他人,困住了自己,也伤害了他。” 孟育之沉了口气,说:“爱是需要平视的,换做是我,也不希望你仰望。” 莫爱感受到孟育之极力隐藏的失落。 这世间的缘分很可笑,能与她如此深谈心事的朋友,恰恰是她永远无法回应的人。 “育之,”莫爱挠挠头说,“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孟育之的心为之一动,抿了抿唇。 他期盼过无数次她这样叫他的名字,但此时听见,他知道是某种结束的信号。 只有不再害怕亲昵被他误读,亲昵才可能发生在他们之间。 “嗯,可以。” “谢谢你。” 除了感谢,她无以为报。 孟育之笑了笑,喝下她碰过杯的那口茶。 吃过饭,孟育之送她回了问夏。 她进门看到二楼有灯,没急着上去,到冰箱里拿水喝,嗅到一阵甜腻的香味,翻找一阵,原来是剥好的一盒榴莲。 她记得倩姨前两天刚丢了一盒,抱怨他们买了又不吃,这东西不能放。 她拿出来,揭开保鲜膜,剥开一瓣黄色的果肉,放进嘴里,浓郁的油漆味在口中迸发,油脂厚腻,气味绵长。 她起了坏心,吃掉大半盒。 楼上传来程景行的声音:“还不上来?” 她把剩下的一半用保鲜膜封好,放回冰箱,颠颠地跑上楼。 第133章 能撑几分钟 程景行正坐在书桌旁,用平板看造价表。 顶灯开得不亮,暖色柔光描摹出他修长身型。 他穿白色素净的家居服,发尖挂着水,阔腿坐着,躺靠灰色皮质椅背,不耐烦了,时不时抬头往门口看。 指间架着白色触控笔,终于看到莫爱进了房门,他拿笔远远点了点茶几上的纸盒,说:“莫老师,天来同学给你寄的东西。” 俊朗眉眼显出轻邈,话也说得阴阳怪气,末了还没完,小孩似的又加一句:“不让我去接你,孟育之送你回来的?” 莫爱取下托特包,随意丢在沙发上,笑颜灿灿地向他走过去。 “你知道嫉妒这种情绪,其实不源于爱情,而是对所有物的占有欲。” 程景行目光回到平板上,指间轻敲板边,说:“你是想说我不高兴都是我自找的,你不是我的所有物,我不应该有把你据为己有的想法。” 莫爱倚靠在书桌旁,双手举高,拉起手腕上的皮筋把长发绑起,露出漂亮的颈线。 “我是想说,我爱你,不用你把我据为己有,我也离不开你,我就爱粘着你,你唯一可以嫉妒的人就是你自己,景少爷。” 她是知道,什么话能说到他心窝里。 程景行嘴角忍不住上扬一下,又很快压下去,轻咳一声道:“狡辩。” 撩人的夜色让人心痒难耐,朦朦罩下来,室内有刚燃过香的柏木香味,他身上的味道。 程景行还假装在看表,莫爱抬腿,碰了碰他膝盖,手指扯住裙摆,拢到了膝上,在他眼前,露出半截白晃晃的大腿,很挑衅的动作。 程景行抬眼警告她:“你是想试试今天能撑过几分钟吗?” 莫爱是怕的,又很快重振旗鼓,拿走他手上平板,坐到他腿上,搂着他的肩,双眸剪水,勾弄他说:“你来呀。” 程景行掐着她的腰,手伸到她后颈把她拉向自己,脸贴向她,准备落吻在她唇上,突然又停下了。 “你吃了榴莲。”他皱眉道。 “你买了,不就是给我吃的吗?” 他松开了她,倏然远离。 她好笑似的缠上来,就要去挨着他,要吻他,又被他侧头躲开。 “你不亲我!” “刷牙就亲。” 她佯装哭丧着脸,“你嫌弃我!” 程景行强抿着唇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你不是要试我能撑几分钟吗?” “………乖,快去刷牙。” 莫爱衔住他的唇,磨了好一阵才满意,眉眼弯弯,有种小绵羊反攻压制大灰狼的窃喜。 但洗完澡,出来看见程景行正靠在门边等她,拿那种等你很久了的眼神看她,她瞬间就害怕了。 事实证明,程景行要是全由着性子来,她连五分钟都撑不到,就要求饶,根本承受不住他旺盛的精力。 她双臂虚虚扒在他肩头,一不小心就会滑落,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坐在他腿上,背上除了他紧按住她腰身的手掌,还有一片温柔的霜白月光。 她堪堪理顺两口气,说:“轻点……” 程景行微微侧脸,嘴唇随动作有一下没一下地碰到她脸颊,似吻非吻。 在感知她情潮欲来时,他骤然停下,松开手,只虚虚抱着她,微抬起头,看她烫红的脸,笑着说:“你自己来。” 莫爱:“………” 第二天清晨,莫爱起床,说什么也不让他碰了,刷牙时腿都软,手撑在盥洗台的台面上,想到昨晚自己那些样子,被他夸好美,她就要疯。 程景行站她旁边,笑得很得意,低着身子,挨着她说:“台面凉,我给你靠。” 她刷着牙,口里全是泡沫,看镜面里的他,还挂着跟昨天一样的笑意,她气就不打一处来。 程景行于情事上玩性太大,就像他这个人,人人都夸他帅,他也知道自己帅,从不会假谦逊。 他就喜欢恃帅行凶,轻易地,无所谓地,随随便便就挑起了别人的害羞,他就跟个看戏人一样。 莫爱被他看了一晚的羞恼,能不生气吗? 程景行揽着她的腰说:“你骑得了单车吗?我送你吧。” 搬过来后,她发现问夏离瞳安所在的写字楼很近,骑单车穿小弄堂,只要十分钟,她恢复了每天早上扫共享单车上班的日常。 但今天……好像真的不太可以。 程景行让何岳把欧陆开走,自己亲自开车送她去杂志社,嬉皮笑脸哄了她一路,在莫爱看来他一点诚意都无,反而有种得逞后的洋洋得意。 她下车前还气鼓鼓的,他却说:“今晚还试试吗?” 看吧,他哪里知道错了,哄骗哄骗,男人的哄就是骗! 莫爱不理他了,连他的吻都不接,红着脸,推门下车,去上班。 “昨天单车,今天豪车,你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张果盘坐在椅子上,手上飞快敲着键盘改稿,嘴上还要聊八卦。 莫爱放下手中的《枕草子》,跟张果共事久了,时不时要输入一点安静的文字来平衡他的聒噪。 “我的故事就是,谈了个恋爱。” 莫爱随口说着,她最近生活真的可以就用这一句话概括。 手机上程景行的头像挂着红点,她还耿耿于怀,决定冷他半天。 “截稿日不慌”的编辑小群在约午饭,一群人打算去附近新开的一家川菜馆尝鲜。 莫爱举了个爪。 川菜馆新装修,名字起得挺新颖叫“太大食堂”,他们一行六个人进去,拼了两张桌,已经占了店里半边空间。 是真“太大”了。 他们点了口水鸡、尖椒兔、毛血旺、火爆黄喉,还有几个凉菜。 南方来的邬玥一脸嫌弃道:“看了就上火,有汤么?” 莫爱坐在她旁边,给她找到菜单上的酒酿阴米小汤圆,她们俩一人点 一碗。 莫爱本来也是不太能吃辣的,是在柏崖的那两年,那边人口味重,她适应好久才能接受一点。 露潇潇举着菜单问老板:“拍死前男友是个什么菜?” 老板从厨房里吼一声:“拍黄瓜。” 颜小滟立马笑道:“点点点。” 张果和何子盆,两个男生交换了一下眼神,感觉到菜名带来的某种不存在的力道,“啪”地一下,好痛。 菜上齐,一群人挤在一起,边吃边聊,七嘴八舌,抱怨工作,抱怨男朋友,好不热闹。 颜小滟拿手机对着菜拍了好几张,发朋友圈,她的座位对着窗,店面落地窗外就是杂志社大厦。 “我去,楼下那男人好帅!”她惊呼一声。 邬玥立即回头:“哪里哪里?” 露潇潇低头扒饭,不感兴趣。 张果眯了眯眼,望了一下,道:“还行吧,比我差点。” 莫爱舀了一勺小汤圆放嘴里,心思不在这里,正在考虑要不要给程景行回个消息。 这时,他的电话直接打过来了,她想出去接,但她坐在最里面,空间狭小,挤也挤不出去,只能在位子上接。 “我在你公司楼下,你下来吧,中午想吃什么?”程景行道。 莫爱愣了一下,看了看对面的颜小滟,她还在探头看对面帅哥。 莫爱立即转身,用目光去找,果然是程景行。 他一身笔挺西装立在楼下,单手接着电话。 “你怎么不说就过来了,我已经在跟同事吃饭了。” “哦,那你……”程景行手指扒了一下额发说,“还生我气?” 邬玥突然叫一声:“哇,他刚刚是害羞了吗?不会是跟女朋友打电话吧。” 莫爱:“……” 张果眼尖,顺着莫爱的眼神聚焦在对面男人身上,立即说:“莫爱,那不会是你男朋友吧?” 颜小滟后躺身体,捂着嘴,眼瞳乱摆,说:“不是个这吧……” 一桌子人安静片刻,邬玥睁大眼睛等莫爱回答。 莫爱尬在那里,对着手机说:“我在对面餐厅,你来吗?” 程景行转了个身,道:“好。” 第134章 不够格当你的紧急联系人 程景行走进餐厅,六人齐刷刷的目光全聚在他身上,还带上了邻桌的两个陌生女孩。 他眼眸乌亮,唇角带笑,浅灰的定制西装修出他宽阔肩背,有一种极清爽的气质。 英俊果真是男人傲人的资本,什么也不做,只是站着,也能博得满场关注。 他看到了桌旁唯一站着的莫爱,径直向她走过去,沿路跟桌上的人笑了笑。 莫爱卡了嗓子,程景行走到近前,她才介绍:“我男朋友,程景行。” “你们好。” 颜小滟看傻了。 邬玥马上给他让了座。 莫爱给程景行一一介绍同事。 介绍到张果,莫爱说:“他是我领导。” 程景行很自然地对张果叫了声:“领导好。” 张果可得意,霹雳吧啦跟他说选编辑时候,他和莫爱是如何“双向奔赴”的。 莫爱知道有张果在,一点不用担心冷场,也就默默坐下,继续吃饭。 程景行与人相处的兼容性很强,即便现在他是整桌唯一一个穿正装的,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格格不入。 只要他想,他就能很快融入话题,并按他想要的方向引导。 颜小滟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程景行道:“建筑工程,在哪儿都是乙方,不像你们,无冕之王。” 颜小滟一声笑,“哎,那是上学时的梦想,檀樱现在就是所有品牌商的乙方。” 邬玥瞥她一眼说:“这话要跟陈可薇讲,让她别接那么多广告,不是硬广就是软文,杂志还做不做了。” 露潇潇弱弱地插话:“竹青没有广告,我们还是在做杂志的。” 何子盆说:“潇潇,你是来拱火的吧。” …… 程景行听着只是笑笑,用肩膀蹭蹭正在观战的莫爱,低声说:“怎么不回我消息。” 莫爱拿不屑的眼神扫了他一眼:说:“忙。” 程景行叹了口气,道:“我错了,下次不弄你了。” 莫爱好笑,说:“这话我信不着你。” “那……你说要怎样。” 这时,拍青瓜上上来了。 颜小滟拿出手机拍照,笑说:“老板,这菜名字起得好,拍死前男友!” 盘子里,青瓜被拍成几节,青色瓜肉压出汁,呛着鲜红的辣椒。 张果和何子盆都不伸筷子。 莫爱冲程景行笑了,夹一块青瓜放他碗里,说:“罚你吃青瓜啊,前男友。” 程景行无言以对,现男友是他,前男友还是他。 吃到最后,张果突然想起问程景行:“上次听梁穆说你们三个是高中同学,你们俩早恋吗?高中就在一起?” 莫爱说:“高中没有,大学在一起的。” 程景行想了想,放下筷子,问张果:“你认识梁穆?他来过你们公司?” “不是公司,莫爱晕倒那次,他来医院……” 张果顺嘴回答着,突然看到莫爱摇头,就不说了。 但,也来不及了。 莫爱晕倒的事,程景行并不知道。 气氛有一刻紧绷,程景行看了看莫爱,不作声,把她夹来的青瓜都吃完了。 程景行提前离席去买了单,大家道了谢。 张果知道自己闯祸,迅速带着一群人撤离,独留莫爱一个人在楼下。 程景行牵着她,马路上车来人往,他们就这么面对面静静站着。 等了一会,程景行眼眸渐若深潭,催她:“还不说。” 莫爱摸他手掌心,道:“就是那天……” “哪天?说清楚。” 程景行紧了紧手指,不放过她的含糊。 “梁茗贻来杂志社找我那天,”莫爱抓抓头发说,“我中午没吃饭,下午低血糖,晕倒了,张果送我去医院,准备联系我家里人,但我档案里没写紧急联系人。关总知道我是梁穆的朋友,就找梁穆来了。” 程景行眯起眼,眼角锋利,“梁穆只跟我说梁姨去找你,没跟我说你晕倒。” 莫爱马上解释:“是我不让他说的,我人都好了,没必要告诉你,而且那时候……我还在考虑要不要跟你……” “你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不告诉我,你要告诉谁?” 程景行揉揉眉心继续说:“就算我不是你男朋友,那也是你朋友,同学,前男友,怎么说都行,你妈走后,谁能比我关系更近,我还不够格当你的紧急联系人吗?” 莫爱看他气急败坏,心里却暖出一阵笑意,跟晒在身上暖洋洋的阳光一样。 她拉拉他的手说:“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程景行揉她额发:“还以后,这种事不许瞒我。” 莫爱垫脚,去抱他肩膀,“好好好,不瞒不瞒,别生气了。” 程景行低身,把她拥进怀里,说:“还有,梁姨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莫爱一直回避着想到这个人。 她清楚地记得。 梁茗贻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一直希望,我们永远不要见面。” 心里抽痛一下,她把脸往程景行脖间埋了埋,不想让他发现潜藏的泪。 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身边的车水马龙仿佛都已远去。 她深深闻了闻他颈间的柏木香味,终于恢复平静,缓缓在他耳边说:“她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 月末的一天夜里,南苑来了不速之客。 陈妈接了门卫的电话,来敲主人房的门。 程清林和周月铃正准备上床睡觉。 陈妈说:“梁董来了。” 这个点,实在奇怪。 周月铃与程清林对视一眼。 程清林摆摆头说:“我不知道什么事。” 周月铃让他先睡,自己披上睡袍下去。 陈妈把客厅顶灯打开,拧到柔和的暖光效果,不至于太刺眼。 梁茗贻坐在客厅的红木沙发上,身上的白色暗纹修身裙显得她非常纤细苍白。 她没有化妆,唇色很淡,看到周月铃来,就微微起身,眼里像是盈着泪,有种脆弱的美丽。 她在人前从来都是好强的,自信的,说话斩钉截铁,此时却透出无措慌张的神情。 “月铃……” “你这是怎么了?”周月铃忙拉住她的手。 陈妈端来茶,又回了厨房。 梁茗贻这才开口说:“沐沐她……不太好……” 第135章 熟悉的硝烟味 程时文的诗集展定名为“九章”,很直白地揭示了展会的展品——程时文生前所着的九本诗集。 《时文选集》是第一本,也是再版次数最多的,流传最广,几乎是所有学生诗歌入门必读的诗集。 莫爱在柏崖教书时,带学生上山采菌菇,包里就会装着《时文选集》。 累了坐在山石上,拿出来念给学生们听。 虽说这本书是程景行告白时送她的信物,有特殊的意义,但她非常乐意让它回归书本身的使用价值,而不是包裹严实,小心封存。 书页上沾了泥土,染了雾气,她都不在意,她相信那样纯净的诗句,是与山花海树一样的自然风物,注定要与山河雾霭、层峦叠翠融为一体,在孩子们一声声的传颂中,从纸面上生出灵性。 临近展会的一天,莫爱去竹青的编辑室找露潇潇拿交叉校对的文稿,看到白板上写了大大两个字“九章”,画了几道圈,标示重点。 露潇潇注意到她的目光,说:“简编从三月份就开始等这个展览,今年主办方拖到了这个月才办,他申请了媒体证,要亲自去采访,带苏慕去……” 莫爱沉了沉眸,社里有人去采访,一定会看到她,到时候,免不了会尴尬了。 好在简诚和苏慕她都不熟,没打过几次照面,也不一定会认得出她。 露潇潇的手指一直在扣她手中杂志的页边,莫爱知道她心里有话,又社恐得说不出来,便猜问:“你也想去采访,是吗?” 露潇潇马上抬头,镜片后的眼睛雪亮,“我可以吗?” 莫爱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 她能不能去展会采访,她有资格回答吗? 露潇潇意识到自己又没把意思表达清楚,把人问懵了,于是马上解释:“我太不会说话……简编肯定不会带我去采访的,我是想说……你有没有多余的票,我可以跟你买……” 展会是邀请制的,需要提前申请购票资格。 有部分区域和研讨会是只对有贵宾票或媒体证的人员开放,每年门票系统一开放,票就会第一时间抢完。 今年展会又延期,蓄了很多人的期待,是真的一票难求。 露潇潇想买票看展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她向莫爱买。 莫爱疑惑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票?” 露潇潇拿出手机,翻找一阵,递给她看,上面是去年程时文家书展的新闻图片,程景行受邀出席,接受了采访。 “那天吃饭我就认出来了,你男朋友是程时文的孙子,”露潇潇扣那书页,都扣烂了,“我想……你应该拿得到票……” 想必这事在她心里磨了好几天的,露潇潇是个很内秀的女孩,文字干净流畅,说话却是字句艰辛。 莫爱笑了笑,轻轻握住她扣书页的手,不想她划伤自己,说:“电子票,我等会发给你。” 露潇潇马上说:“我转给你钱……” “不用,票是协会给我邀请亲友的,张果他们对那个展没兴趣,我也就没说,我不知道你想去,不然早给你了。” 莫爱手上的十几张票只给了叶沁沁两张,严苓、梁穆用不着,他们刷脸。 所以外面一票难求,她却剩了一把票,正觉得暴殄天物。 露潇潇欣喜,喘一口粗气,像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她说:“你、你是不是也要去,陪你男朋友?” 莫爱想了想,有点不甘心当陪衬,笑说:“我是去看我的书,有没有被他们好好放在玻璃柜里。 ” ———— 展会启幕在下午,上午严苓到问夏接莫爱,俩人一起去她工作室做妆发。 莫爱极不适应这种十几个人围着,帮着穿衣、化妆的场景。 尤其是化妆时,一下要睁眼,一下要闭眼,一下要看上面,一下要看下面,反正就是不能让她的眼珠子听她自己个儿的话。 “苓苓,你的工作,我一天坚持不下来……” 莫爱唧唧哝哝,在椅子上坐了三小时,手机都不让看。 严苓倒是自在地躺在贵妃椅上刷手机。 她早早换好了黑色抹胸裙,长发拉直,妆容是平日常画的小烟熏,唇色很淡,不抢眼影的光彩,一双狭长的凤眼,眸光锋利,浑身透着一股小松柏般的韧劲。 “你就坚持一天,知道今天要来谁吗?”严苓坐起来,跟她掰扯,“程景行他姑妈,姑父,这是他家里人,虽然不是父母,那也是长辈,是吧……” 莫爱眯着眼,大号的粉刷正在给她扫腮红,“嗯,还有呢。” “还有梁沐沐呀,”严苓义正言辞,“她是跟程景行传过婚约的,你以他女朋友身份和她同时出席,这是什么?这是打脸现场呀!你可不得光鲜亮丽,闪瞎那帮传谣媒体的狗眼吗?” 助理杰森坐在贵妃椅旁边应和一声,跟严苓一起哈哈大笑。 莫爱:“……” 难怪狗血剧有市场,大家都喜欢看打脸。 但莫爱觉得有那么一丝丝不对劲,问严苓:“梁沐沐好歹也是梁穆的亲妹妹,小姑子打脸,你怎么那么兴奋呢?” 严苓笑得肩膀都在抖,说:“男人哪有闺蜜重要,再说这种剧情,看的就是一个爽!” 杰森忙拿水杯吸管过来,递给严苓,“祖宗,别笑了,等会妆花了。” 莫爱终于结束了脸部工程。 她妆前妆后并没有被换头,还是很原汁原味的。 她本身五官就很灵秀,皮肤也白,远看像慵懒不带装饰的素颜,近看根根睫毛都描过一遍,全是细节。 妆前她就换好了一身沁绿色的中式连衣裙,丝质面料,滑软如水。 交领在锁骨处,坠了一粒圆圆翠珠,上身收紧,下摆宽松,贴合她柔美的身体线条,腰间一侧有浅色刺绣,打籽绣的一朵白莲。 她刚想看看手机,程景行说来接她,也许快到了,手还没摸到桌上的金属块,发型师请她继续坐下,还有头发没弄。 莫爱:“……” 严苓翘起一只腿,又倒在贵妃椅上,给她解惑:“他说他到了,正上来。你俩是怎样,一刻都分不开呀。” 莫爱闭闭眼,说:“梁穆今天不来吗?” 严苓道:“梁家出了个梁沐沐,还要他有何用,他被他妈赶去美国的投行锻炼去了,下个月看能不能放回来。” 杰森适时助攻:“刚好,下个月你在纽约有个秀……” 严苓一计眼刀飞过去,杰森闭嘴。 莫爱已经笑出了声,“谁离不开谁呀~~~~” 门突然被推开,是何岳开的,他身后的程景行耳边贴着手机,正接电话,脚步生风地走进来。 电话那头是曲少言,跟他说的消息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表情没露出忧色,只嘴上说着:“嗯,以他们现在的评级,可以发多少?……知道了。” 他一进来,工作室的人都肉眼可见地动作停滞一下,如机器人。 他们曾经被这祖宗折腾狠了。 严苓只要回国跑行程,程景行总会来,给严苓的暴脾气点上一把一把的火,两人的嘴都跟淬了毒似的,骂战连连,叫旁人胆战心惊。 他们有大半年都没见过这人出现了,工作终于恢复平静,今天见着他来,众人生理反应地有些害怕。 “景行……” 莫爱头发被卷夹夹着,不能动,只能从镜子里看他,给他伸了只纤细的手过去,摆了摆,像是求救。 程景行挂了电话,瞟了一眼椅子上四仰八叉的严苓。 严苓挪开挡脸的手机说:“有何指教?” 程景行看她,像看一抹懒得费心弹走的烟灰一样,沉默地走去莫爱那边,牵过她的小手。 发型师马上让了个身位,程景行笑容温柔,俯下身,在她脸颊上轻吻,小声说:“宝贝,你好漂亮。” 发型师离得最近,听得最清楚,他顿时生出错觉,手里的夹卷没有烫着头发,烫着他自己了,内心一阵无声狂叫,眼神马上给到表情同样惊悚的杰森。 杰森金刚芭比的少女心萌动了,何时见过这尊杀神与人温声软语,恶魔手里捧玫瑰,简直太蛊惑人了。 “我快好了,你的衣服我拿过来了,在那边,去换吧。” 莫爱指了指换衣间前面的衣服架,挂了一个西服防尘袋。 程景行换了黑色西服,内里也是黑色的衬衣,除了一枚时文协会的钻石胸针,璀璨如星,别在左胸前,身上再无装饰。 纪念程时文的场合,他的端方是种由心而生的敬意。 化妆师给他简单处理了一下头发,本就是金相玉映的一个人,端正起来更是轩俊非凡。 莫爱见他几分钟就弄完了,羡慕道:“男人真方便。” 发型师给她盘发,低低在颈后挽了个髻,看着简单,实则因为她惊人的发量,费了老大的劲。 终于全部弄完起身,莫爱腿都麻了,踩上高跟鞋,对程景行眨眨眼:“好看吗?” 程景行目光流连在她脸庞各处,说:“好看。” 严苓起身,让莫爱转一圈,扬眉说:“有人问你裙子什么牌子,记得说我名字哈~” 莫爱清脆道:“好嘞。” 程景行不乐意了:“你什么毛病,拿我女朋友打广告。” 严苓瞪着他说:“我的品牌,你也有股份,她是在给你打广告,程董。” 杰森闻到了熟悉的硝烟味。 程景行哼笑说:“上次你找她拍广告图片,我还没跟你算,我早晚退了股,你再找她,跟我谈。” 严苓笑道:“好笑呢,我又没求你入我的股,是你自己要花一千万进来的,就为了要我投诉小爱……” 莫爱:“!!!” 这话没法往下说,程景行赶忙揽住莫爱的腰,急急把她往外带。 第136章 恣意人生 两人坐欧陆去会场,何岳开的车。 程景行不提投诉的事,牵着莫爱的手,看窗外,指尖轻轻在她手背滑动。 莫爱之前就知道,他们五年后再见时,在环球那场莫名其妙的投诉,是程景行的故意的,只是她不知道,他还砸了钱。 “喂,怕我问,都不看我的吗?” 程景行看过来说:“太漂亮了,不敢看,怕我想直接带你回家。” 莫爱笑着往他身边挪了,清丽裙摆贴着他漆黑西服,她头靠在他肩上说:“你没说实话,你看起来心里有事。” 许是在一起久了,就会有种精神层面的纽带产生,一种强烈的直觉,她觉得他接完电话后,就一直情绪低迷。 程景行沉沉应了一声,说:“是有些事,想不通。” 莫爱抬眸过来,纤长睫毛扫过他下颌,道:“我能帮你吗?” 程景行垂眸看到她水汪汪的粉色嘴唇,忍了忍,吻她额头,说:“你已经帮我了。” 展会地点在市图书馆,时文协会拿了一整层布置会场和论坛活动场地。 开幕式的场地是漏斗形的环型结构,开放式的,室内挑高空间巨大,背后是图书馆层层叠叠的书架,很是壮观。 程景行和莫爱到时,贵宾席的人已快坐满,后排观众席,还有图书馆偌大的木阶梯,都挤满了人。 媒体区已经没有位子了,不少记者拿着相机站在一旁。 莫爱过了一眼,果然看到了竹青的简诚和苏慕。 他们挂着媒体证,远远站在媒体席,好像也认出了坐在第一排的她。 梁沐沐来得早,位子也在第一排,程景行与莫爱路过时,她主动起身打招呼。 “景行哥,莫小姐。” 她表情很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人似乎清瘦了好一些,喷了花果香的香水,脸上带着精致妆容,身上粉白纱裙是她一如既往喜欢的样式。 “梁小姐,好久不见。”莫爱看到她难免怅惘,并不打算多交谈。 程景行见她一个人来的,便说:“你自己开车,还是司机开车?” 梁沐沐看他一眼,很快移开目光,说:“司机开车。” “嗯,有什么需要直接来找我。”程景行最后交待一句,搂着莫爱坐到位子上。 协会理事长程惠琴不喜欢这类社交场,只做了开场致辞就要离开。 她和吴明森走前特意过来跟程景行和莫爱打个照面。 莫爱有些紧张,尽力笑得自然。 程惠琴拉住莫爱的手说:“自在些,和景行好好的啊。” 莫爱甜甜笑道:“谢谢姑妈。” 吴明森看到莫爱的神色就有些讳莫如深了,他说:“景行还是第一次带女朋友见我们啊。” 程景行笑说:“以后我勤快点,带她多去您那里坐坐。” 话里多少带了挑衅,连莫爱都听懂了,她听程景行说过,他与这个姑父的关系。 吴明森迫于程清林的压力,把本立华南区总裁的位子让给程景行,是非常不得意的。 两人是姑父和侄子,也是公开的竞争关系。 另外,赵泽和吴明森有勾连,引导梁茗贻倒向他,针对的就是程景行。 莫爱很不喜欢吴明森看她的眼神,他是亲亲和和的,平静寡淡,但她就是看出了些阴鸷难言的情绪。 程惠琴和吴明森走后,会场活动依旧按流程往下走。 程景行被主持人邀请上去致辞。 他身量高大,木质讲台只遮到他胸腹之间,他向前倾了倾身,头顶镁光灯把他眼眸照得炯然,肩背线条被轮廓光打亮,意气风发,风姿俊朗,台下媒体区的闪光灯闪了一阵又一阵。 他没有准备讲稿,凭内心的第一想法去说,声音温和自在。 “我爷爷没有正经写过诗,我是说,拿着笔和纸,坐在桌子旁认真创作的那种正经,他一次都没有过,因为他说那样没灵感。他写诗,都是偶然,车站等朋友时,公园散步时,种花时,避雨时,甚至……教训我时,他都会很有灵感。” 场下一片笑声。 程景行说:“所以他的手稿很多是车站的便签条,吃完糖的糖纸,随手撕下的报纸,还有树叶。他说感受四时风雨,才会有真实的感悟,只有展现真实的,可触碰的意象,文字才能称之为诗。” 他停顿一下,看了看场下的莫爱,似这全场的人,他最想说给她听。 他笑着道:“我总说他的诗是写着玩的,不正经,他自己也承认。他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只是想把他看到的,感受到的,觉得美的东西,写下来,分享给大家。这就是他的心愿,也是我的。感谢你们喜欢我爷爷的诗,祝大家观展愉快,谢谢。” 不知是为什么,莫爱听他平静述说,总有种泪目的冲动,许是与他情感相通,她能感受到他平淡语言里饱含的丰沛深情。 她知他对程时文的想念有多深沉强烈,漫长时光里,他不曾与人真切说过他的沉痛,他怀念爷爷的方式,是将自己活成爷爷期望的样子,坚韧自持,恣意人生。 第137章 你何必……自怜 开幕仪式结束,贵宾席首先进入展区观展。 程景行上台后,就直接被引导去了媒体采访区,没有回来。 他给莫爱发消息,要她先进场,他结束后进去找她。 莫爱随人流进去,路上有几位不认识的人与她打招呼,她都礼貌地点点头。 刚刚所有人都看到她挽着程景行入场,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尤其是他们与梁沐沐简单交谈时,那些惊异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惊天大瓜一般的震惊。 临近座位的几个女孩都看到程景行与莫爱举止非常亲密,她们想要攀谈一下,套套虚实,莫爱觉得也很正常。 “莫小姐,衣服好特别,这刺绣是苏绣吗?”一个身着蓝色钉珠礼裙的女孩问。 莫爱认出她好像是个演员。 “嗯,苏绣里的打籽绣。” “这一小块莲,可费工了,是找哪个品牌订做的?” “名模严苓自创的品牌,nlin。”莫爱说出这句话,还挺骄傲的。 “哦,严苓啊,”另一个女孩突然插进来,“她好像也有来,诶,你们听说没,她跟梁家那个花花公子……” 女演员马上跟她使眼色,谁都知道程景行和梁穆关系好,怎么能当着程景行女朋友的面说梁穆的是非。 女孩尴尬笑笑,拉着女演员一起飘走了。 莫爱无语地摆摆头,她想找找严苓在哪儿,入了场她就没见着她了,原定等了一会儿,杰森给她打来电话,说严苓因为与梁穆的绯闻,被媒体缠在了外面,他们决定不进去了,打道回府。 她只能放弃等待,独自逛展。 展厅很大,古书籍的标志物遍布展厅。 策展以程时文九本诗集创作的时间线,设计了参观动线,配合展出的还有程时文的生平和文学贡献介绍,以及各书画大师和学生们以他的诗创作的书画作品。 莫爱特别喜欢一幅小孩子画的金丝海棠,黄色暖融融的一片,花瓣线条有些生硬,但就是因为这种控笔不太好的弯曲,更显童真,也更达诗意。 《时文诗选》是第一个重点展示的展品,果真封在大大的玻璃展柜里,用书架撑起,翻开内页几面。 这么隆重地看到它,莫爱都不认识了。 它还是被她随意丢在山野,塞进书架里的那本书吗? 平平无奇的薄薄一本册子,青黄页面,上面污迹斑斑。 程时文的签名在第一页,写着:小友景行惠存,程时文。 程时文称程景行是小友,很是可爱亲昵。 “这本书是你的吧。” 莫爱一惊,急急转头,看是谁,结果看到身后高大的男人,寸头如细细钢针,皮肤古铜,脸廓非常立体,高挺的鼻梁,深邃如黑夜的眼睛。 他嘴角挂笑,但笑得很不真切,跟一张面具似的。 分辨片刻,莫爱确定,她不认识他。 她说:“书是我的,你是?” 男人走到她身侧,和她一起看着玻璃柜里的书说:“我是它的前前前主人。” “啊?”莫爱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男人笑着说:“这本书曾经救过我的命,它是程时文给我爸的一个……有特殊用途的书。” 莫爱被他搅晕了,但他能说程时文与他父亲有关系,那应该是程景行认识的人,于是她问:“请问您跟景行是什么关系?朋友吗?” 男人说:“我跟他呀,算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莫爱搭下眼皮,这人说话比程景行还不着调。 无语道:“你知道,你说话的方式,很像个骗子吗?” 男人哈哈笑,强装正经说:“不好意思,忘了介绍,我叫曲少言,经常听景行提到你,莫小姐。” 莫爱勉强回应:“你好,曲先生。我为什么从来没听景行提过他还有一个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呢?” 曲少言双手插兜,说:“男人对比自己强大的人,都会有种不自觉的回避心理,你能懂吗?就是打架打输了,从此就对这个人绕着走。” 莫爱眯了眯眼,听明白了,“你是说,景行打不过你,所以不爱跟人提起你。” “弟妹真聪明。”曲少言志得意满地对她点点头。 “我不信。”莫爱冷着脸干脆道。 在她眼里程景行打得过所有人,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她不想理。 曲少言讶异,说:“怎么不信,真的,下次他到道场,你一起来,我打给你看……” 莫爱:“……” 莫爱横了他一眼,眸光犀利,说:“当着我的面,说要打我男朋友!你这人懂不懂礼貌。” 曲少言怔了一下,而后又笑了,道:“还挺维护他的,他没白疼你。” 莫爱白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曲老师……” 梁沐沐看到曲少言,唤了一声,徐徐从旁走过来,又看到了莫爱,便问:“你们也认识呀。” 她指莫爱和曲少言。 莫爱直接道:“不认识。” 曲少言“嘶”了一声,说:“你这脾气真跟程景行一模一样。” 莫爱问梁沐沐:“梁小姐认识他?” 梁沐沐点头,说:“景行哥的师兄,教我练短打。” 曲少言道:“沐沐作证,我真的能打赢程景行。” 梁沐沐睁大眼说:“我去练的时候,都没见过景行哥,没见你们打过,也作不得证……” 曲少言:“……” 莫爱觉得跟曲少言说话很无趣,转身去看下一件展品。 梁沐沐跟着她走了几步,叫住她。 “莫小姐,我想跟你解释一下,我学短打是因为我那时觉得与景行哥还有希望,所以……” “我明白,”莫爱靠墙站了站,坦然说,“任何人喜欢景行,我都觉得很正常,你不需要与我解释的。” 她对他有绝对的信心,也有绝对的信任。 程景行的边界感很强,又是任性桀骜的性情,看着随和,其实并不易与人亲近。 梁沐沐也能感知到程景行待人的那种疏离,他以为他本就是如此,不轻易在人前流露感情。 但今天,她不这么认为了,她看到他目光转向莫爱时,眼神里那种绵绵说不尽的情意。 他的情感从不避人,从前没有展露,只是因为那个人,不在身边。 看着梁沐沐慢慢黯淡的眼睛,整个人都很憔悴,莫爱心里泛起一阵苦涩。 她想了想,还是说:“梁小姐,我说这话,可能不合适,但我想你能听进去。” 莫爱换了只脚站,细高跟鞋让她很不适应。 “你可能想象不到我有多羡慕你,有那么多人爱你,照顾你,把你捧在手心。而我,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关爱。现在我能明白,拥有关爱是一种底气,一种你可以选择任何生活方式,而不用害怕失败后一蹶不振的底气,因为有人在乎你,有人为你托底。你应该更有力量去选择,而不是拘泥在一方小天地。爱情是很美,但它如果没有来临,难道你就不去看世间更多的美景了吗?爱一个人,爱得到,爱不到,它都应该是让你变强大的东西,你何必……自怜。” 莫爱没在温暖的环境中长大,身上的那股韧劲是被磋磨出来的。 她天然要比梁沐沐这种温室长大的花朵顽强。 把她丢进深山,她能看到山花灿烂,把她丢进大河,她能看到水丰鱼肥,即便把她丢进无尽的黑暗,她也能怀抱爱意,挣扎出光。 所以,她见不得梁沐沐明明拥有那么多,仅因为爱情不得意,就自怜自艾。 听了她的话,梁沐沐眼里沁出泪,没有掉下来。 “你说得对,我……我总是放不下……但现在也没有办法不放下了……” 莫爱有些慌了,听不懂她的话,也看不懂她此刻突然的动容。 只当是她说中了她什么心事,于是安慰着拍拍她的肩,心里感叹,她对这个错占了自己身份的女孩,完全讨厌不起来。 梁沐沐,这个本来属于她的名字,被她占去。 她是莫如梅拼死都想见到的女儿,也是梁茗贻错认二十多年的女儿。 莫爱曾以为她们是云泥一般的对照,现在只觉得,她们是最最无辜的两个孩子,被调换时都在襁褓,谁也无力抵抗。 她们都拥有对方汲汲以求而终究不得的东西。 莫爱看着梁沐沐哭,实在有些招架不住,挥手把曲少言召过来,使唤他将梁沐沐送到车上去。 曲少言当然乐意,只是把人送完,回头一想,他怎么被一个小姑娘使唤得这么顺手,连程景行都不敢这么放肆。 第138章 您喜欢听这些吗? 有票的人都陆续进场。 莫爱走到第四个展区,见到想了好久的叶沁沁。 她是带陈逸然来的,礼宾部的小哥哥终于追到了心中女神。 把陈逸然打发去拿水,叶沁沁装模作样地看着展柜里的书画作品,斜身暗搓搓地问莫爱:“旧情复燃,什么感觉?” 莫爱眼眸一阵忙乱,叶沁沁口味一向很重,绝不是问她感觉开不开心这种轻描淡写的问题。 她舔了舔嘴唇,目光闪躲地说:“什、什么什么感觉?” 叶沁沁邪邪笑着:“就是那种很多年不使用的物品,再拿出来用的时候,感觉还趁不趁手?” “听不懂……” “装吧你,看你满面桃花的样子,猜也知道是相当趁手。” “……” 莫爱脸红得要盖过腮红,周围全是来往驻足的人,她可不敢跟她深聊这个话题,于是另辟蹊径问:“你、你们俩是不是好事将近?” 她看到了叶沁沁手指上的钻戒。 叶沁沁看一眼正走过来的陈逸然,说:“要不是他想结,我宁愿谈一辈子恋爱。” 莫爱笑说:“结婚,你也可以理解为谈一辈子恋爱呀。” 叶沁沁痴痴一笑道:“你怎么……还这么天真。” 莫爱不解:“哪里天真?” “结婚和恋爱是两码事,”叶沁沁目光失神说,“你只是幸运,想结婚的人和想恋爱的人,是同一个人。” 莫爱领悟出她话里有一种不得不妥协的意味。 她摸了摸叶沁沁中指上的钻戒,问:“你只想跟他谈个恋爱,还没想结婚,那为什么要接受这个呢?” 叶沁沁抿唇笑道:“未来也不一定遇得到多称心如意的,眼下这个还凑合着可以,就将就着定下来吧,我年龄也不小了,还得考虑生孩子的问题。” 很多时候不一定是那个人有多好,感情有多深,而是在刚好的时间,刚好出现的人是他,如何都得接受,那就尽力去爱这个人吧。 如咽一颗青果,酸了涩了都是要咽的,不如让它裹上一层蜜,在表面骗骗自己。 于是,爱情变成了人们选择认命时,裹上的糖衣。 莫爱不会置喙叶沁沁这种多少有些违心的选择,人只会活在自己甘心领受的烟火气里。 就如她离开程景行的那些年,她选择一辈子守望,那是她甘心选择的活法,任何人也不能让她翻篇开启下一段。 “沁沁,你开心吗?” “我会开心的。” 陈逸然走近,她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莫爱不想当他们俩的电灯泡,于是放他们俩去逛展,自己去人较少的后排展区。 不认识的人好像都认识她似的,笑脸相迎,客套打招呼,她跟他们说不上两句,只能笑着应付过去,笑得脸都僵了,有些累,连忙往最后的展区走。 新鞋磨脚,嫩绿的皮绳磨破了她的脚跟,她疼了一路,终于找到一处人少的沙发区,坐下来,给程景行打电话。 他已经结束采访,正进展区来找她,她跟他说自己周围的展品是第九本诗集。 挂断电话,她低头检查脚跟的伤口,一点红肉露出来,有些出血。 她不敢碰,只揉了揉旁边肌肉,嘶叫一声。 这时,一条创口贴即刻递到她眼前。 “用这个吧,不贴起来,鞋穿不上了。”女人的声音很温柔。 莫爱抬起头,心叹好漂亮的小姐姐。 面前的女人气质温婉柔美,玉骨雪肤,身着一件立领的素白蚕丝裙,曼妙身姿不媚不俗,如皑皑岭峰上的一抹浮雪。 她眼角有些鱼尾细纹,并未做过多遮瑕,像是要故意露出来,为她过于年轻的容貌加一些岁月痕迹,好让人不至于误解她的年龄。 莫爱接过创口贴,道了声:“谢谢姐姐。” 女人捂嘴笑了,银铃一般的欢快声音。 莫爱怔怔地看着她,以为自己的话有失偏颇。 女人倒是一脸怡然,手指拨弄了一下额角的发丝,拿过她手上的创口贴,手速极快地拉开上下两片包纸,露出肤色贴片,撕下薄膜。 莫爱忙俯身,要自己来,但女人动作实在太快,那贴片已经覆在她伤口上熨贴整齐。 “就为你这声姐姐,我帮你贴。” “……” 周围好似突然安静下来。 这个展区是在最里面的厅,很多人都还没逛到这里,来往的观展人寥寥无几。 太过安静,显得气氛有些尴尬。 “您是来看展的?” 莫爱想打破沉默,但问出这句话就后悔了,这不是废话吗。 女人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很久,说:“我不太看得懂诗,你有空的话,能跟我讲讲吗?” “好、好呀。” 莫爱抚平微蓬的裙摆,立即起身,准备来报答女人的创口贴之恩。 她在环球工作时经常要为宾客做指引,仪态是工作的基本要求。 出于职业习惯,她一要为人讲解什么,就跟背上背了戒尺一样立起来,手势标准,语速适宜。 她走向玻璃展柜,介绍说:“这是时文先生最后创作的一本诗集,作诗时他已六十八岁,这本诗集成册后他就封笔了。” 女人走近,仔细听着。 莫爱继续:“一般诗人都是青春时作诗,形成自我风格,到中年和晚年才能博得名声。但时文先生在诗歌领域成名较早,他诗文中强烈的自然底色和灵性哲思已经非常具有个人特色,所以他晚年作品更多的是在打破固有风格,探索不同的诗体结构,还有他对多种民族文化元素的研究和融合。您看这一页……” 莫爱停顿一下,等女人的视线跟上自己手指的方向,玻璃里展示的那一页是一首叫《怒江手记》的诗。 她说:“这首诗里描写的怒江、吉马、萨斯,都来自于一个柏崖的少数民族,他们信奉万物有灵,有成体系的创世神话和文化特色,时文先生对他们民族的神性文化很有兴趣,写了这首带有民族史诗风格的诗。” “你很了解……时文先生?” “我没那么幸运可以去了解他本人,只能看他的作品去猜测他是怎样的人。” “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大概是个始终保持童心,不喜欢被管束的大男孩吧。” 莫爱笑了,她想到程景行也是这么个脾性。 “你真的很有研究呢,被你这么一说,这些长诗都变得有趣了。” 女人眨眼看她,眸光很亮,像是她比这些诗还有趣。 莫爱被她看得有些不知所措,道:“您喜欢听吗?有人说我讲这些,很催眠。” 女人哈哈笑,唇齿含贝,眼眸是弯弯一道月光。 “谁这么说的呀?真过分。” “我男朋友。” “哦,就知道是他。” 莫爱愣了一下,问道:“您认识景行?” 刚遇到个曲少言,她已经有些免疫了,毕竟这里是程景行的社交场,都是与他有些关联的人。 “嗯,算认识吧。” 这时的程景行正寻路来找莫爱,满会场都是熟人,又是他的活动主场,免不了被拉着说两句,磕磕绊绊终于绕到了最后一个展厅,疾步走进去,看到那抹沁绿身影,站在玻璃展柜前,认真与人解说着,板正举止,跟个讲解员一样。 他有些无语,又心神摇曳,急急走近,旁边听讲解的人说:“嗯……算认识吧。” 那声音真是太过熟悉。 他转眸看着莫爱身旁的白衣女人,愕然喊了声:“妈?” 第139章 梁沐沐的嫁妆 这声“妈”喊得莫爱蓦然一惊,身子都僵在原地。 莫爱看看程景行,又看看周月铃,“妈、妈?” 周月铃瞬间笑出声,说:“你现在改口,我可没有红包给你。你还是叫姐姐吧。” 莫爱:“……” 哪里还敢叫姐姐,辈分都乱了。 程景行挨着莫爱站着,问周月铃:“您怎么来了?我爸呢?” “丢家里了,”周月铃拿出手机给司机发信息,一边打字一边说,“我饿死了,椿庐订了个房,你们跟我去吃饭,我有话问你们。” 莫爱:“!!!” 这么突然地,毫无预兆地,就见了家长,还要去吃饭。 她强装镇定,攥了攥程景行的手指,戚戚望着他,感觉不太真实。 程景行手掌拢住她的手,侧身贴到她耳边说:“没事,我们就去蹭个饭。” “……” 莫爱脚后跟一软,靠住程景行的肩,深呼吸几次,顺过这口气。 再抬头时,她神采奕然,又挺直了腰,笑颜如花地对周月铃说:“我们走吧,阿姨。” 椿庐是私厨,没有大厅,都是包房,周月铃订了个小包,是她平日与小姐妹喝茶聊天的地儿。 菜品分量少,都很精致,圆形餐桌不大,三个人坐,只余了两个位子,有种很亲近的居家感。 周月铃特意让这场饭局不那么正式,她让莫爱挨着她坐,把程景行丢对面,一点长辈架子都没有,真跟个小姐姐似的。 已经有了展厅里的那场讲解,莫爱与她说话也没有那种需要硬充开朗,努力找话题破冰的尴尬,反而感觉很舒服自在。 周月铃极其爱笑,说话直接坦率。 莫爱总算知道程景行那种随和坦荡又不失幽默的语言风格是源于何处了。 “他小时候碎了一盏四方灯,那灯是他爷爷的心头好。” 周月铃夹一只扇贝放到莫爱碟子上,说:“他爷爷气得要他赔一盏,那东西是个文物,谁能赔得出呀?独一份儿的就那一对儿,他爷爷硬要他赔,跟两小孩一样吵架。” 莫爱夹了夹扇贝里的粉丝,笑着看程景行说:“那他赔了吗?” 程景行张张嘴,想阻止,又觉得这话题已经被挑起来了,依周月铃的性子是一定要说下去的,他拦也拦不住,只能挣扎提醒一句:“妈,你给我留点脸行吗?” 周月铃不睬他,继续说:“他去找做灯的老师傅教他做灯,那灯面是料丝做的,要用玛瑙磨粉,他就又把他爷爷藏在书房里的盐源玛瑙拿去磨了粉,结果料丝没做成,玛瑙不见了,被爷爷发现,又讨一顿打。你说他气不气人。” 莫爱哈哈笑个不停。 程景行在对面无奈叹气,举杯喝水,一点胃口都没了,他看了眼周月铃,不耐烦地道:“别哄人笑了,到底什么事,快说。” 周月铃瞥他一眼,说:“就你心急,哎……” 程景行了解周月铃,越是不好开口的事,她越是喜欢绕话题。 她转身从包里拿出一本协议,莫爱看到封面上写的是什么家族计划的协议,但那厚度,真的可以用“一本”这个量词。 “这个你看过吗?”周月铃问程景行。 程景行眼神掠过一眼封面那几个字,放下水杯,用纸巾擦手,眸眼暗沉下来,说:“沐沐拿这个找过我,我没看。” 周月铃一副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哼声说:“你直接拒绝了对吧。” 程景行拿起筷子,神情骤然冷了下来,道:“没什么好谈的,你要是想劝我接受这件事,那就别开口了,不可能。” 周月铃美眸睁大,说:“我还什么都没说,你这丑脸就给我摆上了。” 莫爱虽不知何事,看到程景行面色凝重,也提高了警醒,问:“阿姨这是什么呀?” 周月铃干脆道:“梁沐沐的嫁妆。” 程景行立即起身,神色已经沉了霜,椅子拖出一道刺耳的鸣响。 “妈,我已经拒了,你别跟她说这些。” 周月铃不再作声,笑容骤然收住,放下手中的筷子,双手交叠在大腿上,眼神清寂地看着儿子。 程景行走过来拉莫爱的手,要带她走,但掌心握着的凉凉小手却一动不动。 “乖,走了。” 程景行回头,见莫爱看着周月铃的方向,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夜幕已不知何时爬到了窗口,桌面灯烛温馨,莫爱看见周月铃如冰雕玉塑般的身姿,优雅而冷硬。 她心里却泛起幽暗的潮水,在潮湿燥热的夏夜,将她整个人沉到寒凉的湖底。 她冷静无比,异常清醒地知道,她是时候面对那被程景行挡在身后的压力。 很快,她转过头,拿另一只手覆在程景行手背上,给他一个安心的微笑,说:“景行,我想知道。” 她的过去是一片泥泞,她无数次的隐忍讨好,换来的只是莫如梅的漠然和责备,数落着她身上挑不完的刺,洗不完的污渍。 她是在泥潭里不停跌倒,又不停爬起的旅人,滚着泥,踏着霜,旁人拿怎样眼光看待她的身世,她的过去,她都不介意,从她踏入问夏的那一刻起,她已决心,她不再逃避,迈向幸福的路,她要一步一个脚印,不带任何含糊地与他共同走下去。 “阿姨,麻烦您告诉我,”莫爱眼神示意了一下桌上的协议,说,“这是什么意思?” 周月铃眼眸在她脸庞巡了一圈,说:“这个的意思是,只要景行去跟沐沐领个证,这份协议就生效了,程梁两家会以他们的名义设立家族办公室,将资产合并,共同运营。这份协议里是梁茗贻出资的部分,你可以简单理解为是给梁沐沐的嫁妆。” 莫爱问:“接受这份协议的代价是要我与景行分手,对吗?” 她刚说完,就感觉到手被掐了一下,是程景行无声的警告。 周月铃莞尔一笑道:“这份协议不是威胁,而是诱惑。景行只是去领了个证,你们照样可以在一起。” 莫爱有些震惊,她双目微睁,黛眉锁紧道:“我不太懂。” 周月铃解释道:“这种叫形式上的联姻,主要是家族利益上的结合,婚姻关系对于两方利益来说,是很好的一种契约,与感情无关。结婚更像是签合同,风险共担,利益共享。景行和沐沐只是形式上的结婚,各自的感情都是自由的。” 莫爱还是不解,问:“难道梁沐沐能接受?” 周月铃道:“不瞒你说,这种事情在这个圈子里很常见,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的利益考虑,沐沐她没有反对。” 莫爱转头看了看程景行,他坐在她身后椅子上,一只手还像刚才那么牵着她,另一只手虚虚搭在她的椅背上。 他此时眸色很沉郁地看着她,眉宇冷得如经了一宿的冰霜。 莫爱想起他之前的话,他定然是已经拒绝过了,周月铃此次应当不会是要问程景行的意思。 她问周月铃:“您是想问我能不能当个……小三?” 周月铃没正面回答,而是说:“我能告诉你的是,我见过大部份这种情况的女孩,都能接受。景行喜欢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满足。” 莫爱道:“除了合法的身份,是吗?” 周月铃沉声道:“是。” 莫爱突然想到叶沁沁今天说的,爱情与婚姻是两回事,原来真的有一个世界,将这两样东西,完全割裂开,分别对待。 程景行觉得这场对话没必要再进行下去了,握紧莫爱的手,对周月铃说:“我已经回绝了,说这些都没有意义。” 周月铃叹声道:“我知道你回绝了,但情况变了,我只想你们两人知晓所有后,再做决定。” 程景行蹙眉道:“什么情况?” 周月铃看一眼莫爱道:“茗贻跟我说,你是赵泽与……别人的孩子,对吧?” 程景行冷笑道:“她把这事告诉你们了?” 周月铃点点头,目光一直注视着莫爱。 莫爱心中覆雪,面上却是落雪无声的寂静。 她一点儿也不意外,梁茗贻要给程家施压,必然会拿她的身份说事。 “阿姨,梁茗贻与您说了什么,可以全部告诉我吗?”莫爱静静询问,不怒亦不悲。 周月铃淡淡看她一眼,说起那天的事。 那天,梁茗贻深夜到访,与她说了两件事。 其中一件就是赵泽与交往多年的女友莫如梅有一个养在外面的孩子。 这事她顾及是家丑,一直知而不言,讳莫如深,只当是心里卡着的刺,合着温吞的日子就这么咽了。 但偏偏命运使然,程景行爱上了这个孩子,还拒绝了梁沐沐,她沉积多年的愤懑不甘,一股脑地借着悲伤,全说给了周月铃听。 “为什么一定要是那孩子,”梁茗贻那晚叹声说,“天底下那么多好女孩,为什么景行偏偏看上了她?他跟沐沐走不到一起也就罢了。这世上他喜欢谁,要跟谁结婚,我这个做长辈的都一万个祝福,为什么是她,为什么非得是那个人的女儿。月铃,这口气我咽了这么多年,现在怎的就突然咽不下了,尤其,尤其沐沐还生了病………” 提到梁沐沐,梁茗贻忍不住掩面而泣,周月铃忙拍她肩膀,安慰着。 梁沐沐的病情,是那晚她与周月铃说的另一件事。 梁沐沐因为练短打,身体负伤。 梁茗贻给她安排了体检,前段时间体检结果出来,练拳造成的都只是皮肉的轻微伤,严重的是这次体检的b超,检出一侧卵巢附件区有肿块,进一步检查确认,是恶性的。 几乎是晴天霹雳,当头劈下,梁茗贻立即放下所有工作,将公司大部份事务交予赵泽,自己全身心陪伴梁沐沐进行治疗,坚强支撑着她,未在她面前露出任何不好的情绪,一直积极鼓励,小心照料着女儿。 而那天医生告诉她们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卵巢癌发现得早,还在早期,治愈率高。 坏消息是治疗最好的办法是切除所有病灶,也就是一侧的卵巢,连同输卵管要全部切除。只剩另一侧的卵巢,以后怀孕的可能性会降低很多。 梁沐沐知道这个结果后闷声抹泪,咬着颤抖的嘴唇,对笑着梁茗贻说:“妈,医生说可以治好的,我接受手术,我很快就能好起来的,您别担心……” 看着女儿隐忍不发,含泪安慰自己,梁茗贻的心像什么纽结的力道死命地拧着,一阵一阵,快叫她窒息。 于是在当天夜里再也忍不住,去了南苑,与周月铃和盘托出。 第140章 怎么能让 关于梁沐沐的病情,周月铃并没有与程景行和莫爱细说,只说是患癌,查出是早期,可以治愈。 见他们俱是讶然,周月铃语气也沉下去。 她将一只手抬起,轻轻覆在那本协议上,蹙着眉说:“孩子生病,做母亲的只怕是比孩子更煎熬。茗贻会重提联姻的事,我完全理解,身体上不能替沐沐承受,就想要从别的方面尽力让她如愿。” 莫爱微怔着说:“梁沐沐想要的是景行?” “沐沐自己没有说,但一个人的心愿,哪里能跟父母藏得住,”周月铃看向莫爱说,“沐沐这段时间都在医院,积极配合检查,那孩子乖得让人心痛。生病以来,她只向茗贻开过一次口,就是准许她今天出院,参加今晚的作品展。” 莫爱遽然领悟,那种在远行前,想要再见一面心心念念之人的心情。 “她是来见景行的。” 莫爱说完,抿住了唇,忽而感受到后背一阵暖意,是程景行将搭在椅背上的手,抚到了她背上,漫过她肩头,轻轻扶握住。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妈,梁姨是会错意了吧,沐沐的心愿不是名义上的关系,这么做,只会让她更难过。难道要她一边治病,一边忍受丈夫和别人在一起?梁姨是一时没想通,我去跟她聊聊。” 周月铃叹声说:“茗贻把沐沐看得极重,沐沐喜欢你,她又有这个能力,那自然会想尽办法争取,毕竟治愈率高不代表就无一失,万一沐沐……这心愿,她想要你们成全。” 房间陷入一场冷峻的沉默。 莫爱暗暗思忖着这场所谓的“成全”。 纸一旦被划开,那就离划破、撕裂不远了。 莫爱明白自己如果接受这种“成全”,那她与程景行必然产生隔阂,天长日久,免不了为此事吵架埋怨,像皮肉里嵌进了沙子,越磨越血肉模糊,又能坚持多久?早晚也会分开。 但契约是稳定的,无论何时,梁沐沐还是能以合法的身份和程景行站在一起。 梁茗贻用巨大的本钱,要在他们之间划开这道口子,做的是一场长线的投资。 她要的是更长远的时间里,程景行与梁沐沐能日久生情,循序渐进,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唯一能断了她这个念头的人只能是梁沐沐。 但梁沐沐曾拿协议去找过程景行,说明她在一定程度上认可联姻这件事,也就是说,她不是没有可能接受一段有名无实的婚姻。 如果梁茗贻真能说服得了程家,她可能并不会拒绝…… 莫爱抬起头,施施然有些怯意地问周月铃:“您也认同这么做吗?” 程家到底有没有被梁茗贻说服,这对莫爱来说很重要,她不希望程景行因为她承受来自父母的压力。 周月铃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她手指抚了抚眉骨处,说:“我当然希望景行做什么都顺当一些。这份协议对景行的事业来说是一把不可多得的东风,可以解决他项目上很多资金问题,不至于像他现在这样,为了不被茗贻拿捏,就变着法儿的去外面冒风险……” 程景行马上纠正道:“我不和梁氏合作是工作上的考虑,不是有意回避梁姨,这些事跟莫爱没有关系……” “你给我闭嘴!还敢说没有关系!” 周月铃像是积了好久的一口怨气终于找到了发难的时机,怒道:“urban oasis是你回国后发起的第一个项目,你自己都说这是你在本立立住脚的第一步,得是稳稳当当的。你现在又干了什么?嗯?” 莫爱眼神慌张地看着程景行,她知道他闯祸的胆色和执行力都是一流的,“景行,你做什么了?” 程景行拧紧眉头刚要解释,周月铃气急败坏地替他开口道:“他不接受梁氏送上门的融资,改去跟外资谈,外资提的什么虎狼条款,程景行,你还敢考虑!” 程景行大叹一声,道:“我有分寸的,妈,工作是工作,您别跟联姻的事混为一谈。” “你就是怕我拿工作的事来劝你联姻!梁氏能襄助你的事业,你比谁都清楚,你就是回避!” 周月铃手掌利落地在协议上拍了两下,力道重得桌面碗碟都震了一震,“我今天把你们叫过来,就是想问上一问,梁氏的半边江山都压这里了,景行结婚后,你们依然可以在一起,不用分手,生活也没什么改变。你们到底愿不愿意?” 像是某种一锤定音,周月铃的话如大山压下,她猫眼月牙色的美甲闪出流光,晃在莫爱眼前,刺目得如刀剑入眼。 菜品渐凉,浓浓夜色披在身上已经有些沉重。 莫爱双手交抱着,摸自己手肘,丝缎衣料如一汪青绿泉水,质地高级轻薄,却是不耐寒的。 程景行施于她肩上的力气加重了些,温温的气息柔柔的。 “我不愿意。”他看着莫爱,给了周月铃答案。 莫爱不禁抬眸望住他,俊朗的侧脸染上一层明黄的柔光。 他的心澄澄定定,脸上不起波澜,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一种绵柔厚重的深意,像是下一秒他就可以为她用尽所有柔情。 这一刻,仿佛千霜万雪中,受尽寒苦折磨也不惧,抬头望去,还有月相伴。 知心唯有月,不共海棠说。 原来这个道理,不过如此简单。 莫爱看向周月铃,灵台澄净,道:“阿姨,我成全不了梁沐沐,我要是全了她,我就得辜负我自己,我不愿意。景行是我喜欢得不能再喜欢的人,我让不了任何人,名义更不让。就像小孩子不愿分享玩具,闺蜜不可能分享钻戒,我也不能把堂堂正正站在景行身边的位子,让给别人,他是我的,只有我能让他开心,我不让,我怎么能让。” 周月铃手肘撑在餐桌边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即便你的身世会拖累他的事业,你也不让?” “我不是景行的附属品,不是一个足以影响他事业的风水挂件,我相信他在工作中的安排和判断。” 莫爱看着桌面协议,冷静说:“没错,协议里的东西我一样都给不了他,但我能给的也是独一份儿的,任何协议也给不了的。阿姨,我与梁茗贻的关系是很尴尬,我也曾经因为怕影响景行而离开过,事实证明,这么多年,我不过是在因噎废食,不过是把大把的时间浪掷在无意义的磋磨里。” 她看了看程景行深邃的眼,继续说:“前路怎么坎坷都好,只要是在我们脚下的,我都要与他一起去趟,冷暖自知,好了坏了我们自己说了算。” “您觉得我自私、小心眼、不顾全局,我都认,您今天问了我这话,我也必然直说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我不是个圣人,可以为了实现别人病重的愿望,把自己的爱情掰成两半,分一半给她,我做不到。我要真这么做了对不起我自己,更对不起景行对我的好。我和他没必要追求一种大家都认可的圆满,我们只要心在一起,就是圆满。” 气息停滞一瞬,她最后坚定道:“我也不愿意。” 凝结的空气里像落下了一个句号,长长地停顿着,莫爱将脑中混乱不堪的想法一股脑全倒出来,心里绷着的弦持续收紧,她不知道周月铃会作何反应。 周月铃面容显现出一种雨过后的晴明,她轻笑一下,利落地将协议装进了包里,道一声“明白了。” 莫爱有些无措,以为她还要压她一压,再劝一劝什么的,结果她已经提包起身,脸上复又出现柔水般的温婉笑意。 莫爱不解地看看程景行,他眉眼早已融霜,着看她的眼神如晴雪透亮的蓝天,隐隐带着些不可名状的胶着,像是没听够她说的话。 莫爱更不懂了,婆婆发难,难道这……这就完了? 从餐厅出来,莫爱还是懵懵的,但她潜意识里还记挂着要送送周月铃,于是强打精神,要程景行去拿车,自己陪周月铃在路边等。 夜路上,灯钴黄,车灯拉出长长的霓虹,像车辆跑太快,漏出来的尾巴。 见莫爱不好意思点破,周月铃笑得明朗,开口说:“把景行支开,要跟我说什么?” 莫爱苦笑一下,开口:“阿姨,您今天是不是想要试我呀?故意把梁茗贻的提议说给我听,是想看我的态度,对吗?” 周月铃拍了拍莫爱搭在她臂弯里的手,亲昵说:“你比那臭小子可贴心多了,听得懂我的良苦用心。” “您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态度?” 周月铃看着她道:“你五年前不告而别,景行沉闷了好久,心结一天都没解开过,我和他爸爸都很担心。茗贻跟我说了你的身世,我也理解你当初选择离开是为了景行好。” 莫爱眼眶微红,道:“阿姨,你……当真不介意我与梁家的关系吗?” 周月铃笑说:“傻丫头,父母不是你能选的,这不是你的错。旁人怎么看你,我不在意,我只在乎你对景行是怎么想的,你回到他身边,我看到他那么高兴,我也高兴,但做母亲的,免不了多思多虑,我总得要知道你有多少真心在他身上,我可看不了他再经历一次那样的五年。” 莫爱马上表态,又因鼻中酸涩,呜咽一下,磕磕绊绊说:“我……我是……真心爱他的,您……相信我。” 周月铃温婉一笑,道:“好好,我信。我其实早就回绝了联姻,茗贻现在为沐沐生病的事很焦虑,事情做得过激了。” 莫爱心里很不是滋味,说:“阿姨,梁沐沐的病是不是妇科的?” 周月铃瞳仁一缩,道:“你怎么知道?” 不好的预感还是应验了,莫爱说:“您刚刚好像不方便开口的样子,所以我猜可能是因为景行在,您不好意思说女性病。” “卵巢癌早期,还好发现得早,”周月铃看着路边正在向她开来的车说,“就是一侧卵巢可能留不住了,梁穆在美国帮她找有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这孩子,还这么年轻……” 黑车已经停在脚边,司机下车为周月铃开门,周月铃再次拍拍莫爱的手,说:“中秋和景行来家里过吧。” 莫爱怔了怔,马上道:“好、好的。” 周月铃上车走了,莫爱在路口吹了会儿凉风,顿时感觉心里聚了好久的一团气,此时突然就散了,丝丝缕缕的疲惫感爬遍全身。 好在欧陆很快进了车道,程景行从后排下来,把身上的西装脱给她,拥紧她身子,往车里送。 车起步,悠悠忽忽的,莫爱累成一滩沁绿的泉,头耷拉在程景行肩头,发呆出神,嘴里念叨一句:“今天好长啊……” 程景行笑她,伸手捏她的脸,路灯明灭,不停把她水汪汪的唇打亮,顾及司机在车上,他没下嘴,改为一声抱怨:“我又没开车,还打发我去提车,你偷偷跟我妈说什么了?” 莫爱笑眼弯弯道:“你不提车,怎么还这么听话地走了呢?” 程景行哼笑,“你想跟婆婆处好关系,我当然要支持。” 莫爱顿住,脸微微腾起了热意,“怎么就婆婆了呢……” 程景行臂弯用力,把她拥到胸膛,低低凑在她耳朵上说:“刚刚谁说喜欢我喜欢得不能再喜欢?还说我是她的,谁都不让?” “……” “我刚没听清,到家再说一遍,我想听。” 莫爱全身酥酥麻麻地痒,她觉得,到家后说的,一定会是另一个版本。 第141章 为什么拒绝? 程景行拥着湿濡濡的水汽,咬着莫爱挂着水珠的耳尖,沉哑低语两三句,莫爱又红了脸,没什么力气地推搡他,却被他肩头沾着的一道水痕滑了手,反是又将滑溜的身子送进了他怀里。 两人刚在淋浴间做过一次,沁绿衣裙,黑色西服,稀稀拉拉从一楼散落到二楼,一路都是他们情欲急切的证据。 莫爱是真怕了程景行在这事上的趣味。 刚刚压着她在淋浴间的玻璃上,拢着她的湿发,吻得她魂不附体。 炙热而烈性的侵袭将她口中的每一寸都占满,唇齿间略略施了些咬力,她桃花似的唇瓣被他风卷残云般吸吮着。 她哑着嗓子让他“轻些”,他却更收不住力。 心道今晚她这张嘴又怎么得罪他了,叫他如此不能放过。 好不容易松开唇,后背又碰到了瓷砖上。 她在朦胧水雾中看到他眼里有明澈的光在荡漾。 他轻轻笑一下,似是满意她湿漉漉的迷离之色,淋着不住落下的水线,额头挨着她的脸,舔弄她脖间的软白肌肤,说道:“喜欢得不能再喜欢,是喜欢我这样吗?” 莫爱骤然攀住他肩膀,自己也落进了水线里。 他话里带着些轻佻的恶意,但她还不得不依仗他给的这股力,不让自己悬空的身子顺墙滑下去。 她次次都经不住,贴墙滑下,又被他重新托起,看浴室窗玻璃上透过来的万家灯火,在他肩头跳动。 他兴致盎然,今晚听了她那么些话,此刻使坏的心跟个被宠坏的孩子一样,专挑不堪入耳的话说到她耳朵里去,看她羞恼难耐,又离不得他的样子,他最是开心。 他磨着她,让她说慢些,轻些,反正他俱是不依的,就只是爱听。 那边结束,莫爱软身被他抱到浴缸。 半身浸在水里,温热水浴让她彻底放松下来,以为能消停会儿,说说话。 也不知她刚趴在他肩上时,激起了他什么心思,现在又让他贴着颈线吻了上来。 “景行,你等等……” 程景行不爱被打断,拢她更紧,雪白皮肤润着水光,雾拢桃花般的美,令他泛起阵阵的瘾。 他肩背绷出极有力量感的线条,嗅着她胸口软香,碎发湿湿的蹭她的脸。 莫爱见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由着他缠了,抱着他脑袋,让自己进入状态。 但她刚欲低头去吻他,他却从她怀里抬起头,在她脸颊轻啄一下。 他手指停止了水面下的动作,扬起来带起一串水滴,指间入发,将潮乎乎的碎发往后捋,显出他侧面清晰的颌线,鼻梁沾着密密水汽, “嗯?怎么了?”她疑惑问,他从没这样中途停下来过。 程景行眯了眯眼,偏头甩掉眼眉间的水滴,道:“你不专心。” “……” 要求还挺高。 莫爱突然明白了一个词——全副身心,缺一丝一毫程景行都不愿意。 他抱她在怀里,躺靠到浴缸的白瓷壁沿上。 两人交叠着身体,更沉进水里。 氤氲的湿气腾起一蓬蓬的热意,白苔藓的浴球在水中溶成小小的一颗拖尾卫星。 海水的沁凉和草木馨香融合成团团水雾,熏得莫爱仿佛置身云雾森林,被程景行的体温拢着,要晕晕睡去,手指在他胸腹处沿着他肌肉线条,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纤细素手在水里起了又落。 程景行单手搭在她肩头,另一只手在架子上拿了手机,看美股行情。 “痒。” 程景行说着,也没阻止她,浑是不怕她这点撩拨,大不了再来一次。 莫爱沉沉郁郁的,想睡又不想睡,提着一点力气,想心事。 “什么事?你不说,今天都睡不了了。”程景行放下手机,捏了捏莫爱软糯的面颊,她在他面前总藏不住事。 莫爱趴到他身上,水面荡起一阵涟漪。 她说:“你拒绝梁茗贻的投资,找风险更高的外资,到底是不是因为我?” 程景行温声一笑,眸光看向莫爱,闪动如星,伸手过来捏住她湿答答的下巴,说:“在我妈面前信誓旦旦说相信我的安排,这时候怎么不信了?嗯?” 莫爱拧了拧眉,她信他是不假,但这事一旦有人给了这个意向,她不跟他确认清楚,她心里过不去。 若真是她的原因让程景行在事业上冒险,她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虽然她百般不想去认那个与她多次发难的亲母,但如果现在的身份碍着了程景行的事,她定是要去梁家把这天给翻过来,到时候会伤及多少人,她也全然不在乎。 “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不是?” 程景行眼带几分戏谑,道:“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和梁茗贻的合作关系?” 莫爱眼神黯然一瞬,说:“我不想你因为我冒险,梁氏如果有更好的合作条件,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刻意回避。” “哦,”程景行手指捻着她一缕发,在她手臂上掠过来又掠过去,说,“你怕我去冒险,落得倾家荡产,养不起你。” 莫爱抬手打他一下,力气不大,水花不小,溅了程景行一脸的水珠,他却还在笑。 “景行,我说认真的。” 她气他没个正经,这鸳鸯浴里,怎能期待他脑子清醒。她有些恼,推他胸膛要起身,水下的坚实臂膀立即箍住她的细腰,惊得她又坐到他身上。 “走什么,没洗完。” “不高兴陪你洗,你尽欺负我。” 程景行手指摸摸她微肿的唇,暗暗有些亏心,哄道:“真想知道啊~” 莫爱见他多少有了些正经,便点了点头,双手圈住他脖颈,说:“要说实话。” 程景行笑道:“实话是……真没有,并且恰恰相反,有风险的不是我,而是梁姨。” 莫爱听得有些迷糊,追问:“麻烦程董展开说说。” 程景行轻挨她的唇,很快分开,道:“宝贝,你有些先入为主了,梁姨与你关系不愉快,但她不可能因为要给我们找不痛快就不顾梁氏的利益,她是做金融的,投资回报她更在意。” 莫爱不太信,望住他深褐色的瞳仁,说:“她之前不就卡过你资金,要去帮你姑父对付你,她哪里是顾及利益了……” 程景行没及时回答,而是受不住她又纯又欲,孜孜不倦问他的模样,立即含着她小小的耳垂,水下摩挲着她腰背上的柔嫩肌肤。 触感和呻吟都令他舒服极了,他耐着性子,柔声解释:“她之前为了教训我,卡我资金,是在已有合作流程上延缓,她并不会损失什么。但urban oasis的融资是一单新生意,她不会在这事上分不清利弊,与我为难。相反,我一披露融资意向,她就用梁氏旗下最有实力的一家基金公司,穆时基金,来与我谈,给的估值和融资金额都超出预期。” 莫爱被他吻得有些情迷,意识强撑着不跑偏,“那……你为什么拒绝?” 程景行令她分膝,坐在身上,拿透着危险信号的眸子看她道:“走背调时,我发现穆时给另一家基金公司做了担保,被担保的不是梁氏旗下的公司,而是林市一家城市建设基金。” 第142章 明早补给你 莫爱骤然警醒,身子一僵,推他肩膀,阻止他继续吻她锁骨,皱着眉说:“林市,是不是赵泽?” 程景行摸摸她的脸,道:“我也怀疑是他的动作,现在还不确定,林市那家城建基金是政府这两年发起的,很新,但因为有穆时的担保,它的信用评级上升,向公众发债的金额提高不少。” “你是不是说这家很新的基金,因为有梁氏的担保,可以向大众筹更多的钱?” “对。” 程景行碰碰莫爱的鼻子,这不是她的专业,她能理解到这个程度已值得鼓励。 他继续说:“城建基金背后是林市政府的背书,肯定牵扯极广,我现在还看不懂这件事背后的目的。我不喜欢看不见的风险,外资虽然成本高,但条款更透明,所以我放弃了梁姨的方案。” 莫爱默然,手指在程景行的肩头打圈,坚硬的肩部肌肉极具男人气息,线条开阔流畅,她拿下巴抵靠上去。 “梁茗贻知道吗?” 程景行道:“应该不知道,我查到的信息很隐秘,这种担保对梁氏百害无一利,我不觉得她会同意。” 莫爱将头往他肩窝里埋了埋,说:“你……打算告诉她吗?” 这件事如果真是赵泽所为,那他的目的程景行不知,莫爱是知道的,他在为梁沐沐留后路。 “我很犹豫,”程景行少有地露出些难色,“毕竟我没有实际证据,而且……我预感背后不简单,但我看不清,看不清就给不了梁姨建议,怕误导她。” “展会前,你是不是就在烦恼这件事?” 程景行低低笑说:“被你看出来了。” 莫爱能理解程景行对梁茗贻的尊重,从小照拂他良多的长辈,他多上一份心也是应该。 她劝慰道:“或许你给她提个醒就够了,用不着让事实清晰,你发现她公司的风险理应告诉她,她毕竟是……毕竟是于你有恩的长辈……” 话说到后面她声音渐小,是感受到了一阵心酸,她何苦为梁茗贻操这份心。 程景行自是能看出她的小心思,他就喜欢她这点心软,对谁都不能真正恨得上,自己本就弱,还要磨着心思为他人考虑。 他既爱她这样,也恨她这样,爱是因她太善良,恨是因她总不顾及自己感受。 他水下托住她的腰,双臂将她环紧,道:“我都听你的,你要我说,我就去说。我没你善良,梁姨拿联姻说事,让你不痛快了,我是记了她一笔的。我犹豫这事,也多半是因为你。既然你都发话了,我就给她这个面子,不与她计较了,好不好?” 他话里话外把她捧上天,她虽知道他带了几分哄的意思,但也不得不被他这几句话劝慰得身心舒坦,反嗤笑着恼他:“不正经。” 这话题就这么揭过去。 两人出浴已是凌晨,莫爱心中郁结一结,困意排山倒海地来,床上抱着程景行就把眼睛闭死,要睡。 “喂,真睡呀……我都跟你展开说这么多,你不应该跟我展开聊聊吗?” 他的手指顺着她睡裙的裙边,探了进去。 她听懂他话中意味,脸色红了一阵,眼都没睁,抱着他的腰,说:“困了,明早补给你。” 第143章 去医院看沐沐 莫爱这一次的赊账,程景行叫她还了好几个“明天早上”。 结果变成了个惯例,每天醒来都要折腾她一回。 这事慢慢也就习惯了,唯一的坏处就是莫爱再也没时间做早饭,每天只能去余煜的咖啡厅买面包和三明治,凑合一餐。 余煜看到她来,就把早备好三明治装袋递过去。 咖啡厅这么早是不开门的,余煜早到做准备,自己煮早饭就顺带手做了他们俩的这单生意。 每天早餐的花样挺多,余煜的厨艺用来炒咖啡豆实在挺浪费的。 “还说你离职了就见得少了,没想到比以前兼职时候还见得多。” 余煜常拿这话跟莫爱打趣,故意刺激她之前藏着程景行这么个男朋友,秘而不宣。 莫爱听了只是笑,并不多解释。 拎着纸袋往回走,刚下过两场雨,路面有小摊积水,气温降了几度,清晨的风吹在身上已经有些冷劲。 莫爱用指纹开了锁,进门看到程景行站在二楼露台上望她。 他刚洗完澡,身上穿着黑色衬衣和蓝色西裤,臂间搭着与西裤同色的西装外套,碎发分层用发蜡捋到后面,神清气爽,舒眉星目,瞧见她回来,眉眼更增了些暖意。 任谁得了他这一眼,都想盼个一眼万年。 他回身进屋,凌乱床单还残留云雨后的湿腻气息。 他转去衣帽间,拿了一件莫爱的杏色风衣下楼。 “天凉,出门多穿一件。” 他把风衣搭在浅色的布艺沙发上,走到餐桌旁,搂了搂她,拿起两只放在沥水架上的玻璃杯,去冰箱倒牛奶。 莫爱将两盒三明治放餐桌上揭盖摆好,坐在靠窗的位子,看猫在外面的石子步道上打滚,怀抱一只毛绒布的绿色小鱼,又啃又咬,蹭来蹭去,爱不释手的样子。 小鱼是程景行前几天给它买的一堆玩具中的一个,它独爱这条鱼。 莫爱接过程景行递过来的牛奶,道:“它玩那只鱼好几天了吧,居然还没腻,以前没见它这么专一。” 它的确是只见异思迁的猫,除了对她。 程景行看了一眼院子里,哼笑一声,“那条鱼里有猫薄荷。” “……” 莫爱咬一口三明治说:“原来不是专一,是有瘾呀。” 程景行睨她一眼道:“谁心里还没点放不下的东西。” 她呵呵笑着,长发丝丝滤过晨曦,染出毛茸茸的一层光晕,笑声在奶香中回荡,与窗檐下的铃声交相呼应。 程景行与她并排坐着,俊目溢出柔柔温情,一边吃东西,一边与她说些可有可无的话题,心想这样的日常天天重演,不觉得腻,是不是也算是一种瘾。 “我今天去医院看看沐沐。” 程景行说完,放下玻璃杯,里面的牛奶已喝尽,只有挂壁的乳白在往下坠。 莫爱点点头,梁沐沐生病的事,既然知道了,就没有装作不知道的道理,该有的问候往来还是要有的。 程景行的行程她基本也都知道个大概。 什么时候在公司,什么时候有应酬,什么时候出差,什么时候到家,什么时候去南苑。 平常没特意说明见什么人办什么事,她也不会多问,毕竟她自己杂志社的工作都忙不过来。 今天,他还是第一次与她这样报备。 她笑盈盈地看他,表示她懂他的意思,让他安心。 梁家屡次提出联姻的事,程景行本与梁沐沐没什么,但这种时期,他去探病,与莫爱多说一句,他觉得是有必要的,不让她多想。 收拾出门,莫爱披上风衣,依然去扫单车。 她单脚撑地,推着单车把手,向身旁的程景行扬起脸,唤他:“景行。” 程景行笑笑,默契地拾阶而下,走过来拥着她的腰,吻她香软的唇。 并不深吻,浅浅磨着嘴唇,唇分时,莫爱说:“晚上见!” “晚上见。” 程景行笑容俊逸迷人,不禁让莫爱想起高中时,他们好像也有过这样一幕,只是位置相反。 他在单车上,她站在路牙边。 曾经那个紧张到无法完成的吻,现在变成了他们的日常。 —— 今天的会特别多。 urban oasis的项目融资已经走到了与外资谈判的最后博弈阶段。 投资条件、管理权安排、回报预期都在协议条款里改了一遍又一遍。 程景行一上午都在中文英文,税收政策、外资审批这类事务中来回切换,寻找谈判的最佳切入口,好在与对方的谈判代表交锋时拿到更多的优势。 urban oasis有一半是海城的城建工程,由政府下拨一部分资金,那部分资金要全部投入建设。 程景行对工程质量的把关严格,材料、技术都要求选用高规格的,所以城建这部分,根本赚不了钱,拨款给得不够,不及时的,本立还得往里垫钱。 真正能连本带利赚回来的,是urban oasis项目里,政府划给本立的一片山海连城的风景区。 一条绵长的海岸线和半山区,是海城不可多得的自然风景与城市的衔接地段,与urban oasis的建筑群相连,公共设施配套齐全。 程景行要博的是这一片土地的规划,建成商圈经济体和高档住宅区,本立连资带建加招商运营,这才是他拿下urban oasis项目的目的。 眼下最头疼的就是给这块地找资金。 国内的资金他拒绝了梁氏,其他的资方他更不会考虑,不想因为一个项目与梁茗贻生出更多嫌隙。 几家外资风投的出资条件的确不在他的预期内,还要考虑外资进场的审批风险,能给他做选择的余地不多,每天都在谈判桌上厮杀,费心劳力,争抢小数点后的那几个点,稍稍变动,就是几千万,甚至上亿的利益争抢。 程景行的谈判风格比较狼性,提出了条件就不会让步,属于自己的利益分毫都没得商量,只会在别的方面给出迂回的余地。 大约是背景深厚的原因,他从来不惧谈崩这件事。 融资本是要人拿钱的事,但在他手里就成了他握着宝玉,不是谁的钱他都能看得上,得找个懂赏惜物的人共谋大局。 紧锣密鼓的会开完,程景行吃了饭,给莫爱讲了半小时的电话,当做休息。 没跟她提谈判里的那些糟心事,就问她吃了什么,又听了谁的八卦,周末去哪里逛逛,有没有想他,再后来,就是些私密的情话。 莫爱听他开几句过火的玩笑,就会恼他。 而他就爱听她压低声音,气鼓鼓地连名带姓叫他,“程景行,你……讨厌。” 他再不依不饶逗她两句,心情就更舒畅了。 阴云全扫尽,多难熬的局面,他都有了盼头,又感觉可以与那些洋人大战一场了。 下午,他让何岳推了几个不太紧急的会,腾出时间,去了医院。 会选这个时间去,是因为他知道今天下午梁氏有个重要活动,赵泽会去出席,不可能在医院。 病房布置得很温馨,不说是在医院,程景行还以为来了宾馆套房里。 会客厅,洗浴间,陪护房,空间宽敞,窗明几净。 梁沐沐躺在病床上,床头调到供她微微躺靠的角度,房间里三个阿姨忙东忙西,茶几摆着粉色桔梗和绣球花,桌上水果盘里的芒果、蜜桃都切成小细丁。 梁沐沐状态还可以,穿着病号服,除了更瘦些,还是挺精神的,知道他来还化了淡妆。 可能是还没开始用治疗手段,这段时间她都是在做检查,确定最优的治疗手段,身体没受什么折磨。 梁茗贻倒是瘦得人形都小了一圈,身上香云纱的旗袍是量体做的,现在穿上身,手臂都宽了。 她见程景行来,清清淡淡地掠过他一眼,坐在沙发上,端咖啡的手动也没动,眼神示意身边阿姨接了程景行的礼。 梁沐沐见母亲不待见程景行,忙下床来坐到她身边,笑着推推她手臂,又转头对程景行说:“本来想确定了在哪儿动手术再告诉你的,没想到你会问我,是不是周姨跟你说了?” “嗯,”程景行点头,梁茗贻始终不发话,他也不好坐下,站在沙发旁,问梁沐沐,“你感觉怎么样?” “我都没什么感觉,不用担心,做完手术就好了。” 房间光线好,阳光将梁沐沐的素颜照得暖融融的,她笑得温柔可人,只是唇色微白,还是显露了她的病容。 梁茗贻放下咖啡,摸摸她的头发,哽咽一下,清丽的眉目里全是不忍心,握着女儿的手,轻拍着,抬眸去看程景行道:“坐吧。” 程景行在一旁的单人沙发坐下,梁茗贻先开口说:“梁穆说你帮忙联系了美国那边的癌症中心,有心了。” “应该的,多去看几家再做决定,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您别客气。” 程景行倾倾身,调整坐姿,很不经意的动作,细节处却很有他个人的气质风格。 他身上湛蓝色的定制西装显出绒面质地,他挺括的肩呈现一道硬挺的线条。 梁沐沐视线顺着他手臂,一路滑到他修长的指节,透明泛紫光的戒环在他指根处服帖。 她瞬间垂下眼眸,将水果盘推到他面前。 程景行没坐太久,准备告辞时,梁沐沐起身来送他,她刚靠近,他马上阻止道:“你好好休息,不用送我,我下次再来看你。” 梁沐沐不好再往前,他的笑如冬日里和煦的暖阳,他对她的关心是真诚的,清澈的,如能见度很高的湖底,角角落落都让人看得清。 他始终站在或兄长、或朋友的角色里,他会关心她,为她着想,甚至在此时拍拍她肩膀,安慰她,她能感觉到他不带一点逾矩,更没有他看向莫爱时眼神含笑,似要捉弄她的亲昵。 走前,程景行与梁茗贻打招呼,低下声音对她说:“梁姨,借一步说话。” 梁茗贻疑惑着,不多说什么,让梁沐沐上床休息,她去送送程景行。 第144章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你现在是翅膀硬了,跟我都拿得起架子了。” 出了病房,梁茗贻再没半分客气。 urban oasis的融资程景行第一个把梁氏踢出局,她已是秉承长辈的海量之心,不与他计较。 但这么大个下马威,程景行愣是一句解释都没给过,着实让她下不来台,也给观望他们两家关系的人落了口实。 程景行知道梁茗贻生气,之前不来解释是因为他真跟她拧着这股劲。 他跟莫爱是要长久下去的,梁茗贻一再拿联姻说事,动不动还要断他项目资金,可以看出她有多膈应他与莫爱在一起,生活上,工作上,都来找他的不痛快。 他喊她这么多年的梁姨,当她是师父,是半个妈,他能忍得了她的脾气,但莫爱凭什么受这个气。 他必须得拿着点态度,以免她给莫爱吃什么暗亏。 梁茗贻的能耐,他比梁穆那个亲儿子都看得清。 “梁姨,您知道我不是拿架子的人,”程景行温声解释,“的确是穆时基金有问题,背调没通过。” 梁茗贻转过来瞥他一眼。 她逆光站在窗边,华贵面容上盖着一层暗面光影。 程景行站在她对面,脸上映照着缕缕霞光,很是耀眼。 一种对抗式的明暗较量。 “我看是你公私不分,拿感情偏好来给工作做决定,”梁茗贻厉声说,“我算是白教你这些年,怎么还看不清?我去接林市补偿地的项目是与你父亲商量过的,你就以为我因为那女孩要为难你,她有那么大本事让我兴师动众?我根本不在乎她。” 程景行拧紧眉头,他才不信她全然不在意莫爱,但他没有反驳,默默听着,她心里有郁结,想发泄就让她说个痛快吧。 “你搅了局,我敲打敲打你,是叫你长点记性,别看不清局势,小情小爱,迟早误了你,”梁茗贻双臂抱在胸前说,“你谈个恋爱,就把我当仇人似的,是,我是提了联姻……那还不是……还不是因为沐沐身体……你以为我想把我宝贝女儿嫁给你!” 一提沐沐的身体,梁茗贻再强势的性子也软柔下来,眼眶红着,抬手遮了遮,不想在小辈面前露了怯。 程景行没见过梁茗贻这么伤怀,他走上前去,伸出双臂抱住她,轻拍她的背安慰道:“沐沐会好起来的。” 被这拥抱一挤,梁茗贻眼泪实在忍不住了,额头抵在程景行肩头哭了一阵。 这些时日她不敢在梁沐沐面前展现出悲伤,只鼓励她安慰她,强撑着笑颜,心里却在滴血。 赵泽忙于集团事务,对她关心不够,梁穆又在美国为梁沐沐的事奔忙,不在身边。 没想到今天会是程景行又承了她的怒气,又接了她的眼泪。 大抵是人的感情都是爱恨相依,对亲近的人总是爱一半,怨一半的。 “行了,不稀罕你假关心,”梁茗贻推了程景行,眼里已没了厉色,“说正事吧,穆时怎么有问题?你发现什么了?” 程景行把穆时为林市城建基金做担保的事说了,他能查到的信息,全部详细陈述,但他没说他怀疑是赵泽。 “还有这事?” 梁茗贻黛眉紧锁,她知道程景行做事谨慎,不确定的事不会说出口,而且是这么大的事,他必然已经确认过了,才来与她说。 “下属公司为其他基金做担保,得报集团审批。” 集团审批必然要上会决策,没道理梁茗贻这个董事长会不知情。 程景行对梁氏的运作比较了解,但话说到这里他就得打住了,再说下去,就有教长辈做事之嫌。 关系再近,他也是个外人,不好干预梁氏金控的内务。 梁茗贻沉默一阵,不多说什么,只道:“晓得了。” 程景行相信她心中已有推断,便要告辞。 梁茗贻叫住他,叹了声,说:“就啰嗦你一句,你接触的那几家外资一定跟你谈了对赌,你小心点,别太野。” 程景行双手插兜,笑道:“好的,梁姨。” —— 莫爱从简诚办公室出来,迎面跟露潇潇撞个正着。 露潇潇把手上的书稿放下,推推眼镜,左右看看走廊,确定没有别的编辑路过,便拉着莫爱的手臂一路小跑,跟她一起回了新媒体的编辑部。 张果见她们俩一起回来,放下盘坐在座椅上的腿,踩着拖鞋站起来,凑近她们俩说:“怎么?简编又要挖你去竹青?” 他问的是莫爱,莫爱昂起头,又重重落下去,头发盖了半张脸。 程时文的作品展后,文艺界的媒体大肆宣传展会,连带程景行与女友共同出席的新闻照片发得全网都是。 协会为保护程景行隐私,已经交待了很多媒体,做了很多控评限流的处理,对莫爱的身份信息更是严防死守,不能透露给任何八卦媒体。 但瞳安这边,谁都认识莫爱那张脸,新闻图片就挂在网上,莫爱男友是程景行的事,在社里不胫而走。 陈可薇和简诚都起了心思,要把她拉到自己阵营。 莫爱很明确地拒绝了陈可薇,她不可能去檀樱编辑部,原因自然是不想去写“软文”。 为此陈可薇还去关晓柠那儿抱怨了一通,说:“这么好的人脉,你怎么拉进来就放新媒体那一盘散沙里?” 关晓柠沉着一口气,心里也有些懊悔。 好在是当时留了个心眼,想着怎么都卖梁穆一个人情,以后周刊子公司的股权融资好跟梁氏去谈,所以还是给莫爱安排进来了,但也只是进来了,往新媒体编辑部一丢,任她做成什么样是什么样。 她若嫌稿费低,加班多,要离职,那也是她自己的事,人情反正是已经卖给梁穆了。 现在听陈可薇过来发难,她心里也很不得劲,道:“把她托给我的人又不是程景行,我难道还能去查她男朋友是谁呀!” 陈可薇斜着眼,哼一声:“也对,你要是早知道,指不定留办公室给你当助理了,还是轮不到我。” 关晓柠横她一眼,在她发作之前,陈可薇识趣地起身走了,还不忘帮她带上门。 简诚也起了挖人的心思,他抛的橄榄枝是莫爱最没想到的。 今天已经是他叫她过去谈的第三次了。 进社以后,莫爱与简诚接触并不多。 他们作为同事的唯一联系,就是竹青每月出刊前,露潇潇会拿初排的卷首语来请莫爱交叉校对。 露潇潇腼腆,社里的持证编辑中她只好意思找莫爱帮忙。 莫爱很乐意帮她,还可以第一时间看到简诚写的卷首语。 他的文字很干净畅白,对生活趣味的描写很细腻,是莫爱比较喜欢的文风。 他算是社里的老编辑了,性格很温吞,文艺青年老了,也是文艺老青年。 一头少年白,习惯穿白色麻质衬衫,话不多,比较内敛,是个猫奴,办公室里都放着猫别墅。 今天,他找莫爱去办公室谈话,还问她喜不喜欢猫。 莫爱狠狠点头,表示自己也养猫。 “是只橘猫对吧,叫什么?” “就叫猫。” 莫爱尴尬笑笑。 “上班可以带过来,和米果一起玩。” 简诚说着,指指书架上那只盘成一团毛圈的金渐层。 竹青编辑部可以养猫,是社里给简诚的特许,他要莫爱带猫来,意思也就是有意让她来竹青工作。 莫爱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后,不免一叹,原来挖人还可以这么谈的,暗语哑谜似的,文人说话这么不直接的吗? 她也客随主便,用同样的话术回绝:“我家猫脾气不好,我怕它们打架,不习惯,还是算了吧,谢谢您关心。” 听了莫爱复述这段对话,张果一脸嫌弃地瘪嘴,“啧啧啧”揶揄道:“明人不说暗话,简编挖个人脸皮都薄成那样,话都不直说,算了算了,他那儿的确没什么好去的。” 露潇潇不高兴了,脸气得红苹果一样,话却说得弱弱的,“你……你不懂就别说。” 转而又眼巴巴地看着莫爱问:“你来瞳安不就是想去竹青当编辑吗?为什么现在不答应?” 莫爱把这事看得很透,社里人对她的关注并不是因为她自己。 这种关注里极难有真实的好意,多是虚假的阿谀,更不乏恶意和看官心理。 莫爱说:“怎么说呢,我更希望是我作为我自己被人看到,而不是谁谁谁的女朋友。” 露潇潇劝说:“但这机会很好呀,先过来再慢慢做到你想要的样子,不好吗?” 莫爱笑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 露潇潇还想说什么,张果轻咳了两声:“我还在这呢,当我面挖我的人,你礼貌吗?” 露潇潇觉得很遗憾,她想跟莫爱一起工作。 不管简编或者其他人怎么想的,她全然是因为莫爱文字好,文学品味与她契合,写文编稿认真负责,性格温温柔柔的,相处毫无压力,所以这些天她总希望莫爱能答应简诚。 “没关系,你有工作需要我,随时跟我说。”莫爱安慰她。 张果马上道:“喂喂喂,要跟我借啊,别说走就走,我们公号可忙了。” 露潇潇走了。 张果把他桌上富江的人形立牌挪到了莫爱桌上。 莫爱惊了一下,富江那双狭长的眼,诡异又妩媚,就在她电脑屏幕边盯着她,有些恐怖。 “这是干嘛?” “富江姐姐借给你,挡挡煞,她专治人的坏心思。” “……” 第145章 我和微风的关系是什么? 煞挡没挡住,莫爱不知道,但活儿肯定没挡住。 这天下午,莫爱和张果一起被叫到了关晓柠办公室,通知他们周刊要开母婴专栏,2p的版面给他们。 周刊跟杂志不一样,是报纸那样的大开本,2p就是一页纸,一周一期,这工作量瞬间要把他们俩整宕机了。 “前期你们辛苦些,”关晓柠看一眼莫爱说,“我再想办法给你们组调两个编辑过来,那版面也还有广告位,广告部会负责的,真正需要采编的内容也就1.5p。” 张果道:“不是,关总,周刊是都市吃喝玩乐,衣食住,游购娱,这些内容,怎么会突然加母婴,什么考虑?” 关晓柠瞪他一眼道:“社长定的,你问他去呀,怎么,他做决策还得问过你?” 张果不说话了。 莫爱问:“现在的公号怎么办?” 关晓柠想到了这一层,说:“你们继续兼着,忙不过来的话,发稿就不要每天推送了,你跟张果商量着来,公号的稿费太低,你们做一篇稿子最好是周刊和新媒体都能用,这样更有效率。” 一篇稿件,不可能拿两份稿费,周刊稿费高,划算点的做法,就是全做成周刊稿,再编辑编辑打碎了,发公号上。 张果和莫爱面面相觑,他们俩对公号有感情,总有些不想给周刊吃饭,公号喝汤的私心。 下班前,莫爱看手机里有一条新的朋友验证,备注的名字她认识,是海大中文系的同寝室室友潘羽琦,她马上通过了验证。 潘羽琦约她晚上吃饭,她欣然答应,给程景行打电话说了一声,下班就去赴约了。 潘羽琦约在一家苏式面馆,一个点了排骨面,一个点了黄鱼煨面,还有几个小菜。 等上菜时,莫爱与潘羽琦聊了很多,她自从大三暑假去了柏崖,与大学同学就彻底断了联系。 潘羽琦是寝室里比较开朗的那一个,毕竟中文系女生多书虫,包括莫爱。 潘羽琦这么健谈,又极度有分享欲的,比较少见。 她大学毕业就在海城一家出版社上班,这几天,偶然听到瞳安发行部的一个朋友提起程景行的女友在他们杂志社上班。 她想起程景行这个人,她大学时是有见过的,经常开车在宿舍楼下接莫爱,她好奇他现在女友长啥样,就多看了一眼新闻图片,发现他女友就是莫爱。 这才找朋友要了莫爱的微信,加了好友。 面端来了,她们俩边吃边聊。 潘羽琦从消毒盒里拿两双筷子出来,撇一双递给了莫爱。 潘羽琦有些微胖,手指都有些肉肉的感觉,莫爱记得以前与她一起去食堂吃饭,她也像现在这样滔滔不绝,又心细体贴。 “你不知道,大四一开学,你男朋友就来宿舍楼下堵人了,”潘羽琦挑着面条说,“气势汹汹地要上女生寝室找你,宿管阿姨把保安都叫来了,差点动手哦。” 莫爱睁大眼,程景行动起手来,那几个保安应该是不顶用的,她莫名其妙地替那些遥远的保安捏了把汗。 “然后呢?” “然后宿管阿姨叫了教导主任,教导主任叫了副校长,副校长叫了校长,”潘羽琦夹一块排骨到莫爱碗里,“最后让宿管阿姨和一个女教导主任替他上楼找你,确认你根本不在宿舍,也不在学校任何地方,他才肯罢休,他走时把你留在宿舍的东西都带走了。” 莫爱记得宿舍里只有一些书和本子,衣服和日常用品她都趁暑假带回了镜湖。 她把自己碗里的两条黄鱼都夹到潘羽琦碗里,说:“你看到他……是什么样子的?” 潘羽琦喝口水说:“有点可怕,急疯了一样,把车往我们宿舍车道上一横,要不是看宿管阿姨是个女的,还上了年纪,也许他早冲上去了。校长跟他说了很久,最后走的时候,他还反复问我们几个同寝室的有没有收到过你的信息,或者电话,我们都说没有。他让司机把车开走的,我晚上从澡堂洗澡出来,还看到他在操场上的水泥阶梯上坐着,不知道几点走的。” 莫爱哽咽了一下,给自己灌了口冰水,吃不下,也问不下去了。 她不敢想他在冰冷的石梯上是怎样的清寂落寞,可能一宿,他都在试图生吞热恋成霜的这一口坚冰。 吃完面,潘羽琦从包里拿了一个笔记本给莫爱。 莫爱一看到那个灰色的布面封面就接了过来,那是她忘在宿舍里的日记本,翻开第一页是一行娟秀的小字:书柜里的隐形日记。 潘羽琦说:“大四换了寝室,我们在搬东西前,再检查了你的床铺和书桌,这本你藏得好深,在抽屉隔层里,我们搬桌子时,掉出来的。我当时想拿给你男朋友的,结果没有联系方式,问了教导员,他联络一圈,说他出国了,这东西我就一直保存着。” 莫爱高兴得几乎泪目,把本子抱在怀里,说:“谢谢。” 她以为再也找不到这本高中的日记,那里面是她汲汲营营,含着青涩微苦的心思,向他靠近的全过程。 走前,潘羽琦再三发誓:“我只看了第一页哦,我发现是日记本,就没往下看了,发誓,没看哦。” 莫爱笑着点头,她并不介意被别人看见,她只羞于向那个当事人展示,那会比夜晚薄被里的相濡痴缠,还令她觉得羞怯。 程景行加班到九点,回来时,天已全黑,习惯性从冰箱拿了冰水上二楼。 浴室有水响,米白的布艺沙发上垂落女士风衣。 程景行放下水,把风衣捡起来,扯开自己领口的领带,脱西装,衣物照样往沙发上堆,与那小小的风衣放在一处。 他拿起冰水,含了块冰在嘴里,准备走过去拉浴室的门,余光发现茶几上放着两本册子。 一本是《时文诗选》,协会拿回来时用皮箱装着,密封严实,现在又被莫爱拆出来,随意摆放。 他笑一下,把诗集放一边,看下面一本。 灰色的布面笔记本,封面上一片素净。 翻开第一页:书柜里的隐形日记。 书页黄色的边,存放过久的尘味,秀气整洁的字迹,稍一翻动,带出岁月里的一阵甜涩清风。 第二页:3月27日,我从没见过这么勤快的一个人,每天都来我梦里忙碌,陪我写作业,带我跑步,叫我起床。跟他比起来我好懒,我每天都只敢在他窗前停一秒,希望明天我也能勤快点,停两秒。 浴室的水停了,莫爱的声音传来:“景行,你回来了是吗?帮我拿件睡衣,我忘了拿进来……” 程景行没答她的话,将嘴里的冰块咬碎,身子靠在沙发上,继续往下默读。 第三页:3月28日,苓苓的mp3里下载了新歌,终于有不吵耳朵的了。她自习课睡着了,我偷拿她一只耳机听,好像里面每一句歌词都让我想起他。温度骤降,冷热变化,微风吹过,空气变甜,与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听到后,总想抬头看他,明明他并不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我不敢听“如果爱像微风,和你一起吹过”,好像听多了,我就要明白了,微风与他的关系。 “景行?你在外面吗?” 太久无人回应,莫爱以为刚刚的门响是幻听,只好裹着浴巾出来。 明亮暖光里,她水雾迷眼,从浴室带出一股热气,腾腾地走出来,怔然看见立在沙发边的修长身影。 程景行单手捧着书籍,指尖点着有些泛黄的书页。 “怎么不理我……” 莫爱看清那灰色的封面,心慌了,赤脚跑过去,踮起脚,一手捏住浴巾,一手抬高,去抢本子。 “不许看,你……你怎么不经过同意……你……还我!” 程景行手一抬,充分展现身高优势,笑得怡然自得,低头问她:“我和微风的关系是什么?” 第146章 一晚上,在想什么? 女孩出浴后的梨花带雨,有股天然的怜色,再加之此时羞恼的怒色,皮肤都透成粉红,薄嫩得能掐出水,勾起很强的破坏欲。 程景行想欺负她,又不太忍心,垂臂下来,隔着浴巾搂紧她的腰,本子合上捏在手里,压在她背上,依她的,不看了,却也没打算还给她。 莫爱敛眸,细细余光侧头去瞧她背后本子,发丝上的水滴,顺着她白皙颈部往下流进浴巾遮挡的区域,洇湿浴巾,也弄湿了程景行的衬衣。 “同学,你不回答问题,要扣分的。”程景行逗她。 莫爱回眸瞪他:“知道是日记,你还看。” “我没看出来是日记,我以为是小说,”程景行装傻,咬她滴水的粉红耳朵,“暗恋小说。” 莫爱皱眉,心里扑通扑通的。 她考试从来没做过弊,这时却有作弊被抓的紧张感。 “还我。”莫爱摆摆身子,他也跟着一起晃两下。 “明天我生日。” 程景行从小是过阴历生日的,每年与他的阳历生日都差半个月,之前的8月22日是他们定的共同过生日的日期,明天才是他的正经生日。 以前这天程家会张罗宴席,多是家里人和亲近的几个世家朋友,程景行不喜欢去,但每年也还是要应付着出席。 但今年,他直接跟周月玲说了不回去过,他有别的安排,不用大费周章的。 周月玲知道他想去过两人世界,也就回了这么些长辈和朋友为他庆生的心意,她自己也落个清净。 莫爱礼物都给他备好了,此时听他不怀好意地强调生日的事,感觉他又要套路她,撑着他肩膀说:“生日怎么了?我日记不能送你。” 程景行佯装失望,握着书脊点了点,道:“我其实也不用你送我,日记还是你的,我只想要你满足我一个小小的愿望。” 莫爱抬眼,说:“只要不送你这个,其他都可以,你说吧,想要什么?” 程景行把书递给她,手扶着她脸颊,拇指覆上她小小的嘴唇,道:“把它念给我听。” 莫爱哑然,半天才道一句:“不行!” “你自己说其他都可以的。” “你耍赖。” “我就要这个!” 他们为这事做着无意义的推拉,最后也没个定论,莫爱被迫又去洗了澡。 回床上后,程景行才问起日记怎么来的,莫爱跟他说潘羽琦帮她保管日记的事,提到他曾去海大找她。 “你那天是什么时候走的?”莫爱问。 程景行瞳色本来就深,现在更是沉静如寒潭,“早上吧,我看到有人去图书馆自习。” 莫爱压到他胸前,趴着,抬眸去找他眼睛,说:“一晚上,在想什么?” 程景行叹声,单手枕在脑后:“你学校是我最后的希望,我去之前就想到,这里再找不到你,我就真想不出来你会去哪里了。你那么努力考上的学校,总不会也要放弃吧,结果你还真就这么狠心,学业也不要了,我也不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你可能去的地方我都找过了,所有希望破灭。那一晚上,我可真是恨死你了。” 莫爱苦笑一声,喉咙发紧,眼眶又热了起来,“嗯,恨了多久?” 程景行垂眸看她,她身上的米色绸质吊带裙修出她曼丽曲线,夜色里如一溪柔泉卧在他胸膛,隔着他白色的棉质睡衣,给他带来汩汩热意。 “到下半夜,星星出来了,我觉得好漂亮,就恨不起来了,”程景行幽幽地说,“我好后悔,每次来找你,都把你直接从学校接出去。我没有陪你去图书馆赶作业,没有陪你在操场跑跑步,没有在你学校食堂陪你吃过一顿饭,你高中时那么多想要我陪你做的事,我明明可以在大学补给你,但我只想带你去我认为好的地方。” 莫爱摇摇头,侧脸往上蹭了蹭,挨着他锁骨,“我喜欢你带我去任何地方,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程景行手臂压着她腰线,提了提,道:“你学校操场上看星星,真的很美,我那么多次往返接你,我们都没有抬头看过一次。那天夜里,我恨完你,又开始恨我自己,最后,我想也许你会和我一样,看看星星,也许我可以问问星星,你到底在哪里。” 泪已经染了他白色睡衣的领口,莫爱哭腔到最后,重复着那句“对不起”。 程景行吻了她很久,似给了她一个绵长的,带着回音的“没关系”。 只要能回来,一切都只是过山车上一瞬的有惊无险。 —— 第二天是工作日,莫爱和张果开始着手周刊的内容采编。 莫爱提了几个方案,把1.5个p的版面规划分类做选题。 母婴用品、孕期贴士、专家答疑……还有一些互动的模块。 “周刊毕竟是纸质的,互动时效性肯定比不上我们做公号,”莫爱说,“不如我们传统点,到各区妇幼的父母学堂去做些线下活动,怎么样?” 市妇幼的关系最早是孟育之给牵的线,莫爱和张果从这条线上不断拓展,现在各区妇幼的公益课堂,都上过他们公号的科普专栏。 张果说:“做线下活动要钱哦,我问问广告部那个老蒋,能不能拉点赞助来,咱们策划一个系列也可以的。” 莫爱表示赞同,俩人又分两条线去跑,莫爱去妇幼跑内容,张果去广告部磨嘴皮子。 莫爱今天不能加班,她特意选了本立所在的区妇幼先去,跟他们负责父母课堂的培训机构谈合作。 以周刊线下活动的名义做一期孕期父母经验分享的交流会,现场会请妇幼的专家做讲解答疑。场地用妇幼自己的,孕期父母的邀约,培训机构和杂志社可以一起联系,活动在周刊上做报道。 谈得很顺利,走前培训机构还给她拿了一份礼品,她没看是什么,妇幼培训机构的礼品,大抵都是奶瓶、辅食勺、尿不湿这类的,反正她是用不着,都得送粉丝。 从妇幼出来已经五点,她没时间回杂志社了。 还好她将程景行的生日礼物放在了随身带的包里,这样就不用回去拿了。 她去洗手间补了个妆,对着镜子整理衣裙。 她西装外套里特意穿了件白色的裹胸长裙,套着西装可以很正式,脱下西装,只穿长裙,素雅轻盈,又有曲线感,漂亮如仙露明珠,出入一些高规格的餐厅也得体。 程景行昨天不肯告诉她要去哪里吃饭,她只能做了这身进可攻、退可守的装扮。 马不停蹄地赶去本立,她不想麻烦何岳下来接她,直接去前台出示了程景行的私人名片。 莫爱把卡片放回包里时,想到自己曾经把它形容成程景行世界的入场券,着实有些可笑。 在她手里的实际用途,不过是不想要麻烦别人。 她进办公室时,程景行还在会议室。 没见着人,莫爱也没闲着,翻出手机给张果同步今天的工作信息。 第147章 风吹过,就是我在说爱你。 日暮微倾,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程景行还没回来,生日都忙成这样,莫爱开始担心他饿过头,还操心他订的餐厅需不需要提前打电话说一声会晚到,但现在去打扰他,怕他更忙不完了。 过了饭点,莫爱等不了了,拿手机点了餐,她想吃炸鸡,还点了两瓶果酒。 程景行回来时,闻到办公室里蜂蜜芥末酱的味道浓郁,一下子就饿了。 何岳识趣地把所有文件都带走,让法务部准备冲进办公室的几个小年轻赶紧下班,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程景行身上的灰色西服已经脱掉了,只穿着白色衬衫。 他拉了领带,解开领口两粒扣子,坐到莫爱身边,唇挨着她的脸颊吻了吻,“对不起,回来晚了。” 莫爱被他亲得痒,缩了脖子,把一片手套递给他说:“饿了吧,先吃点,这家的蜂蜜芥末酱不辣的,我亲测。” 程景行陪她吃完一整盒炸鸡,没碰果酒,莫爱喝掉了两瓶,度数很低,她只有些微醺的感觉。 “吃不下了,你订哪里的餐厅?要不要取消呀,”莫爱提议,“我们晚上再吃宵夜吧,寿星。” 程景行用纸巾擦了手,笑说:“我没订餐厅,我想吃点特别的。” “什么呀?”莫爱凑得极近,扑闪扑闪的睫毛像鸦羽,眼睛会说话。 程景行笑了笑,拉起她的手站道:“带你去个地方。” 到停车场,看到黑色的轿车,莫爱有些傻眼,“你又换车了?” 程景行觉得她这个“又”不太友好,他又不是家里那只见异思迁的猫。 他们坐上车,内饰有股新车的气味,大屏的操控面板。 莫爱觉得挺稀奇,程景行向来不爱电动车,今天多半有什么预谋。 车汇入环球前面的环岛,莫爱目光挂在环球的黑色圆顶上,直到看不见了才移开,问程景行:“你是要故地重游吗?” 程景行笑说:“嗯,的确是一个故地。” 莫爱猜了好几个,程景行都摇头说不是。 直到车开向了一个公园,莫爱不问了。 这里的停车场就是她被程景行关在车上,差点被他问出所有事情的地方。 莫爱记得他们差点在车里做的事,还有两个小情侣来围观。 程景行开车沿着公园山道往上。 海城市区的山不多,这所公园里的朗月山就是其中一座,很低矮的一个小山包,风景幽静宜人。 他们开到了山顶的露营区,零星几辆车,相隔很开。 莫爱之前听叶沁沁说过,这里是看城市日出的好地方,有人会带车载影音设备过来放露天电影。 “到了。” 程景行把车开到了一片草坪空地,左右都没有车相邻,透过车前玻璃,可以俯瞰海城繁华的中心区。 程景行推门下了车。 莫爱左顾右盼,这黑漆漆的小林子,让她有点不知所措,她跟着他下车。 程景行给她打开后座的门,她坐进去后,他也跟着进去。 后座空间很大,皮质座椅带电动脚托,两人可以并排躺下,挺宽敞的。 程景行按了中控区的几个按键,把座椅调成沙滩躺卧的模式,又点开了天窗,还有氛围灯带。 车内一下子被柔柔的光拥住,像在一条温温明黄的小河里飘着。 莫爱躺下去,目之所及,骤然让她明白了,程景行带她来这里的目的。 满目星辰,似没有边界,点点明亮,像磨成粉的钻石,泼在黑绒布里,抬手就能粘住几粒在指缝里。 杳杳银河,别后预重来。 诗文悲伤,但莫爱心里暖,也就不觉悲苦,因为苦已过去,她此时只想叹一声:“好漂亮的星空。” 程景行从座椅后拿出了一个纸袋,放在中间,把纸袋里的椰蓉面包递给莫爱:“还吃得下吗?” 莫爱一看那个包装袋,就抓了过去,笑着看他:“镜中的小超市买的吗?你让彦叔寄过来的?” 程景行点头,说:“你高中就爱吃这个。” “我没说过,你也知道?” “我也没说过我不吃辣,你不也知道吗?” 莫爱起身来,趴在他肩膀上,口红蹭到了他的白衬衣,他们谁也没在意。 程景行抢她手里一半面包放自己嘴里。 莫爱翻他的纸袋里面,还有橙汁果冻、干脆面、洋葱圈……都是高中时他们分享过的零食。 莫爱每一样都拆开,吃不完也要尝一口,剩的都给程景行打扫。 “你这样我有负担哦,”莫爱把腿放程景行膝盖上,“像是你给我过生日的。” 程景行揶她一眼,道:“我要的礼物你又不给。” 莫爱抿抿唇,笑着从包里拿出一个深蓝色包装盒,递给程景行。 程景行看她说:“什么东西?我现在拆了?” “嗯,拆了我才能送你礼物。” 程景行眯眼看她,不多问了,直接撕包装,是一个白色宽幅的拍立得相机。 莫爱拿过来,装好相纸,调试了一下自拍镜,说:“你不是说以前总忘记拍我们俩的合影吗,今天拍个够,过去几年的全都给你补上。” 说完,她把相机放腿上,脱下西装外套,一把搂住程景行的脖子,举起相机,按下快门。 相纸很快吐出来,莫爱拿在手里摆了摆。 图像由浅到深,显现出来。 莫爱笑得恣意,眸光熠熠,特别傻气。程景行在她旁边,没看镜头,侧脸轮廓清晰,他在注视着她。 程景行拿过相片,默了默,从中控的收纳盒里找了一支笔,写上今天的日期,和他们两人的名字。 “谢谢,我很喜欢。” “一张就够了吗?” “够了。” 他从银灰的西装外套里找出随身带的黑色皮夹,里面是几张卡和名牌,他把相纸夹在了最里面。 他不是一个喜欢给自己制造可供怀念物品的人,他想要的从不轻易让其离开自己。 但那五年的分离产生的沟壑,让他明白,很多记录,不是为了怀念凭吊,而是为了未来能再现当时的美好。 “还有一样礼物。” 莫爱捏住包里的一只白色信封,顿了顿,像是做了极大的心理准备,终于抽出来,放在腿上说,“日记今天给不了你,就拿这封信先做补偿吧。” 程景行没去拿她腿上的信,而是笑着问:“情书?” 莫爱瞬间脸红,抹胸裙未遮住的雪白皮肤都呈现出微微薄红,说:“天来前些天给我寄东西,把这封信夹在里面一起寄过来了。这信……是我以前在医院手术后,写给你的。” 莫爱飞速看一眼程景行,又倏然继续道:“我没有勇气寄给你,就丢在了医院,天来接我出院,收拾东西时,看到我把它压在抽屉里,不带走,他就偷偷把它留下了。他说我当时状态很差,他怕我轻生,信里的内容他觉得能帮到我,实在不行,他就拿着信去找你来。” 程景行单手绕过她裸露的肩头,扒弄她额前的发,说:“那他怎么不来?” “因为我好起来了呀,”莫爱顺势靠在他肩膀上,手指捏住信的一角,“他留着这封信这么久,本来没打算给我了,可能因为我跟他说换地址,又看了我朋友圈,他猜到了我和你在一起,就把信寄过来了。” 她不太好意思地把信递给他,笑说:“给你,迟来的情书,男朋友。” 程景行看着她,目光缱绻,他的手指带着微热,轻轻摩挲着莫爱白滑的肩头,节奏很慢,触感很柔。 他不接她的信,而是沉着声音,极暧昧地贴在她耳畔说:“念给我听。” 莫爱感觉自己像一壶即将烧开的沸水,脸烫到不行,求饶似的问:“一定……要吗?” “生日特权。” 莫爱想想,顺了他的意,展开三折的信纸,开始念。 “景行: 展信愉悦。可能你看到我的字就不太愉悦了吧,抱歉,我实在想写给你。 我现在在柏崖,这里群山峻岭,碧水如镜,是三条长河的发源地,水丰物美,很漂亮。 每次看到群鸟飞掠,山花绚烂,雾霭弥天,怒江奔腾,我都想要你也看一看,和我一起。 我在这里教书,认识了很多孩子们,还有他们的父母。 这里的民族很多,语言也多,习俗各不同,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敬重自然,靠山吃山的原因,他们有一套和山林相处的共生之道。 比如在林子里徘徊久了,入了夜,返家时要喊一喊自己的名字,心灵和躯体才都不会迷路。 我每次喊都会想,我应当是喊不回我自己的,因为我有一部分的心,不在山里,在你那里。” 莫爱声音有些颤,念不下去。 瞬间安静的空间,程景行沉沉的呼吸都带着磁性,莫爱转过脸想去看一看他。 他却扶着她的下巴说:“乖,别看,继续。” 莫爱深呼吸,再次拿起信。 “说了这么多的我,其实我更想说说你。你可能猜不到我是怎么搜索你的消息。 我找了这几年兴起的好多社交平台,用你可能的昵称,你的手机号搜索查找。收获不大,你连微博都不开通。 你总是个行动派,事情喜欢做,不喜欢说。这可给我带来好大的困难,好在,好在你还有梁穆这么个狐朋狗友。 以前上学时我可烦他,现在他的吵吵闹闹帮了我大忙。 哈哈,想不到吧。你的信息,我都是从他的微博里搜索到的,还需要用到一些小小的推理。 比如他发“漂洋过海帮朋友庆生”,那个日期我查过是那年你的阴历生日,我就知道了,他是在帮你过生日。 我看到他定位在英国,图片里只有校园建筑,我没找到标志物,推测不了是哪所学校。 我就给梁穆的微博下留言,夸这地方好美,夸他好帅,他特别愿意回陌生小粉丝的留言。 我用这个方法套出了好多话,甚至有次他去北欧短途旅行,我还怂恿他发合影,就想看看你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果然,我赚到了,他发了一行五个朋友在火车上的合影。 照片里,你离另外四个人好远,坐在窗边,穿黑色毛衣,侧着脸,看窗外绿地蓝天,没什么表情,我想你是不高兴。 但我好高兴,我终于,又看到了你。 后来,苓苓出道了,我想看你就容易些了。 我去找她走秀的新闻照片,你经常会作为赞助商出席。照片里,你瘦了很多,很少笑。 我像是在追星,通过网络信息,各种揣测你到底过得好不好。 我从来不去看八卦媒体对你的报道,那些真假难辨的花边新闻。 如果是假,我会很生气他们乱写你。 如果是真,我也做不到祝福你跟别人。 暂时做不到,可以再等等,也许以后……我可以…… 这可能是一封不会寄出的信,但我还是想写下来。 如果这次我能好起来,我能去见见你吗?你会欢迎我吗?还是说……恨我?或是,已经不记得我了? 这么想想,我就好怕去见你了。 如果我不能好起来,我就只能趁现在告诉你——我真的好想你,哪怕我已没有想念的资格。 莫爱 ” 信读完,莫爱按着旧折痕把信合上,她还算平静,手指勾住程景行的领口,想要回身。 程景行捉住她的手,胸膛抵紧她肩膀,不让她回头。 她不再动了,嗅到他身上的柏木香味,混上了些湿热的潮气。 “景行,生日快乐。” 他平直的肩线向她倾斜过来,莫爱立即将他抱进怀里。 他嗓音中带着沉痛:“骗子,这哪里是情书………” 嗯,这是封遗书。 如果她不在了,她在这世上最眷恋的人就是他。 那时感觉药好苦,针好凉,每天匍匐在床,清创让她疼到晕厥,那种皮肉撕裂,再清洗的痛感,毕生难忘。 程景行拉下一小段她裹胸后背的隐形拉链,将手掌覆压上去,曲折的伤痕,被他掌心抚摸过无数次,但都无法抚慰她过去的痛苦。 “已经不痛了,真的。”莫爱轻声说着,声音很甜。 程景行恢复了一些,额头抵住她的下颌,手掌住她颈背,把她侧转过来,轻轻吻她的颈。 本来只是想厮磨一阵,用以安抚情绪,但在暗夜星辰里的一粒微火,都有燎原之势。 莫爱也纵容他在身上放火,他那么少地向她展示脆弱,她怎么舍得不依他。她手在他肩膀上一撑,跨坐在他腿上。 感官放大了好几倍,他们完全不需要语言,对彼此的身体太过熟悉,唇舌缠绕的节奏,喉结滚动的频率,莫爱知道他身体的反应到了何种阶段。 她手指伸入他发间,摸到一阵湿滑,薄薄的汗已沁出他额角,她笑着俯身看他沾着水汽的迷乱双眼,问:“你那袋子里有套吗?” 程景行一懵,笑说:“高中我们还没用那个,你看看中控里面有没有。” 莫爱直接转过身查找,中控没有。 程景行想起来,他换了车,这几天忙疯了,居然把这东西忘了。 “我可能有。” 莫爱从他身上下来,提着裙角,探身到前座底下,到母婴礼品袋里翻找,有时候妇幼会把计生用品也放在礼品里发放。 幸好让她翻出来一盒三片装的。 她拿出来递给程景行,程景行脸色有些难辨。 “你今天是有什么打算?还带了这个?” “没打算,公司送的。” “……员工福利挺特别。” 他咬了锯齿边沿,莫爱左右看看周边,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大胆的一天。 车窗是防窥的,但天窗是敞开的,她多少还是有些怕人发现的局促感。 程景行抱着她纤细的腰,埋首在她胸前,隐形拉链没再往下拉,卡在她两片薄薄的肩胛骨处。 白色长裙层层堆叠在灰色西裤上,他关了车里所有的灯,她白皙皮肤如夜里的一道光,弹滑细腻,在他怀里晃动不止。 她喘息不匀,昂首去找些新鲜空气,浩瀚星辰如碎光落到眼里,她眼角沁泪,看到一道流星划过。 “景行,你看……有流星……” “嗯,看到了。” 莫爱抱着他肩膀,手指摸到他的侧脸还挨着自己。 “你都没抬头……” “不用抬头,”程景行眸光闪烁,“星星,不就在我身上吗?” 他的气息喷在她颈窝,她骤然扯紧他的白色衬衣,把它揉得更皱,沾上更多她的唇印。 他感知到她的状态,按下她的头,吻她,“宝贝,你好烫。” 高速坠落后带出的星尘,灼了他们满身满眼。 莫爱想起程景行说的,爱不能置于高阁,她明白了。 爱就应该浸润到身心最深处,她听到潺潺之声,是他们伤口弥合的声音。 平静过后,深夜寂静,两人挨着说话,等到了一场壮美的日出。 晨曦破云洒金,泼向倦怠的霓虹,洗刷掉城市的夜妆,拂晓清风绕山吹过,莫爱闻到风里带着柠檬草的香味。 无端想起那句歌词——如果爱像微风,和你一起吹过。 她贴唇到程景行耳边说:“如果爱像微风,那风吹过,就是我在说爱你。” 第148章 骑士永远忠于公主 月底,梁茗贻带着梁沐沐去了美国。 梁穆在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又在几家权威医疗机构做了全套检查,最终确定了手术方案——切除单侧子宫附件,术后三周开始化疗。 一场漫长的抗癌斗争即将开始,是对病人和家属的双重考验。 梁茗贻为梁沐沐想的很周全,亲力亲为与医疗团队沟通,护理和饮食起居都安排妥帖,包括心理疏导她都请考虑到了,心理医生在术前就开始与梁沐沐会面,为她即将剥离一部份女性器官而产生的情绪焦虑进行疏导。 手术前,赵泽将集团事务安排暂时交付财务总监后,立即飞去与一家人汇合。 手术很顺利,梁沐沐恢复得很好,小腹下的宫腔镜刀口不大,小伤口护理细致,疤痕不明显,只是比周围皮肤偏粉一点。 梁穆安慰她:“这么一点,我背上胎记都比你这大。” 梁沐沐觉得他不如不安慰。 再一看他为自己的病在美国欧洲跑了一个多月,那么清俊飘逸,半个月都找不见人的哥哥,现在每天陪床,见她一个皱眉都要多问一句,弄得睡眠不足,胡渣青青,这么不爽利的样子,还在逗她开心,她顿觉过意不去。 “严苓好像在纽约走秀,你过去看看吧。” “我跟她说了不过去,我陪你一起回国。” 梁穆捉着她的手,放进被子里,“你不用操心我,我好着呢。你好好养着,医生说心情愉快很重要,你不想在这里化疗,想回家,这些都依你,只要你过得舒心,感觉好,开开心心,比什么治疗都好。” 梁沐沐用没有留置针的那只手牵住梁穆,说:“谢谢,哥哥。” “傻不傻。”梁穆拿另一只手揉乱梁沐沐的头发。 兄妹两个很少言谢,梁沐沐从小就是比较听话的那个,得父母宠爱也多,对梁穆这个哥哥敬畏比较少,觉得他不着调更多。 但她也知道,梁穆只是玩心太盛,喜欢热闹,真遇到事了,他其实比她要冷静,更有决断力。 赵泽给自己腾出来的“假期”只有两天,他得赶回去管集团那一摊子事。 他与梁茗贻在病房里确认了几个重大项目的决策倾向,聊完他差不多到时间出发去机场了。 赵泽对梁穆说:“今天也不早了,趁我还可以待一会儿,你先送你妈回山庄休息,再回来替我,沐沐这里不能没人。” 梁沐沐放下手上杂志,说:“爸,我又不是只熊猫宝宝,一刻都离不得人。” 梁茗贻嗔怪,笑说:“是我们离不得你,行了吧。” 梁茗贻起身,跟梁沐沐再嘱咐了几句吃饭的事,就跟梁穆一起走了。 护士来给梁沐沐拆了留置针,要她按压针孔位置,赵泽坐过去捏着她的手,帮她按着。 只剩下父女二人,赵泽抬腕看了看表。 梁沐沐说:“爸,你快去机场吧,我没事的,飞十几个小时挺辛苦的,你路上小心,我过几天就回去了。” 赵泽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u盘递给她,说:“沐沐,今年生日爸爸没给你买礼物,现在补给你。这里面是港城的几个银行账户,我存了点钱给你。” 梁沐沐笑着推他:“我生日都过好久了,你还给我钱做什么?” 她很快又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坏笑着趴到他肩膀上说:“你是不是又惹我妈不高兴了?要我帮你当说客?” 赵泽点点头,道:“嗯,沐沐公主愿意帮我吗?” 梁沐沐撇撇嘴说:“好吧,本公主今天心情好,说说什么事吧。” “也不急,等你回家也不迟,公主可以收下我的诚意吗?这可是我藏的私房钱,都压给你。” 赵泽笑着把u盘按在她掌心。 梁沐沐扬眉看了看他,俏皮道:“你还有私房钱?我妈不知道的?” 赵泽坦然道:“我多大个人了,去港城炒炒股,还得你妈同意呀。” 梁沐沐假装思虑片刻,笑着合拢了手指。 “看在你连小金库都上缴了的份上,我就大发慈悲地答应你吧,事先说好啊,你要犯了什么原则性错误,我可是向着我妈的。” 赵泽笑问:“什么是原则性错误?” 梁沐沐眯眼道:“什么出轨呀,给我造了个同父异母的………” 赵泽一把抱住了她,说:“沐沐,骑士,永远都是忠于公主的。” 梁沐沐对这突然的拥抱有些愕然,以为自己玩笑开过头了,轻轻扒住赵泽的后背,说:“我说笑的,爸,我相信你不会的,你那么爱我妈。” 赵泽闭了闭眼,手指顺着女儿黑亮的头发抚了抚。 “好好休息,什么也不必担心。” “嗯,爸,你一路平安。” 赵泽放开梁沐沐,最后看她一眼,起身走出门。 走廊里遇到梁穆,他脚步没停。 “爸,到家说一声。” “嗯,照顾好你妹妹。” 几步路走过去,他们已经擦肩。 梁穆有种炎热夏夜惊了一阵寒风的错觉,手掌在病房门把手上,侧头看赵泽远去的背影。 莫名感到那孤孑的背影,不像是踏上归途,更像是去远行。 —— 程景行在会议间隙,打梁穆问梁沐沐术后的情况,得知一切顺利,便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周回,沐沐不愿意在这边化疗。” “到海城哪家医院?” “孟育之那里,他明年要去美国交流学习的医疗机构就是沐沐做手术那家,化疗阶段,他跟那边交流起来很方便。” 程景行没再多问,道:“海城这边需要什么,你跟我说。” “行。” “挂了。” “等会……” 程景行半天没听到后续,以为断线,屏幕稍拿远一看,通话计时还在走。 “快说。” “这几天……严苓有联系莫爱吗?” 程景行有些无语,道:“我没有翻女朋友手机的嗜好,你直接问她。” “………她们就没有晚上打个电话聊天什么的?” “莫爱晚上,没有那个时间。” 梁穆默了默,反应过来,说:“你在给我喂狗粮吗?” 电话里传来“嘟———” 晚上洗完澡,程景行用毛巾揉着湿头发走出浴室,点点水珠落在他米色棉质家居服上。 视线来回扫一圈,他叫了声:“宝?” “这里。” 莫爱从衣帽间探了个脑袋出来。 程景行把白色毛巾挂在脖间,走过去,各色纸袋像小小湖泊,在地板上一摊一摊的,紧密相连,程景行都无从下脚。 “我妈又去逛街了。” 程景行用的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莫爱侧身过来向他点了个头,这些衣服都是周月铃让司机送来的。 又一次送来的…… “阿姨好喜欢买衣服。” 程景行探身,粗粗看一遍,道:“她是喜欢给你买,一件男装也没有。” 莫爱笑了,蹲身把纸袋里用防尘袋罩着的一条粉色蚕丝长裙挂进衣柜。 周月铃的眼光很好,款式和颜色都挺适合莫爱,大部分是休闲的长裙和外套,很少有拘谨的样式,符合她上班的习惯。 还有几件重工的礼裙,莫爱摸那面料的软柔纱质,知道价格不菲,应该是为出席比较隆重的场合准备的。 程景行帮她把最后一件黑色风衣挂进去,手撑在莫爱头顶的柜框上,把她罩拥着。 “喜欢什么穿什么,不喜欢的就放着,别有负担。”程景行道。 莫爱抬起头,望他:“我一直想问你,阿姨怎么会知道我的尺码?” 程景行看了眼别处,说:“她那天目测的吧,我也不知道。” “你觉得我会信吗?” “你就装一下嘛。她问我,我也不好不说。” 莫爱揪着他的领口,轻拉一下,让他看着她。 “我没有负担,还挺感动的,头一次拥有这么多裙子。” 程景行吻了她一下,说:“我妈一直想要个女儿,生了我之后她就怀不上了。她想过做试管,我爸坚决反对,不让她伤身。两人僵持过一阵,我妈最终被我爸说服,决定顺其自然,自然的结果就是,我成了程家的独孙。” 莫爱笑道:“所以阿姨是盼女不得,把想要装扮女儿的激情用在了我身上?” “可以这么理解。” 为了给她买衣服打听她的尺码,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就买了全部。 莫爱伸手在那件黑色风衣上摩挲,脸沉到一片衣物遮挡的阴影里。 手中顺滑的风衣衣料如厚实的绸缎,带给她一股难以言明的充实感,热热地拢在心头。 “原来,有妈妈的感觉,是这样的。” 程景行心被揪了一下似的,手扶着她肩膀,让她转身。 她转过来,就马上扑到了他怀里。 “抱一会。” “好。” 程景行收拢手臂,吻在她发间。 她想到,莫如梅可能到死都不清楚她穿几码的衣服。 差点忘了,莫如梅不能被称作是母亲。 一切明朗后,莫爱才发现,她从小是在一段畸形的母女关系中探索母爱,如同在寒冬里寻找一段春风。 难怪,她会冷到骨子里。 第149章 好听吗? 严苓从纽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约莫爱唱k。 莫爱一接电话,听她低哑的声音就知道,要完。 她们现在又不是在高中,放学手拉手去ktv嚎,丑态百出都无妨,反正店员老板谁也不认识谁。 莫爱是无所谓的,严苓现在还能大摇大摆去哪家ktv? “我不会让人看出来的!” “你家也有点歌系统,我们去你家唱好不好?” 莫爱电话里哄着她,马上将通话界面滑走,点开微信,给程景行发sos。 “我不要回家,他还不把他东西搬走,我明天就给他全扔了。” “好好好,扔扔扔。” 又给程景行丢一条信息:要梁穆死过来,等我定位。 莫爱万万没想到,严苓会约在大马路旁的迷你练歌房。 初秋飒飒的风卷着纸片和落叶,扬起大粒尘埃,容易迷眼,莫爱长发被吹到飞起,微眯着眼,走得很慢。 天边阴云暗涌滚滚,她裹拢身上米色绸面的长款风衣,与下班匆忙回家的人群逆向行走。 一排挨着商场外墙摆放的迷你练歌房像旧时的电话亭,三面透明玻璃像个供展示的鱼缸,昏黄顶灯亮起,每个小亭里都燃着一桩心事。 她一间一间找,在靠左的一间,确认青绿窗帘布下交叉站立的一双长腿,属于严苓。 她拉门进去。 严苓穿着一身黑衣黑裤,带着一顶宝蓝色鸭舌帽,压住半张脸,坐在高凳上,一手拿话筒,一手拎啤酒瓶,唱得撕心裂肺,几分颓唐心碎。 “小爱,陪我唱!” 严苓要她拿旁边话筒架上的另一支话筒。 空间窄得只能容下两个人转身,点歌屏幕下方的置物架上已经摆了六瓶白色听装啤酒,已开了三瓶。 莫爱先坐下,听她正在唱《离歌》。 “你说爱本就是梦境, 跟你借的幸福, 我只能还你………” 后面一句,严苓唱不上去,移开话筒,嘬了口啤酒。 莫爱趁这时候赶紧起开一瓶,与她碰个杯,说:“和梁穆怎么了?” “冷战呢。” “为什么事?” 严苓灌了一大口啤酒,“我提了结婚。” 莫爱指尖按在嘴唇上,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想结婚是不是很奇怪?” 莫爱把头摇成拨浪鼓。 父母离异,各自成家,严苓很早就没了家。 父亲家里,母亲家里,都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她会有这个想法,莫爱一点也不奇怪,只是没想到她这快跟梁穆提出。 “他……怎么说?” “他说等梁沐沐好起来再说,”严苓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笑,唇颤了颤说,“我怎么在哪儿都要排在别人后面。” 有时较真,并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善解人意,而是在为从来不被置于优先位的自己,鸣不平。 她渴望家,渴望一个优先位。 她以为梁穆可以,结果……她几乎用掉所有勇气的尝试,不过被他当做一件需要容后再议的麻烦事。 严苓把一听啤酒喝完,又开了一听。 “混蛋。” 莫爱绑起头发,将包扔到地上,拿起自己这边的话筒,点了首《伤心的人别听慢歌》,冲严苓笑。 “来,一起。” 严苓一把搂住莫爱,甩掉眼眶里多余的泪,笑着跟上节拍。 “人生分分合合, 爱情拉拉扯扯, 一路曲曲折折, 我还是期待明日的新景色……” 莫爱给的定位是商场一侧的路边,梁穆开车,载着程景行围着商场寻了一圈,找不到准确的地方。 “你再打电话问问。”梁穆握着方向盘,老瞟路边。 “看前面。” 程景行不耐烦地提醒他,拿起手机给莫爱打电话,之前打的几个她都没接。 这次终于接通,莫爱说她走出来,车经过,可以看见她。 夜灯黯淡,闹市人流如织。 莫爱一袭鹅黄的连衣纱裙,在深色的街道上格外清亮。 她唱得身体发热,早已脱掉了风衣外套,此时正倚在玻璃门外,等着被识别。 程景行很快看见她,梁穆马上把车停在路边,两人下车走过来。 “她人呢?” 莫爱把玻璃门推开一点点,严苓坐在高凳上,蜷缩成一团,靠在另一侧的玻璃门上迷迷糊糊的。 “还好她酒量差,不然我今天嗓子都要喊破。”莫爱道。 梁穆叹声走进去,狭窄空间里,他辗转腾挪半天,终于把严苓抱出来。 车不能在路边久停,程景行把车钥匙塞他外套口袋里。 梁穆问:“车我开走,你们俩怎么回去?” 程景行好笑,“我们俩不回去,睡大马路,行不行。” 莫爱挽住程景行,向梁穆摆摆手,“你不许欺负她!” “谁欺负谁啊……” 人终于走了,莫爱走进玻璃门,去拿包和外套。 程景行拿出手机搜索附近,说:“饿不饿,吃点东西再回去?” 点唱机屏幕上跳出了新的二维码,莫爱迟疑了一下,lly很快从内推开玻璃门,把程景行拉进来。 青绿色的窗帘重新围住玻璃门,拢住一团暖黄的光。 狭窄空间被两个人的体温胀满,瞬间高了两度,充斥着柏木与啤酒麦香混合的味道。 程景行太高,莫爱不得不把他按坐在高椅上,米色绒面的平底单鞋挤进黑色皮鞋之间。 她手肘压着他肩膀,让他后背隔着窗帘靠在玻璃门上,大有“壁咚”他的意思。 程景行闻到她扑撒下来的气息,说:“喝了多少?这醉了。” 莫爱低头看着他,道:“你尝尝。” 湿热的唇落下来,程景行马上接住,如接住一场应接不暇的雨。 湿气迷蒙了双眼,莫爱听到门外落下淅淅沥沥的雨,还有行人匆忙奔走,水花朵朵砸地的声音。 他们在喧闹的街道中间,旁若无人地拥吻,雨帘给他们交缠的身影盖上一层朦胧水汽。 莫爱吻得更深,唇瓣吻吸开合的细响,因这不大的面积,显得格外清晰。 被酒精蒸得微红的皮肤,此时更是热得不行。 莫爱挨着程景行的西装布料,都觉得燥,揪住他领口要给他脱下来。 “喂,”程景行抓住她的手说,“真想睡大街呀。” 莫爱垂头到他肩上,喘了好一阵,懊恼酒后乱性这种事,竟也会发生在她身上。 平复之后想明白,也许让她醉的,并不是酒精。 雨越下越大,倾盆之势。 他们像困在鱼缸里的两条鱼,等待被放归江河。 莫爱把窗帘掀开,靠着程景行聊天。 看到他嘴角沾了她的口红,从包里拿了纸巾,坐他腿上,帮他擦。 莫爱道:“网上说男人一生要吃掉女人6支口红,你吃了多少支了?” 程景行不假思索:“我应该1支都没吃到,你不常用口红。” 莫爱浅笑,用白色纸巾抹下他嘴角的裸粉膏脂。 程景行抓了她的手,反应过来,说:“你在考我。” 莫爱不回答,抱着他笑。 “会套路我了。” “近朱者赤。” 莫爱吻他一下,转身看点唱机屏幕。 她问:“想听歌吗?” 她想点首歌当背景音乐。 程景行把住她的腰,道:“想听你唱。” 莫爱掀眼看他,沉吟片刻,说:“好。” 换做以前,她会害羞到一句都唱不出来。 现在,她本领渐长,会壁咚,会酒后乱性,会套路,会借一首歌,向他赤裸裸地表达心意。 她点完歌,拿起话筒,略微紧张。 程景行看一眼屏幕,歌名浮现,一首老歌,《遇到》。 他握着她另一只手,扬着嘴角,等她开口。 “你身上专属的陌生味道, 是我确认你存在的目标, 不用来回张望了, 知道今世我们相隔着一个街角……” 起头时,她声音有些抖,甚至第四句让她有些哽咽,她顺了口气,调整到调子上来。 “……不会被天黑天亮打扰 你每一次的温柔我都想炫耀……” 她渐渐进入状态,唱到“炫耀”还特意偏头看向程景行,与他目光相接,也不觉害羞,唱得更甜。 她曾对他高调的偏爱手足无措,现在她知道她能稳稳接住,享受于此,也为此骄傲。 “我们绕了这么一圈才遇到, 我答应自己不再庸人自扰, 因为我要的我自己知道, 只要你的肩膀依然让我靠……” 程景行听到这里呼吸有些乱了,喉结滚动,缠着她手指紧握,似怎么贴近都不够。 她轻轻吟唱,没有什么唱法技巧,好听的是她纯净如泉水般轻灵的嗓音,还有字字句句的笃定与骄傲。 爱上一个人,原来可以这么骄傲。 她唱完最后一个音,程景行偏过头,把她拉进怀里抱好。 她脸颊贴着他耳后皮肤,感受到他突突的脉搏跳动,熟悉又舒服,依偎一小会儿。 她问:“好听吗?” 程景行没回答,握住她后颈往上抬,同时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他温柔含吞她唇珠,进入齿间时,不带任何侵略性。 轻柔的缠绕,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深入。 他的答案全部投喂给她。 她恣意享受着,心里光华渐明,另一个个模糊的、朦胧的、不辨模样的自己,正在慢慢变得清晰。 第150章 文|莫爱 连续加了几天班赶稿子,终于在这周截稿日,完成了周刊母婴专栏首期处女作。 印厂发来几份样刊让杂志社做最后确认。 莫爱拿到样刊看得很仔细。 母婴版粉粉嫩嫩,美编用了粉白的主题色做排版,给莫爱写的孕期小贴士配了手绘漫画。 莫爱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印在纸质刊物上,漫画的底部,科普专栏的文头,粉丝活动报道的侧边,都有一行小小的字:文|莫爱 。 像是一枚小小的奖章,她终于兜兜转转地拿到了。 拍了几张的图片发给程景行,微小的喜悦,也想第一时间分享给他。 线下的公益讲座在区妇幼办了两期,反响不错,渐入佳境。 莫爱建了新手父母的粉丝群,平日群里推送育儿推文,聊聊天,解答问题。 周刊出刊那天,她去发行部寄些样刊和礼品给粉丝。 发行部张主任见她来,拿着一份周刊订阅单给她。 莫爱看了看订阅份数,500份,刚想问是广告部哪位同仁拉来的大单。 张主任说:“你的单,签个字吧。” 莫爱愣了片刻,马上去看订购方的名字,是本立华南区的子公司。 ……… 莫爱默默拿起笔,签了名,回到工位上,给程景行发信息。 莫爱:【程董,假公济私。】 程景行:【给员工订刊,采购流程合法合规。】 莫爱:【哦,原来不是为我徇私……】 程景行:【晚上找你拿回扣。】 莫爱捧着手机笑。 张果在旁边卡位上翻白眼,秋高气爽的,空气里怎么全是恋爱的酸臭味。 周刊编辑部新组建,人员很杂,像张果和莫爱这样身兼两职编辑不少。 邬玥和颜小滟也从檀樱调过来,周刊和檀樱的稿子都得兼着。 颜小滟把“截稿日不慌”的群名改成了“截稿日很慌”。 稿一多,就需要更多的选题。 莫爱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颜小滟和邬玥在群里逼张果帮忙想选题内容。 稿子多,稿费是变多了,但整个编辑部都忙得人仰马翻。 毕业季了,关晓柠马上张罗着再招人。 她没给周刊定主编,自己兼着主编的位子,编稿审稿的具体事务多起来,她常叫莫爱去她办公室帮忙,把她当半个助理用。 关晓柠交办的工作不仅限于周刊的事务,甚至有些杂志社对外合作的商务文件,她也交给莫爱整理。 莫爱没有推脱,尽职尽责完成。 渐渐让其他同事形成了意识——她是关晓柠御用的助理。 领导面前的红人,背地里要遭不少闲话。 莫爱觉得挺无聊的,专心做稿子,屏蔽这些闲言碎语,只与张果、邬玥几个比较要好的偶尔吐槽。 一次加班赶稿的时候,张果问她:“你知道关总的意思吧。” 莫爱点头。 关晓柠介绍她进社后,并没有关注过她,现在突然重用,显得非常刻意,背后的原因,自然是看到了新的人际资源。 被人当一种“资源”运营的感觉,莫爱并不喜欢。 张果说:“你要是不想做那些事,我去找关总……” 莫爱摇头道:“你别去挨骂了,我没事的,无非多干点活儿。” “她迟早把你调办公室,真给她当助理。” “那也得我愿意。” 张果恍然一笑。 莫爱看着烂好人一个,要真动了心思拿捏她,她可不会任人摆布。 “多余担心你了。” “谢谢领导担心,宵夜我请。” 宵夜是程景行打包来的小馄饨,他来接莫爱下班。 张果连汤带馄饨炫了一碗,擦完嘴,还要嘴贱地揶莫爱:“不是说你请客吗?” 莫爱放下勺,说:“我男朋友的就是我的。” 张果看一眼在莫爱身旁坐着翻杂志的程景行,故意问莫爱:“那你的也是他的吗?” 莫爱很快回答:“我的男朋友还是我的。” 张果愣了片刻,想反驳她文不对题,但细想下来这么回答,好像也没错。 程景行忍俊不禁,好心提醒张果:“你别跟她玩文字游戏,容易绕晕。” 莫爱掐程景行手腕,道:“你哪边的?” 程景行翻腕握住她的手,凑近她被馄饨汤烘热的脸,说:“我是你的。” 莫爱的脸更热了。 程景行是在家洗了澡过来的,身上白苔藓沐浴露的味道干净清爽,蓬着热意,隔着他黑色休闲服散发到空气里,一呼一吸都在勾引着她。 张果见挑事不成,反被喂了把狗粮,忙把莫爱手里的稿件拿过来,赶她和程景行快点回去。 莫爱还是没抛弃张果,做完所有才离开。 两周后,新招的编辑终于到岗。 母婴版拨了两个新人,刚毕业的女大学生,都是海大中文的,一个叫阮莉,二次元软妹子,一个叫钟莎莎,话不多,挺文静。 张果如获救星,他和莫爱总算可以把手上的事情分一分,喘口气。 那日,莫爱带阮莉去市妇幼的公益讲堂接洽活动,遇到了孟育之。 莫爱看到他跟一群孕妇和准爸爸一起坐在教室里,好一个惊讶。 “我是要说恭喜吗?” 孟育之窘迫地笑了,双手插进卡其色的外套口袋,说:“你别逗我。” 他们在走廊聊了会天,旁边儿童活动室里窜出来几个孩子,拿着积木,一阵呼啦乱跑。 喧闹中,孟育之解释,他是陪郑海蓉过来参加一个会诊。 郑海蓉作为妇幼的特聘专家,经常会被邀请回来继续发光发热。 “我妈还没结束,闲着无聊,过来看看,也许你会在……”孟育之摸了摸后颈说,“你最近好吗?” 莫爱道:“挺好,你去美国的时间定了吗?” 孟育之说:“还有些事没做完,大概会延迟到明年九月再走。” 莫爱手指不自觉地在粉色的扶栏上攥紧,道:“嗯,还有一年多。” 孟育之凝视她陡然黯淡的神情。 “怎么了?” 莫爱恍然回神,刚刚她心里掠过的那丝忧虑没有逃过孟育之的眼睛。 她笑笑说:“没事。” 说完,随即抓住正要从她身边跑过的七八岁大的小男孩,蹲下身,说:“拿着积木跑很危险哦~阿姨用熊熊糖跟你换好不好?” 小男孩点点头,莫爱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袋粉蓝色的小熊软糖,递给他。 他拿了糖,跑走了。 孟育之对莫爱说:“好习惯,随身带糖。” 莫爱抬头看他,笑说:“谨遵孟医生医嘱啊。” 孟育之笑而不语,神色收敛,轻轻与她的目光相错。 当天夜里,莫爱睡眠很浅,程景行身体稍远离,她就醒了。 坐起身,见程景行抱着电脑,准备去外面的书桌上开越洋会议。 他最近加班很多,经常要配合国外投行的作息时间,凌晨爬起来开视频会议。 莫爱道:“你别出去了,就在这儿吧。” 程景行说:“别吵着你,你快睡吧。” 莫爱说:“我已经醒了,我陪你。” 程景行考虑一下,又抱着电脑回来,到露台旁的书桌上,掀开明黄微亮的台灯,撑开电脑,连线开会。 很地道的英式口音,配上他深沉的嗓音,流畅的语速,起伏顿挫的节奏恰到好处,让耳朵很舒服。 莫爱的英文在上学时还可以,工作以后用得少,退步很多,加之她更喜欢古文,平时阅读也不会去啃英文原文。 失去了不得不学的理由后,她彻底放弃了这门语言。 她躺倒在书桌对面的墨绿色躺椅上,月光穿过露台的玻璃门,泻落她一身。 她身上白色的柔纱睡裙像是月光本身,莹透的肌肤显出弹润的质感,乌亮的长发垂落。 她侧头看着窗外,朦胧眼眸微垂,慵懒又柔美,如一支悄然开放的夜昙。 原本流畅的英文对话在一个点卡住了,莫爱听到对方喊了两声程景行的英文名,她看向书桌对面的他。 他不与她对视,镇定地接过对方的话,继续谈判。 会议结束,程景行走到躺椅边,按着椅子上的人,手滑进她脖颈后,身体一点一点欺近,唇轻轻地覆下,吻重重地深入。 罢了,程景行怨她:“你真能让我分心。” 莫爱委屈死了,“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程景行捏她的脸,抱她去床上睡。 “你是在谈对赌吗?” 莫爱荒废已久的英文还是垂死挣扎地让她听懂了一些关键内容。 程景行笑着摸她头发:“嗯,差不多定了。” 莫爱问:“对赌的内容?” 这部分有很多专业名词,以莫爱的听力,确实没听懂。 “诶,你嘴巴上好像有东西。”程景行偏头过来,还要吻她。 莫爱立即撑住他肩膀,手指揪他睡衣领口,“不能跟我说说吗?” “那你不许瞎操心。” “好。” 程景行打算合作的是一家叫联晖的投行。 联晖准备投五个亿给本立华南区的子公司,用于urban oasis项目建设。 但是有个条件—— 华南子公司两年的复合年化营收增长率要达到50%以上,如果达到,联晖再追投三个亿,如果达不到,联晖要拿走子公司10%的股权。 莫爱问:“增长率30%以上,是什么概念?” 程景行道:“子公司成立以来,只有一年达到过这个业绩,那一年是姑父找集团挪了两个市政工作到子公司。” “那就是,很难?” 对程景行来说,难的不是完成业绩,而是拿子公司10%的股权去冒险,集团层面的阻力会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但这些程景行并没有说,他指间绕着莫爱的发丝,垂眸看她说:“你知道我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莫爱沉默片刻,往他怀里钻了钻,说:“我知道你可以。” 程景行拥紧她,“你说我可以,我就可以。” 他俯身来吻她,她咬了咬嘴唇,道:“还有一件事。” “嗯?” “我今天遇到了孟育之。” 程景行表情惨淡,深呼吸一下,道:“深夜在我床上提别的男人,你礼貌吗?” 莫爱抬起头望住他。 程景行禁不住她这么看,松口说:“你说你说,他怎么了?” “他延迟了去美国的时间。”莫爱皱了一下眉,“是不是因为梁沐沐的化疗情况……不好?” 程景行道:“你在意她的病情?” 莫爱颔首,看向他,说:“她和……我妈一样。” 第151章 他想把梁氏装进去? 程景行是前几天陪周月铃去树德苑探病,才得知梁沐沐化疗后的情况,并不太乐观。 化疗药物对她肠胃刺激很大,一吃东西就恶心呕吐。 梁茗贻轮番请了五六个名厨进驻树德苑,按着她的口味,变着花样给她做清淡爽滑的菜色,但效果不佳。 食物像是刀片在胃里翻搅,吐出来的比吃下去的多,人消瘦了好大一圈。 本就苗条的身材,已呈现嶙峋的骨感,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她吃不下,也睡不好,身体机能被抗癌药物消掉了活力,疲惫却又无法安眠,黑亮水润的头发也被榨干了水分 ,大把大把脱落。 程景行看到她时,她带着浅粉色的兔毛绒帽,绒帽下露出的发量少了很多,她白色家居服外披着灰色的披肩,坐在沙发上的姿态还保持着挺立的脊背。 程景行坐她身边与她闲聊几句,她话很少,气息有些弱,听得程景行也不忍心多说,怕他的每一句话,她都要回应,会很辛苦。 她清清淡淡地笑着,说:“景行哥,我可能真的不适合练短打。” 程景行一时哑然,回说:“不练也没事,多的是人在你身边保护你。” 梁沐沐感到心口一阵泪涌,她强忍下来。 在我身边保护我的人,可不可以是你? 这个问题,她只能封禁在心里。 那天,梁茗贻跟周月铃聊了很久。 程景行也被梁穆拉到花园里抽烟。 “化疗要做4期,”梁穆深吸一口烟说,“结束后,结果乐观的话,就算痊愈。” 他的话像是在安慰自己,清俊的眼里也有了些浊气。 程景行道:“痊愈后,对以后生活有影响吗?” “定期检查,”梁穆顿了一下,“生育可能很难。” 程景行沉默片刻,说:“只是难,不是不可能,以后会有办法的。” 梁穆丢了烟,坐到白色铁艺座椅上,以手盖脸,说不出话。 程景行站到离他稍远的花坛边,身前玫红的杜鹃开得绚烂耀眼。 “你爸不在?”程景行没有见到赵泽。 梁穆沉声回答:“在集团忙,我妈最近都不去公司,我劝了她几次,没必要一家人都陪着沐沐,弄得她压力大。” “嗯,”程景行侧头看他,“你还回美国吗?” “不回了。” “你别只劝你妈,你自己也出来活动活动。” “不想动。” “………” 正午烈日焦灼,华丽的洋楼,精致的庭院,忙碌的佣人。 梁家一切如常,而一切又被一种萎靡颓唐的氛围笼罩。 那天回来,程景行并没有与莫爱提及太多。 今夜她主动提起了梁沐沐,程景行才与她说了详细的情况。 “你担心她的病情会和阿姨一样发展?” 莫爱咬了咬嘴唇,说:“我妈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做手术的效果已经不大,她发现得早,治疗及时,应该……不会有事。” 程景行捏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手冰凉,倏然心惊,摸到她脸颊,凉丝丝的,“怎么了?” 莫爱摇摇头,“同是女人,我就是觉得……有点难过。” 程景行摸摸她的头。 她不敢看他黑曜的眼眸,她抱住他,把头埋进他的颈窝。 这些日子过得好似梦境,她躲在他的怀里,像漂泊的风躲进了山林,不用再在寒夜里奔袭。 她贪婪享受他的温柔里,用爱情将自己重新养育,重塑身心,成长为一个新的自己,或者说是成为本来的自己,然后重新启程,踏足心中冰封的某处禁区。 程景行对她的状态并不是毫无察觉, 她对梁沐沐病情的过度关注,对梁茗贻似有若无的关心,还有对赵泽的只字不提。 他隐约猜到这些异常,应该都与她还未做好准备与她说明的那件事有关。 睡意朦胧时,她开口:“景行,下个月中元节,我想回一趟镜湖,看看我妈。” “我陪你去。” “我想一个人去。” 她抬头望他,他同时低头看向她。 “你等我回来,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好。” —— 联辉的投资事项已经进入了本立集团的决策层。 不出程景行所料,吴明森等董事会成员对华南子公司拿10%的股份与外资做对赌,提出了反对。 华南子公司的发展一直是走稳健路线的,公司自成立以来,风控、财务各项事务都要求严谨合规,为以后ipo打好基础。 此时与外资对赌,无疑是步险棋,赢了,获得注资,ipo进程都可以大大推进。输了,10%的股权放给外资,以华南区子公司的资产估值,五个亿绝对是贱卖。 议题一报上去,各方意见争锋,更有人碎嘴,拿程景行放弃梁氏投资的事编故事,传程梁两家联姻不成,伤了和气,已经有解绑的趋势。 程景行听何岳汇报这些,觉得索然,搞定了外资,还得应付集团,他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内忧外患。 程清林一点向着他的意思也没有,作壁上观,问他态度就是一句话“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倒是要看看程景行怎么收拾这一大摊子事。 这天,程景行跟集团的风控部门开了三小时的会,疲惫至极,突然接到了曲少言的电话。 “赵泽有动作了,他控制的几个空壳公司,有大量资金汇入,又迅速转出。” 程景行敲着手中的铅笔,问:“多少资金?” “估计有十个亿,我看还有源源不断的钱汇入进来,很分散,转了很多次手。” “洗-钱,资金来源查得到吗?” 曲少言打了个哈欠,道:“没有证据,不敢乱说,不过我可以给你,我的合理怀疑。” 程景行放下笔,拧着眉心说:“你说。” “上个月,林市城建发债规模达到了2300亿,环比增了5%。这是新闻里报道的数据,我了解到的数,比这个多多了。” 程景行眯眼,走去窗边,看着火烧似的霞光,说:“穆时给林市城建担保增信,赵泽是想把梁氏也装进去吗?” 此时,ifc梁氏金控副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啪”的一下被猛然推开,门板撞到金属门档上,又很快被拉回,重重摔回去。 火烧云像给城市放了把火,金碧辉煌的金控大厦映照着火光,烈火融金般的壮烈,感觉再烧下去,都能听到火光炸裂的脆响。 梁茗贻怒气冲冲,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向对面正起身的赵泽发难,“赵泽,你是想要我去坐牢吗?” 第152章 这孩子能依靠的只有我。 赵泽非常平静,镜片后的目光几许自若,像是等这天已经很久了。 他绕过大半张桌子,伸手去扶梁茗贻的手臂。 梁茗贻及时躲开,怒目看着他,厉声道:“你越过我,让穆时给林市城建做了信用担保,这事已经一年多了,林市城建发了近3000亿的债,我不信这钱林市都拿去修学校,盖博物馆。要是正规用途,何需你费尽心机拿我公司去担保,提高它的信用评级。” 说到这梁茗贻仔细观察赵泽的反应,对方静默的面容,水波不兴,一点没有要辩解的意思。 这让梁敏仪更加烦躁,继续道:“我查过了,负责给城建发债的投行,有你的股份,是你找人代持的。这3000亿的债发出去,投行拿了3%的发债提成,一共90亿。而替你代持股份的是正华集团余计华的表弟!你……你跟林市那帮人勾结多久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茗贻,穆时的担保我已经解除了,担保期间,城建发债,投行拿钱办事,没有一条违规操作,梁氏没有风险,你不必这么紧张。” 梁茗贻向赵泽靠近一步,清亮的眼眸直直看着他,道:“国内没有违规,那国外呢?” 赵泽唇线倏然绷紧。 梁茗贻如得逞一般,语气放低,说:“那90亿不是你一个人的,正华也有份,林市应该还有人要分。这些钱你以投资名义转出去,一出去,就以房产、股票、电子货币,各种形式分散了,在巴拿马几个国家转了一圈。有些回来了,有些没有,回来的那一部分,有10亿,进了港城的股市。那些头寸账户,你别告诉我,和你没有关系。” “是我的账户。” 梁茗贻冷笑,“你承认了。” “对你,我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赵泽沉寂的眼,异常幽深,“这么多年,你习惯了我只为梁氏做事。但茗贻,我们是夫妻,是老板和员工,这两种身份里,没有一种规定我不可以有自己想做的事。” 他直白的语言,让梁茗贻觉得非常陌生,他们虽已分房五年,但也并不是全然不会同寝而眠,但此时枕边人如同陌生人,她仿佛从来不曾了解过他。 “你有想做的事,为什么不能和我说呢?你一直瞒着我,你总有事情瞒着我。” “国外的事,见不得光,我告诉,岂非害你。” “难道你就一定得做吗?你想要的就是那十个亿?”梁茗贻紧攥着手,“钱,你要多少我不能给你,你非要作贱自己,去做那些勾当。” 赵泽无端冷笑,“我有必须这么做的原因,我也有这样做的自由,不需要经过你同意。茗贻,我是进了梁家门,但我没卖身给你。” 梁茗贻看他仿佛看一个从未见过的魔鬼,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他不躲也不拦,生生挨下了,取下已经歪斜的眼镜。 梁茗贻眼眶涨红,呼吸急促地大声说:“你娶我,你还觉得委屈了?那我的委屈,你在乎吗?!” “你委屈什么?”赵泽语气有几许无奈。 梁茗贻调整一下,说:“莫如梅在,你为她挪用资金替她还债,她不在了,你又为了她的孩子,为了莫爱,做这么大的局。你必须做这些的原因,不就是觉得我眼里揉不进沙子,我早晚要对付她,你得给她一个保障!你想把她送到港城去!” “是!” 赵泽几乎是喊出来,他迎上她咄咄相逼的目光,眼眸没了镜片遮挡,显出凛冽的暗锋。 “到了那个时候,我会把她送去港城,你要是……要是不想再见到我,我和她一起去。” “你什么意思?”梁茗贻惊诧于他话里的意味,“你为了莫爱,这个家你都不要了?” 赵泽张张口,又艰难地闭了回去,陷入沉默,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极力保持冷静。 梁茗贻喘了几声,双手撑在桌面上,反倒笑了出来。 “你把莫爱放在外面这么多年,没见你上心,现在倒想起自己是个父亲,下半辈子你是想去补偿她是吧。但你想过没有,她未必乐意,程景行对她死心塌地,她哪里需要你的庇护,可能根本不会跟你走。” “不一样,这个孩子能依靠的只有我。” 梁茗贻浑身发冷,檀色的口红被她咬出了血色,“你这么看重他们母女,当初又为什么要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爱你。” 赵泽凝视着她,那神情是隐忍,是自责,是真挚,梁茗贻没看懂,但听到这个“爱”字,还是不争气地动容,只感觉心里某个摇摇欲坠的期望行将塌陷。 她对莫如梅母女的介意,不是因为木已成舟的事实,而是赵泽这么多年始终秘而不宣的沉默。 她宁愿他坦白明确地说开,也不愿意他总是在背地里回护照顾。 她一直都在等他敞开心扉,但他似乎从未想过化解这层隔阂。 “对不起,茗贻,是我对不起你,”赵泽深吸一口气,与梁茗贻错开目光,“我会离开公司,这段时间,暂时不回家里住了,我去看沐沐,会提前给你打电话。” 梁茗贻声音抖动着,“你要分居?” 赵泽伸手过去试探着碰她肩膀,这次她没有躲开。 于是他上前一步,轻轻抱着她,很快又松开。 “我们冷静一下吧。” 他重新拿起桌上的眼镜戴上,挪开身躯,擦过梁茗贻不断震动的肩膀,离开了。 办公室传出轻微隐忍的呜咽声。 赵泽乘电梯下楼,另一部电梯刚刚抵达。 梁穆拎着一只大号的保温包走出来,看到像一片纸,贴在办公室门外转角处的梁沐沐,笑着走过去。 梁穆拍她肩膀:“你说好几天看不见爸,要来陪他吃饭,到门口了怎么不进去,躲着干嘛?吓唬他呢?” 梁沐沐背对着他,拢了拢身上的针织外套,压低贝雷帽,抽了抽鼻子,笑着回头说:“还说给他个惊喜,结果他不在,算了,哥,我们回去吧。” “不在吗?” 梁穆上前一步,要去拉办公室的金属门把,梁沐沐马上抱着他胳膊,把他往电梯口带。 “诶诶诶,你慢点。” 兄妹二人又回了树德苑。 第153章 梁女士永远十八 晚饭前,孟育之来了树德苑。 他查看梁沐沐的身体,跟家庭护理人员同步她服药后的状态信息。 自从美国手术回来,树德苑里已装备好了各种专业监控仪器,还有家庭医护人员24小时轮岗,梁沐沐化疗都是在家里。 “你对口服化疗药的副作用很敏感,多在家休息,”孟育之收起听诊器,从沙发上起身说,“想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可以,有人陪着,别着凉。” 梁沐沐起身要送送他,他婉拒了。 梁穆陪他去拿车,两人聊了会。 “她看着不太开心。”孟育之道。 梁穆叹声说:“刚我爸来电话,说他出差,这段时间不回来,沐沐有点想他。” 孟育之提醒:“还是尽量让她别忧心。心态、心情对病情很重要,你多留意。” “嗯,慢走。” 一星期后,第一期化疗结束。 梁沐沐胃口恢复很多,脱发也减少了,精神状态比服药时好很多。 这天午休后闲着无聊,她要梁穆载她去梁家的马场,见了莫妮卡,一匹瑞典温血马,她学马术时骑的第一匹马。 莫妮卡栗色的鬃毛在阳光下镶着金边,大而明亮的眼睛乌溜溜的。 梁沐沐摸它头部,它似有所感,缓缓地主动靠近她的手掌。 梁穆牵着牵着缰,看到梁沐沐换了白色马裤,对她说:“只能摸啊,今天别想上马,说好的啊。” 梁沐沐瞥他一眼道:“小气哥哥,你别天天看着我了,你去谈恋爱吧,好不好?” “严苓进组了,不在海城,我找谁谈,”梁穆狭长的眼角眯起来,看上去有些妖冶,“不是,我这全职司机加保姆加陪聊,每天守着你,你还嫌我烦啊。” 莫妮卡哼了哼鼻子,像是在表达不满。 梁沐沐笑了,轻轻安抚它,眼神有一刹那的空洞。 “哥,你去探个班吧,上次不都闹分手了吗?你积极点,我不想得罪未来嫂子。” 梁穆挽了挽缰绳说:“我昨天才跟妈提双方父母见面的事,你今天嫂子都叫上了,妈是不是什么都跟你说?” “那可不,”梁沐沐笑嘻嘻说,“女儿是小棉袄。” “那我是什么?” “你是败家子。” “……” 梁沐沐碰碰梁穆的手肘,眨眼道:“我说真的,你去探个班,她一定高兴。” 梁穆瘪嘴,说:“再说吧。” 他牵过莫妮卡,利落上马,攥紧缰绳,莫妮卡猛地别过马头。 梁穆稳健地没被甩下去,摸摸马颈,安抚一下,松了松缰绳,轻夹马肚,莫妮卡会意,乖顺地踏起步子。 梁穆骑马姿势刚毅飒爽,不似他平日里柔和如春风的平易。 梁沐沐羡慕地看着他,那在马背上无拘无束的畅快,风吹耳畔的惬意,她已经好久没有体会了。 两天后,梁穆交待好家里的事,飞去云贵探班。 特别高调地进组找人,吃了闭门羹,又去堵宾馆房间,全程一点隐蔽措施也不做,像生怕记者拍不到他似的。 梁茗贻看着铺天盖地的热搜新闻,烦心得不行。 家里病的病,走的走,这败家儿子还有心思追女人。 她把手机往床上重重一砸,气得身上的面料极轻的珠光粉薄纱睡裙,都跟着极速的呼吸抖动着。 梁沐沐进到她卧房里来,她看到女儿消瘦的小脸,更是气恼梁穆抛下妹妹不管。 “他还有心思谈恋爱!怎么想的!” 梁沐沐拉她在梳妆台坐下,安慰说:“是我让哥哥去的,从美国开始他就围着我转了,两个多月了,他是个话痨呀,话痨围着我两个月,救救孩子吧,我好不容易把他打发走的。” 梁茗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气稍微顺过来一些,伸手去摸梁沐沐有些凹陷的侧脸。 “集团的事太多,我这些天都走不开,你在家没个人,我不放心……” “妈,这都满屋子的人了,”梁沐沐扶着她的肩,侧头探过来,“医生、护士、保姆、厨师……你要多少人照顾我,你才放心呀。” “都不是家里人呀……” “我不是小孩子了。” “哎……父母眼里,孩子多大了,都是孩子。” 梁沐沐随手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子,帮梁茗贻梳发。 浓密的长发刚洗过,发丝带有茉莉的清香,发量厚重,光泽柔亮,在她这个年龄很是难得。 梳齿掠过,很顺滑,发间时不时闪出几根银丝。 “梁女士,你有白头发了哦。” 梁沐沐两指捏起一根白发,仔细看。 梁茗贻抿唇笑了笑,说:“妈老了,也该有白头发了。” 梁沐沐使劲摆头,放下梳子,抱住梁茗贻,感受她温热的体温和馥郁的茉莉香味,她从小就熟悉的味道,妈妈的味道。 “不老,梁女士永远十八。” 回到自己房间,梁沐沐将手里的白发放进一只密封袋里,再拔了一根自己的头发,仔细确认毛囊完整后,放进另一只密封袋里。 她重重吐出一口气,胃里又有了那种刀片翻搅的感觉,她忍了忍,没出声,眼泪扑簌簌地静静流下。 那天她想给多日没回家吃饭的赵泽一个惊喜,求了梁穆好久,要他带她去公司,陪赵泽吃一顿午饭。 梁穆停车的功夫,她先上了楼,公司的人都认识她,她畅通无阻地来到赵泽办公室楼层,准备敲门时,就听到了梁茗贻高声责问的声音。 “有10亿进了港城的股市,那些头寸账户,你别告诉我,和你没有关系。” …… “莫如梅在,你为她挪用资金替她还债,她不在了,你又为了她的孩子,为了莫爱,做这么大的局。” …… “到了那个时候,我会把她送去港城,你要是……要是不想再见到我,我和她一起去。” …… “程景行对她死心塌地,她哪里会需要你的庇护,可能根本不会跟你走。” “不一样,这个孩子能依靠的只有我。” …… 无序的对话像钟声,反复不停在她脑中回荡,一声声诘问,一声声警醒。 她想起曾经拼的名为“纯白地狱”的拼图,每一块都是惨白的颜色,没有图像的指引,只有形状间细微的差别,她费尽心血,耐心几乎耗尽,拼了大半,卡在了一个地方,怎么都连不起来。 后来才知道是梁穆使坏,拿走了几片,让她始终无法完成那张纯白的拼图。 现在,情况似乎相反,她好似拿到了遗落在外的,看清事实关键的拼图。 赵泽说港城股市的账户是他的,她知道他说了谎,那些账户不在他那里,而是在她名下。 她曾查看过赵泽给她的u盘,用里面的信息登录过那些账户,金额大到令她吃惊。 那天听到他们的对话,终于明白,这些钱是洗干净后汇过来,运用多种金融工具,在几番行情的推动下,已远不止10亿。 她一开始疑惑的是赵泽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想找他单独谈谈,却一直没有机会。 经过那天后,她的疑惑变成了他为什么要给她这么多钱? 她不缺这些物质上的保障,还有母亲,哥哥,甚至远在港城的外婆,都捧她在掌心,为什么父亲要像亡命徒一样,为她筹谋? 没有道理,一切都没有道理。 更没有道理的是,他们话里提到的莫如梅,提到了莫爱,她们母女和父亲竟然是……那样的关系。 他们之间的往事,她无从知晓,但她可以确定她与莫爱之间有着某种联系,同父异母的姐妹?也许是吧。 梁沐沐从书桌抽屉里拿出放在最上面的那本杂志。 八月份的《檀樱》,星座专栏,莫爱作为当月的星座女孩拍了封面。 她对莫爱的长期关注源于程景行,对爱而不得的人,总免不了去探寻他所爱之人是何种模样。 她目光落在了封面上,莫爱背身裸露出的一块皮肤上。 那块胎记,蝴蝶断翅的模样。 她记得,她见过,梁穆在家换家居服,只脱上衣时,并没有避着她。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形状,颜色也几乎一样。 郑海蓉说过,他们出生时,有一模一样的胎记。 但这胎记不在她身上,而在莫爱身上。 她无意中拿到了这块拼图,爬罗剔抉,慢慢拼凑出唯一合理的事实。 赵泽口中那个“只能依靠他”的孩子,不是莫爱,而是她。 她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基于她是梁茗贻的女儿,梁家的千金,而如果,如果这个根基不存在呢? ——“这个孩子能依靠的只有我。” ——“沐沐,骑士是永远忠于公主的。” ——“我会把她送去港城,……我和她一起去。” 赵泽的话不绝于耳,事情逐渐清晰。 拼图拼起来,她仿佛看到她未完成的那张“白色地狱”,刺拉拉,白茫茫地刺入她眼里。 ——她可能不是梁茗贻的孩子…… 抽泣渐渐止住,她抽了好几张纸巾,胡乱擦干眼泪,浅粉色的蕾丝睡裙上点点潮湿。 她收拾好情绪,给一个美国的高中同学打电话。 “帮我一个忙好吗?你们州有一家dna diagnostic center,我寄两份毛发的样本过去,做一个无创亲子鉴定。需要什么文件,我全都寄给你。” 第154章 多此一问 海城进入雨季,雨水绵绵密密,如剪不断的线,一下就是一个星期。 豆大的雨珠顺着黑色防水布滚落,砸进路肩水坑里。 程景行收起长柄伞,递给身边的何岳,走进开在小巷弄街边的一间日式餐厅。 “这家的生烧鳗鱼和天妇罗都不错,你打包一些给女朋友带回去,记包房账上。” 程景行在门厅换拖鞋时对何岳说。 何岳听了马上把刚脱下的鞋,又穿上了,道:“好的,您慢用,结束后给我信息,我来接您。” “不用了,车你开走,我等会有人接。” 何岳颔首,不再多问,走去前台点餐打包。 程景行看了眼手机,莫爱的信息来了六条。 他没点开看,关了屏幕,放进西服口袋,跟着穿和服、踩小碎步的服务生穿行在只够一个身位的过道里。 两边的日式推拉格子门,把空间隔断成小间,每间都不大,环境安静,灯光昏暗,私密浪漫,适合小情侣喝点小酒,搂搂抱抱。 前几天,程景行就带莫爱来过。 这间日式料亭,是他一个朋友开的,食材从原产地海运过来,刺身品质很高,非常新鲜,更重要的是,这里有道特色的招牌菜——榴莲天妇罗,莫爱喜欢。 那天他和莫爱喝了点清酒。 莫爱脸颊红扑扑的,他的手指一碰,就更红一些。 她靠着他肩膀,软声与他说笑,问他是不是万物皆可天妇罗。 这个无聊的话题,他回答得漫不经心,印象不深。 他印象深的是,他揽着她的肩,闻到她身上清清淡淡的槐花香味。 目光垂落,看到她羽扇睫毛下微醺迷离的双眼,含笑说话的粉红唇齿,再往下,衣领处的团团莹白,线条清晰的一道沟壑,附着薄薄的香汗…… 他知道在那层贴身蕾丝遮住的地方,有他清晨留下的…… “唰——”格子门拉开的轻响,赶跑了程景行脑中的画面。 他似有些失落,矮身走进包房,看到木质矮桌旁坐着的中年男人,脸上显出笑容,眼眸的光却更加锐利。 “赵叔,不好意思,让您久等。” 赵泽神色淡然,似笑又不笑的样子,视线轻轻从程景行身上落了一眼,提了酒壶,在对面的陶白酒杯里斟上酒。 “你叫我吃饭,你倒是晚来,得罚啊。” “认罚,认罚。” 程景行解开深灰西装的纽扣,盘腿坐下,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酒杯轻扣桌面,身后的格子门关上了。 昏黄灯光,满桌刺身,没一个热菜,只有温酒。 程景行叫来服务员多加了两个菜,再点了一份榴莲天妇罗打包。 橙白殷红的生鱼下压着冰,冒着冷凝的寒气,这注定是顿没什么烟火气的饭。 今日工作日,赵泽没着正装,很休闲的浅灰宽松薄毛衫和黑色裤子,与程景行周正的成套西装,形成鲜明对比。 程景行为赵泽斟酒,道:“看来传闻没错,您从梁氏辞职了。” 赵泽觉得这话好笑,说:“我是给老婆打工的人,入职离职,哪里由得了我。” “哦,原来您在跟梁姨闹脾气呢,是我白担心了。” “你担心什么?” “担心林市的水太浑,赵叔别一不小心陷进去,难以自拔,伤了梁姨的心。” 这话程景行是笑着说的,赵泽听着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程景行是身边这一众小辈里最让他猜不透的一个。 他并不顽劣,却有一种天性使然的叛逆,目标明确后,他行事从不拘泥于规矩和他人眼光。 他也不傲慢,但谁都能从他身上看到一种强势的力量,那力量并不压人,更像是一种本身的强大,说什么都让人多信他一分。 他更不是工于心计的人,他的一切都很坦然,好似烈阳,根本不惧背光处那些蝇营狗苟的阴暗。 就像现在他明确与赵泽挑明,林市的事他知情,他在意的不是他,而是梁茗贻。 赵泽放下筷子,冷声说:“程景行,我和你梁姨如何,还轮不到你置喙。” 程景行笑意更深了,用热毛巾擦擦手,慢条斯理地说:“阿姨过世后,你找过莫爱,要她签下了沐沐撞人的保密协议,还让她远离我。” 赵泽骤然心惊,问:“她跟你说了?她还跟你说什么?” 程景行道:“她没说,我猜的,您刚刚的表情已经证实了我的猜测。您说我不能置喙您的事,您又凭什么来管我和莫爱的事。” “我凭什么?我是他的……” “父亲?” 赵泽的手在桌下狠狠攥紧,薄唇压成一条线,仿佛“父亲”这两个字是烧红的烙铁,正压在他心口处,他不敢动弹。 程景行慢条斯理地从薄荷叶上夹一片粉白的鱼肉,在酱油和山葵的味碟里浸着。 “我是不是还得叫您一声……岳父?” 赵泽不接他的话,牙关锁紧,拿起酒杯抿了一口。 “你们俩发展到什么阶段了?” 程景行把鱼肉夹起,放到嘴里,感受山葵沁鼻的辣意。 “什么阶段啊……该怎么说,就是已经过了拉拉小手的阶段。” 程景行清淡地笑了一下,突然觉得这回答也不能太草率,于是加一句:“我们住在一起。” 意思是,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 赵泽敛眸,说:“我是问,有没有到见家长的阶段。” “我这不是正在见您这个‘家长’吗?” “………” 程景行明显拿话埋汰他,还特意拿起温酒器里的酒壶,把赵泽酒杯里的酒倒满。 赵泽被磨得几番无奈,直说:“你爸妈见过她了吗?” 程景行佯装了然,道:“哦,您问这个啊,她早就见过我妈了,她们最近常约着逛街喝茶,现在还一起在家研究做饭。” 赵泽皱了皱眉,“你们不介意她和我的关系?” “她清清白白一个人,我们为什么要介意,”程景行收起笑容,目光锋利起来,“再说,她过得好不好,会不会被人另眼相看,您真的在意吗?” 房间陷入诡异的安静中,昏暗的光线全然没有营造出合适的氛围感,只有愈渐深重的冷寂。 赵泽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沉声说:“你今天约我来,是来向我问责的?” 程景行目光如炬,“问责?您太高看自己了,她对您毫无感情,您早就没有对她负责的资格了,我又有什么好问的。可以对她负责的人,只能是我。” 赵泽沉郁面容露出一丝忍耐不住的怒色。 程景行一直用温温和和的言语在暗骂他的薄情寡义,句句说的都是事实,他连反驳都拿不出底气。 最终,只能再次摆出长辈的态度,想尽快结束这顿煎熬的晚餐。 “景行,你找我,到底想说什么?” 这时,程景行手机响了一声信息提示,他拿起来查看,然后开始念信息上的文字。 “港城中南区西斯磨道8号宝盈花园3栋,港城太平顶8866栋别墅,石澳半岛湾畔山庄376栋,港城马会会籍……” “够了!”赵泽手掌用力拍在桌子上,像是要加重这句祈使句的威力,要程景行停下。 程景行放下了手机,几分轻蔑地看着他,说:“赵叔在港城置了不少产业,是有什么打算?” 他面色青紫,下唇打着颤,“你怎么查到的?” 这些资产都不在他名下,也不在梁沐沐名下,而是以几家公司名义持有的,他做得很隐蔽。 程景行说:“我实在想不出你在港城置业的动机,只想到一个小小的可能性,虽然这个可能性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事关莫爱,我还是想保险一点,约您出来问一问。” 赵泽不说话,静静等着他问。 “您不会是想故技重施,想办法让莫爱离开我,把她藏港城去吧?” 赵泽漠然地看着他,道:“那你真是想错了。” 程景行静静看了他一眼,心有些痛。 “是我多虑了,你从来不管她死活,又怎会为她豪置资产,我真是多此一问。” 说完,他轻轻放下筷子,单手撑地,利落起身。 “您慢用,告辞了。” 赵泽很快道:“林市和港城的事,你告诉莫爱了?” 程景行说:“有些说了,有些没有。” “她没说什么?” “她应该说什么吗?” 赵泽不再追问,程景行也懒得与他周旋,根本不想再在这里停留一秒钟,很快转身拉开推拉门,走了。 他在前台结了账,拿了打包盒,走出店门。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比来时更大了一些,餐厅服务生送来他的伞,他接过撑开,在窄巷的昏暗路灯下看到一辆旧到掉漆的银色汽车,径直走过去,拉开副驾的门,收伞坐进去。 “刚好饿了,来来来。”驾驶座上的曲少言伸手来抓程景行手里的打包袋。 程景行用胳膊挡开他的手,说:“不是给你的。” 曲少言皱着眉道:“我为你在港城查了一星期,你一顿饭都不管!” “每年咨询费你拿得不少。” “你不觉得谈钱伤感情吗?” “我只觉得跟你谈感情,挺伤钱的。” “……” 第155章 幸福有了具体的模样 “问出赵泽要干嘛了吗?”曲少言边开车边问。 他戴着黑色的鸭舌帽,阴影遮掉大半张脸,身上的黑色冲锋衣像浸透了墨水一样漆黑潮湿,与皮屑乱飞的车座一样皱皱巴巴,散发陈旧的气味。 程景行感觉坐在垃圾堆旁,忍不住开了车窗,拿出手机边给莫爱回信息。 “应该和莫爱没关系,马会、半岛别墅、画廊,这些产业更像是梁沐沐的喜好。” 曲少爷嗤笑:“又是梁沐沐的嫁妆?妈妈备一份,爸爸备一份,这女儿这么宝贝的。” 程景行眸光一沉,打字的手都停下了。 同是女儿,赵泽的态度竟会是天差地别,他始终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这时,莫爱的电话打过来了。 程景行瞟了一眼曲少言,接听电话:“宝。” 莫爱声音缱绻:“你回来了吗?” “路上了,跟曲少言多喝了两杯。” “曲少言是谁?” “……” 程景行哑然失笑,举着电话偏头看曲少言,“他说展会那天见过你,我以为你已经认识他了。” 曲少言听了,忍不住出声:“她是不记得我了吗?不能吧,她还使唤我送梁沐沐……不是,这就不认识了?过分了,弟妹。” 莫爱在电话那头“哦”了一声,似是想起来了,又好似没有,反正没当回事,还是柔声问程景行:“还有多久到家呀?” 曲少言:“………” 程景行笑说:“想我了?” 莫爱懒着嗓子道:“想你要是太晚回来,我就先上楼睡了。” “楼下等我,给你带了宵夜。” “好呀。” 车停在了弄堂口,程景行下车时,曲少言再三跟他唠叨,莫爱是不是真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他感到万分挫败。 “一定是我说你打不过我,她记仇了。” “那你活该。回家洗洗睡吧,你跟发酵了似的,酿酒呢。” 程景行再也忍不了车里的味道,赶紧下车,甩上车门,把曲少言的骂骂咧咧也甩开了。 雨还在下,青石板路湿滑一片。 他撑伞点烟,橙红火光在指间明灭,掺着雨的晚风一过,拖出一道弯弯曲曲的袅袅白烟。 莫爱回来后,他很少碰烟,此时,是真解不开心里的一团乱麻。 赵泽很明显是在敛财,但他如果为财,何需在梁家蛰伏这么多年。 熬到现在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儿女承欢膝下,为什么要另置产业? 他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是他心中对莫爱有愧,想要为她置办些东西。 但今日他特意约他吃饭,试探他,每次提到莫爱,他并没有过多表情,慈爱怜惜根本没有出现在他脸上。 不是为莫爱,难道真是为了梁沐沐? 但梁沐沐有这个必要吗? 梁茗贻连金控集团5%的股份都转到她名下,她何须赵泽为她谋划这些……… 烟烫了指间,思绪才回神。 程景行碾灭烟头,加快脚步往问夏走。 细雨落屋檐,问夏门厅下晦暗无光,双开木门前立着一架木梯,梯子最上一阶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宝蓝色的及踝长裙轻落在木梯横梁上。 那人踮着脚,伸长手,够取屋檐下挂着的那盏四方灯。 柔柔雨帘把这一幕打上柔光。 程景行见了一惊,忙跑到屋檐下,收了伞,上前扶着梯子,对上面的人说:“你要取灯,怎么不等我回来,快下来,我来取。” “你帮我扶好,我快够到了。” 莫爱没低头看,踮起的脚尖更往前挪了一点,看得程景行胆战心惊,想一把将她抱下来。 “拿到了。” 莫爱手指勾住了四方灯顶的挂绳,低下头,几番得意地看着程景行,散落发丝上还沾着绵绵薄薄的一层雨。 程景行无奈笑笑,接过灯,扶着她的腰,让她慢慢走下梯子。 “没事取灯做什么?” “这灯娇贵,哪能让你这么糟蹋,风吹雨打都在外面挂着,收屋里去吧。” 莫爱笑着从他手里拿过灯,顺手拍落他西服肩膀上的几粒雨珠。 “你抽烟了?” 程景行故意凑近她一点,“你检查一下?” 莫爱推走他要亲上来的脸,用指纹开了门,拉他进屋。 四方灯暂时被安置在门厅靠近厨房的走道上,那里靠窗有一排挂钩,莫爱把它挂了上去。 程景行有些疲累,进屋把打包袋放茶几上,脱了西装外套,仰到沙发上,看莫爱走来走去。 她宝蓝色的蕾丝睡裙外,穿了一件过大的黑色太空棉戴帽外套。 她是临时决定出去取灯的,见外面有雨,随手套上了他的外套。 她给他倒了杯水,坐到他身边。 “很累?”莫爱摸了摸他的脸,“上去洗澡吧,早点睡。” 程景行捉着她的手,倒头往她身上抱去,“宝,我饿了。” 莫爱不知拿他如何是好,推了下他,拉开外套拉链,脱了下来,露出内里的低领蕾丝纱裙,转过身,抱他脖子,吻上他的唇。 程景行心下了然,知道她是误会了,却还是就着误会,一吻香泽,含着她的唇,舌尖缠绵辗转,一点都没有要收住的迹象。 待她准备去解他衬衫扣子,他蹭着她耳朵,说:“我是说,想吃点东西的饿。” 莫爱倏然停手,微张着嘴,浓密睫毛扑闪扑闪,望着他带些戏谑的笑容。 这男人平日浑话说太多,她不自觉就会错意了。 想怪他,又觉得怪他也没道理,谁要自己先想歪的。 她羞愤地闭了眼,深呼吸一下,若无其事地说:“阿姨今天教我做八宝饭,我给你留了一些,你等会,我去热一下。” 她一起身,又被他拉回怀里。 她恼道:“你到底饿不饿?” “我饿,你脱衣服做什么?” “………我觉得热,行不行?” 程景行放开她,嘴上说着“行行行”,脸上玩味的笑意更浓。 程景行不喜甜,莫爱做八宝饭时改了周月铃的配料。 把红枣、豆沙、葡萄干、桂圆肉都去掉了,加多了松仁、核桃、白果的量,拌入猪油和糯米,调好味,放锅里蒸熟。 莫爱将饭从冰箱拿出来,复蒸一遍加热,又怕他只吃饭太干,做了一碗紫菜蛋花汤。 她吃完天妇罗,就坐在他身旁陪他吃饭,发觉他是真饿了,风卷残云一般。 “你晚饭是光喝酒没吃饭吗?” “是呀,那饭不好吃。” 程景行脑海里霎时想起那一桌子生鱼,这辈子没这么讨厌过刺身,喝下一碗热汤心里终于回暖起来。 莫爱再给他盛了一碗饭,走过过道时,她问:“景行,打火机在你身上吧。” 程景行把烟和打火机一起从兜里拿出来,放桌上。 “你要点蜡烛?” 莫爱笑了,从茶台上拿了一支香烛,点燃放进四方灯罩里。 火光跳动,流光溢彩,如银河遗落了一小段在这处空间。 女孩望着灯,瞳光熠熠,回头对他说:“景行,你看,好美。” 程景行放下碗筷,看她立在廊下,娉婷柔美,烛光摇曳光影,如萤火在她脸上轻轻浮动。 这一刻,幸福有了具体的模样。 “嗯,好美。” …… 第二天是周末,程景行关了手机,想多睡一会儿。 “景行,不行,我今天有活动,一会就要走,唔………” 莫爱的挣扎都是徒劳,程景行磨着她的唇,不依不饶。 “我陪你一起去,保证不让你迟到。” “父母课堂你也要跟我去?” 程景行剥褪她宝蓝色的睡裙,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火一样热烈。 “这不正好,也许我等会就当爸爸了。” “…………你不能……” 他按着她的肩,粗重的呼吸打在她纤细的脖颈,忍了半刻,乖乖去抽屉拿了套。 晨曦漫过房间时,她轻柔的吟声,让他很是欲罢不能,磨到她恼着去咬他了,才肯结束。 洗漱完,程景行和莫爱一起去了市妇幼。 第156章 好姑娘难得,你得抓紧呀。 “父爱是后天形成的。” 女讲师用手指推了推金丝眼镜,目光锐利地看着台下满座的产妇和准爸爸们。 她五十来岁,利落的短发,鼻梁上架着一副高度数的无框眼镜,表情有些严肃,站在彩色儿童涂鸦装饰的讲台上非常格格不入。 这位讲师比较特别,她叫吴卿,是一位研究犯罪心理的大学教授。 莫爱在微博上发了一个月的私信,好不容易把她约来的。 吴卿出过好几篇关于青少年犯罪心理的研究论文,莫爱读过后觉得她在未成年人早期的心理研究中很有见地,并且观点独特。 她并不粉饰孩童性格和心理上那些并不算“纯真”的人性,反而更加正视这种萌发期的危险心理,提出实际的干预方法。 莫爱请她来做孕期的父母课堂,是个很大胆的决定,犯罪心理学教授讲育儿,这种跨界尝试,多少让人有些忌惮。 意想不到的是,报名课程的父母数量明显提高,尤其是陪产妇来听课的准爸爸增多了不少。 “婴儿时期,母亲和孩子是不分你我的一个整体,母爱是天然产生的。但父亲不是,他们没有经历过十月怀胎的辛苦,也没有体会过妊娠的阵痛,与孩子没有产生过生理上的直接链接,所以父亲在孩子刚出生前,甚至出生时,都不会产生真正意义上的父爱,他们的喜悦来自于‘这个孩子是我的’的新奇感受。” 吴卿的声音洪亮有力,台下一片聆听的寂静。 莫爱在讲台后面的机房,与新来的编辑阮莉一起整理课后要分发的活动礼品。 阮莉穿着白色长筒袜,身上的萝莉裙缀满白色蝴蝶结,双马尾辫子来回摆动。 她看看门外的观众席中间,又看回莫爱说:“小爱姐,你男朋友好帅呀。” 莫爱把一本周刊对折,塞进装满婴儿手口湿巾的帆布袋里,笑了笑道:“嗯,我也觉得。” 阮莉又看一眼说:“他听得好认真呀。” 莫爱跪坐着立起身子,望了望观众席里的程景行。 他穿黑色水洗牛仔夹克和马丁靴,在普遍穿着绵软衣物的产妇和准爸爸中间,显得格外硬朗。 他听得入神,目光迥然地看着讲台上的吴卿,有时轻蹙眉头,陷入某种沉思。 “孩子出生后,孩子需要母亲乳汁的喂养,对母亲声音和气味非常熟悉,而天然依赖母亲,使得母亲成为孩子的“第一照料者”。父亲这个时期要做的,是照料母亲,通过照顾母亲,间接照顾孩子。” 吴卿说到这里,扫了一眼台下的准爸爸们,说:“现实情况是,很多父亲没有这个意识,母亲生完孩子后,孩子对他们没有需求,便非常自然地把育儿的所有责任推给了母亲,这就出现了母亲丧偶式育儿。但母亲在产后是非常敏感又脆弱的,这时候如果被丈夫忽视,得不到心理和生活上的支持,自身会出现抑郁情绪,对孩子也会造成伤害。希望在场的先生们,在孩子出生后,依然可以像现在一样陪伴太太,别只顾着赚钱。” 台下一阵笑声,一个爸爸踊跃表态:“一定陪着!她奶孩子,我还尿布。” 旁边挺着大肚子的太太羞怯地打他一下,不让他嚷。 观众席中央的程景行突然举了手。 “教授,父爱要怎样形成?” 莫爱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即从礼品袋堆成的小山里探出头来,看到问问题的真是程景行,有些哭笑不得。 他这个工作人员家属,蹭课是认真的。 “小爱姐,你男朋友想当爸爸了,哈哈哈。” “………” 吴卿瞧了瞧独身一人的程景行,说:“你太太几个月了?” 程景行视线移到台后的莫爱身上,莫爱无语地远远看着他。 “我太太她……还不显怀。” 莫爱:“…………” 吴卿摆摆手道:“那你还早,积极态度值得鼓励。” 台下一片笑。 吴卿说:“和所有情感一样,父爱是在需求和满足需求的互动中产生的。当你的孩子对你产生了需求,一开始可能是帮他捡他拿不到的玩具,或是给他换尿不湿,缓解他的不适。再后来,他需要你的拥抱,需要你把他抱得更高,看高处的风景。你感受到他对你的需要,你愿意毫无保留地满足他,这时,你才完成了对‘父亲’这一角色的身份认同。” 程景行瞳色渐深,记忆里浮现一些过于陈旧的往事。 小学时,他与梁穆兄妹同一所学校。 放学后,他坐上景园派来的车,透过黑色的车窗,不止一次看见赵泽站在路边,手里拿着冰淇淋或等兄妹二人出来,领着他们上车。 甜食都是给梁沐沐的,梁穆只能得到铅笔橡皮这些文具。 梁穆常与程景行抱怨,赵泽偏心梁沐沐。 程景行当时觉得文具也不错,但他并没有这么说,只是静静听着梁穆的愤愤不平。 等他说完,程景行也懂了,心里那些微末难言的痛感,原来叫做羡慕。 那时,程清林忙于集团事务,常年不在家,他从没给他买过文具。 有爷爷、有母亲,他的事务被料理得一应周全,父爱似乎没有了用武之地。 但不是,他羡慕过梁穆,说明他心里依然有一份需求未被满足的缺失。 他尚且有爷爷去补足,那莫爱呢,莫如梅对她并不关爱,赵泽与她没有相处过一天。 从小不见面,就不会产生感情。 男人要想狠心舍弃一个孩子,可能比女人容易多了。 “很多父亲是在孩子十几岁后才进入角色,但已经晚了,幼时没有形成情感羁绊,青春期就别想管得住他,尤其是男孩,有了性意识,不能做正确引导,会萌生难以预计的犯罪心理。能来听课的爸爸妈妈都是有心人,希望大家引起重视,多花时间陪伴孩子,比为他们赚钱重要得多。感谢大家的聆听,谢谢。” 吴卿收拢讲台上的讲稿,做了总结陈词。 台下掌声雷动。 程景行拍着手起身,走去台后的机房门口,帮莫爱和阮莉将礼品袋拎出来,在前台一份一份递给陆续离场的夫妻。 吴卿也准备走了,过来与莫爱打招呼。 阮莉忙递给她一份礼品,说:“吴教授,给您一份份。” 吴卿婉拒说:“家里没孩子,用不到。” 莫爱笑道:“一些纸巾,您收下吧。” 吴卿接过袋子,道了谢,看到旁边的程景行,眼睛一亮道:“小爱,这位爸爸是你们杂志社的呀?” 莫爱汗颜,解释说:“这是我男朋友,他陪我来的。” 程景行收回落在通往安全通道走廊的视线,停下手里的事情,手搭上莫爱肩膀,笑说:“吴教授,我今天受教了。” 吴卿睁大眼,看着莫爱:“你怀孕了?” 莫爱忙摆手摇头,说程景行在课堂上是乱说的。 吴卿哈哈一笑,对程景行说:“好姑娘难得,你得抓紧呀。” 程景行忙点头,“嗯,是要抓紧了。” 语气并不全然是客气,很有几分真意。 他覆在她肩头的手在微微收紧,莫爱微微侧头抬眸,看到他英俊侧脸,笑意很浓,霎时心头涌起热意,不敢看他了。 他今早不肯戴套,难道真的想过要孩子? 会场收拾完,还有些与妇幼会务人员的交接工作,阮莉主动揽下了。莫爱拉着程景行这个苦力,抱着剩下的一摞周刊,上下跑了产科的两个楼层,把周刊放到电梯口的宣传资料架上。 路过产科的婴儿保育室,莫爱停下脚步,走到巨大的玻璃窗前,里面成排摆放着黄色的婴儿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包巾包裹着的新生儿。 他们手上带着蓝色或粉色的手环,写着他们父母的名字,小手摆动着,有的在哭,有的在睡,有的攥着小拳头往自己嘴巴里塞。 玻璃窗前趴着两对夫妻,身后还有公婆,穿着病号服的母亲指着窗里的某个孩子,兴奋地说:“老公,你看她醒了,她醒了。” 莫爱轻轻笑了,她曾经是否也躺在婴儿床里,感受过那样期盼的目光。 她与梁沐沐被莫如梅替换时,也这么小,这么无助,她是否哭闹反抗过,是否引起过赵泽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忍…… 程景行虽不知她所想,却似有所感应,凑过来,挑眉说:“你那么喜欢,我们生一个?” 莫爱经不住他逗,思绪回笼,霎时又红了脸,打他一下:“谁要跟你生。” “你说吧,想要男孩女孩,我……调整一下。” 程景行说得煞有介事,莫爱忍不住笑,“你还有这本事。” “刚吴教授说了,孩子性别是男人决定的。” “你这么认真听讲,是真有打算呀。” “我有打算,也得你愿意呀。” 莫爱愣了一下,说:“你的打算是不是跳过了太多步,男朋友。” 程景行没心没肺地笑笑,“早晚的事。” 说完他强势地揽过她的腰,抱她在怀里,低声说:“我想要女儿,和你一样的。” 不知怎的,听到他说“女儿”,莫爱心脏狠狠颤动着,伸手拢住了他的腰,将两颗同样频率的心贴得更近。 程景行手覆在她后脑上,眼神盯着楼梯间正欲关合的门,面色森冷。 此时,阮莉给莫爱发来信息,说会务交接清单上有几个设备她不知道在哪里。 程景行说:“你去帮她吧,我放完周刊去找你。” 莫爱道:“到三楼产科门口等我。” “好。” 莫爱乘电梯上楼,程景行不疾不徐地将剩下的半摞杂志全放在资料架上,然后双手插袋,一步一步走向楼梯间。 几乎是推开门的一刹那,他脚步立即加快。 明暗光线交替间,他逮住藏在门后阴影处的黑色人影,精准抓住那人一只手腕,往后狠力反旋。 那人似轻飘飘的一副身架子,转了半圈,撞在门板上,发出一声娇弱的痛叫。 程景行见是一个女人,马上反剪住她的双手,压在她背上的力气松了一点,冷声问:“你什么人,跟着我干什么?” “景行哥,是我。” 程景行一听,顿时松了手,扳过她身子,看到深蓝色棒球帽下瘦得有些凹陷的小脸。 “沐沐?” 第157章 我想劝她离开 楼梯间的门隔一会就会被推开,冲出拿着缴费单或检查报告的家属,上行下奔地穿梭着。 几乎每个推开门的,都会“呵”一声,脚步急刹,才不至于撞上门后背光处对立站着的两个人。 “大白天的,吓人呢。” 一个暴躁的中年男人完成急刹后,抚着胸口啐了一句,在对上程景行转头看过来的警告眼神后,把后面的叫骂憋了回去,识时务地下楼走了。 梁沐沐始终耷拉着头,程景行觉得这不是个说话的地儿,拉着她胳膊肘,准备带走,看到脚边有本周刊,不是这周新出刊的,而是上周的,母婴版里有今天的这场父母课堂活动的预告。 程景行弯身去捡刊物,梁沐沐像是被瞬间解冻,立即抢在他之前,把杂志捡起,抱在怀里,本就泛白的嘴唇被她抿成一道直直的横线,像被什么封印了。 “换个地方说。” 程景行推着她的胳膊,领着她走出门诊楼。 两人走到楼前的小广场上,花坛围出一块远离车道的小片区域,放了滑滑梯、弹簧马、小秋千,组成小型儿童乐园,几个穿病号服的小朋友上窜下跳,忙得不亦乐乎。 程景行从牛仔服口袋里摸出了烟,看看在身边呼啦跑圈的孩子们,又看看面色惨白的梁沐沐,把烟揣了回去。 “你来这儿,是想找莫爱?” 程景行指了指梁沐沐怀里抱着的周刊,猜她是看了上面的活动预告来的,活动报名的联系人写的是莫小姐。 梁沐沐咽了咽口水,低低地“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程景行蹙着的眉都要连成一片了,说:“沐沐,你知道,只要跟莫爱有关的事,我不会糊弄过去。你现在不说,我只能带你去找梁姨,问问她知不知道,你偷偷来找莫爱是为什么。” “不要,不要告诉我妈。”梁沐沐高声阻止,说得太急,声音都在打颤。 “好,你自己说。” 梁沐沐看着他冷凌的神情,狠狠咬了咬牙,忍了许久的情绪,一瞬崩塌,始终清亮含笑的眼神冒着从未有过的寒光。 “我就是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好的,我到底哪里不如她了,她不过是我爸养在外面的私生女,你宁愿得罪我妈,也要跟她在一起。” 程景行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他惊讶的不是她知道了莫爱的身份,而是她言语中透露的,对莫爱的鄙夷和怨恨。 她还是梁沐沐吗?程景行有些不认识她。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梁沐沐冷笑一声,说:“怎么,我不能恨她吗?我就应该一直当个乖乖女,善解人意地祝福你们?哼,景行哥,我输给别人也罢,你怎么能爱上她,她是我爸背叛我妈的罪证,你跟她在一起,不就是在给我妈心里捅刀子吗?我们两家的关系,你完全都不顾了吗?她算是什么东……” “住口!” 程景行凌厉的视线似要劈开眼前的人,他气得呼吸都不稳了,要不是看她是个女人,他已经动手了。 他稳了稳心神,隐约觉得她说的这些话似有故意激怒他的意思,他不想掉进情绪的陷阱,冷静一下问:“好,你觉得你输给了她,你偷偷跟着她,观察她,然后呢?你想对她做什么?” 梁沐沐手指抓着周刊攥紧,胸口急剧起伏:“我……我想劝她离开。” 程景行简直想骂人,他双手跨在腰际,眼神不解又无奈地掠过梁沐沐,来回踱了几步,像是要借肢体的动作,平复不能宣之于口的脏话。 他断不能在此时,对一个身患癌症还在化疗期的妹妹口出恶言,教训她不合时宜的恨,还有企图干涉他恋爱自由的妄想。 虽然他很想,但他的教养不允许,只能按下怒火,与她说:“我和莫爱的事,谁也无权干涉。我们两家的关系,如果仅因为莫爱和我在一起就要受到影响,那这关系未免太脆弱,没有莫爱,迟早也会崩。” 梁沐沐紧紧盯着他,眼眶的泪在打转,手中的周刊已经被她攥到变形,像一棵强撑着,不想被台风吹倒的树。 程景行扶了扶她的肩膀,肃然说:“沐沐,我不希望再听你说任何诋毁莫爱的话,他是我的家人,你可以不喜欢,但最起码要有基本的尊重。你没有输给任何人,她不是你的假想敌。是我拒绝了你,拒绝了梁姨,你有恨,冲着我来,别去打扰她,听到了吗?” 梁沐沐别过头,不看他了。 “你听到了没?”程景行加重了语气,“我这次可以当没见过你,但下次再让我知道你做这种事,我们就去你家,当着你爸妈和你哥哥的面,明明白白说清楚,我说到做到,明白了吗?” 梁沐沐眼泪滚落下来,滴在程景行的手背,他没去管,眼神还在逼迫着她,不让她逃避。 “我知道了。” 听到回应,程景行放开了她的肩膀,拿手机给司机发信息。 他说:“你坐我车回去,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好身体。” 梁沐沐微微点头,不再说话。 欧陆开到路边,程景行把梁沐沐送上车,跟司机交待去树德苑,然后再折返回来。 梁沐沐一上车就恹恹的,跟程景行招呼都没打,靠在座椅上,双目空洞无神,像戏子用掉了全部的伪装和演技,正处于找回自我本色的时候。 手中的周刊滑到她腿上,页面夹层中露出一张照片的泛黄边角。 梁沐沐捏住那边角,把照片抽了出来,照片里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全身照。 女人身穿复古的宽肩窄腰连衣裙,浓密黑亮的秀发直达腰际,可以看出那厚实的发量,五官清丽,即使只有黑白色调,依然可以看出女人容光焕发的气色,和那双水润清透的杏眼,像会说话一般,让人忍不住要回应她。 梁沐沐把照片翻转过来,后面有四个钢笔字迹,是已经过世的外公写的:茗贻十八。 梁茗贻十八岁的照片,梁沐沐从家里的相簿里“偷”出来的。 她对着人和照片看了一天,确定那样貌,那眼神,与莫爱有八分相似。 她把照片按在怀里,几乎无法呼吸,碍于司机在前排,她不能表现过多情绪,颤巍巍地拿出手机,打给了赵泽。 “爸,你从林市回来了吗?我好想你,我现在去找你好不好?” “我晚上才能到家,怎么了,宝贝,声音怎么这样?” “我……我想见你,我去你公寓等你,我不要回家。” “好好好,我马上回来。” 第158章 我陪你回去好不好? “嘀嘀嘀” “0816” 密码锁响起一串欢快的音符,门即刻弹开。 赵泽的公寓离ifc很近,工作会议太晚时会临时在这边过夜,但现在变成了长住。 他的密码锁对于梁沐沐来说太好猜,她的生日。 梁沐沐推门走进去,迎面闻到室内海洋香氛掩盖下的烟味,二居室的格局,灰黑蓝的色调,装修很简洁,没什么生活气息。 黑色茶几上文件成堆放置,沙发椅背上挂着两件来不及送洗的黑色外套,玄关只有男士皮鞋,最外面一双,被踢歪横在门口,可见赵泽出门时有些匆忙。 梁沐沐将沙发上的外套用衣架撑起,挂到玄关的开放式衣柜横梁上,简单收拾了桌面上的文件,她略微过了几眼,全是港城几家公司的财报,有些是今年注册的,有些是前几年就成立了,更早的还有十几年前就开始筹备的项目公司。 这些资产赵泽盘了这么多年,数额已非常可观,但在梁沐沐看来简直胆战心惊。 两天前,她托人在美国做的dna检测出了结果,梁沐沐在第一时间收到了同学发来的检测结果图片。 通过比对样本中的dna序列,被检测的个体之间没有共同的遗传标记?。 结论就是,她与梁茗贻没有血缘关系,她不是她的女儿。 虽然已有预感,但真实看到验证结果,还是几乎让她崩溃。 她给赵泽打电话,想见他,但赵泽说他在林市,要两天后回海城,她不想他在外地为她担忧,电话中什么也没有说,只说等他回来。 但是这两天实在太难熬,扼制心中想要立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冲动已算其次,更要命的是面对梁茗贻无微不至的照顾,感受这份明知不属于自己的母爱,没有勇气与她坦白,想象如果让梁茗贻知道,她倾注了所有疼爱照料长大的女儿,其实是丈夫与别的女人所生的孩子,那她会有多绝望……她又会如何看待她。 她还会认她这个女儿吗? 还是会恨? 梁沐沐每每想到这里,就感觉到有千万根针往心口里扎着。 梁茗贻的拥抱那么温暖,她却感到刺骨寒冷; 她的抚摸那么温柔,她却感到万箭攒心; 她睡前的晚安吻那么甜美,她为她挑选的衣物、护肤品、书籍那么合她喜好,她在她身上培养的每一个习惯,每一样兴趣,都那么令她受益终身,但那都不是她的…… 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走了原本属于另一个女孩的母亲,但她卑劣地不敢承认。 她感到梁茗贻错付的母爱像一层一层的蛛丝,把她束成一个茧,在寒冬中,不得展翅,只能等待死亡的命运。 茫然无措的绝望使得她无法在家里安坐,她想要弄清楚一切。 检测结果只能证明她不是梁茗贻的女儿,那她的母亲是莫如梅吗?莫爱又是谁?她身上有郑海蓉说的那枚胎记,难道她才是梁茗贻的女儿? 她不能确认,也许郑海蓉记忆有偏差。 她拿着照片,想去远远看一眼,看一眼那个女孩,她不信这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走着,在安静的房间里,秒针的声音格外响亮,梁沐沐躺在沙发上,有种濒死的心情,像在等待谁来宣布她的死亡。 “嘀嘀嘀”门开了,赵泽推着箱子,风尘仆仆地走进来,眼下有淡淡的黑影,看到梁沐沐在沙发上,顿时露出笑脸。 “宝贝吃饭没?等多久了?”他脱下皮鞋,拖鞋都没穿,急忙走去沙发旁,摸摸她的脸,“怎么了?不高兴?” 梁沐沐坐起身,沉默地拿起手机,点亮屏幕,递给赵泽,给他看那张检测结果的照片。 “我拿我妈和我的头发去做了检测,我不是她女儿。”梁沐沐语气平稳,身上所有气力都集中到了眼睛里,她目光一刻不落地盯着赵泽。 赵泽笑容僵住,眼眸一纵而逝地睁大,看了看她,又很快恢复如常,握着她手机立删除了检测照片,连缓存里最近删除的选项下都清理掉。 “你怎么发现的?” 梁沐沐与他说了这些天她所有的推测和怀疑,赵泽认真听完,冷静问她:“你告诉过别人吗?你哥知不知道?” 梁沐沐不置可否,说:“爸,你关心的就是这个吗?你觉得能瞒得了多久?” “二十多年也瞒过来了。” 梁沐沐捂着胸口,那里面疼到不行,眼泪大粒大粒流下来,“真的是你把我和莫爱交换的吗?我……我是不是莫如梅的女儿?” 赵泽把她抱住,抚顺她稀稀落落的发丝,道:“你只要记住,你是我的女儿,其他的都交给爸爸。” 梁沐沐指着茶几上的文件,“你这些年一直都在做准备,是不是?那些钱在国外账户转来转去,爸,你一直在帮人洗-钱,对不对?”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赵泽捧着她枯瘦的脸,“你不要再查了,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会跟你妈坦白一切,她与你这么多年母女感情,她不会忍心为难你,但你也不能在她身边了,还有你哥,以后也不要见你哥了。我很快能处理完,我们去港城,化疗去那边做,爸爸陪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梁沐沐摇头哭着,似要抓住什么捉不住的东西,“爸,你不要一错再错了,我不需要那些钱,你停手吧。” “沐沐,这么多年,我已经停不了手了,”赵泽拿了纸巾为她擦眼泪,“你再忍耐几天,林市这批款我处理完,我们就走,离开海城,去哪里都可以,我们再也不回来。” “可是……可是……妈妈……” 她一想到梁敏贻知道一切后即将面临的,如黑夜望渊般的绝望苦痛。她不忍心离开她,虽然,虽然,她已然变成她苦痛的根源。 她泣不成声,白纸一样的面容已挂满干枯的泪痕。 秋雨像冻霜,重重敲击着落地窗,零星雨点,变成了倾盆之势,雨水击打玻璃,发出阵阵轰鸣,梁沐沐觉得雨打的不是玻璃,而是她的心。 哭过一阵,昏睡过去,再醒来是在卧室,赵泽的床上,她爬起来,披一身黑色薄毯,走出了房间。 赵泽在厨房煮面,玉带宽面,加了两个鸡蛋和几片青菜,见她已坐在餐桌边,给她热了杯牛奶,递给她。 “你妈来了电话,我说你在我这里,今晚不回去了。”赵泽说着,转身去捞面条。 清汤面还是熟悉的味道,梁沐沐吃着却有些恍如隔世的况味。 吃了一口,便再吃不下了。 过往的一切美好,她公主一般的童年,爱她的母亲,护她的哥哥,那个名为家的城堡,都成了一场荒唐谎言的罪证。 她是这桩罪中唯一的受益者,她仿佛也成了共犯,她靠着赵泽的肩膀,让自己不至于支撑不住。 她睫毛扑动一下,想到了什么,坐起身,对赵泽说:“爸,我们还可以弥补。” 赵泽叹气,看她,“沐沐,伤害已经造成,没有办法补,而且,这也不是你的错,是我对不起你妈妈,你不用承担这些,你听话,别胡思乱想了。” 梁沐沐紧抓着他肩膀说:“莫爱,让莫爱回梁家,我们把她的都还给她,让一切都归位,有什么后果,我们一起面对,我们求妈妈原谅,你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了,国外那些账户资金,切断一切关系,我来处理,我能处理的!” “你不能碰!” 赵泽取下鼻梁上的眼睛,眼白中红血丝狰狞,“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被原谅的,一旦茗贻知道你不是她的孩子,我都无法判断她会做什么,但我不能赌,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让你一辈子安稳,你相信爸爸,现在不要说,我现在不能分心,必须先处理好外面的事,你等等我,我来说。” 梁沐沐指缝深掐在他毛衣里,“那莫爱……她回梁家……” “她要想回梁家,她早就回了。” 梁沐沐呼吸凝滞 感觉周边空气都稀薄了,“莫爱她……知道?” 赵泽沉眸点头,深吸一口气,又沉沉吐出来。 “几个月前就知道了。” “那她为什么不去找妈妈?” “她根本就不想认梁家的人,也不想进梁家的门,她只在乎程景行。” 梁沐沐玉骨般的指节捂住了嘴,“难道景行哥也……” 赵泽急切地说:“不,他还不知道。” 想起那顿食不知味的晚饭,程景行句句暗讽,毫不掩饰对他的敌意,犀利眼神如利剑藏着冷锋。 “莫爱随时可能告诉他,他不会袖手旁观,”赵泽看向梁沐沐,“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下个月,沐沐,等到下个月,我把林市的事收尾,钱的痕迹……不能留,我处理完后,会向茗贻说明一切,这段时间,你忍耐一下,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梁沐沐紧拧着眉,看着父亲几近花白的头发,又冒出了更多的白,沧桑的额角又多了几道斧刻般的皱纹,瞬间老了许多,矍铄的眼眸里看的全都是她。 她如咽了一口炭火般闷声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每天在家,跟妈妈在一起,我怕我……我忍不住。” “没事,”赵泽扶起她的脸,“她集团的事走不开,你去镜湖住一阵子,我来跟她说。” 她抱住赵泽的脖子,任由热烈滚落,她想起一年圣诞节,赵泽买给她一个品牌限量版的水晶球,里面有一座大雪覆盖着的粉色城堡,轻轻一摇,雪花飞舞,美轮美奂。 她想这颗水晶球能永远摆放在她的床头,或许在很遥远的以后,她出国读书,恋爱结婚,不可能一直带着它,但至少也能陪伴到青春,再不济也可以走完童年。 可惜,那年元旦,这颗水晶球被梁穆拿去玩,砸碎了。 她笃定的,坚信的,会一生一世守护着的那座城堡,也碎了。 ———— 问夏的槐花开了两茬,院子里落了满地斑白,如融不掉的雪。 夜里来了一阵疾风骤雨,满地飞花被雨带入泥土里,清淡花香中饱含潮气。 莫爱关了窗,给藤架上的猫窝里加了一条白色小绒毯,猫“喵”了一声,钻进毯子里,开始舔爪子。 她摸摸它的头,返回房间里。 程景行已经上床,靠在床头,手里拿着她刚看了一半的《午梦堂集》随意翻着。 软绒的蚕丝被是变天后,莫爱新换的,往年这个气温她要盖得更厚才睡得着,现在倒是不必了,床上那人跟火炉似的。 她抹了乳液,上床来,牵过被子盖好,身子靠在另一侧床头上,举着手机,查看未读信息。 程景行翻过一页《浣溪沙·春恨》,有些犯困,懒懒地说:“许天来又给你寄东西了,柏崖群山都要被他搬空了。” 莫爱呵呵笑,肩膀摆动一下,继续手机打字。 “他寄的又是膏药吗?” “嗯,我正跟他说让他不用寄了,我后背的伤,变天也不怎么痛了。” “是吗,”程景行合上书,把被子掀开一道缝,手伸进去,摸探她后背,“今天降了好几度,没觉得疼了?” 莫爱被他摸得背脊麻痒,赶紧敲上最后几个字,发送出去,把手机放在床头上,抓他的手,不让他乱动。 老实不过两秒,他又翻身压着她说:“真不疼吗?脱了我检查一下。” 莫爱耦臂般的手臂搂住他肩膀,睡衣被他扯落大半,他的手掌在她背上摸索,她舒服地叫了一声。 外面夜雨寒风呼呼刮着,被窝里烘着热腾腾的体温,轻柔缓慢地接吻,没有一定要做的指向性,单纯享受着肌肤的抚摸,唇舌的缠绕。 “看来是真不疼了。”程景行坏笑着。 莫爱吻他嘴唇一下,“有你天天贴着我,膏药都省了。” “哦,说我是膏药呢~” “哈哈哈,你不是吗?” 程景行伏身吻吮她脖颈,热烈的气息喷在她脸颊:“你都把我贴上了,那明天是不是也得带我回镜湖。” 莫爱一时没反应过来,“原来搁这儿等着我呢。” 程景行抬起头,停悬在她视线上方,“说真的,明天周末,我陪你回去好不好?” 第159章 无人可祭奠 “你不累吗?” 莫爱仰头望着程景行,轻摸他的脸,指尖划过他的眉,碎发刚洗过,柔软地搭在眉锋上,已经超过他平日修剪的长度。 他这阵子常出差,联辉的对赌协议在集团过不了会。 程清林秉持公正态度,不可能在一边倒的反对声势下,伸手去扶自家儿子,只能下个重报再议的决策,给个缓冲,让程景行自己去想办法。 是以,这两周他去了欧美几国,绕了半个地球,之前线上谈的几个外资,再去面谈了一轮。 联辉依然是重点,但对方始终不肯在对赌协议上再做让步,让他十分难办。 他出发前,莫爱在衣帽间帮他收拾行李,敞开的黑色行李箱里整齐叠放衬衣和用衣物袋独立装好的贴身内衣,成套西服另外装箱。 她跪坐在箱子旁,叠着衬衣,打趣他:“小说里霸道总裁不是动不动豪掷千亿,眼睛都不眨一下,你这总裁怎么当的,每天愁着找钱。” 程景行正巧在衣柜边选领带,听了这话眉锋一挑,笑了出来。 扯下一根湛蓝色真丝的领带,不由分说,扯了她一双手腕子,并住一绑,把她按在了穿衣镜上,咬着她的唇,特霸总地说:“女人,你找死。” “你轻点……” “不是要霸总吗?” “……” 湿热的呼吸在镜面上喷出一层旖旎的雾气,镜面一时如流动的水银,晃晃悠悠荡出两人亲昵的重影。 他出发时那样兴致勃勃,现在赶着夜航班回来,飞机上都在改文件开会。 时差把他的生物钟搅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歇下来,这时还蹭着莫爱,要陪她明天一早回镜湖扫墓。 她自然不能同意他这么胡闹,再年轻,身体也不能这么熬。 程景行还想坚持说点什么,莫爱没给他机会,双臂合拢把他脑袋抱进怀里,命令道:“快睡,我明天回去,后天就回来了,一天见不到会死呀。” “大概会吧。”程景行浅吻酥软的一团软香,觉得自己可以溺死在她身上。 “头痛,想睡,睡不着,你哄我吧。” 莫爱摸到他太阳穴的位置,揉了揉,让他躺到自己身边,又伸直手臂拿到床头的那本《午间堂集》。 她的读物,向来是他最好的催眠剂。 她纤细的胳膊绕过他颈项,让他靠着自己肩膀,翻开书,缓声朗读。 声线轻柔,绵绵密密耳语一般,如风平滩缓的海岸,宽广又沉静。 “几日清寒懒上楼,重帘低控小银钩……” “……一棹青山人正远,半床红豆雨初飞……” 程景行把脸往她肩窝里埋了埋,闻着独属于她的馥郁香味,手指卷着她几缕发尾,动作渐渐放慢,最后停住了,指尖落在她胸前,仿佛把诗文里的半床红豆倒了出来,沉沉把头压在了她肩膀上。 莫爱放下书,小心地够到床头的遥控器,关了灯,抱着他,也睡了。 一夜过去,别说陪她回镜湖,程景行根本醒都没醒。 莫爱按灭闹钟,撑着已经被他压到没有知觉的半边肩膀,轻手轻脚地起身。 洗漱完,去衣帽间换了黑色的针织长裙,搭一件黑色风衣在手腕上,坐回床边。 清亮含笑的眼眸在程景行平静的睡颜上细细看过一遍,他无知无觉,还在梦中,她俯身吻了吻他的唇,下楼,在料理锅里放了一把红豆,一碗黑米,设定好煮粥的模式,按下开始键。 去机场还要四十分钟,她披上风衣,拿了程景行昨日回来时撑的黑伞,去了机场。 ———— 海城的雨似乎被她带到了镜湖,落地后,又看到天公不作美,黑云滚滚。 她没有行李,飞机一到,就从到达层的自动感应门走了出来。 镜湖比海城暖和,虽然下了雨,外套还是穿不住的,莫爱脱了风衣,立即就有个人过来给她撑好了伞。 “莫小姐,彦叔让我过来接您。” 来人是老张,莫爱认识他,景园的司机。 “我没跟彦叔说要过来,他怎么知道的?” “景少爷说是这趟航班回来……” 莫爱了然,轻笑一声,这人是铁打的吗?昨晚回来还有精力安排了景园的事。 老张往莫爱身后望了望。 莫爱笑说:“景行没回来,就我一人。” 老张有些局促,马上收回视线道:“好的,您是回景园,还是现在就去福利中心?彦叔准备了东西,已经放车上了。” 莫爱走到他的伞下,眸光低垂下来,说:“麻烦你送我去福利中心吧。” 黑色的慕尚穿梭在细密的雨幕中,莫爱靠着后排黑色的皮质座椅,单手托住下巴,看雨滴在窗外飞速斜洒,奔向反方向的风里。 今日中元节,又叫盂兰盆节,超度先人。 小时候,莫如梅对她说过: 寒食盂兰,节来孝敬生,但她们家就只她们母女二人,她无父无母,没有可孝敬的人,这节日她们是不需要过的。 莫爱想来,这样的节日,无人可祭奠,也是另外一种悲伤吧。 福利中心锈迹斑驳的铁门打开,锃亮黑车行驶进破败的院落里。 下雨天,操场上没有孩子,足球滚到一辆白色的迈巴赫车轮旁。 老张转弯时过了一眼,“咦”了一声。 莫爱见着这车突兀,也察觉到老张的神情,便问:“怎么了?” 老张憨厚地笑了笑,说:“没什么,那车是梁家的,猛然看见,我多认了眼车牌。” 莫爱疑惑,“真是梁家的车?” 老张给程家开车多年,程景行小时候往返学校都是他开车,自然是没少见到梁家的双胞胎,梁家那几辆车,他不会认错。 “是的,梁小姐每次回镜湖来,都是这辆车跟着。” 莫爱不再多问,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有渐渐下大的趋势。 第160章 他是你爸,不是我爸! 车停到后院门口,与迈巴赫并排。 老张准备下车为莫爱撑伞,莫爱说:“我自己可以,麻烦您等我一会儿。” 说完,她拿上后排座位上放置的黄纸线香,还有一捧白菊,下了车,撑开黑色的长柄伞,独自往后山的方向走去。 雨雾给灰绿的山林加上一层潮湿的水膜,裹住它蕴藏在绿茵里的碑林,成排墓碑森森,不如公墓整洁规整。 雨水给台阶缝隙上的青苔提供了充足的养分,让它们变得更加湿滑。 莫爱拾阶而上,脚步小心。 上次走这段路还是冬日年节,凄寒心境同此刻一样,如裂冰在心口最柔软处崩开,割出闪电般的裂纹。 那时为哀悼,此时为诀别。 走到一层的最后一级台阶,莫爱转身站定。 挺立的黑色长杆将她的视线分为两半,一边是如观众席般次第排列的墓碑,一边是雨中撑着伞,同是一身黑衣的女孩。 莫爱静静看着眼前的人,脚步稳稳地走过去。 刚在院中看到梁家的车,她已有了预感。 走到莫如梅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前,莫爱旁若无人地将白菊放置在墓碑前,把伞靠在肩上,从风衣口袋里摸出打火机,蹲身开始燃香。 身旁女孩明显局促地往后退了两步,十分惊恐,想躲又没地方躲,脚步在原地打了个转。 “梁小姐,帮我烧一下纸吧。” 对比梁沐沐的慌乱,莫爱的语气显得格外平静。 梁沐沐的心神不宁被她这句话束缚住,像是有了依靠,停下脚步,蹲下来,从莫爱手里接过打火机,点燃她脚边的一堆折成元宝型的黄纸。 火堆迅速燃成一团,在夹着雨的风力助推下,越燃越烈。 火光把两个女孩的脸烘照明亮,她们并排蹲坐在莫如梅碑前。 莫如梅的遗像沾上点点细雨,莫爱伸手抹去雨水,莫如梅柔目带笑的黑白照片似怎么擦都模糊不清。 莫爱收回手,将袋子里纸元宝一个一个丢进火堆里,说:“你来祭拜,是因为撞车的事,过意不去?” 梁沐沐将打火机递给莫爱,嗫嚅着“嗯”了一声。 莫爱道:“年节时,你也在镜湖过年,景行有去过你家,你应该那时就知道我妈葬在镜湖,没见你来过,怎么隔了大半年,到中元节,突然想到要来?” 梁沐沐手指捏紧黑色袖口,指尖已泛白。 她没想今日会遇到莫爱,心中慌慌张张极力掩饰,心虚早已慌不择路地露出了马脚。 她迅速站起身,说:“对不起,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莫爱把最后一个元宝丢进火里,眼中映出的火光微闪,心底是一片镇静。 “你知道了吧,”她站起身,面对梁沐沐,“我们被调换的事,赵泽告诉你了,是吗?” 梁沐沐骤然心脏失重,几乎让她窒息。 “我……我……” 她说不出口承认,也无法否认。 雨雾让视线变得模糊。 莫爱之前一直没看清梁沐沐的样子,现在面对面站着。 她终于看清眼前瘦弱嶙峋的女孩,黑色绒线帽下的发丝稀松,小簇发量,分开两缕垂于胸前,没有化妆,面白如纸,眼窝深陷,挺俏的鼻子显得更加高挺,嘴上没有血色。 这幅病容看得莫爱都心惊,梁沐沐与初见时光彩照人的公主模样,已经判若两人。 莫爱犹记得莫如梅化疗后更憔悴的样子,应当是见怪不怪了。 但梁沐沐毕竟太过年轻,花一样的女孩遭受这样的药物摧残,莫爱心里也很不忍心,她移开视线不再看她。 “你会来祭奠她,只可能是你知道了她是谁,”她低头看着莫如梅的碑,“正好,我有些话要对她说,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也不用避讳你了。” 梁沐沐怔然不知所措,只能默默站着,扇柄歪斜在肩上,她一侧的黑色蕾丝裙角已经被雨水沾湿。 莫爱转身面对墓碑,深吸了口气。 “妈,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也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 虽然已经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但说出这句话时,她还是感到心像被两根束缚带狠狠拉紧,勒得透不过气。 “你走前跟我说你对不起我,你走了,就把我的恨带走,我终于明白了你的意思。可是,要让你失望了,你的道歉我不接受,我不选择原谅你们,你和赵泽,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 她绷着一口气,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声线尽量保持平稳。 雨纷飞落下,一旁的梁沐沐却听得胆战,莫爱话里的坚决狠劲,似在将她凌迟,像她也是莫如梅的同谋,在承受着不可原谅的谴责。 “但我没有恨,你带不走我的恨,因为恨一个人意味着还要时时记得,所以我不会恨你,你不值得我花费余生的一分一秒去想起。你已经摆弄了一次我的命运,往后我的人生,你再也不会出现,即便在我的记忆里,我也要把你抹去。” 对一个不在世的人,恨毫无意义,遗忘才是真正的摒弃。 “每年清明、中元、中秋、年节,我会托人来上香挂灯,我不会再来了,你我不再是母女。” 莫爱松开牙关,哽咽一下,夺眶的眼泪被她忍了回去,与莫如梅短短几句话,她做了几个月的心理建设。 这个偷换她人生的人,却对她有养育之恩,母女之情,何等讽刺。 她亲自为这扭曲的母女关系画下句点,前尘往事都化烟,往后她的人生不再孑然迷惑,不再无望地乞人怜爱。 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只愿留给真正爱她的人。 她转向梁沐沐:“梁小姐,你是不是担心我会去梁家?” 梁沐沐如猛然惊醒,警觉的眼神已经透露了她的紧张,“你……会回去吗?” 雨渐渐变大,打在两人伞布上的声音越来越吵,哗哗不绝,惹人烦躁。 莫爱转了转伞柄,道:“梁家,除了梁穆是我朋友,其他人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家是景行,不是梁家。” “那你……会告诉景行哥吗?” 莫爱定定地看着她说:“会。” 梁沐沐蓦然曲起手指,怔惶地看向她:“你没打算回梁家,这事你还要告诉他?” 莫爱冷声道:“所有人我都不在乎,只有景行,他有权利知道他爱的人到底是谁。” “你想说,岂不是早就说了,为何到现在……他还不知道……” 莫爱皱眉,“你怎么知道他还不知道?谁告诉你的?” 梁沐沐突然反应过来,但话已经说出,再掩饰也无意义。 “景行哥约我爸见过面,我爸有……试探过他。” 莫爱闷声一笑:“原来赵泽怕成这样……你们是不是在计划什么?那么怕景行知道。” 梁沐沐不敢多说,忙拉住莫爱一只胳膊,急切道:“莫爱,你可不可以等一等,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来告诉所有人,妈妈、哥哥、景行哥,我来说,我……把一切都还给你,好不好,你等一等……别告诉景行哥。” 莫爱拧紧眉头,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梁沐沐手背捂着脸,哭了出来。 “我爸……要带我去港城,景行哥查到了我爸在港城的一些事,你如果告诉他真相,他知道了我爸曾经放任你被……换走,他不会放过我爸的。” 莫爱觉得好笑,“你觉得我会为了保全赵泽,就不告诉景行?” 梁沐沐声若蚊蝇地支吾一句:“他……也是你爸爸……” 莫爱愤然甩开她的手,真气笑了,“他是你爸,不是我爸!” 梁沐沐不敢出声了,手臂垂落下来,好似一切都那么无望。 第161章 我永远不会去 许久,她们都只听着雨声,唯一打破沉默的,是梁沐沐偶尔几声捂着嘴的咳嗽。 莫爱的手机响了,是程景行。 她看了眼面容愁郁的梁沐沐,按下接听键,声音尽量保持如常。 “景行,你醒了。” “你不叫醒我。” 程景行声音倦怠,像是刚醒,还没起来的样子。 “你好好在家休息,我已经到镜湖了。” “………好吧,你去景园过夜,我昨天跟彦叔说过了要回去。明天几点飞机?我去接你。” “等会发你航班信息,你再睡会儿吧。” “嗯……你那边雨好大,别着凉。” 电话挂断,程景行的声音让她在阴冷的雨中找到了些活气息。 理智重新占领头脑,莫爱冷静地说:“如果赵泽做了什么让你担心的事,你应该做的是劝他住手,而不是防着别人对他不利。他要是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多的是人不放过他,你拦住景行,又有什么用。” 梁沐沐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赵泽过手的资金流体量太大了,已经到了只要被抓,就出不来的程度,况且如果真被曝了,在外面会更不安全。 他送到国外账户里流转的,不只有投行拿的90亿发债提成,还有部分资金是从林市城建发债融到的3000亿本金里来的。 那部分钱本来该用于城市公共设施建设,但经他的手流转到国外,那么多投资人的钱被转移,被谁能放过他。 这些钱牵扯到林市很大的一块政商利益,只要不被连根拔起,赵泽能退出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时间,梁沐沐只能多给他争取时间,让他尽可能切断一些资金的往来,销毁证据,同时还要时刻确保林市城建基金能有足够的资金运转,支持市政建设,以免暴雷。 “莫爱,爸爸他从很早以前,就在计划让你回到梁家,”梁沐沐颤动着眼皮说,“他不是不为你考虑……他只是觉得我更需要他,所以他才……” “够了,抛弃就是抛弃,你不用为他找借口。” 这么多年与莫如梅的相处,莫爱早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爱一个人的理由有很多种,怜惜、感动、被需要、一见钟情等等等等,但不爱只有一种,就是不想爱。 莫爱觉得这场对话已经到了不得不结束的地步,她再多与梁沐沐说一句都觉得索然。 雨势还在加码,她看着她苍白的脸,最后说:“你还是专心养病吧。” 她转身要走,梁沐沐抓住了她的胳膊:“我下个月开始二期化疗。” 莫爱莫名道:“所以呢?” “二期化疗我会去港城做,走之前,我会告诉我妈所有事,”梁沐沐眼底泛红,向前走近的脚步有些虚浮,“妈妈她肯定很难接受,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最后这段时间,让我好好陪陪我妈,还有我哥……在此之前,求你,别告诉景行哥,好不好?” 莫爱简直要窒息:“你怎么还不明白!你爸妈怎么样与我没有关系,你没资格干预我与景行……” 梁沐沐的伞在晃动,抓住莫爱胳膊的手如即将脱钩的栓绳,一晃一晃的,莫爱察觉不对劲,连忙拉住她的手,像握了块冰一般冷。 “你怎么样?”莫爱向她靠近一步,梁沐沐瞬间弯身,伞从她肩头滑落在地,即将要跪地倒下时,莫爱疾步上前扶住了她肩膀。 但她体重一瞬间完全压在莫爱肩膀,莫爱没做好准备,一时承受不住,伞没撑住,两人一起跪倒在雨中,幸亏莫爱牢牢护住了她的肩膀,让她的头不至于撞到莫如梅的大理石墓碑上。 雨水瞬间将两人淋湿,莫爱将滑下的伞扶起来,罩着她们两人。 “梁沐沐,梁沐沐。” 梁沐沐整个人靠着莫爱,完全没有反应。 莫爱赶紧拿出手机给老张打电话。 “张叔,麻烦您上来一下……把梁家的司机也叫上来,快!” 镜湖医院的急救室接到了梁家管家来的电话,紧忙将在走廊病床上挂水的梁沐沐转移到国际部的独立病房。 年轻的急诊医生对这种高门大户的特殊待遇嗤之以鼻,但也不得不照办,转走的病人有些单据没填,他愤愤地跑去国际部找家属签字。 “梁沐沐的家属是哪位?” 病房里拢共站了三个人,两个中年男人制服打扮,还有一个穿黑衣的年轻女人,实在看不出与病床上的梁家大小姐是什么关系,这字该找谁签。 医生见无人回应,催促道:“快点吧,就是一个转病房的文件,家属签个字,我急诊那边还有一堆病人等着。” 老张和梁家司机面面相觑,莫爱叹了口气,走过去,接过医生的纸笔签了字。 “辛苦您了。” 医生撇撇嘴,见她态度不错,也就收回了嘴边已经准备好的几句抱怨,干脆地走了。 莫爱坐回梁沐沐床边的椅子上,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块丝质的白色方巾盖在梁沐沐插着针的手背上,针有多凉,她太有体会了。 医生说梁沐沐是进食不好,导致身体水电解质紊乱,化疗使得她身体素质变差,抵抗力下降,一旦休息不好,又营养没跟上,就会虚脱。 好在这次晕倒时有莫爱扶住,没有让她造成摔倒的二次伤害,也没有开放性伤口,送医也及时,现在只是晕睡中,醒了就没事了。 莫爱看了看时间,问梁家司机:“梁家什么时候来人?” “管家说先让我在这里看着小姐,他去机场接夫人了,马上就来,”梁家司机有些踌躇,但还是说,“莫小姐,您要是有事要忙,就去忙吧,我在这里守着就行。” 莫爱看出司机的担忧,他带梁沐沐出来的,结果没有安全送回家,他又不知道墓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梁茗贻要责怪下来,他连句解释也说不出来,自然为难。 莫爱想了想,还是给彦叔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今天会晚一点回景园。 等到下午七点,护士来给梁沐沐抽了针,她翻了几次身,还没醒来,莫爱静静等着,想她多睡一会,没叫醒她。 她形容消瘦的模样,眼窝凹陷处有一块晕不开的阴影,莫爱仿佛又看见了莫如梅躺在病床上的样子。 那不知何时就将逝去的生命,消毒水里满是死亡逼近的气息。 莫爱看着她出神。 ——“你能不能给我最后这段时间,让我好好陪陪她,还有我哥……” 如果她们今天没有遇见,梁沐沐滚落阶梯,以她现在的身体素质,恐怕……这将会是她最后的愿望吧…… 门锁的金属锁扣动了一下,门从外迅速拉开,走廊的白炽灯光照过来,梁茗贻脚步急切地走近,她身后跟着管家、司机还有保镖,都在门外候着。 “沐沐,沐沐……”她轻声徐徐地唤着床上的女孩,伸手抚摸她的脸庞,全然无视了坐在旁边的莫爱。 莫爱手指在风衣口袋里攥紧,眼皮似有重石压住,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抬起来,看了看梁茗贻。 她杏色的皮质风衣上还沾着雨水,长发低低绑在耳后,香槟色的发圈绕得不太规整,很是匆忙。 她满心满眼都望着梁沐沐,眉头紧紧蹙着,目光一遍一遍扫视女儿的面容和身体。 莫爱感到从四肢百骸的骨头缝里透出一阵寒意,如利刃割心,她在此处是如此多余,那个她应该唤作母亲的人,未曾看过她一眼。 她似乎有些不能承受,默默起身,走出去,为她们关上了门。 梁家的人看到她并没有打招呼,只有老张见她出来,立刻走到近前,低声问:“莫小姐,现在回景园吗?彦叔说我们出发告诉他一声,他好给您备饭。” 莫爱微微点了点头,正准备跟老张走,身后突然传来梁茗贻的声音:“你等等,有几句话想问问你。” 莫爱回头,梁茗贻已经从病房走出来了,步履生风地走过来,让梁家的人全都去走廊另一头回避。 老张不知是出于什么本能,将莫爱往自己身后带了带,这动作让梁茗贻看见了,遭她冷言一句:“怎么?程景行是交待了你们程家所有人,要防着我?” 老张和颜道:“梁董,梁小姐晕倒是莫小姐及时发现,送来医院的,我只是想跟您解释这个,没有别的意思。” “你看见了?” “我……” 莫爱拍了拍老张的手臂,示意他没关系,她可以应对,让他也回避一下。 老张无奈地走到电梯间旁,远远注视着这边。 梁茗贻手指在额角划了一下碎发,双手抱在胸前,道:“我家沐沐是因为你妈生前撞车的事,心里一直很难过,好长时间都碰不了车,这次刚好在镜湖住几日,又是中元节,她去祭拜一下,你是怎样?又为难她了?到现在你难道还觉得你妈妈过世,是她撞车造成的?” 莫爱哑口,“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我也没有为难过她……” “那她为什么会晕倒?下那么大的雨,你们两个在墓地待这么久,你敢说你什么都没对她说?” “我们没有说车祸……” 梁茗贻根本不想听她解释,也完全听不进去,她从知道梁沐沐晕倒,就马不停蹄从海城赶过来,心急如焚,又听说是与莫爱在一起发生的事,更多了许多不好的设想。 此时看见梁沐沐昏睡不醒的样子,更是气急败坏,口不择言。 “沐沐去祭拜是出于好意,你不领情可以,总也不能说话刺激她,今天还好没什么事,不然我不会这么算了。” 梁茗贻警告的神色,如看一只令她极其厌恶的苍蝇。 莫爱顿时心如刀绞,她沉住气息说:“梁董,你当时也不在现场,这样臆断只能说明你对我有严重的偏见。我再说一遍,我没有言语刺激过梁沐沐,我们也没有说车祸的事。事情就是她来祭拜,与我遇见了,我们一起烧纸上香,她晕倒了,我送她来医院。如果你不信,等梁小姐醒了,你可以问她。” 梁茗贻定定看着莫爱毫无躲闪的目光,以她阅人无数的经验判断,莫爱并没有说谎,但她不可能在丈夫的私生女面前,放下这个架子,只能硬撑着一口气,道:“我会问清楚的。” “那我先走了。”莫爱不想再看她一眼,转身要走。 “这个你拿走。” 梁茗贻手里拿着一条白色方巾,莫爱认出那是她刚刚怕梁沐沐手凉,盖在她手背上的。 她轻轻抽回方巾,虚虚握着。 梁茗贻又说:“为了避免以后还出现这样的事,我这个当母亲的,还是得把话跟你挑明。” 莫爱静静看向她,等她说。 “我们梁家不欢迎你,麻烦你以后离我儿子和女儿远一点,你爸为你铺好的路,你可以多考虑一些。你我其实无冤无仇的,但没办法,从你一出生就注定了我们是谁也容不下谁的关系,希望你能明白。” 窗外夜雨的寒风好像逮到了一丝缝隙,直直灌进了心里。 莫爱将方巾放进口袋里,咬了咬牙,对梁茗贻说:“你说的我都明白了,你们梁家,我永远不会去。” 第163章 想聊聊吗 暮色四合,秋雨霏霏。 房间里的柏木香燃尽,驱散了些许潮湿。 猫踩着轻巧的步子在床下犹豫了几圈,下了好大的决心,最终衔住绿色的小鱼玩偶,一跃跳上床,谨慎小心地一步一步靠近枕头区域。 它巡了一天“领地”,发现床上这人一整天都没啥动静,害怕他是不是没气了,更怕他万一有气,发现它一阵捣鼓他,会遭他报复。 它闻了闻程景行的额头,又窜到枕头另一边嗅了嗅他下巴,把小鱼放到他手背上。 它不敢拿爪子挠他,只能收着尖爪,用肉垫一下一下掴他的脸,看这人是不是死了。 它正要再去探探他鼻子,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抓住它的脖子,吓得它全身毛都竖了起来。 “几天没教训你,敢打我了。” 程景行把猫团成一团,抱在怀里,猫瞬间老实得动都不敢动。 程景行睁眼看到手边的绿色小鱼,又安慰地摸了摸猫头:“打了我,还知道送我玩具,你比某些人有良心多了。” 他揉着猫玩了一会儿,拿手机看时间。 他上午给莫爱打完电话后又睡着了,算算已经睡了十多个小时,该起来了。 他放过猫,去洗了个澡,换了黑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下楼看厨房里有没有吃的。 莫爱走前定时的黑米粥已经处在保温状态,料理锅上有一张便签条。 程景行撕下来看。 【醒了喝粥。?】 他笑了一下,把便签贴到冰箱门上,盛粥出来吃了一碗。 笔记本摊开在旁边,回了几条工作信息,又去茶桌泡了茶。 雨还在淅沥下着,家里少个人,他做什么都兴致缺缺,一次次翻开手机看莫爱有没有回消息。 她今天是去扫墓,他也不好一直电话不停,显得他不懂事。 在家游荡一会儿,工作还是一点不想干,于是拿了车钥匙出门逛超市。 离问夏最近的商超是一家进口连锁超市,货品很全,平日他与莫爱一起逛得多,他自己一个人不太喜欢逛街,今天是纯粹闲着无聊。 零食货架上他拿了几袋海盐味的薯片和,想到莫爱爱喝那个巨难喝的番石榴果汁,又去冷柜拿了三罐。 到宠物区,他跟扫货似的,什么也不看,带猫头的都拿几个,新出的玩具搂一堆。 经过水果生鲜区时,他犹豫了一下,看到开榴莲的小哥对他微微笑,正要给他递上试吃的榴莲果肉,他一个箭步,推着购物车走远了。 心里劝自己,女人,还是不能太惯着,不然受苦的是自己。 他信步闲庭地走过母婴区,认真观看销售阿姨用假娃娃演示尿不湿的穿法,惹得阿姨问他孩子几个月了。 他笑而不语,转身去了计生用品的货架,驻足研究套套。 也许是他的神态动作实在过于坦荡,长得又英俊得过分惹眼,站那儿选个套,都让路过的小姐姐们忍不住多遐想片刻,左右看看,好奇他女朋友长什么模样。 在他拿起第三盒的时候,手机响了,彦叔打来电话,慌忙火急的。 “莫小姐没回景园,她要老张直接送她去机场了,她有跟你说吗?” 程景行倏然一惊,手中的那盒套掉在了购物车里。 他没挂电话,直接划出通话界面,看微信的信息,并没有莫爱发来的。 “没有,她到机场了吗?” “老张开车,我不敢老给他打电话,应该是已经到了。” “她可能想改签现在回来,我来联系她吧,”程景行刚要挂电话,又觉得不太对,“她去扫墓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怎么会突然要提前回来?” 彦叔那边停顿一下,说:“老张说,她遇到了梁小姐,梁小姐晕倒了,在医院又见到了梁董……” 听完彦叔的话,程景行逛街的好心情陡然落到冰点,挂了电话,立即打给莫爱,已经是关机状态。 他迅速查找最近一班从镜湖飞海城的航班,果然有一趟,两小时后落地的。 他看了看时间,推着购物车去买了单,到停车场拿车,直奔机场。 雷雨天气,飞机在天上盘桓半个多小时还落不了地。 程景行在到达层的咖啡厅里点了杯牛奶,如坐针毡,期间接了老张回给他的电话,在镜湖医院的情况他都告诉了他。 “梁董具体说了些什么,我没听到,”老张很客观地说,“但应该是不怎么好听的话,莫小姐脸色很难看。哎,她明明是救了梁小姐,怎么梁家那帮人跟遇到碰瓷了的似的,我当时真该带她直接回景园。” 程景行拿搅拌棒搅动一下一口未动的牛奶,说:“她要不肯走,我都拿她没办法,您不必自责,今天辛苦您了。” “莫小姐落地了吗?” 程景行透过咖啡厅的落地玻璃看巨幕显示屏,叹声说:“还没,应该快了。” 挂了电话,程景行实在坐不下去了,想到老张说她从墓地出来淋过雨,他起身去旁边的女装店逛了逛,买了一条胡桃色羊绒披肩。 莫爱的航班晚点了四十分钟才落地,下降时她感到一阵心慌,身上热一阵冷一阵的。 在墓地淋得湿透的针织裙,一直贴着皮肤,现在已经被她的体温烘得半干,风衣她脱下来给梁沐沐披着挡过雨,也是湿的,又重又冷,她一直拿在手上。 从接驳车里下来,进入到达大厅,空调的冷气一进鼻腔,她重重打了个喷嚏,脑袋昏昏地,确定这是感冒的预兆。 她慢慢从包里摸出手机开机,临时决定提前回来,飞机又晚晚点,这个时候了,她也不想惊动程景行,只想快点打车回去。 手机开机,她看到程景行的十几条信息和二十多通未接来电,心道不好,肯定是彦叔已经给他报了信。 正要回他电话,一条宽大厚实的披肩将她肩膀裹住,在她胸口处交合。 她抬头时,刚好看到程景行满是担忧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景行……” “嗯。” 他抽走她握在手里的手机,把她抱进怀里。 扑面的柏木香味将她笼罩,她像旅人终于闻到了家的味道,悬月又回到了相望的湖面。 她紧紧拥抱他,蹭他颈窝,说:“对不起,提前回来没告诉你。你担心了吧。” “知道我担心,你还敢不说一声。” 她从他怀里扬起脸,眼里荡漾着光,说:“我感觉,今天要是见不到你,我会死。” 程景行笑着捏她脸:“我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说呢,小傻瓜,回家了。” 夜雨停歇了片刻,却还藕断丝连地舍不得收线,用毛毛细雨续着,等下一波积蓄完成后再泼一盆。 回程的路上,莫爱已经有些撑不住,头昏脑胀地靠在副驾的皮质软椅上。 程景行趁等红灯的空档,伸手摸了摸她额头。 “还好没烧,你没吃饭,是不是低血糖?” 他伸臂到后座,将超市的购物袋拿到她脚边。 “里面有,你找找。” 莫爱扒他手,让他专心开车,她按了按太阳穴,打开购物袋翻找。 率先映入眼帘的包装盒,让她瘙痒已久的喉咙,终于咳了出来。 “咳咳……家里的都用不完,你又买……” 程景行瞥一眼,她手中的盒子,道:“你在质疑我?还是在抱怨我不够卖力?” 莫爱给了他一个无辜的眼神,不敢吱声,若无其事地继续翻找。 绵软的小兔子糖块在嘴里融化,莫爱绷紧了一天的肠胃突然有了知觉,饥肠辘辘,难怪经一点风雨就变林黛玉。 回到问夏,程景行在浴缸放了水,让莫爱去泡澡,他给集团旗下酒店餐厅打电话叫人送餐。 交待完餐食,他用手机的金属顶边撑着下巴,来回踱了几步,然后抬手在浴室门板上敲了敲。 “我进来了。” 莫爱泡在浴缸里,含糊地“嗯”了一声,仰面全部沉进水里,把自己埋藏在厚密的白色泡沫下。 程景行坐在浴缸边沿的台面上,将卫衣袖口往上推了推,露出筋骨线条紧致的两截小臂。 他长指穿过白苔藓香味的泡沫,探入水下,试了试水温,刚好适宜。 “再不起来,我下来捞你。” 莫爱及时浮出水面,长时间在温水里闭气让她面颊泛起红潮,睁开眼的同时双手抚过额头,将湿发捋到耳后。 扇羽般的睫毛沥下大粒水珠,程景行看到她眼底微红,明白了那不是水,是泪。 “想聊聊吗?”他问。 莫爱握住他落在水里的手指,道:“聊……什么?” “梁姨跟你说了什么?” 莫爱抿了抿唇,手上转动他手指上的莹透戒指。 “又不打算告诉我。” 莫爱携带周身一圈泡沫,向他所在的缸沿方向移过来,仰头看他道:“你找过赵泽,也不打算告诉我,不是吗?” 程景行没想到会被反将一军,一时接不上话。 莫爱又乘胜追击:“你以前还找过莫如梅,不也没打算告诉我,你小动作比我多多了。” “我……是担心你。” “我也是怕你担心。” 莫爱笑了笑,削玉的香肩在水中抖动,漾起几圈涟漪,骨线分明的锁骨往下,是一直延伸到水下的深壑。 程景行移开视线,强迫自己去认真观察面前的白色瓷砖。 莫爱更靠近他一些,泡沫都爬上了他仔裤边沿。 “我跟梁茗贻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她来杂志社找我,她说要资助我出国读书,要我离开你。” 程景行不太意外,却也难免蹙眉,“她还真敢跟你提。” “今天是意外见到的,她说要我离梁穆和梁沐沐远一点,梁家……不欢迎我,让我考虑赵泽为我铺的路。” 莫爱平静地看着程景行的侧脸,“景行,你找赵泽,是不是发现他在为我铺路?他到底在做什么?” 程景行深吸一口气,手撑在缸沿上,身体滑坐到地砖上,与浴缸里的莫爱平视着说:“记得我跟你说过他用梁氏的穆时基金给林市城建做担保的事吗?” 莫爱点点头。 “他将林市城建发债融到部分资金转移到国外,洗干净后放到了港城和巴拿马的很多账户中。他手法很隐蔽,也很老练,很可能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这么大的数额,应该不是他一个人的。属于他的部分,他都换成了港城的产业,房产,股票,有价证券。” 莫爱默了默,猜道:“所以梁茗贻觉得港城是赵泽为我铺的路?” 程景行点头又摇头,“梁姨肯定会这么认为,但我觉得不是,且不说那些产业你是否需要,就说现在我们的关系,赵泽没道理觉得他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你根本不可能听他安排。那些东西,我觉得更像是为梁沐沐准备的。” 莫爱不得不佩服程景行见微知着的本事,更佩服他对她感情的笃定,觉得她离不开他的绝对自信。 他离猜到全部事实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但这一步太离奇,她相信他穷尽想象力,也不可能往那样戏剧的层面想。 “你猜得没错,他是为梁沐沐准备的。”莫爱幽幽地说着,内心纠结无比。 “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莫爱苦涩地笑笑:“我跟梁沐沐,同人不同命,赵泽不在意我,梁茗贻也讨厌我,只有你……当我是个宝。” 程景行伸手摸她湿热的脸颊,道:“我以为你不会在意他们的……” 来自亲生父母的厌恶,说不在意,那一定是在硬撑。 今天见到梁茗贻之前,她还有过期待,也许她能与她说一句感谢,也许她会对她展现出一点点友善,但没有,等着她的只是字字诛心的警告。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还是要承受她无理的指责。 可能她此生,注定与血脉亲情无缘。 莫爱将手覆在程景行手背上,闭上眼说:“我会……学着不在意的,给我点时间,我一定可以没有期望,也没有怨言地忘记他们。景行,我只想要你。” 对戒相碰,发出清脆响声,程景行知道她心里郁结还未散开,他此时能做的就是倾注所有爱去唤醒她。 他摸到她濡湿的后颈,将她按向自己,隔着缸壁,吻住她湿润的唇,舌尖描着她的唇线,层层侵入,她顺从地张嘴,将他纳入,缠吻在水汽中逐渐升温,愈演愈烈。 莫爱双手撩起的水,已经弄湿了他卫衣领口,似要把他也拉下水。 他不是没有这个打算,但还是忍住了,恰逢这时,楼下门铃响了。 程景行放开她,喘着气说:“餐到了。” 第164章 还不够 莫爱出浴,吹干了头发,换了身香芋色蚕丝睡裙,下楼来找程景行。 楼下袅袅飘来热气,莫爱看到餐桌上的铜炉火锅和一碟碟现切的羊肉片,一下子惊到了。 “景少爷,你大半夜的叫人送涮羊肉,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莫爱嘴上这么说着,人已经乐不可支地坐在他身旁,拿起了筷子。 程景行笑着摇摇头:“豪掷千亿的霸总我不敢当,半夜叫人送个火锅的本事还是有的。” 他给她味碟里倒了酱油,“你受了寒,吃点羊肉暖一点。” 莫爱亲他的脸,道:“贴秋膘,好过冬,我胖了五斤了,体重已经是历史新高。” 程景行掐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腰线比以前紧实。 他凑到她耳边笑,“还不够。” 锅里汩汩汤汁沸腾,羊肉片得薄透,涮几秒就可入口,有微微的甜味。 莫爱吃得很满足,与程景行说说笑笑,好像这一整天的阴寒落寞都消散在腾腾热气中。 果然,没有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事。 她要的幸福就是此地、此事与此人,再无所求。 雨又下了起来,与室内的温度形成巨大反差,玻璃上起白雾。 莫爱嚼完最后一片娃娃菜,终于放下筷子投降,靠在程景行怀里恹恹犯困,窗外的雨声是天然的白噪音。 程景行拢住她肩膀,低声说:“你知道,下雨天最适合做什么吗?” 莫爱懒得思考,”吃火锅?” 程景行咬她耳朵,“滚床单。” “………” 给铜炉灭了火,程景行抱莫爱上楼。 她身体里浸的那点寒气,愣是被程景行燥热的体温蒸干了。 出差小半个月,他素得有点不耐,带些报复性地咬她的唇,双手撑在她身侧,额角的汗水滴在她加剧起伏的胸口。 他喜欢她为他动情的表情,捏着她下巴 俯身吻她,扣住她的肩,问:“想我吗?” 她干脆道:“想。” 手指插进他湿濡的发间。 他捉住她汗涔涔的手臂,按在她耳侧,剧烈抓紧。 “是这样想我的吗?” “………嗯。” 这夜,莫爱格外惯着他,或者说是格外放开自己。 只有在他眼前,她才不被任何名字和身份定义。 只有他,毫无保留地爱着她的本真。 她忍不住战栗,不再躲避他灼灼的目光,甚至主动贴合他略带逗弄把玩的动作。 他俯视她时,她也敢与他对望,用指腹压在他腹部,感受那块腹肌发力时绷紧的状态。 淡黄的暖光如筛过的金沙,将他麦色的皮肤染成铜色,让她的白皙显得更加眩目。 她颤抖着抬起手,摸到他滚动的喉结,细碎的轻吟,每一声都变成他的名字。 再没有比这件事情更能表达她的心情,就算被所有人抛弃,只要有他在,她就是完整的,各种意义上的完整。 在那一瞬间,她指尖紧紧嵌住了他颈后的皮肤,主动迎了上去,惹得他太阳穴突跳,额头抵住她锁骨。 粗重的呼吸落在她鼻尖,她手指摸着他挺阔湿滑的肩线,听到他说:“宝贝,我也只想要你。” 还好第二天是周日,莫爱行将散架的身体可以得到休息。 天微亮时,她与程景行协商休战,两人抱着睡到了中午。 倩姨过来做了午饭,收拾了昨晚餐厅里的一片狼藉。 莫爱有些过意不去,帮着一起收拾,程景行没心没肺惯了,躺沙发上看手机。 “宝,昨晚梁穆有给你打过电话吗?” 莫爱无语道:“我哪有时间看手机,怎么了?他不是在云贵吗?” “他昨晚去镜湖了,今天接梁沐沐回海城,”程景行看向她,“他说他等会过来。” 水流漫过水杯,倩姨准备接过来洗。 莫爱很快回过神,拿起杯子转动,道:“嗯,也好。” 该来的总要来。 下午三点,门铃可视响了。 莫爱上了二楼,在睡裙外加了一件白色的长款针织开衫。 再下来时,看到梁穆坐在客厅的米色布艺沙发上,手肘撑在腿膝。 室内净白的光照着他,让他清隽的面容看上去格外苍白。 程景行在他斜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两人并未交谈。 这氛围,已经不必多说什么。 莫爱从冰箱里拿了两罐番石榴汁,坐到程景行身边。 一罐放在梁穆面前的茶几上,另一罐被程景行拿过去,起开拉环,再次递回她手里。 冰冷的罐壁贴着她的唇,她仰头饮了一口,清甜绵柔的口感仿佛把她带回好多年前的夏天。 番石榴果汁是学校小卖店最不受欢迎的果汁品种。 老板进货不多,常常断货,莫爱曾与梁穆展开激烈的争抢。 现在他们长大了,谁也不会去抢一罐饮料。 梁穆看着桌上的易拉罐发呆。 他穿着白色短袖灰色外套,同色的灰色裤脚沾了一圈雨水,像是在雨里徘徊过。 程景行躺靠在沙发上,拨弄莫爱背上的发端,适时递给她一个眼神,暗示她,的确是他们想的那件事。 梁穆默了很久,抬眸看了莫爱一眼,又飞快掠过,低着头。 “昨天沐沐晕倒,我回去听我妈说……”梁穆眼神很飘,没有焦点,跟他的话一样,“你是我爸的……” 话在嘴里似有千均重,他怎么也张不了口。 莫爱其实觉得他大可不必如此为难,主动说:“五年前,赵泽来我家,告诉我,他是我爸。” 第165章 他恨了,他还是个人吗? 关于五年前的事,即便对程景行,莫爱也没详述过。 今日梁穆来,她借这话头一并说了,毕竟梁穆,终归不是个普通朋友。 她讲五年前,莫如梅嗜赌成性,欠了赌债,她去找赵泽要钱。 现在想来,这因果可能是颠倒的,她是为了要见赵泽,才去欠下赌债。 当然她没将这猜测说与他们听,只陈述了事实。 “赵泽拿五百万清了债,作为交换,他要求我跟景行分手,远离你们两家。” 她平铺直叙,像在说一件与她毫无关系的事。 梁穆懊恼地抓抓头发,嘴微张了半刻,愕然道:“我还托我爸找你……” 莫爱笑了,真觉得可笑。 程景行坐起身,轻蹙着眉问:“你都没告诉过我,他逼过你。” 莫爱眼眸失神道:“算不得是他逼我,我离开,更多是我自己的原因……” 回想过去,她猛然知晓如此不堪的身世,觉得自己深陷脏污的泥潭,自耻和自厌就像一场怎么都醒不来的噩梦。 她曾坏心地想,程景行要是待她普通一点,或是大男子主义的臭毛病多一点,她就可以毫无负担地把这身世与他说了,看他是否敢为她冒这众叛亲离的险。 但程景行偏偏不是,他是那样好,那样耀眼,那样爱她的一个人,让她觉得自己再怎样好,怎样真心,都是配不上的,她又怎么可以让自己的污尘染了他。 与他爱过一场,已是她毕生所愿,所以她那日走出景园,看到夜里的湖光美景。 月影落在粼粼水纹上,像他在俯首看她,从此山月碧水,林深渊浅,都成了他。 梁穆深吸一口气,掀开易拉罐灌下一大口。 “之后你去了柏崖,躲在山里,让谁也找不到。” 莫爱点了点头,“赵泽给钱后,我就与莫如梅划清了界限,进了山,要不是三年前她生病,无人照顾,医院联系警方来找我,我可能现在还在柏崖。” 梁穆嘴唇哆嗦了一下,想到春润计划的启幕活动上,那个剃着板寸的男孩说过,莫爱为救他,差点死在山里。 往事说尽,莫爱感受到程景行握着她的掌心冒出热汗。 这些往事在她心里是早已入土了,可对于程景行来说,那份懊悔只是刚刚启程。 梁穆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最好朋友的女朋友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这妹妹还因为与他走得太近,被爸爸赶走,逼进山里,差点丧命。 想到这里,他简直要发疯。 昨天梁茗贻冲他发了好大一顿脾气,除了老生常谈的不务正业,丢下生病的妹妹去谈恋爱,就是这令他惊了整宿的兄妹关系。 “你妹妹晕倒在她妈妈的墓地,你就只会为她开脱,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梁茗贻昨晚气得花容失色,捡着本书就往儿子身上砸。 “她是谁你都搞不清,你爸跟外面女人生的孩子,你还真当她是个妹妹了,给她找工作,为她说好话,竟还来我面前要求我不要为难她。你是缺妹妹疼吗?我是没给你生妹妹吗?” 这些话跟丧钟一样,在梁穆脑子里敲了一整夜。 他恨吗? 恨谁? 背叛母亲的父亲? 连同莫爱也应该一并恨? 他是梁茗贻的儿子,梁沐沐的哥哥,他该与母亲和妹妹站在同一阵营,义愤填膺为她们鸣不平。 但…… 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顺遂如意,销金玩乐,风流快活,除了近段时间料理风流债,在严苓那里吃了苦头,生了些好死不死的怨气,他哪里懂怎么恨人。 况且面对莫爱,一个自幼在外漂泊,受尽冷眼,妈妈去世,爹爹不爱,被逼得命都差点丢在山里的女孩,他要怎么恨? 他恨了,他还是个人吗? 万千思绪,最终化成了一声叹,被他长长地吁了出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雨停了,天边露出镶着金边的白云,水洗过的蓝天,晴好一片。 梁穆把空易拉罐轻轻放在茶几的木质台面上,说:“走了。” 话是说给程景行听的。 程景行缓缓抬眸,看到他绷紧的表情,沉沉“嗯”了一声。 从小,他最不怕梁穆话多,愿意说,说明他多半没啥屁事。 怕的是他话少,话匣子把话憋回肚子里,才真叫个事。 不过,程景行能理解他,立场上,梁穆要是逆了梁茗贻的意思,就是不孝。 作为朋友,他不会要求他多为莫爱考虑。 他甚至都不屑于提,若不是自愿的关怀,他不觉得莫爱会想要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勉为其难的关心。 梁穆站起身,没与莫爱追随的目光对视,径直走去玻璃门,推开门,跨了出去。 莫爱唇角颤动了一下,拧过身,一只手撑住沙发,手指深攥着白色的布质沙发套。 父亲,母亲,她已不再奢望,她唯一可以指望的一丝亲情,难道依然是妄想吗? 亲人之间,爱的理由,难道只是一身血脉? 她不是不想相认,而是直到现在,她都找不到相认的理由。 让这具躯体认祖归宗有什么难的,难的是她的灵魂,有什么理由迈进对她厌弃的家庭,她的心在梁家根本没有安放之处。 赵泽,梁茗贻,对她都不尽了解,与陌生人无异,但梁穆……他是同学,是朋友,是她困在深山里,唯一用小号联系过的人。 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都能给一个住院的小粉丝发去鼓励和关心。 现在的她就失去了这个资格吗? 难道除去这身血脉,她就真的没有被爱的理由吗? “宝……” 程景行手掌覆上她的腰,想抱她,但她依然侧身望着玻璃门外徐步走远的背影。 那人穿行在庭院与大门的木廊上,听到一声铃响,空灵的声音像是牵住了他一缕神思。 他脑中抽痛,目光停滞在廊外池塘中,一株独美的粉色王莲。 据说王莲初生是雪白的,在夜里如一盏碗口大的莲灯,吸引虫蝶采粉,采粉一夜后莲瓣变粉白,再过一夜,变成紫红色。 虫蝶看见变色的莲花,便知它已无花粉,不会再去惊扰。 王莲三色,是花与蝶相生相依的暗语。 梁穆似想到了什么,突然疾步返回,再次推开门,恰好看见拧身望着他的莫爱,也正从沙发上站起来。 冥冥昭昭,似有感应。 他走到她身前,蹙着眉头,白皙下颌上留着昨晚新冒出的青茬。 莫爱才发现,梁穆与她,白得那么相似。 “你那时说的话,还算不算数?”梁穆直愣愣地看她眼睛。 莫爱怔慌一瞬,很快想起,那天她低血糖住院,他在急诊室守了她一晚。 她对他说——不管什么时候,什么身份,你都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我也希望你同样看待我,但如果不能,我非常能够理解。 “算。”莫爱没有犹豫。 梁穆低下头,从裤兜里摸出一粒奶糖,伸手拉起她一只手,翻开,将奶糖放在她手心,义正言辞地说:“程景行要是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有办法对付他。” 莫爱哑了半刻,看那奶糖的包装纸上蓝色印花已经磨掉色了,跟洗衣服时忘了拿出来,在洗衣机里滚过一遭似的。 她一下笑出来,沁出了眼泪,道:“这糖是不是过期了,还能吃吗?” “晚了点,但永远都不过期。” 她握紧掌心的糖,另一只手搭在眼睛上,两行泪无声滑下。 程景行微微起身,准备过去,梁穆已经伸臂拢过莫爱抖动的肩膀,让她的额头靠在他肩头。 不同于程景行满怀的拥抱,梁穆稍显清瘦的体格只是给予了必要的支撑。 他没有劝她别哭,相反,他鼓励她全都哭出来。 她是所有事情中最无辜的人,却承受了所有的苦难与恶意。 他清楚她是个善良隐忍,又死心眼的女孩。 那样的际遇中坚挺过来,还能保持着那份善意,将他视为“很重要的人”。 换作是他,嫉妒与报复心可能早将他扭曲。 此情此景,程景行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出场的必要,又坐回了沙发里。 奶糖被安置在床头柜上,程景行看着它漠然扬眉,摇了摇怀里的人,“要给你找个玻璃盒子供起来么?” 莫爱放下手里的书,侧身仰头,假模假样地闻了闻他脖颈,“你有闻到一股酸味吗?” 程景行能听不出她是在埋汰他么,他顶好意思大大方方承认。 “又想说我占有欲强,呵,没错,我就是,无缘无故多出一个给你撑腰的小舅子,还说对付我,他也敢。” “他的重点难道不是叫你不要欺负我吗?” 莫爱环着他脖颈,对他无辜地眨眨眼。 程景行受不住她水盈盈的眼,明明那么润透纯情,却能勾人神魄,牵动着他心跳,一突一突加了节奏。 “我就欺负了,他能怎样。” 香芋色的蕾丝领口被强势的掌力剥开,莫爱对他的骁悍已经见怪不怪。 闹得再凶,他的唇都是软的。 对付他,只需要一记缠绵的长吻。 第166章 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 转眼就到中秋,莫爱和程景行回南苑吃饭。 当天,莫爱起了个大早,下楼做了荷花酥。 也是幸运,平日里成功几率都是随机,这次黄灿灿的酥皮在温油里朵朵开花,她像得了个好兆头一样开心。 第一次正式见家长,莫爱面上不说,心里还是挺紧张的。 南苑园林高门大院,非常规整的中式庭院,院落格局层次分明,严格遵守左右对称的原则,像一篇对仗工整、斟词酌句的奏章,很是威严。 车行至门口,庄严肃穆的大门一开,莫爱心里突地一跳,抓紧了程景行的胳膊。 程景行无所谓地笑笑,好整以暇等着看戏。 他们没在前院的客厅逗留,程景行带她直接去了中庭花园。 周月铃正坐在院里的长椅上喝茶,程清林在不远处的花坛边,带着园艺手套,摆弄一盆黄色的花卉,身后站着两个欲言又止的园丁。 “可算来了,”周月铃拉着莫爱坐到身边,扬手指了指程清林的方向,“景行啊,你快去救救那花吧,今天这么好的日子,别让你爸造孽了。” 莫爱把带来的荷花酥打开,让周月铃配茶吃,又望望程清林,他手中的铁铲,正不深不浅地往花根里戳。 他深眉紧锁,像不敢相信自己手残得连移个盆都移不好。 程景行得了令,可愿意出这个头,信步走过去喊了声“爸”。 程清林抬眉看他,铁铲朝他一压,道:“你别过来,我能行。” “好,你行,我就……帮帮你。” “我不用你,你只会帮倒忙,去去去。” “爷爷教过我,又没教过你。” “…………你瞧不起谁呢。” 莫爱第一次见程清林,她从没有过父亲的概念,本以为会是多严肃多有威信的长辈。 这时看见这一大一小,两小孩似地闹着,她差点笑出来,进门时的那点紧张,随即烟消云散了。 中午吃饭前,程清林回屋换了身衣服,坐到圆形餐桌主位上,正式与莫爱打招呼。 话题很家常,问她工作怎么样,平日闲下来喜欢做什么,最爱读程时文的哪篇诗文。 除了周月铃,莫爱很少与上一辈有如此日常的对话。 这种日常让她受宠若惊,也恍然大悟,过去她与莫如梅次次对话都是战场,家人好似仇人,那是多扭曲的一种关系。 一桌菜肴是周月铃精心筹备的,清蒸老虎斑,辽参蒸膏蟹,雪花牛肉,凉瓜煲……谁的口味都照顾到。 程景行陪程清林喝了两杯酒。 程清林酒量远比不上自家儿子,一喝就脸红,周月铃没收了他的酒杯。 他便借着酒劲,对莫爱说:“景行让你受累了。” 莫爱忙摇头,“没有没有,景行很好。” “不用替他说话,”程清林往莫爱碗里夹一块鱼,“他小子诨起来,我想抽死他,要不是他妈心软……” 周月铃横他一眼,程清林住了嘴。 程景行笑笑,道:“您也不是没抽过。” 莫爱睁大眼看程景行摸着颈背的手,蓦然想起那个在他办公桌上,被他吃干抹净的夜晚,他后背上的那道红肿。 下手是真挺狠的。 “你活该,”程清林看了眼周月铃,对莫爱说,“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爷爷葬礼的时候,他把爷爷的骨……” “爸!”程景行提高调门阻止。 莫爱捂着嘴笑。 人身上的“光辉事迹”之所以光辉,是因为总有人替你记得,在往后的余生里都要被反复提起。 午休后,程景行去书房办公,周月铃邀莫爱去后庭院散步。 青葱的绿萝爬满了廊架,阳光被叶片裁成碎金,洒落到她们行进的路面上。 莫爱与周月铃平时交流比较多,渐渐能敞开来聊一些事。 莫爱踩着碎光,就着轻快的脚步,说:“阿姨,您告诉我实话,我与梁家的关系,到底有没有让你们为难?” 周月铃淡淡笑了笑,“我们是真的不为难,该怎么来往就怎么来往,为难的是茗贻,她心里过不去那个坎。” 莫爱的手指蜷缩一下,抿了抿唇。 “你在镜湖遇到她的事,她和我说过了,”周月铃侧头看了看她低垂的脸,“她是个好强的人,上学时,样样都要拿第一,学习,谈恋爱,她跟制定好规划表一样步步践行。她选择赵泽,我是劝过她的。她只是在她觉得合适的时间遇见了赵泽,但赵泽不是个合适的人。” “您对赵泽也很排斥。” 周月铃注意到她用了“也”这个字,坦诚道:“我觉得他不真,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如何能在不工作的情况下完成大学学业,生活费、学费哪里来?他一定藏着事情。” 莫爱苦笑,恋爱让人盲目。 周月铃能看出的问题,梁茗贻不一定看不到,只是她会为他找借口,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莫如梅找上门的时候,茗贻不是没有后悔的,但她即便心里知道错了,也要凭一己之力,掰回错误,再次证明自己是对的。她就是这么个人,活得可累了。” 莫爱沉默着,有些失神。 周月铃用肩膀撞了撞她,“你对她很感兴趣。” 莫爱愕然,没否认,上前挽住周月铃的胳膊,说:“我们再走会吧。” 周月铃笑着拍她手背,“好。” 他们在南苑留宿,晚间与程清林和周月铃在院中喝了茶,莫爱没吃茶果,生普让她有点醉,程景行带她早些回了房。 南苑靠海,夜里听得到海浪声,莫爱还晕晕的,一时也睡不了,程景行问她想不想去海边走走,她马上点头。 开衣柜拿衣服时,莫爱惊讶于这个第一次留宿的房间里,她的衣物却是一应俱全的。 程景行隔着她掌住柜门,上下打量一番,道:“看来你才是我妈亲生的。” 两人穿戴好,程景行怕夜里风大,给她多拿了一条披肩。 明月高悬在海面,海浪拍岸,响浪阵阵,顺着车道排列的黄色路灯,黄黄小小的绕山而上,像圣诞树上打圈缠放的小灯泡。 他们在离沙滩稍远的栈道上走着。 程景行的掌心很暖,莫爱把五指收拢握成小拳,让他包裹住。 “我还是第一次这样过中秋。” 莫爱迎着风笑着,空气里咸咸湿湿,她的心是一片清爽。 程景行把她的手放进自己外套口袋,“喜欢吗?” “喜欢,”莫爱赶忙点头,“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 话说着说着声音就变轻了,像是盖在心上的纸巾,被风吹跑了。 程景行嗤笑,捏捏她微红的鼻子,“我当你是在催婚了。” “我……没有。” 莫爱趁脸还没红透,别过去看天边,星辰幕布里悬挂着下一秒就预备跳入海里的圆月,幽蓝海面似有无尽的诱惑。 “会害怕吗?”程景行问道。 莫爱有些怕黑暗里的水面,恐惧源自小时候在泳池落水的经历。 因此程景行从前计划旅行,从不会安排游轮环岛,深潜浮潜这类的行程,海边也并不常去。 “有你在,我不怕。”莫爱把头靠向程景行的肩。 “等我忙过这一阵,你请年假,我们出去转转吧。” “好呀。” 他们在静谧无人的海滩上留下相倚的脚印,慢慢行进在更深远的时光里。 ——— 晚秋时节,气候骤降,海城像被放进冰柜急冻了一样,风刮到骨头缝里,渗出层层的凉。 可瞳安杂志社里没有寒意,每个人都忙得热火朝天。 周刊迎来季度工作成果的验收评估,为下一轮融资做准备。 资方从不看文字内容,读者来信,业内口碑,这些无法量化的好评,落不到实处。 只有写在财务报表里的销量和收益数字,才是他们衡量一本杂志成功与否的指标。 为了让数据好看,关晓柠可谓是尽心竭力,调动了全杂志社的力量,给周刊做运营,做内容,拉广告。 恰逢经济形势向好,梁氏风投给的渠道资源也比较优质,经关晓柠一番运作,周刊近两个月的业绩直接抢了檀樱十年第一的桂冠。 周刊这块香饽饽,不再只是闻着香,实实在在的销量和广告收入摆那儿,谁看了都说真香。 这天截稿日,莫爱从关晓柠办公室里出来,看见王雨青拧着腰敲门进去。 两人没有对视,但都能感知到那股无形的互不待见。 莫爱回到座位,开始做给资方呈报的项目总结ppt。 张果在她屏幕上晃了一眼,翘起的椅子落了地,嘴里找了个小调,咿咿呀呀唱着:“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 阮莉听了好奇,眼珠一转,凑过来说:“小爱姐,王雨青真要到咱们周刊来?” 莫爱心里暗叹一口气,她听关晓柠说过这事。 最近,王雨青跟崔涛岸吹了枕边风,眼红周刊待遇好,稿费丰厚,做些探店选品的工作还能跟各大商家处关系。 她极力举荐自己的公关能力,要崔涛岸在周刊给他设个空缺。 编辑的岗已经填满了,而且每周赶稿子约稿子,采访拍摄做活动的差事,以王雨青这种不喜与人协作的脾性,怕要惹出群愤。 崔涛岸可不敢把她往人堆里放,只得跟关晓柠做工作,让王雨青过去给她当个助理。 关晓柠哪能在身边放这么个废物妖孽。 废物也就罢了,顶多不干活,她有莫爱,也不指望她。妖孽可不得了,就王雨青那张搬弄是非的嘴,放在她身边趴几天,跟吸血蚊子似的,什么业绩都得说成是她干的。 关晓柠能忍得了她? 得了人事部的密报,就冲去社长办公室,头一次矜功恃宠,道:“崔社,周刊是我从无到有,一砖一瓦搭起来的,现在有点成绩您就差人过来摘桃子,不合适吧。” 第167章 童心未泯 崔涛岸特斯文地扶了扶无框眼镜,笑声呵呵,露出满口烟渍的黄牙,特败类的模样。 关晓柠看得皱眉,心中暗道王雨青怎么下得了嘴。 “你别让她接触业务不就好了嘛,”崔涛岸举杯喝一口茶,一片茶叶粘在门牙上,被他舌头一卷,又吐回茶缸里,“就让她过去打打杂,你一个女人谈生意也要应酬,让她帮你提提包,挡挡酒,她擅长干这些,girls help girls嘛~” 关晓柠从齿缝里喷出一口气,着实被这句英文冒犯了。 这老色批,报社集团里混了半辈子没混出名堂的老油子,临近退休调任到杂志社,安安逸逸混两年滚蛋不香吗?搁这儿摆什么girls的谱,谁跟王雨青一路girls。 她一个海大中文系的才女,月章星句里养出的文学素养,生生被他逼得满腹恶言。 “您想要周刊一路走高,还是别给干活的人找麻烦,她要参与周刊工作,我是绝对不带的,要带您自己带,我没意见。” 不等崔涛岸表个态,关晓柠门一摔就走了。 她既有本事把周刊撺掇起来,就有本事带着周刊另起炉灶。 崔涛岸这货,怕是忘了周刊的刊号可不是瞳安的,所属权是梁氏,刊号给谁运营,是梁氏说了算,只要刊号一拿走,周刊可就不是瞳安的了。 为铺好这条退路,关晓柠最该抱紧的是梁氏这棵大树。 投钱给周刊的是梁氏旗下的风投公司,几个老总和总经理,她已经盘好了关系。 她知道风投的项目投资还是受梁氏金控的审批,光有这层关系,她觉得并不保险。 自然而然,她的目光转到了莫爱身上,她万没想到曾经随口答应梁穆的一个小忙,现在成了她想要抓紧的底牌。 梁穆是梁家二代不假,但他不参与经营,做主的是他妈梁茗贻,甚至他妹妹梁沐沐都比他强,在集团担任过管理下属的要职。 她侧面向莫爱打听过,她与梁氏其他人有无来往,毕竟程梁两家是世交,程景行是她男友,她又与梁穆熟络,人脉关系的想象空间巨大。 但莫爱过于低调,关晓柠问过几次,她都有意回避。 关晓柠也不好急功近利,只能放放,再循序渐进,把与梁氏风投对接沟通的工作交予她,周刊的工作让她少做一些,但她好似不太愿意,还是每日去张果那里点卯,领个专栏写。 一人打两份工,邬玥在群里为莫爱打抱不平,咋呼:【助理的活干了,又不给助理的工资,@莫爱,你得自己去提,不拿到人事调令,你别干那些活了。】 莫爱潜水写稿中。 张果一边审稿一边回:【你别添乱,我不会放人的!】 邬玥:【你是哪根胳膊,拧得过大腿?别挡她路。】 露潇潇:【我觉得她不想去给关总当助理。】 何子盆:【@露潇潇,关总助理不当,难道去竹青当小编?你趁早放弃吧。】 露潇潇:【………来竹青挺好的…】 莫爱:【冒泡,我要说我就想做母婴专栏,会不会被打。】 邬玥:【#头槌#头槌#头槌#】 张果:【她舍不得我!@邬玥,你这个老巫婆,别想拆散我们!】 邬玥:【#匕首#匕首#匕首#】 莫爱抬起头,还有五分钟下班,ppt做了一半,头晕眼花,数字在她脑子里过一遍,就真的只是过了一遍,一点痕迹没留下。 想到反正还有两天周末,她关了电脑,打算回去加班做,到点打卡去赴约。 大学室友潘羽琦约了她吃晚饭,还有同班的另外两个女孩。 她们约在离各自公司差不多等距的商圈碰头,选了一家人均两百的本帮菜,菜品比较小份,好在可口精致。 四个女孩三个嚷着减肥,觉得份量刚好。 唯一不减肥的莫爱,没说什么,心里已经盘算着晚上拉程景行去哪里宵夜。 潘羽琦和莫爱一同去洗手间,在洗手台洗手时,潘羽琦忍不住问:“我上次跟你说,来出版社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莫爱几天前收到潘羽琦的信息,她所在的出版社在招编辑,问她要不要来试试。 莫爱想到最近关晓柠的举动,没有立即拒绝潘羽琦。 “羽琦,我大学没有毕业,你们出版社对学历的要求我达不到,这样可以吗?” “我跟人事打听过了,有门路的,”潘羽琦把手掌竖起,贴在莫爱耳边说,“我们社长的女儿文凭也不行的,我到时候跟社长说一下你的情况,应该没问题的。” 莫爱有些没转过弯来,“我又不是他女儿,他凭什么能给我通融?” 潘羽琦“啫”地一声,点拨道:“时文协会呀,出版编辑拼的是作者资源。你回去跟你男朋友说一声,让你去协会挂个名,以程时文在文学界的地位,你哪个作家签不到。” 水流哗哗,淋湿的好像不是手指,而是她凉丝丝的心。 莫爱不着痕迹地敛下眼眸,说:“我想我还是算了吧。羽琦,谢谢你。” “真不考虑了?” “不考虑了。” “你真浪费。” 饭后她们闲聊了一会儿,程景行来接人,顺便买了单。 其他三个女孩计划要去逛街,见人男朋友来了,不好意思再叫莫爱一起,打了个招呼就手挽手走了。 时间尚早,莫爱不想回家,和程景行在商场逛逛。 程景行牵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一带,揽住她的肩,道:“让我来接你,是不是不想跟她们玩?拿我挡人?” 莫爱踮脚亲他侧脸,说:“哇~男朋友,你好聪明呀。” 程景行笑一声,“怎么了?跟她们吃饭不开心?” 莫爱耸耸肩,回到程景行身边后,她有意让自己多接触一些人际,过去五年她过得太封闭,现在全然放开自己去交际,想要让过去错过的再回到生活中来,结果都不太如意,甚至有时还很索然。 她恹恹地回程景行:“我跟她们聊不到一起去,也吃不到一起去,我想苓苓了。” 程景行冷哼一声,松开她肩膀,又牵了手,说:“原来我真正的敌人,还是她。” 莫爱本还心有阴霾,看到他一脸正经吃味的样子,立时开心起来,他怎么这么可爱,随即忍不住摸摸他的脸,逗他:“这是谁家男朋友,吃醋的样子好帅呀。” “少来……”程景行捏她脸,以示警告。 “帅哥,今晚跟我回家吧,我替你女朋友安慰安慰你。” “女人,你死心吧,我只爱她。” “来嘛,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也许你更爱我。” 这波搭讪莫爱演得有恃无恐,没一会,程景行的吻就报复性地覆到了她唇上。 莫爱摸着红红的唇,怨道:“看吧,男人都不经撩。” “……那是对你。” 商场里人流多,有点闷,他们走出露天广场,新鲜空气让他们一阵畅快。 广场空地在摆创意集市,两辆房车横在中心,侧窗打开,售卖咖啡、啤酒、各色炸物,周边围一圈顶着红白帆布的小标摊,卖动漫手办、手作首饰、自调香水等商品,每个标摊悬挂统一彩灯,连成一片热闹的灯火。 莫爱在小摊上买了两个富江头像的徽章,想下周上班送张果一个。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富江了?” 程景行看着徽章,富江魅惑的狐狸眼和长直发极致诡异。 这漫画是高中时,他和梁穆躲被子里看的。 莫爱最近才在张果的怂恿下,战战兢兢地看完,比起恐怖与猎奇的情节,她更喜欢富江作为欲望本体的隐喻。 她摇着两个徽章,笑着回程景行:“富江姐姐可以辟邪挡煞。” 带黑框眼镜的店主突然接话:“生活是该有点以毒攻毒。” “是吧。” 莫爱应着,把徽章放进包里。 视线在琳琅满目的小夹子里巡视,找到一只光煞的公仔发夹,她拿起来问店主:“有没有无牙仔?” 店主扶着眼镜,低头在货架上,转了一圈,找到了无牙仔,递给莫爱,说:“情侣买一送一。” 程景行拿起手机扫了码。 莫爱把光煞夹在耳际的发丝上,又将无牙仔夹到在程景行的西服领口。 他藏蓝色的西装剪裁贴身,领带已经取了,黑色衬衣领口解开了两粒扣子,喉结下似腾出蓬蓬热意。 无牙仔浑身漆黑,趴在他胸侧,露出一口白牙,翘着尾巴,预备飞行。 他低头拨弄她头发的样子又正又萌,看得莫爱怦然心动。谁能抵御成熟男人的童心未泯。 夜市走完,他们在街边找了家小摊,吃了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莫爱觉得馄饨用料扎实,肉质鲜美,结账时找老板买了两盒生馄饨,打算明早当早餐,前提是她得起得来。 回到家已经十点了,他们走进弄堂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遥遥看见问夏的门外蹲着个人影,在一目莲的正下方,靠着门板,缩成一团。 莫爱愣了一下,以为看错了,脚步加快,到达阶梯的时候,终于敢认。 “天来?” 第168章 到底办不办他 许天来穿一身黑色冲锋衣,蹲坐在问夏门口,怀里抱着个牛皮纸包的盒子,眼皮耷拉着在寒风里打瞌睡,听到莫爱的声音,突然惊醒,跟听到口令似的立即立正站好了。 “老师……” “真的是你。” 莫爱上前来,拉着他胳膊,仔细看他剃得精短的头发,还有略微长开了的五官,他长年经受日晒的黑皮依然如故,轮廓棱角分明,精瘦精瘦的,眼神里的坚毅,好似已经不能将他当个十八岁少年看待了。 “你怎么来了?都没跟我说。” “想给你惊喜,有件事我想……” 许天来的话卡在了程景行搂住莫爱腰的那一刻,那只覆着在那柔韧处的手掌,犯了他的大忌,恨不得现在给他手掰下来。 莫爱回身看了眼程景行,跟许天来大方介绍:“我男朋友,程景行,你认识的。” 那可不要太认识了,许天来犹记得当初在环球,把他按在梁柱上动弹不得的这位“同学”。 程景行吊着眉梢,单手插兜,上下打量一圈面前的男孩,神情无可无不可地叫了声:“天来同学,好久不见。” 许天来到底是长大了点,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暴脾气有所收敛。 他攥着拳没动,抿着唇应道:“好久不见,程……先生。” 他早知道莫爱心里的人是他,那封医院里她想要丢弃的遗书,他藏了那么久,反复看了好多遍。 嫉妒的酸涩是他初尝爱情的滋味,并不好受,但他已不在意自己的感受,他只希望她能活下来,即便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程景行用指纹开了锁,“进来说话吧。” 许天来站定不动,把手中的牛皮盒子往莫爱怀里一塞,说:“今年槐花做的香,我就想送你这个,今天太晚了,我改天再来看你。” 程景行轻笑,打开门,站在门内,为莫爱扶着门,等她进。 莫爱接过牛皮盒子,抬眸看许天来一脸的倔气,罪恶地觉得挺好笑,说:“你饿不饿,我给你煮馄饨吃好不好?” 哄小孩一样的语气,许天来不喜欢,又偏偏吃这套。 黝黑的皮肤是很好的掩饰,耳朵红了也不显,他看到门内的程景行,一瞬又泄气了。 “我……不饿。” 莫爱看出他口是心非的,拉着他胳膊直接往门里带。 “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来海城了,快进来,跟我说说,薄婆婆身体怎么样?你期末考多少分?……” 程景行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 孩子是真饿了。 莫爱把两盒馄饨都煮了,用紫菜虾皮调了汤头,他全部炫完。 见他吃得冒汗,莫爱又给他倒了杯牛奶。 程景行从二楼换了家居服下来,手里拿着无牙仔的发夹,夹到圆领的领口上。 莫爱和许天来对坐在餐桌两边说着话,他走过去坐到了莫爱旁边。 “你在海城警校上学?”莫爱有些不敢相信,“你不是学园艺的吗?” 许天来用纸巾擦嘴,说:“通知书突然寄到家里的,要我来海城报到,学费和学籍都有安排,我只需要过来入学。” 莫爱不明所以:“是城西那个海城警大?你去报道了吗?确定吗?” “嗯,今天去的,”许天来说,“我本来也不信,没和你说,今天去做了体能测试,办了入学,我才相信。” 莫爱还是不太理解,怎么会有这种入学通知。 一直没说话的程景行双手抱胸,锐利目光停在了他细微不自然的右手,拿勺的时候有点抖。 他问:“你最近有没有跟人动过手?” 许天来明显一愣,心虚的目光瞟了一眼莫爱,不说话。 莫爱看明白了,一拍桌子,道:“说!” 许天来无奈,狠狠剜程景行一眼,说:“我前几天去昆城找迦风玩,家里店里都找不见人,我就报了警。” 迦风也是莫爱教过的学生,跟许天来关系好,两个男孩经常一起翘课去河里摸鱼,真正的摸鱼。 后来,许天来上大专,迦风不喜欢读书,去昆城闯荡,在理发店当学徒,许天来常去找他玩,顺便剔头。 迦风失踪,许天来在警局磨了一星期,他跟个牛皮糖一样天天贴在辖区警局的门口,局长什么车,负责案子的大队长什么车,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来,逮着机会就扑上去问进度。 这样磨了几天,不是个事,他等不了了,就自己去查,挨个把迦风的狐朋狗友拖出来“审问”,一点点摸线索,终于查出迦风被人骗去赌球,欠了债,躲起来了。 他思路清奇,没再找迦风,而是顺藤摸瓜找到了地下赌窟,把位置和事情简单编了个信息,发给负责迦风案子的大队长,从路边绿化带里捡了根木棍,一个人闯进赌档,找到骗迦风入局的小混混,胖揍了一顿。 警察赶到的时候,他爽快地收手,跟着他们一群人抱头蹲下,一起进了局子。 “你……不要命了你!” 莫爱听完,起身就想拿汤勺敲他,许天来自然是不躲不避的,这世上能让他这么乖顺挨打的只有奶奶和莫爱。 汤勺停在空中,程景行把她抱住,劝了几句,不能以暴制暴地教孩子,她只得气得坐下来,说:“迦风找到了吗?” 许天来点头,“地下赌场一被端,他就联系我了,我当时还在局里。” 程景行双肘撑在了桌面上,问:“蹲了几天?” “看守所五天,后来那个大队长说我是报案人,误抓了,把我放了。” 程景行默了默,又问:“你调查的过程是不是录了口供。” “嗯。” 莫爱看着程景行道:“景行,你知道什么了?” 程景行说:“只是猜测,十八岁就一个人捣毁了一个地下赌场,他这本事不用在正确的地方,万一误入歧途,那就是社会的巨大隐患。他不干这行,干什么?继续养花?” 莫爱恍然,“所以,是有人通过这件事,举荐了他。” 程景行冲许天来扬扬下巴:“小子,你现在身手有长进吗?” 许天来狠瞪他一眼,双手交叉把袖口往上捋,跃跃欲试,“咱们试试啊。” 程景行笑了,手搭到莫爱肩头,捻她的头发,说:“家里不跟你动手,明天跟我去道场,带你见个人。” 第二天是个晴好的天,莫爱跟他们去了道场。 她早猜到了程景行要带许天来见的人是谁,但看到曲少言时,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空旷的道场被他们包了场,明晃晃的大灯整齐排在头顶,地下的灰色的巨大方形软垫上,曲少言正跟许天来打得难舍难分。 不应该说是打,而是曲少言单方面虐菜。 许天来没经过系统的训练,只凭借惊人的直觉和极具天赋的肢体控制揣摩着出招,但面对曲少言绝对的技巧优势,根本就是花拳绣腿。 他每一次抬膝都被他控死,下盘的步伐只要一近身,根本迈不动。 他最得意的转身肘击没一次成功的,曲少言像是知道他所有路数,每次都能预判他的行动,搞得他又恼又恨又打不过,渐渐变得气急败坏,节奏就更乱了。 曲少言把许天来一个过肩摔后,放开了他,拉拉他身上的黑色道服说:“再来!” 莫爱拍拍身旁同样穿着黑色道服的程景行。 “不能再打了吧,天来打不过的,摔坏了怎么办?” 程景行把她手里的瓶装水抽过来,喝一口,“他不在这挨打,就要在外面挨打。” “你看曲少言还笑,他打得很开心吗?把天来当沙包了吗?”莫爱气得跺脚,要上垫子去拉人。 程景行立即抓住她,刮她鼻子,“我刚跟他打,怎么不见你这么担心我。” 莫爱赶紧道:“我早警告过他了,我男朋友要是伤一根手指头,我跟他没完。” 程景行呵呵笑,凑到她脖子旁,闻她身上的香味,“怎么没完呀,要不要我教你两招。” 她身上白色的紧身运动服很贴身,胸口起伏的节奏,一起一落地碰到他胳膊,他心里像被羽毛拂过,痒痒的。 莫爱推他,“不要,我不想动,出汗不舒服。” 程景行回过神,悠悠地笑着,“你就只想在床上动。” 莫爱打他一下,被他抓了手,搂住了人。 “这样打不疼,我教你。” “不要!” “……” 场上是激烈的摔摔打打,场下是热闹的卿卿我我。 从道场出来,莫爱给许天来拿纸巾,让他擦嘴角破皮渗出的血,恶狠狠地盯了曲少言一眼。 “别这样看我,他玩得很开心的。” 曲少言欠欠地笑着,冲许天来挑了个眉。 许天来不吭声,却也没否认。 已经是午饭的点,曲少言有事,不和他们吃饭,几人准备在车场门口分道扬镳。 程景行准备去拿车,曲少言突然叫住了他,转头对莫爱说:“弟妹,能借一下他吗?” 莫爱没好气道:“不能太久。”随即从程景行手里拿了车钥匙,带着许天来进车场。 曲少言递来一根烟,程景行摆了摆手。 “戒了?” “她不喜欢烟味。” “老婆奴。” 曲少言轻笑,自顾自地点烟,“那孩子我喜欢,他跟我,你没意见吧。” “你自己去他学校要人。他愿意就行,我能有什么意见。” 曲少言吐出个烟圈:“征求家长意见嘛。” 程景行默了默,道:“他只许在境内,要是缺胳膊断腿,莫爱……我跟你没完。” 虽然曲少言没有明说,但程景行从孟锡春那里打听过。 各种迹象表明,他选了继承他父亲的衣钵,游走于黑白两道,实际属于军方的隐蔽战线,境外的事都涉及黑产,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差事,太危险。 头顶骄阳似火,穿云拨雾地直直砸下来,像要把地面上所有的黑暗都照亮。 曲少言讪讪笑着,烟燃掉半根,掉了一地灰。 “就为这事?”程景行不耐烦地问。 曲少言深吸一口气,道:“赵泽要跑了。你想好没有,到底办不办他?” 程景行扶着额头,原地转了个身,朝曲少言伸了伸手。 “烟给我一根。” 第169章 你能接受她? 梁茗贻拿起遥控器,把办公室壁挂电视的音量调大。 主持人在屏幕上字正腔圆地播报财经新闻。 “受美联储的降息影响,港股市场流动性改善,估值提升,连续一周震荡上涨。在全球央行纷纷启动降息周期的背景下,此次降息对港股的利好效应巨大。港股市场因其独特的“国内资产+外国资本”结构,近日吸引大量资金流入,有望推动市场飙升……” 赵泽坐在办公桌对面的会客沙发上,用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指尖落在桌面一份协议上,缓缓推到梁茗贻眼前。 “茗贻,拖下去没有意义。” 赵泽翻开协议,把笔压在签名的页面上:“我签过婚前协议,离婚我会净身出户,这份协议全部按婚前约定列的条款,我逐条核对过。” 梁茗贻放下遥控器,垂目冷冷看着眼前的离婚协议,吸气时明显感觉有点颤抖,“中秋都不回来吃顿饭,你就在盘算这事。” 赵泽忽略她的抱怨,平静地说:“孩子们可以过段时间再说,等沐沐……好一些的,公司非必要的情况下,最好不宣发了,股价会受影响,到明年再说。” “离婚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吗?” 梁茗贻目光狠狠盯着他,隐约盛着水光。 赵泽与她目光一触,瞬间低下头:“有些情况,超出我预计,和我划清界限,对你,对孩子,对梁氏都好。” 梁茗贻冷笑着,把电视机关了,站起身,双手抱胸,走到落地窗旁。 她穿一身白色西服裤装,如一道娇弱的闪电,破开灰色的厚重遮光帘,孤零零地撑着。 “港股形势让你赚够了,你是想甩了林市那帮人自己跑?”梁茗贻侧着脸厉声说,“你觉得他们能放过你吗?林市城建基金挪了这么多钱出去。现在资金运转得过来,是因为行情好,外面钱多,你们拆东墙,补西墙,也漏不了馅。但这样盘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你一只脚踏进去了,就再难拔出来。” 赵泽向她走过来,想去扶她的肩膀,手抬至中途又放下了,说:“我有准备的,离婚是权宜之计,万一我出事,你咬死一切都不知情,全推给我。我会离开一段时间,安置好一切,再来找你。” 夫妻这么多年,早不是一张纸能定义的关系,离婚是风险切割,这些道理梁茗贻都懂,但一想到赵泽做这一切的初衷是为了莫爱,她心里就风起云涌,不得安宁。 她忍不住质问:“你难道一定要为了她,抛妻弃子吗?沐沐马上要二期化疗了,你就舍得她?舍得梁穆?舍得……这个家?” 赵泽咬着后槽牙,说:“是我对不起你和孩子,等我回来,我什么都告诉你。” 梁茗贻听出一丝异样,转过身问:“你还有事情瞒着我?” 赵泽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告诉你的。” 梁茗贻莫名觉得好笑,“都要离婚了,你还有什么不敢让我知道的。” 赵泽叹了口气,上前一步看着她说:“我这个月底离开,你……尽快把协议签了。” “你……” 梁茗贻气呼吸急促,她刚刚的话已经包含了劝和的意思,这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服软。但他居然还要一意孤行。 “赵泽,你真是疯了,我就不信,你能把她带出去!林市的人能放了你,程景行也不可能让你带她走!” “这是我的事!” 赵泽有些失了耐心,深陷错位的对话里,他很怕忍不住说出不该说的,现在的形势已经容不得他行差踏错,更不能再浪费一分一秒。 港股的走高让他运作的海外资金翻了一倍,远远超出了林市背后的利益集团对他的预期。 人总是在得到后,还想要更多。贪婪是无止境的。 赵泽与林市的合作本来只是一锤子买卖,合作完,钱回笼,他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他带着梁沐沐远走,等风平浪静再回来与梁茗贻坦白。 这是他本来的计划。 但这波股市行情一走高,林市看到了更多的利益,不想让他收手。 前几天,正华集团的余计华来海城,约他在会所吃饭,席间明里暗里给他递了不少的话。 主旨就一个——“上面的”想让他趁着港股的利好,再加一把力,让投行再发一次债,筹更多的钱,投入股市。 这是一场豪赌。 赵泽回过味来,余计华肯定已经知道他从给林市城建发债的投行撤了资,想要退出的意图明显。 余计华提出发债,一是他们真的想再把蛋糕做大一点,二是警告他,投行是他拉来的,主意是他出的,他就得负责到底。 捆绑着他们的不止是利益,还有风险,他想退出,没那么容易。 赵泽抬腕看了看表,不能再做无谓的争吵,利落转身,朝门口走。 梁茗贻没想到他会如此坚决。 他想要从泥潭抽身,她不是没有办法帮他,但他的决绝,再加上她的自尊心,让她再不能拉不下脸,主动求和。 见他就要拉开门,她终是落了泪,大声说:“赵泽!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要离?” 最后一句气势一泄千里,不甘委屈一并涌上心头。 赵泽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我周五去家里看沐沐,到时候找你拿协议。”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走出了门,留下一声响亮的“呯——”。 当天晚上,梁沐沐收到了赵泽的信息,很简短的一条:【周五,带上护照,把你哥支走。】 梁沐沐看后,立即删除了,像是跟人对了切口暗号,心脏顿时狂跳不止,桌上甜白釉的白瓷茶杯被她手机碰倒,水撒在粉色的绒面睡裙上。 梁穆听到动静,走到她敞开的房门口,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就进来了。 “没事吧?”他蹲身下来,用纸巾沾着她腿上濡湿的裙摆,“还好不是开水,去换一件吧,湿衣服不舒服。” 梁沐沐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收拾桌上和地上的水,他身上灰色的绸质睡衣面料滑软,衬得他春风和煦的气质更加温柔。 梁沐沐想起小时候,梁穆因为父母偏心她,闹起小情绪,不和她玩,她追着他跑,非要缠着他,不慎在花园摔倒。 他立即心软了,回来寻她,拉她起来,一边骂她笨,一边拿自己的白衬衣给她擦腿上的灰尘。 诚然梁穆是个玩乐多过正经,幼稚多过成熟的哥哥,但从小陪伴,他始终是把她放在心尖上的,这点毋庸置疑。 “哥,妈是不是又哭了?我看她吃饭时,眼睛红红的。”梁沐沐拉住梁穆的手,让他在自己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梁穆把半湿的纸巾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我刚跟她聊过了,爸提了离婚,哎,他们早该离了,我们俩都这么大了,能看不出来他们貌合神离吗。妈还非要在我们面前扮演恩爱夫妻,明明都分房这么久了,当我们俩瞎。” 梁沐沐心里百转千回,想找点事情,掩饰自己等等心理活动,于是拿起木梳,刮了刮发尾。 到下一期化疗,这点头发可能也保不住了。 “妈要强,什么都要做业界第一,家庭也一样,一家人要齐齐整整,个个都符合她期待,她受不了不完满的事情,”梁沐沐淡淡地说着,“她这样的性格,想要过得开心,挺难的。哥……你有空多安慰她。” 梁穆摊在椅子上,“你说一句,顶我十句,你自己怎么不去?不如这样,明天你拉她出去逛街,散散心,我给你们当司机。” “好呀,”梁沐沐的笑容渐渐隐去,“我上次晕倒,妈是不是跟你说了莫爱的事,她是爸爸的……” 梁穆愣了一下,叹声说:“原来你也知道。” “你有去找过莫爱?”梁沐沐微微头,看向他。 “嗯。”梁穆点头。 “她……说了什么?”梁沐沐搅缠着手指,有些忐忑。 梁穆道:“她说五年前突然离开是因为爸爸找到了她,让她与景行分手,远离我们家。她又没做错什么,还受了这么多苦,我没办法跟妈一样讨厌她。” 梁沐沐嘴唇哆嗦着,“你能接受她?” “她从前就是我朋友,现在多一层血缘,我更想往好的方向想,”梁穆拍拍梁沐沐的头,“你可别告诉妈,她得骂死我。” 梁沐沐极力控制着表情,梁穆太心软了,心软到她此刻隐秘的试探都带着痛彻心扉的罪恶感。 等他知道真相的那天,他还能不能对她这般心软呢? 梁沐沐深呼吸一下,掩饰汹涌的情绪,转换话题说:“你上次说想带严苓见见妈,妈答应了吗?” 说到这事,梁穆脸瞬间塌了,“跟她提了好多次了,每次都被骂,她不同意见面。” 梁茗贻何止是不同意见面,根本就不同意他跟严苓在一起。 以前他那些莺莺燕燕,反正不当个真,只要处理好,好聚好散,不惹矛盾,梁茗贻都睁只眼闭只眼了。 但他这次说要跟严苓来真的,梁茗贻怎么都不答应,又敞开嗓门训他:“你自己是什么样子自己没点数,你不找个能帮衬你的,难道要跟个小模特勇闯娱乐圈?外面花花的女人,你也见不少了,凭什么就信她与众不同。你要谈,就去谈,别带我跟前晃。你妹病着,你爸又不着家,集团这么多事你也不操心,别跟我添乱!” 挨训后,梁穆再不敢提,严苓这周就杀青回来了,他很想把见家长的事提上日程,但一直找不到机会。 梁沐沐自然知道他的心思,说:“明天我来做妈的工作,你约好饭局,怎么样?” 梁穆“噌”一下从椅子上坐起,眼睛亮亮的,双手拉住梁沐沐的手,恨不能感激涕零。 “你真是我亲妹,你拿咱妈最有办法,哥的幸福交给你了。” 梁沐沐眼眶有股热意,心里像被小虫子咬着,“不保证行啊,别期望太高。” 梁穆喜不自胜地拿起手机给严苓发消息,“定哪天呢?” 梁沐沐放下手中的木梳,说:“周五吧,周五晚上。” 第170章 凭什么! 天还没亮,莫爱就被严苓的电话吵醒。 她刚从云贵杀青回来。 “我们每天发信息聊天,你都不告诉我,”严苓嗓子因拍哭戏弄得有些嘶哑,“你告诉梁穆都不告诉我,你不爱我………” 莫爱手蒙了蒙眼睛,这车轱辘话她已经听第三遍了,肯定是梁穆与她说了五年前的事。 严苓的情绪一上来,跟飙车一样,刹都刹不住。 “爱你爱你的………” 莫爱打了个哈欠,懒着声音安慰着。 旁边的程景行侧过身来,扒拉她贴在耳边的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名字,冷哼一声,松了手,低下头,用鼻梁蹭她细白的颈。 “梁穆今天带你见家长?” 莫爱讲着电话,觉得好痒,推了推程景行的肩,却是徒劳。 “什么见家长………”严苓语气里明显有压不住的笑意,“就吃个饭……哎,你别岔开话题,我还没问完呢。” 程景行离听筒近了,听到这句,皱了眉,抢了电话,道:“差不多可以了,也不看几点,忙呢,挂了。” 他利落地按下红色按键,把手机丢到床头柜上,一根食指勾着被角,兜头把莫爱裹进被子里。 “喂……别……” 一阵翻腾后,莫爱从被子里求生似的伸出手,艰难探出头,深呼吸。 全身是汗,湿腻闷热,她指尖碰到手机屏幕,一看时间,还早得很。 身下的人停了动作,按住她拿手机的手,吻着她耳垂,“躲什么。” “景行,我好困……” “那……你睡你的。” “……” 直到天光微亮,她才闭眼补了半小时。 一起床,脑中一炸,又只能卡点上班了。 她急急忙忙洗漱换衣。 程景行悠悠闲闲穿好西装,拿着车钥匙,在门廊等她。 待她蹬上黑色短靴,他说:“我送你啊。” 她看着他,把长发从灰色西装的领口撩出来。 “你这周怎么突然不忙了,早上送,晚上接的,把我当小孩。” 程景行拨乱她头发:“不喜欢吗?” 莫爱甜甜地笑,从餐桌上拿了面包牛奶,挽住他胳膊说:“这么帅的免费司机,能不喜欢吗。” “是喜欢帅,还是喜欢免费?” “缺一不可。” “………” 车上,莫爱坐在副驾上啃着面包,越嚼越觉得不对劲,便问:“你那笔融资的对赌协议,集团是不是通过了?” 程景行在人行道后点了刹车,“嗯,差不多了,所以……最近比较有空,你要不要请假,我们出去玩。” 莫爱往他嘴里喂了片沾了黄油的面包,回说:“这周关总准备去见几个资方,我帮她梳理周刊的文件资料,走不开。下周吧,先想想去哪。” “要不要去远一点,北欧有几个小镇很漂亮,我上学时候去过,你一定喜欢。我们住半个…一个月?怎么样?” 莫爱差点一口牛奶喷出来:“程董,你是被公司开除了吗?哪里来一个月的假?” 程景行侧过头看她一眼:“我有霸总特权,可不可以。” 莫爱拿纸巾擦了嘴,“信你个鬼,再议。” 到了瞳安,莫爱打完卡就被关晓柠唤到了办公室。 关晓柠心情欠佳,一脸愁容地说:“今天下午去梁氏金控,向股东汇报周刊经营情况。” 莫爱愣怔住,问:“梁氏的风投公司是我们的股东,我们向他们汇报就好了,怎么会去金控汇报?” “我也不知道,刚收到的通知,说是金控那边的要求,”关晓柠手中拿着钢笔,眼睛仔细观察着莫爱的神情,“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金控是风投的上级集团,多去露个脸,也挺好。” 莫爱默不作声。 “还有就是……”关晓柠叹了口气,“崔社安排我下午替他去参加一个市委的会议,你陪崔社去金控,你主讲。” 莫爱惊得头一抬,“我主讲?” 周刊的运营一直都是关晓柠负责的,与梁氏金控汇报,最佳人选肯定是她,怎么也不可能落在莫爱这个“助理”身上。 这其中很显然是有人捣鬼。 这个人不难猜,就是王雨青,关晓柠挡了她来周刊的路,她心里窝着火,想曲线救国。 好一阵,她在崔涛岸面前再也不提去周刊的事,床上更加花了些心思,想方设法让他舒坦。 崔涛岸事后烟一点上,她就开始建言献策。 她建议他借这次与梁氏金控的汇报,杀杀关晓柠的锐气。 关晓柠事业心重,不甘于退居人后,让她失去一个向最大资方展现自己项目成果的机会,伤害力也许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王雨青劝崔涛岸说:“你得让她知道社里到底谁做主,子公司也得乖乖听你这个社长的,她这个副总也就是个打工仔,你心情好让她管周刊,心情不好让她去管茶水间,她又能说什么。” 崔涛岸叼着烟,心里美滋滋,被她一声声夹子音哄得飞上了天,揪住一丝智商问:“为什么要莫爱去?” “她天天给关晓柠写资料,当然只能她汇报,社里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干得了这事,”王雨青笑说,“而且,她就是梁穆介绍进社里的,你忘了,梁茗贻还亲自来找过她,她男朋友可是程景行,与梁家是世交。她去梁氏汇报,指不定都不用讲项目,她刷个脸,下一轮的融资来了。” 几句话把崔涛岸说得心猿意马,当即决定就这么办,但他不知道的是,王雨青是想用这件事一石二鸟。 一方面打击关晓柠; 另一方面让莫爱出糗。 她高中与莫爱同校,那时就知道她是个极内向,在人前不擅于说话的人。 这次汇报她如果搞砸了,那她刚好可以以她这个“助理”不称职为由,重提去周刊的事。 王雨青的小算盘莫爱是想不到的,关晓柠却是猜到了大部分,下午出发前特意交待莫爱说话办事都谨慎些。 莫爱听出她话里的担忧,一整个上午加中午都在练习主讲内容,连程景行的电话都没接,只回消息说自己在忙。 汇报资料都是她一页一页自己做的,内容滚瓜烂熟,自不必说。 但她的确是怯场的,没有在这样的场合做演示汇报的经验。 好在环球的两年会务工作经历,让她见识过很多优秀的演讲,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她试着反复推演,将腹稿打好,一遍遍练习。 下午,崔涛岸还带上了一个人走。 莫爱看到王雨青坐在商务车里的那一刻,心下了然。 临时换将这事,这对蝇营狗苟的男女,做得也太高调了。 上车前,莫爱打开手提包,摸了摸文件袋外面的小夹层,张果塞给她的富江徽章放在里面。 她心理安慰似地松了松气,上车与他们一同去了梁氏金控。 乘上ifc的高速电梯,莫爱心里祈祷了很多次,不要碰到梁家的人。 但人总是怕什么来什么。 项目汇报厅里一共坐了十几个人,梁氏风控的总经理、负责周刊项目的基金经理、法务总监………乌泱泱一片正装,个个都是金融行业的精英模样。 梁氏金控的人就两个——坐在正席上的梁茗贻和她的助理高姗。 快开始时,高姗小声对梁茗贻说:“梁董,您说想亲自看的那个周刊项目就是下一个了,可以开始了吗?” 梁茗贻揉揉太阳穴,她身上暗红色的薄绒长款西服外套,将她从一众黑白灰的正装色调中凸显出来,昭示着她话事人的地位。 她随意地摆了摆手,说:“让他们过来吧。” 崔涛岸带着王雨青与梁茗贻打招呼。 莫爱没过去,而是将u盘拿去给控制大屏幕电脑的技术人员,将最新修改过的ppt重新拷贝到演示电脑上。 这期间她听见,王雨青大声跟梁茗贻说:“梁董,我也是镜湖人,和梁穆还是校友呢……” 莫爱继续跟技术人员沟通了几句,站在讲台下等着。 高姗在台下示意她开始。 她将富江徽章揣进口袋里,缓缓走上讲台。 讲台的位置刚好位于梁茗贻的正对面。 台下雍容女人,美丽且极具威严,一双美眸好似凤目生威,审视着台上的人。 梁穆贻翘着腿,指尖虚虚夹着笔,长发一丝不乱地低盘在脑后,目光在与莫爱交接时,闪过一丝好整以暇的轻蔑。 莫爱沉住一口气,告诉自己,她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胆小怯弱得连爱都不敢承认的小女孩了。 她知道自己要什么,自己在做什么,别人的目光,别人的想法都定义不了她,左右不了她。 这里只有项目方与投资方,没有更多的身份关系。 她处在这个职场的角色中,就要完成这项工作,全然当作台下的人与她毫无关系,本来……她也已经放弃了与她产生任何关联。 “梁董好,各位同事好,”莫爱沉住气,开始汇报,“我们社的周刊从去年开始筹备,今年与梁氏风控成立合资子公司正式开始运营,股权结构如图,梁氏风控以当时的股权估值注资入股,当然现在的估值已远不止这个金额……” 莫爱的全部精力都高度集中在演讲内容上,即便心里慌张,在当下也未有太多感知。 一件事,她一旦决定去做,即使再不喜欢,她也会尽全力,做到尽善尽美,这是她性格中那股不服输的倔性驱使的。 她声音中气很足,肢体没有什么小动作,叙述条陈清晰,简明扼要。 王雨青都看得有些意外,在台下频频翻着白眼。 梁茗贻听得很认真,但她聆听的重点不是项目内容,而是莫爱举手投足的畅然,眼神里的炯炯光芒,还有她指根处的紫色翡翠戒环。 就在上半年,梁沐沐也如这般美丽自信,管理着梁氏旗下的子公司,还有她以她名字命名的公益基金,走到哪儿都是自信满满,众星捧月,接受媒体采访,追求者从梁家门口排到苍霞山。 但现在呢? 她被摘取了一侧卵巢,在家里等着二期化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形容消瘦,最近状态更差,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动不动就晕倒…… 凭什么她的女儿受着苦,莫如梅的女儿就可以活得这么恣意! 工作优秀,恋爱顺利,还有父亲为她积攒下半辈子的财产,凭什么! 她的沐沐只剩一侧卵巢,受孕几率低,很有可能一辈子当不了妈妈,而莫爱呢? 未来她与程景行结婚生子,儿女绕膝,尽享天伦,凭什么!凭什么! 梁茗贻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笔,在纸上划出了一道力透纸背的长痕。 汇报结束,莫爱将翻页笔还给了技术人员,径直走下台,坐到王雨青旁边。 她汇报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就看崔涛岸与梁茗贻怎么谈了。 梁茗贻交叠的腿换了一下方向,抬眉对崔涛岸笑说:“其实不看数据我也知道,你们杂志做得挺好的,我女儿就常看,内容非常实用,受众面也很广,未来有很多业务拓展空间。” 崔涛岸笑得露出黄牙,脸肉抖动不止,讨好似地对梁敏贻笑,活像只人形沙皮狗。 “能得到您的肯定,是我们的荣……” 梁茗贻抬起手,手掌向下一压,阻止他的奉承,说:“但是这个项目的体量和其他文化产业相比,有较大的差异,再往下投,给我们的想象空间不大,传统纸媒也不符合我们风投公司的投资偏好。今天叫您过来,其实就是想告诉您,下一轮融资,我们梁氏不追投了。您找找别家来接盘,如果没有的话,我想把刊号收回。” 崔涛岸脸瞬间垮塌下来,王雨青也傻了眼,忙说:“梁董,您要是觉得我们做的估值太高,我们可以再协商……” “不好意思,我是个生意人,这个项目如果没有更多优质资产和利好政策的话,我是真不想继续了。” 梁茗贻眼神淡淡地看向莫爱,她明明笑得温柔无比,莫爱却感到心口一抽一抽地痛着。 她想要她知道,她撤资,就是因为她。 崔涛岸与梁敏茗又协商了几个来回,梁茗贻完全不松口,旁边梁氏风投的人一句话都不敢吭。 说到最后,梁茗贻也乏了,找了个借口:“我后面还有别的会,我们改日再聊吧。” 她离开前,专门走到莫爱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讲得不错,继续努力,让你爸也好好听听。” 她微微笑着,嘴唇红艳,眼里却冷若冰霜。 莫爱神情逐渐黯淡,头一次尝到如此诛心的滋味,像被人拿住了手腕,飞快地割了一刀,痛感隔了两秒才感知到。 从汇报厅出来,崔涛岸还不肯走,他要王雨青与莫爱在休息室等他,他要再找梁茗贻私下谈谈。 莫爱不愿意与王雨青大眼瞪小眼,于是一落座就利落地从手提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默默敲字写母婴专栏的稿,顺便把今天汇报的结果告诉关晓柠。 快到下班时间,崔涛岸终于把梁敏贻盼回办公室了,再次提出降低估值,让梁氏继续跟投。 梁敏贻有些烦了他说来说去的那三板斧,叹声说:“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个对你们项目有兴趣的投资方,你去谈谈,让他去投下一轮,我退出。” 崔涛岸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 梁茗贻拿出手机给崔涛岸发了几条信息,说:“这家公司是林市的,叫正华集团,主营是做建筑的,接市政工程项目,比较有实力。他们刚成立了一家基金公司,正想找几个优质文化产业项目投。你运气好,他们董事长今天刚好在海城,我可以介绍你去与他们见一面,怎么样?” “好好好,”崔涛岸点头如捣蒜,“多个朋友多条路子,劳烦您引荐。” “不客气。” 梁敏贻打了几个电话后,就把一个海港餐厅的位置发给崔涛岸,并且说:“他们今晚在这里吃饭,本来是约了我的,但我有个非常重要的家宴要去,就不奉陪了。你放心,正华投你们的可能性很大。” “您对我们这么有信心?” 梁茗贻笑着,说:“正华是做建筑的,背后的实际控制人是本立集团的吴明森,他是程景行的姑父,你说他愿不愿意帮他未来侄媳妇一个小忙呢?” 崔涛岸恍然大悟:“还有这么一层关系………我知道了,多谢梁董。” 第172章 有空召见微臣了 等崔岸涛回来的时间,一分一秒都无比漫长。 高姗助理工作做得细致,特意让办公室送茶点小食过来。 王雨青用金色的小叉削下一小方黑森林蛋糕,放入嘴里,一双桃花眼斜斜地望着长桌对面正襟危坐认真码字的莫爱。 “听说严苓和梁穆好上了,你们四个的关系怎么还可以随意连线的呀。” …… “贵圈这么乱,你觉得程景行对你是认真的吗?他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 “喂,少奶奶,也不用不理人吧,我们好歹是一条船上的人。” …… “你说我睡不到能扶我上位的男人,你睡到了又怎样,还不是和我一样打工赚钱,有本事让程景行娶了你呀,装什么清高,咱们不都一样嘛。” ……… 王雨青自说自话半天,回应她的只有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 说得无趣了,王雨青嘴里“切”了一声,低头刷手机,时不时扒拢浪卷的长发,用手机前置摄像头自拍,翘腿拧坐的姿势,像个写歪了的“s”。 莫爱轻轻盖上电脑,虚虚在王雨青脸上掠过一眼。 她刻意凹出随意又散漫的优雅造型,用滤镜将绿茶漂染成白莲花,整个人就像戏子身上佩戴的珠宝,闪亮又廉价。 莫爱现在才领悟,那时在校友会上,她与这种人争口舌是多么掉价的一件事。 诚如程景行所说,就不该跟她废话! 想到程景行,她拍了拍脑门,好像忘了给他回电话,晚上还有件事得交待他,这一天全给忙忘了。 她装好电脑,推门出去,找地方打电话。 梁氏金控的办公区和会客区严格隔开,休息室外是一条空荡的走廊,灯光如昼,玻璃幕墙外华灯初上。 程景行的来电有三通,都是被莫爱无情挂断的,估计这人正在闹情绪。 她清了清嗓子,回拨过去。 对面果然阴阳怪气地沉声道:“您日理万机,终于有空召见微臣了。” 莫爱忍不住笑,“哪敢劳您大驾,你在哪?妾身一会儿来寻你。” “还能在哪,接你下班,自然在你公司楼下。” 莫爱哭笑不得,“我出外勤,在ifc。” 程景行收起了玩笑,坐在驾驶座上正了正身:“你去金控了?” “嗯,”莫爱淡淡地回说,“替关总过来汇报工作。” “见到梁姨了?” “见了,正常公事,没什么别的。” 程景行默了默,道:“我去接你。” 莫爱忙说:“不用,我结束了还要回杂志社赶稿,你别过来了。天来说他下周要封闭训练,今天过来看看我,我要晚点才能到家,你先回去带他吃个饭。” 程景行看看腕表,有些不屑道:“多大的人了,还要我管饭,麦当劳儿童套餐,他吃不吃。” “随你,他不挑,好养活。” “你晚饭怎么说?” “有张果。” “……行吧,”程景行无奈地发动车子,“我回家带孩子,你早点回。” “好嘞。” 莫爱回到休息室,崔涛岸已经回来了,正与王雨青小声说着什么,见她推门,两人立刻敛下神色,朝她看过来。 “莫爱今天辛苦了,讲得挺好的,”崔涛岸伸手拍了拍莫爱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和雨青要去个饭局,你要不……” 莫爱立即接话:“崔社,我还有稿子没交,先回杂志社了。” “哦,”崔涛岸眼神飘向王雨青,而后说,“好吧。” 莫爱走后,崔涛岸与王雨青坐车赶去海港码头。 司机在驾驶位开车,崔涛岸粗短的手指伸向王雨青穿着黑丝的大腿。 “就这么让她走了,你确定等会能把她叫来?” 王雨青看着前排司机,身下不敢推拒那只来回游走的手,只能保持不动地说:“你说要她去饭局,她肯定不会去,当即就会拒绝,把她惹急了,她给她男朋友打电话,你就更别想要她过来给你陪酒了。” “你们女人小心思真多。” “是她又当又立又难搞。” “那谁好搞?你吗?” 王雨青撇撇嘴,嘴唇蠕动的样子不知道刺激到崔涛岸的哪根神经。 他旁若无人地伸出手,狠力抓住她后脑的一把长发。 王雨青一声闷叫,被扯得跌坐在座椅下面,听到拉锁的声音。 她憋住气,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专心开车的司机是真的很专心,他见得太多了。 ———— 下周一是周刊的截稿日,张果知道莫爱的工作习惯,周末要空出来和男朋友过,拒绝加班,所以周五一定会把稿子交了。 他老早给她点了饭,等她回社了,吃饱再开工。 一组人都没走,阮莉和钟莎莎也打着学习的幌子,蹭着张果的晚饭。 张果催她们赶紧去找男朋友,别每天占领导便宜。 阮莉抱着她印在靠枕上的二次元老公们,说她的爱矢志不渝。 莫爱喷出一声笑。 钟莎莎见她一直打字没怎么吃东西,随手喂她一根甘梅红薯。 她一边嚼一边敲完了最后一段读者回信,全文校对一遍,发到张果的企业微信上。 伸了个懒腰,瞧瞧外面的夜色,浓得如墨。 她迫不及待想要回去了,怕再晚一点,家里两个大小孩,要把庭院当道场了。 她丢下小伙伴,打卡下楼,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刚上车,电话响了,是崔涛岸。 “小莫啊,你还在加班吗?” “准备回去了。” “不好意思,有个事得麻烦你一下。” “您说。” 崔涛岸声音有醉意,嗓子里像卡着一口浓痰,他扯着嗓子咳了一声,继续说:“我这新接触一个资方,对周刊很感兴趣,我联系不上晓柠,能麻烦你过来给他介绍一下项目情况吗?” 莫爱看了看表,有些犹豫。 关晓柠知道下午汇报的惨况后,托各种关系,想办法与梁茗贻交涉,这时候肯定不会理崔涛岸这边。 “现在吗?能否换个时间?” 崔涛岸似早知她会有此一问,立即说:“他们是外地的,明天一早的飞机,时间有点紧。小莫啊,你下午也看到梁董的态度了,她要撤资,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我们都得想办法,救救周刊,是不是?” 下午梁茗贻的种种举动已经表明,她撤资是在针对莫爱。 因为她们的私怨,让公司遭了无妄之灾,不免让莫爱心生愧疚,有了想补救的意愿。 崔涛岸加了最后一把火:“耽误不了你多久,顶多十分钟,他们早上要赶飞机,会早些回酒店休息。” 莫爱深呼吸,道:“好,您把地址发我吧。” 看到定位时,莫爱的心不由得沉了一下,像不小心沾到了寒潭的水,打了个激灵。 她指尖停在程景行的手机号上方,片刻,她长吁一口气,锁了屏,对出租车司机说:“麻烦您改道,去海港码头。” 码头的游艇会像一座飘在海上的不夜城,靠岸的游艇都亮着灯,沿着笔直的海岸线一字排开,像一段能接上夜空的璀璨天梯。 稍远的岸边停靠几艘大型游轮,个个都是庞然大物,极尽奢华,集餐厅、酒店、娱乐设施于一体,应有尽有,接受旅行团的预定,也接受私人包场。 莫爱赶到时,海风正掀起一阵跌宕的浪花。 她的黑色短靴有几厘米的跟,踩在甲板上有些不稳。 在服务生的帮助下,她踏上一艘名叫赛琳娜的游轮。 脚踩上甲板时,莫爱从甲板与栈道的缝隙中俯视着黑暗的海水,窥探内心里那抹恐惧是否还健在。 还好,她只感受到内心的平静,还有刮着耳朵的呼啸海风,狠劲得几乎将她人都要刮走。 她向服务生报了包房号,服务生很快把她领过去。 一进包房,一股呛人的烟酒味扑面而来。 莫爱忍不住捂了捂口鼻,放慢呼吸,再看里面,红男绿女,十几号人,有人喝酒,有人搂抱唱歌,好不热闹。 莫爱扫一眼,除了崔涛岸和王雨青,还有两个熟悉面孔。 前本立员工白敏,还有,拿许天来揍人的事与她做过交易的聂总。 她心里暗道不好,这个资方很可能是正华集团。 坐主位的是个体量很大的男人,一眼看过去,就他占的视线面积最大。 莫爱觉得他有点眼熟,但没记起来在哪儿见过。 他也注意到了莫爱,眼睛里放出光来,直直盯着看。 王雨青正坐在他旁边,挨得很近,正与他凑近说什么。 莫爱走去崔涛岸旁边,他正与白敏进行一番觥筹交错。 莫爱叫一声,他没听见。 她又提高音量再叫他,他终于回过神,捏着一只小酒杯晃啊晃,说:“小莫啊,还真来了。” 他上前向她捞了一把,想搂住她肩膀,没曾想,她后撤了一步,他捞了个空,有些窘迫,但也没计较,哈哈笑着圆过去了,手指在她身前点点,招呼旁边主位上的男人来看,说:“余总啊,这位可是我们社里的美女编辑,莫爱,人漂亮,文章写得好,才女呀!” 一群人纷纷起哄,夸好漂亮。 莫爱意识到这是个什么局了。 怎么说崔涛岸也是社长,她还是体面地问了一句:“您说要我来讲解周刊项目的运营情况,他们是想要了解哪些方面?” 崔涛岸摆摆手,“哪用得着你说这些,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正华集团的董事长余计华,快来给余董敬个酒。” 崔涛岸把手里的小酒杯递给莫爱。 莫爱真后悔刚刚还给了这种人一句话的体面。 她冷目微转,提着公文包,转身就走。 崔涛岸拉住她胳膊,她立刻甩开。 “嘶——” 崔涛岸脸肉横跳一下,一个员工,当众让他这个老板丢了面子,伪善面具一刻都戴不住了。 “老子给你发工资,你就得好好工作,关晓柠是怎么教你的。” “陪酒不是我的工作。” 崔涛岸还要提高调门教训几句,一旁的余计华站起来解围,笑嘻嘻地对莫爱说:“莫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莫爱回想一圈,道:“我们见过吗?” 余计华讪讪一顿,又和颜悦色地说:“你忙人多忘事呀,上次你去找赵总,我们不是在他房门口打过照面嘛。” 莫爱猛然记起,她去林市找赵泽,在门外遇到的那个对她上下打量的男人。 莫爱嗤之以鼻,“那也不算是照面,今天我过来是个误会,先走了,你们自便。” 余计华往她身前一拦,挑眉看一眼在坐后面看戏的聂总。 “老聂那件事算是个正式的‘照面’吧,你男朋友这么有难耐,为你出头,让正华停牌这么久,这事要怎么算呢?” 莫爱冷哼一笑,“你们自己在柏崖做豆腐渣工程,多行不义,草菅人命,遭报应是注定的,别算在我男朋友头上。” 余计华露出欣赏的笑容,“好厉害的嘴,跟程景行一个德行,给脸不要脸。” “多谢夸奖!” 莫爱不屑一顾地瞥他一眼,绕过他肥硕的身躯,向门口走。 “莫小姐,我们是不是忘了告诉你——” 余计华用肥厚眼皮下的一丝缝,了望了一下窗外,海面对岸的城市正发出璀璨的光。 “这船已经离港了。” 第173章 她绝不允许 莫爱穿过崔涛岸和王雨青之间,走到包房的圆形舷窗边,看到外面灯火熠熠的城市如一座挂满霓虹的孤岛,正在缓缓后移。 黑暗的潮水翻滚着,簇拥着一丛一丛的浪花,推陈出新地在暗夜中行进。 舷窗是全封闭的,室内只靠空调换气。 莫爱兀自感到一阵窒息,似乎又闻到泳池氯化消毒剂的刺鼻气味,迅速触发某段深刻的记忆。 幼时落水后,莫如梅把她关在封闭的工具间。停电时,她拍门呼救,指尖嵌入木门上的倒刺,拍出一个一个血手印。 恐惧如缓缓上涨的潮水,将她淹没。 她感到些许眩晕,手撑着窗框,平抚着呼吸。 这间商务宴请的包房安装了点唱设备,供客人一边吃饭一边唱玩,不用挪地方,就能自动续上第二场。 莫爱激起的小风波过去,一群人在余计华的主导下,又七七八八热闹起来。 站在稍远处,莫爱仔细观察一圈房里的人,男人人模狗样,女人衣着暴露,有几个格外风尘。 白敏穿着黑色的无袖包身连衣短裙,裙边只堪堪包住臀,在各色男人间游走。 王雨青也脱去了西服外套,只穿着内里的一件香槟色吊带裙,领口拉得非常低。 酒肉欢场,不是正常饭局。 没一会儿,崔涛岸和王雨青走过来。 崔涛岸面色暗红,酒气熏天,没好气地质问莫爱:“你刚刚怎么那样跟余董说话的,太不礼貌了。你知不知道这次见面是梁董牵的线,你快过去赔个不是,别让人觉得我们求人办事,还这么不懂事。” 莫爱敛眸问:“梁茗贻牵的线………难道这个饭局是她给你们约的?” 王雨青不屑地翻她一眼:“不然呢?她要撤资,找正华来接盘,这是给我们争取机会,不然周刊上哪儿找钱去。” 莫爱眉皱得更深:“你们叫我来不是为了介绍项目,是为了……这样找钱?” 崔涛岸说:“正华的老板不是你男朋友的姑父嘛,你是自家人,好说话呀。” “这事也是梁茗贻告诉你的?” “是呀,怎么了?” 莫爱不再回话,只觉着自己好像被黑色的浪花席卷进了幽暗的海底。 连续咽了几下口水,恢复些许镇定。 她唇色发白,问:“船要去哪?什么时候靠岸?” 崔涛岸眉眼一挑说:“就绕着海城游,三小时就回港口了。来都来了,你还是去陪……哎哎……你去哪?” 越听越不妙,莫爱倏然站起身,撑住自己的身体,踉跄着往外走。 她不能跟这群人待在一起,必须马上联系程景行。 手伸进口袋摸手机,西装左边右边的口袋都没有,西裤更没有,她晃着身子,打开公文包,里面只有几厚沓文件。 出租车上下来时,她还用手机付过车费的,难道上船时掉了? 恐惧升级,莫爱有些慌了,来不及找手机了,直觉告诉她这里很危险,她不能让包房里的人看出她的慌张,必须出去找人借电话。 包房中间,余计华搂着白敏正在摸摸唱,一群人捧臭脚叫好,崔涛岸和王雨青也跟了过去。 莫爱加快脚步穿行。 突然一只手拉住了她手腕,她回头一看,聂总正搂着一个女孩,面带轻浮地对她笑着。 “莫小姐,我们也算老熟人了,唱一首呀。” 莫爱拼命挣开他的手,“走开!” 余计华听见了,推走身上的白敏,说:“老聂都不记前嫌,莫小姐,你可得给这个面子呀。把老聂哄高兴了,要我投你们杂志不是问题啊。” 一旁的崔涛岸喜笑颜开:“是呀,小莫,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你快来陪聂总唱一个。” 莫爱头晕目眩,强撑的意识告诉她不能绊在这里,急急向前走。 但王雨青又拉住了她,一只手拿话筒,一只手拿酒杯,怂恿道:“别扫兴别扫兴,你唱我喝,或者,我喝你唱,好不好呀。” 余计华笑得脸肉横飞,沾着油污的手指在王雨青下巴上摸了一把,说:“你这夹子音好听,上面这么会夹,下面是不是……也挺会夹的。” 王雨青佯装气恼地拍他肩膀:“哎呀,余董您真讨厌……” 莫爱要吐了,敌挣开王雨青的束缚,没走两步,又一支话筒拦在她身前。 余计华拿着话筒底部,戏谑地说:“别走啊,你给我夹一个。” 酒肉发酵的臭气从他油腻的大嘴里呼出,话里的性暗示,让莫爱脑中窜起一股沸腾的怒火,直冲上头顶。 她怒骂一声:“滚!” 余计华见她恼了,也不生气,呵呵奸笑着,看崔涛岸。 “崔社呀,你员工怎么还骂人呀,我们这生意还怎么谈?” 崔涛岸忙上前赔礼道歉,又灌了自己一壶。 “小莫,快道歉。” 莫爱眼皮都不想抬,正要转身,余计华端了杯酒递给她。 “莫小姐,一杯酒的面子总要给我吧,你喝了这杯,我找快艇送你回港口,怎么样?” 莫爱停顿一下,看着杯中浅浅一杯清亮的液体,强迫自己在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中找到理智。 “我自己走。” “呵,你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呀。” 余计华向她靠近一步,莫爱马上加快脚步往门的方向去。 就在余计华伸出手要碰到莫爱肩膀时,白敏突然拉住了他,暗暗与莫爱对视了一眼,转头娇柔地对余计华说:“余董,她不想喝,我陪你喝。” 白敏爽快地把他手里的酒拿过来,仰头喝完,又往他身上趴去,小声说:“她不愿意还是算了吧,万一她给程董打电话,我们也不好办……” 余计华大笑一声,眼里冒着凶光,得势者的气焰恨不能从他头顶喷出,故意很大声地说:“程董?谁呀?程景行吗?他很快就不是程董了。” 已经拉开房门的莫爱顿时僵住了,她转过身,问:“你什么意思?” 余计华见她惊讶神情,更加得意。 “呦,还不知道呢?你这女朋友怎么当的,你男朋友失业了都不知道。” 莫爱心口像被丢进去一颗炸弹,倒数几秒后轰然爆炸。 “什么叫失业了?” “下周本立召开董事会,就是要把他撤职,华南区日后还是我大哥吴明森说了算。” “我不信。”莫爱眼神慌乱,头痛欲裂的晕眩几乎让她摔倒。 “不信,你可以给他打电话呀。” 余计华好似知道她手机不在身上,故意挑衅着。 莫爱扶着门框,慢慢往外挪,希望看到一个服务生,或是别的客人。但铺着红地毯的走廊空空荡荡,只有潮湿的海风一阵一阵地扑过来。 余计华趁机向她靠过来,假意关心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呀?” 蠕虫似的手指已经爬上了她的肩头。 “走开,别碰我。”莫爱立即躲开他。 余计华已经失去耐心了,拉她手臂将她扯进包房,又重重关上了门。 “你干什么!”莫爱敌挣着他,但挣不脱。 包房内十几个人已各自玩开了。有些还在喝酒欢唱,有些已经在沙发上接吻,打得热火朝天,包括喝多了的崔涛岸和王雨青。 白敏此时在沙发上躺着,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坐她旁边的男人正向她靠近。 莫爱呼救一声,余计华立即捂住她的嘴。 一股恶臭袭来,莫爱憋气,双肘抵住他,不让他靠近。 她的嘴被他手掌捂住,背靠着墙,不能动弹。 他近到她耳边说:“程景行包你多少钱?我出双倍,你陪我睡一次就行。” “放开我!”莫爱慌张地胡乱挣踢,力竭得已经绝望。 但绝望还没有到尽头,她听到余计华又说:“赵泽是你爸吧,我有不少钱放在他那里了,他万一卷款跑了我可就有大麻烦了。” 余计华拿出手机,在手里颠玩,看着她说:“你是他女儿,应该愿意给她做个担保吧,拍几张照片……拍几段视频吧。只要你爸和我好好合作,我保证,照片和视频,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看。船靠岸,我保证把你完好无损地送回程景行……哦不,你的程董身边。” 莫爱咬紧牙,灭顶的愤怒和求生的本能化成一股惊人的力量,瞬间注入身体,她绝对不能让他得逞。 她至今二十多年的人生已经被赵泽扭曲,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找到真正的幸福,找到真正的自己,她绝不允许因为他,再因为他,被毁坏,被摧毁。 慌乱之中,她骤然想起前几天程景行在道场对她说的话。 “你力气小,要打疼别人,就要打要害,像这里,”程景行拉她的手,放在自己太阳穴上往下滑出一道弧线,“要打脸,就打这里。” 她悄悄将手放进西装口袋,摸到那枚富江的徽章,压开背面的别针,趁余计华窃笑靠近的时候,猛然抬手。 余计华阻挡不及,别针在他太阳穴和眉骨之间划出一道血痕,手中劲道一松,莫爱马上挣脱出去。 余计华摸了一下伤口,血不多,几滴沾到他手指上,他好似才感觉到疼。 “妈的,婊子,我干死你!” 见他扑过来,莫爱觉得自己来不及跑去开门,于是抓到旁边餐桌上的一个瓷盘,对着他的伤口,死命往他侧脸砸去。 瓷盘分裂成大小不一的碎片,砸到地上,有几片飞出好远。 余计华抱头倒地,包房其他人听到这么大的动静,都停下正进行的事,围过来余董余董地问他怎么样。 莫爱力气已耗尽,支棱起身子,往外走,只听到余计华在身后怒吼道:“把她拦住!” 这包房,真像是个她怎么都走不出去的魔窟,每次挣脱,就有手要将她拉去更深处。 就在这时,门从外面打开了。 第174章 谁要你谢 褐色纸袋上印着金色的拱门,程景行两指夹着纸袋,慢悠悠地走进弄堂。 这几天过得太悠闲,生活按下了慢放键,感觉挺不错。 他想着,下周董事会议题要是通过了,他就带莫爱去一趟北欧,或是代岛,回来后再交接工作。 然后,先休个半年,把一直没时间改的车,送去捣腾一下。 机盖尾翼换碳纤的,刹车系统他看中一套,早就想换了,这几天可以先找厂家预定…… 到了咖啡厅门口,程景行停下来,往里面看。 余煜手里拎着咖啡壶,在满座的几张小圆桌之间穿行,给人续杯,听到程景行叫他,他笑着扬了扬头说:“还没好,等会给你送过去。” 程景行点了个头,“谢了,余老板。” 继续往前走,何岳来了电话,将这几天各项目的进度都汇报一遍。 “市里说,下周urban oasis的阶段性工作汇报有中央来的领导来听,您得开始准备了。” 何岳焦头烂额了半个月,拿着助理的工资,操着总经理的心。 程景行讪笑说:“你去吧,我休假中。” “我替不了您,下周您还休假,我就只能递辞呈了。” 何岳哀嚎着,打工人不加班不内耗的梦想彻底破灭。 “也好,我介绍你去别处,”程景行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活少钱多离家近的,还有别的要求吗?还想做建筑?试一下别的行业?” 何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董事会的议题不会通过的,您不许偷懒了,下周的汇报我给您准备好材料,您一定要去。” 程景行愣了一下,脚步也缓了,微风摩挲过纸袋,沙沙作响。 双开木门上靠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带着鸭舌帽,穿黑色卫衣和牛仔裤。 许是等得久了,正无聊地踢门口的小石子。 “好吧,我听何总安排。” “……” 程景行挂了电话,走到许天来身边,把纸袋抛给他。 许天来反应机敏,利索接住,“老师呢?” 程景行懒懒地瞥他一眼,开锁拉门,“她加班,你进来等。” 许天来捏着皱巴巴的纸袋,眼眸压下,犀利的眼神少见地有些踌躇,站在门口不动。 莫爱不在,他不想进去跟程景行大眼瞪小眼。 程景行指了指庭院里的猫架,“进来,把猫喂了。” 许天来犹豫了一下,乖乖迈进门槛,在池塘边的置物架上找到猫粮,往猫架上的碗里倒了一座小山,再将碗放到地上。 槐树刚结束一季的盛开,像是也犯了秋困,绿叶浓密地拥着枝丫,进入沉寂的休养中。 猫从树下的石子路跃过来,第一次见许天来,它扬着尾巴,绕着他走了一圈。 许天来向它伸手,“你是猫,我是许天来。” 猫像是听懂了,双瞳盯着他许久,接通了某种生灵共频的信号,它乖顺地将头挨到了他掌心。 程景行站在屋内喝水,平生第一次见到向猫做自我介绍的,也算是长见识了。 许天来走进来,在餐桌上坐下,打开怀里的那团纸袋。 麦当劳儿童套餐,一个牛肉汉堡,一盒纯牛奶,小杯玉米粒和一盒迷你薯条。 套餐附赠一个马力欧系列的卡丁车玩具,他抽到的是桃花公主的粉色座驾。 许天来拿着桃花公主,端详半天,说:“程景行,你把我当小孩。” 程景行脱下黑色西服,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明明不上班,每天还要穿正装,骗莫爱去上班,心挺累的。 “你不是小孩吗?” “我十八了。” “哦,所以呢?是想告诉我,你可以看成人动画了?” “……” 许天来揭开汉堡的包纸,一口啃掉一半,“是你要曲少言收我当他学生的?” 程景行靠在椅背上,“你不愿意?” 许天来啃掉另外一半汉堡,“他现在是我教官。” “挺好。” 两人很快无话可说。 程景行回了几条信息,许天来专心干饭。 套餐份量实在太少,许天来吃完后,还是觉得饿,但他没说,把盒子袋子勺子全都装回纸袋里,丢进垃圾桶。 “老师什么时候回来?” 程景行放下手机说:“没回消息,可能快了。” “我……训练完再来看她吧,先走了。” “饭都没吃,走什么走。” 许天来疑惑地看了看垃圾桶,他刚刚吃下的是什么? 这时门铃响了,晚饭到了。 程景行早就让余煜烤了羊排,做了牛肉炒饭。 儿童套餐纯粹为了逗许天来玩儿。 食盒揭开,飘出烤肉的焦香,香草迷迭香激发出肉质的鲜美滋味,外焦里嫩,汁水油亮,淋蘸一层浓郁青酱。 程景行用锡纸裹住羊骨,递给许天来。 许天来摸了摸脑袋,坐回来,接过羊排。 年轻真是胃口好,尤其许天来,吃饭的样子有股风卷残云的气势,把程景行都衬托成了谦谦君子。 “又没人跟你抢。”程景行给他加一勺饭。 许天来用手背擦了擦嘴,“寨子里孩子多,小时候吃饭要抢,习惯了。” 程景行微怔一下,把剩下的饭全添给了他。 “莫爱在柏崖,吃饭也要抢?” 许天来忙摇头:“她是老师,村长每月发米粮,发生活物资。她住我家,吃得少,米都给我奶奶了。” “那就是你吃了。” “……呃……嗯” 程景行笑了笑,拿纸巾擦手,给许天来倒了杯水,轻描淡写地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喜欢她的?” 许天来狠狠呛了口水,辣椒合着水,呛到气管里,好一阵咳嗽,眼底都咳出了红血丝。 “她……咳咳……她现在是你女朋友,你这么问我,什么意思?” 程景行把纸巾推给他,说:“知道她喜欢的人是我,你不还是喜欢她了吗?” 许天来垂下头,抽抽鼻子。 那年他接莫爱出院,在抽屉里看见她留下的遗书,他知道了她心里的秘密,是一个叫景行的人。 好多年,这个人只存在于纸面上,他从没听她提起过。 他侥幸地想过,也许她已经将他遗忘,他祈祷时间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而现在,这个人从纸面上,再次回到了她的生活中,而他居然还没有长大。 “她出事后,我开始知道她对我来说……与别的女人不一样。”许天来诚实说道。 程景行欠欠地说:“我很抱歉,她只能是你注定没结果的初恋。” 许天来挂了一脸黑线:“我要是早出生两三年,还有你什么事。” 程景行无所谓地笑笑,说:“我爱上她的时候也是十六岁,三年恋爱,我能让她一辈子忘不了我。这跟时间、年龄都没关系,主要看你有多想要这份感情。” 许天来耷拉下脑袋,寸发根根分明地竖着,看得到黝黑皮肤下突起的青筋。 他有些沮丧,又有些气恼,不是因为程景行说得不对,而是因为他说得太对。 两人沉默一会儿,像是等什么尘埃落地。 程景行沉声说:“不管你对她是什么感情,我都谢谢你,在我不在的那些年照顾她。” 许天来不自然地咽了咽口水,哼一声,说:“谁要你谢。” 程景行笑着摇头,喝了口水。 手机亮了一下,他点开,看到名字的那一刻,眼神瞬间凛冽如冰雪盖地。 许天来天生感知力比较强,很快察觉程景行情绪的变化,问:“怎么了?是老师吗?” 程景行点开对话框,对方发来的是一段视频。 ——“老聂都不计前嫌,莫小姐,你可得给这个面子呀。把老聂哄高兴了,要我投你们杂志不是问题啊。” ——“你这夹子音好听,上面这么会夹,下面是不是……也挺会夹的。” ——“别走啊,你给我夹一个。” 视频最后是莫爱怒吼了一声:“滚!” 戛然而止,余音回响。 许天来只听到声音便认出了那是莫爱,“老师出事了?” 程景行立即起身,英俊面容霎时添了一分凶厉,与刚刚判若两人。 他一边给莫爱打电话,一边对许天来说:“跟我走。” 许天来马上戴上帽子,跟着他出门。 两人走到停车场,电话那头终于接通了。 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您好,这里是赛琳娜游轮服务台,请问您是这部手机的主人吗?” 程景行应了一声,问:“你们游轮是在海港码头吗?” “是的。您还在船上吗?我们给您送过去?” “不用了,我们来取。” 滨海大道出了名的隧道多,易堵车。 程景行绕道上了高速,一路狂飙,往城市最边沿的海岸线进发。 “走关平快速下去,转梅山高速,到海港码头会快一些。”许天来坐在副驾上建议道。 程景行没犹豫,转道下了关平快速,说:“海城的路你都记得?” “地图上有的就记得,”许天来说,“城市道路好记,山路比这复杂多了。” 程景行用车载蓝牙给游艇会的一个朋友打去电话,请他联系赛琳娜游轮。 到达码头,游艇会派来的经理已经在栈道上等他们了。 见到他们,经理顶着海风走过来,扬手指着黑暗的海面上一艘灯光明亮的庞大游轮,说:“程董,那艘就是赛琳娜,刚出港没多久,坐快艇很快能……” “扑通”一声,程景行瞬间回头,没看见许天来,忙往前跑两步,发现渐黑的潮水里冒出个头,正向前面的大船奋力游去。 经理惊得嘴巴打哆嗦:“有人……有人跳海了!!” 程景行揉着眉心,心焦气恼,叫他来帮忙,不是来玩命的。 岸口有一只白色快艇悬停在海面上,夜里涨潮,把船头推得老高,一个工作人员等在船上。 程景行三两步踏上船,转头对经理说:“不好意思,麻烦您再派一艘快艇,多叫几个人,把那孩子捞上来。” 经理急忙点头,转身就去喊人。 登上赛琳娜,游轮的服务员把莫爱的手机递了过来,程景行拿了手机,直奔三楼。 给他发视频的人一直没有接电话,服务员是在三楼走廊捡到的手机,他不能确定是三楼哪一间房。 距离他收到视频已经过去三十分钟,他心火烧了一路,出门没穿外套,也冒了一身汗。 他愤然解开领口的第二颗扣子,依次打开包房门确认。 服务员跟着一步一步拦着,“程董,程董,您别这样,我……我帮您查看……” 程景行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拉住门把,一扇扇开,谁也拦不住! 走廊尽头传来一声玻璃砸碎的巨响,程景行迅速循声而去,推开房门。 音乐的鼓点强劲,白色的瓷片碎了一地,地上的男人抱着头,手指间沾着血,面目狰狞地叫喊,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他身旁的一群男男女女,有的在扶他,有的想要拉住正跑走的女孩。 莫爱惊慌地朝门口跑,看到门从外打开,愣住了,像是确认自己不是出现了幻觉,又迈开腿,拼命向程景行跑去。 “景行!” 程景行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一颗心终于归了位。 莫爱脸颊碰到他锁骨的肌肤,大口大口地呼吸,是熟悉的柏木香味,“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是我,是我,没事了,乖。” 程景行将她推开一些,看她的脸,手摩挲着她手臂,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最终看到她右手手指有血。 “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莫爱忙说,从口袋里拿出了沾着血的富江徽章。 程景行松下一口气,看向已经被人扶到沙发上余计华,他粗粗喘着气,额头的伤还在沁出血珠。 发生了什么,已经一目了然。 “老师,老师。” 许天来像只黑不溜秋的水鬼闯进门来,身上滴滴答答拖了一路的水痕,难以想象他是以怎样的毅力在翻腾的风浪中,游过来的。 “天、天来?”莫爱都不敢认,“你掉水里了吗?” 许天来哪里管得了自己,神情紧张地看她周身,又检查一遍。 程景行把莫爱往许天来那边一推,说:“带她上船。” 莫爱警觉地拉住他的手:“景行,你做什么?” 账没算清,程景行哪能这么算了。 许天来也窝着一口火气,说:“我跟你一起。” “几个喽啰,用不着你。你看好她,先上船。” 他手抚着莫爱的手背拉下来,不听她的劝阻,把他们两人都推出去,关上了门。 包房里音乐停了,只有彩灯还在旋转,气氛诡异,时间一分一秒在凝结。 程景行看着眼前这帮人,左右扫一眼,全是怂货,一个敢对视都没有。 他步子缓慢走向沙发,周身凝着冰霜,眼眸如深潭,居高临下地看着余计华,像是下一秒他就要管他要个遗言了。 都到这个份上了,余计华也圆不回来,他索性啐了一口,冲程景行道:“冤有头债有主,今天这局是梁茗贻组的,商务酒局,你情我愿,发生什么都赖不着我。况且你女人也没吃亏,都给老子开瓢了,你还想怎样?” 程景行面无表情,步步逼近,双手扯住余计华的衣领,把他体积庞大的身躯摔向桌台。 余计华是个虚弱的胖子,养一身肥肉半点用都没有。 他趔趄着起来,肥硕的身体跟个不倒翁一样,没半点力气。 程景行毫不费力地反剪他的双手,把他的脸按在黑色岩板上,将他受伤的一侧袒露出来,细长的伤口周边还有一些瓷片的划伤,都不重,但很多。 包房无一人敢阻止,个个噤若寒蝉。 余计华嚎叫挣扎,口吐芬芳,像只被卡在岩石下拼命扭动的肥虫。 “程景行你放开我!妈的,你是个什么玩意,敢动老子,你给我等着!” 程景行面不改色,用一只手肘压住他,另一只将自动餐桌的玻璃板转了半圈,拿起一瓶还未开瓶的白酒,瓶口在岩板上狠敲一下,大汩透明液体从白色瓶身冒出来。 旁边看傻眼的王雨青和崔涛岸,脑中已猜到要发生什么。 下一刻,高度数的白酒像细细涓流一般准确流淌在余计华血红的伤口上。 “啊啊啊啊啊啊——” 余计华刺痛得惨叫,身躯疯狂扭动,程景行冷着脸压住他,愣是一滴都没浪费在别处。 一瓶倒完,程景行眉眼如冰霜,脸上凌冽的怒意半点没缓解。 他又伸手敲了一瓶,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看着他将第二瓶快速倒在余计华脸上,眼嘴口鼻都被酒液灌透,窒息感让他如砧板上鱼,拼命摆尾,连求饶都叫不出来。 第二瓶倒完,程景行放开手,让他起身,手上的瓷瓶重重往地上一摔,沉声道:“再敢靠近她,倒的就不是酒了。” 包房里这一连串的混乱在程景行摔门离开后,才算告一段落。 游轮的工作人员给余计华叫了医生,简单处理伤口,有些细小瓷片掐在肉里,只能等靠岸再去医院。 余计华本想直接打电话跟吴明森说,但这一身的气还没消,无处发泄,实在憋闷。 刚在人前丢了大面子,得先找人泄了愤,才有心思干别的。 他首先想到了王雨青和崔涛岸,但他们早已不知去向。 他更加愤恼,一气之下把包房里的人都赶走,“都他妈的废物!” 他从沙发上把醉酒的白敏扯起来,一巴掌将她扇醒。 “贱货,就知道睡,干活了。” 白敏反应很慢,捂着刺痛的脸颊,坐起身,扯了扯身上的包身裙,麻木中听到金属相碰的轻响。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身体瞬间抖如筛糠。 余计华已经解开了皮带扣,把黑色的皮带抽了出来。 第175章 回家等我 快艇上,海风太大。 莫爱把西装外套脱下,披到许天来湿漉漉的肩膀上。 许天来立即掀开要给她披回去,但内衬已经被他身上的水沾湿,他只好乖乖披上身。 快艇踏着浪尖忽上忽下,人在上面有种坐海盗船的失重感。 莫爱被摇得五脏六腑都在晃,闭着眼睛往程景行怀里钻,紧抱住他,才能缓解昏眩想吐的感觉。 程景行把她往怀里拢了拢,目光看向前方不远处的码头灯塔,神情难辨,整个人像一团寂灭的火,温怒隐隐,沉默寂然,但内里灼热,火光流动,稍有风来就会再次燃起。 他将莫爱的手机递给她,“别再丢了。” 莫爱点头,拿过手机,从他怀里抬起头,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程景行说:“有人给我发了你在这里的视频。” 能拍视频表示那人也在酒局上,包房里的人谁会跟程景行联系? “谁?” 程景行低头看她,说出一个名字:“白敏。” 莫爱愣怔住,如此意想不到的人。 她细细回忆刚刚在酒局上与白敏短暂的交汇。 在被余计华纠缠时,白敏是唯一一个阻拦过的人。 她拿走他手中的酒,与她对视一眼,然后…… 莫爱晶亮的眼睛晃动起来,像是明白了什么,倏然拉住程景行的胳膊,说:“回去,景行,我们回去。” “怎么了?” “白敏………白敏替我挡了一杯酒,然后她就一直倒在沙发上……” 程景行立即对掌船的工作人员说:“掉头。” 回到赛琳娜,程景行不许莫爱跟他一起上船。 他只身登船,问服务员三楼包房里的那些人还在不在。 服务员支支吾吾不敢说,程景行凌冽的神色又添上一分寒,急忙上了三楼。 包房内的大灯全关了,只有旋转着的彩灯在顶上打出五色的流光。 斑斓彩点在偌大的黑暗房间里跳动着,从墙壁跳到沙发,从沙发跳到隐于黑暗中的肉体。 程景行推门,带进来一道刺眼的白光。 黑黢黢的房里什么也看不清,视线一时找不到焦点,他只能听到女人的哭叫。 “啊………别这样……余董……啊…” “操,谁开门?”余计华被白光晃了眼睛,大声怒道。 程景行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白色皮质沙发上的两人,一幅令人极为不适的画面。 跟着他过来的小服务生也看见了,惊呼一声,捂住双眼。 “他妈的,到底谁开门,没见过人办事吗!关了!”余计华吼道。 白敏趴在桌上,背上金属扣砸出的红肿已经痛到麻木,红痕下面压着还没痊愈的紫红伤痕,新伤旧伤,反反复复。 这些天余计华心情不好,她身上没断过伤。 冷白的光让她眼睛微微眯起,视线模糊不清,她再次闭上眼,忍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抽打和侵犯。 她咬住唇,让自己清醒一点,告诉自己再忍一下就会过去。 那些暗无天日,如蛆虫啃噬般的生活她都忍过来了,这算什么,她可以的,忍耐是她最擅长的事,她可以的,为了家人她什么都可以。 片刻,她听到拳头打在皮肉上的闷声,余计华大叫。 她回头看,只见他被一记重拳打翻在地,肥硕身躯倒在程景行的皮鞋边。 程景行背对着白敏,挪了挪长腿,招手让服务生进来给白敏披了件酒店的长款大衣。 “程景行,你他妈的有病!……” 余计华在地上蠕动,提着裤子,想要站起身。 太过着急掩盖自己的窘迫就越是窘迫不堪,他重心不稳又跌下去,反复几次,怎么也起不来。 程景行一脸厌恶,没去管他,径直走出了包房,在走廊的灯光下站定,双手插兜,看向房间里的白敏。 “白敏,我只问一次,你走不走?” “我的女人,你也要管!!”余计华疯叫着。 白敏嘴唇翕动,似被程景行的话唤醒了知觉。 她能逃出这个泥潭吗? 如果是这个人,也许她能相信…… 她于黑暗中看向那道光,彩灯光点在她脸上游走,诡异而魅惑。 余计华的大手又一次攀上了她的肩。 “你看什么看,贱货,还真以为能逃……嘶……” 白敏狠力掰开余计华的手,一脚踹在他要害处,余计华痛得捂胯翻倒,痛苦哀叫。 “贱人,婊子……你有多少把柄在我这里………” 白敏冷笑着扬起头,眼中含泪地讥讽:“你有我的,我也有你的,余计华,你自己不行就只会打女人的死肥猪,我们走着瞧。” 她身体虚得只能扶着桌角艰难起身,但她眸光清亮,漾着神采,一步一跌地向门外的光跑去。 程景行把白敏带到游轮二楼,在甲板上点了一支烟。 白敏扶住栏杆站着,海风猛烈灌进她的肺里,将浊气全部挤压出来,她感到好一阵畅快。 她视线往下一层看,莫爱和许天来正坐在下方的快艇上等待。 莫爱神色焦急地看着登船的走廊,蓦地起身,快艇应她突然的动作,轻微摇晃一下。 她说了句什么,然后抬腿要爬上游轮,很快被身后的许天来拉住手臂,好说歹说地劝回来。 程景行远远看着,幽暗的眼底,比面前的星辰大海还深沉。 白敏怯怯地瞟一眼,说:“你女朋友等着急了。” “不急,有事问你。” 白敏猜到他想问什么,也知道他不想要莫爱知道,立即主动说:“余计华想约的人是梁董,当然……如果梁董答应来就不会安排这种局了。” 程景行收起打火机,有些不耐烦:“说重点。” 白敏咽咽口水。 “余计华把很多资金交给赵泽在海外运作,最近赚了不少钱。赵泽说要现在收手,不要贪多。但那些钱大部分都不是余计华的,他做不了主。上面的人不让他停,他也不敢违背,只能跟赵泽谈继续发债融资,再把盘面做大。赵泽不干,抽走了自己那一部分的利润,准备退出。余计华这边肯定不让,两方谈崩了。” “他找梁姨又是为什么?” “赵泽不干了,这个盘子总要有人接,他想要梁董替赵泽接盘,拉梁氏金控进来一起赚钱。” 程景行黑曜的眼里闪出锋芒,深深吸了口烟,道:“梁姨不可能答应。” “余计华约梁董,梁董都不见他,我不确定梁董是不是真的知道这些,”白敏叹口气继续说,“今天是梁茗贻主动联系余计华的,说是她子公司投的一家杂志社要做第二轮融资,请他看项目。余计华以为是合作的信号,但梁董说她不来,只让他酌情考虑项目。他在林市呼风唤雨惯了,哪里受过这种冷落,他就约了这样的局,根本没想看项目,就想拿项目方出出气。但他没想到,莫爱会来。” “余计华不是预谋的?”程景行蹙眉问道。 白敏摇摇头,“不是预谋,他是看到她来,才起了心思。他很早就知道她是赵泽的私生女,要不是顾及她男朋友是你,他早利用她去威胁赵泽,不让他退出了。” 烟火燃到了指关节,程景行好似无知无觉,“他打算怎么利用她?” 白敏揉了揉鼻子,说:“ghb,俗称听话水。余计华常用的手段。” 程景行瞳孔骤然收缩,“你替她挡的那杯酒,难道……” 白敏闭上眼,哽咽一下:“那杯酒我只喝了一点,大部分都吐掉了,但还是有药力。” 她紧紧抓着白色护栏,两腿到现在都绵软无力,她强撑着说:“当时,我看到余计华在酒里动了手脚,猜到他是要对莫爱下手。按他的习惯,视频照片不会少,这些东西都可以拿捏赵泽和……你。” 程景行按灭烟,双手撑在护栏上,指节处已有一个圆形的烫伤,皮肤的灼热感不及他心里的万分之一。 如果白敏没有帮她挡那杯酒,如果她的手机没有及时被服务人员捡到,如果他再晚到一点。 任何一点的误差,都会让他错失救她的机会。 如果错过,那刚刚在包房里,白敏经历的就都会发生在莫爱身上…… 程景行想想就要发疯,一双可盛朝晖的俊目俨然已经腾起了漫天乌云。 沉寂的火,遇到这股猎猎狂风,烧成了燎原之势。 他面容依然平静。 “最后一个问题。” 白敏看向他。 “你为什么帮我?别跟我说你良心发现之类的鬼话。” 白敏垂下头,说:“因为……吴董……” 程景行冷哼一声:“我姑父?” ——— 回程中,莫爱直觉感到程景行比之前要沉郁,面色也更难看。 他的臂弯依然有力而温暖,环住她的腰身,给她满满的安全感。风浪再大她都不怕了,但不知怎的,她好心慌,抱得那么紧,她依然感觉不到他在身边。 “景行?” “嗯。” 如平常一样的问答,却听不出半点情绪,海风吹开他额边的碎发,冷峻的眼一直看着远方深渊般的大海。 她担忧地问:“怎么了?” 程景行把她按在怀中,说:“没事。” 快艇终于靠岸,莫爱扶着脚下虚浮的白敏下船。 岸上来接应的是何岳,欧陆停在滨海大道边,打着双闪,莫爱让白敏坐到后座,关上了车门。 许天来身上的水有水,没有上车,说:“我……打车回学校,不用送我。” 程景行冷着脸,把他塞进副驾驶,摔上门。 莫爱牵住程景行的手,说:“你车停哪儿了?我跟你去。” 程景行呼一口气,拉下她的手,单臂揽紧她的腰,拉开后座的车门。 莫爱没防备,身体一软,被他按进了车里,他利落地帮她绑上安全带,一车的人都看了过来。 “景行,你做什么?”莫爱拉他胳膊,心脏跳狂乱。 程景行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回家等我。” “你去哪?” 程景行吻了她的额头,关上车门,眉眼的凌厉已与温柔没有半点关系,长腿阔步地走向路边一辆黑色的卡雷拉。 少年时,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心情,破除人们既定的哀悼准则,遵从内心,抱着爷爷的骨灰奔赴了一场逆旅。 现今,他已与这等离经叛道的想法阔别已久,全身血液沸腾着叫嚣,他必须要从了自己此刻的心思。 莫爱迅速解开安全带下车,跑去追他,但他动作太快,已经启动了车。 黑色车身绕过她身边,声浪从她耳边呼啸而过,莫爱转身,只看见尾灯拉出两道平行的红线。 许天来下车来寻她,“你先回去,我去找他。” “我不回去!”莫爱慌忙拿出手机打程景行电话,他当然不会接,“他到底去哪里!” 她按掉电话,抓着头发,来回踱步,他会去哪儿? 余计华跟他说什么了吗? 他到底要做什么? 明明是最熟悉的人,她这时却完全猜不到他。 这时,白敏从车里走下来,靠在车门上,看向莫爱。 “他可能……去找梁董了。” 第176章 你怎么来了? 赵泽扣好密封条,把密实袋递给坐在床上发愣的梁沐沐。 “带这些东西就够了,其他什么也不用,到港城再重新买。” 梁沐沐捏住密实袋,舔舔干燥的嘴唇,幅度很小地点点头。 她已换好一身黑色的运动服,戴着一顶灰黑色的渔夫帽,细瘦四肢在黑色贴身布料的包裹下,更显出形销骨立的样子,远看像一副风一吹就会倒的骨架。 相比一个月前,她下巴又削尖了两圈,眼窝深陷的面积还在扩大,睫毛与头发一样掉落大半,眼眶里蕴着怎么也散不去的红晕。 她站起身,环视自己从小到大居住的房间。 向阳的卧室,三十多平米,空间宽敞,欧式装修,布置温馨,按是她喜欢的粉白色调配的软装。 衣帽间整齐收纳着她颇具规模的衣物、箱包、鞋帽和腕表,最里侧的玻璃柜里,陈放着她一年四季变换佩戴的成套珠宝首饰。 粉色蕾丝镶边的绸面床品,带浮雕镜框的白色梳妆台,雪松木的书桌,满墙展示柜的芭比…… 每一个物件都承载着她成长的故事,都证明着她是在多么优渥的环境中,被爱滋养长大。 一想到这些再也不属于自己,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该属于自己,她犹如被打进一颗钻心的钉子,日日承受良心的谴责,提心吊胆等待穿心的那一刻。 赵泽看着女儿脆弱难受的模样,无比痛心,用力抱住她,说:“爸在港城给你造一个一模一样的房间,你要什么爸爸都给你。” 梁沐沐回抱着赵泽,轻轻闭上眼。 怎么可能一模一样,衣橱里不会再有妈妈为她挑选的应季衣裙,生日时不会再有哥哥的惊喜礼盒,书桌里不会再有妈妈的留言卡片,也不会有哥哥藏在她这里的。不想被妈妈发现的车钥匙…… 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难以入眠。 每一天,她都冒出过千百万个念头,要与梁茗贻说出一切。 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怯弱,次次话到嘴边,都憋了回去。 世上最爱她的人就是妈妈,她承受不了来自妈妈的怨恨。 设想一下,如果妈妈用对莫爱的鄙夷态度来对待她,那种痛苦和绝望,她真的一刻都无法忍受。 久而久之,沉默成了怯弱的帮凶。 她选择与赵泽一起默默离开,把一切还给莫爱,回归原位。 她不能再拥有妈妈与哥哥,她的世界只有爸爸了。 她不能再失去他,哪怕亡命天涯,哪怕坠入深渊,她都会在他身边。 对于梁茗贻,她只能寄希望于未来某个时间,可以再次回到这里,来到她面前,乞求原谅。 “别想了,快走吧。”赵泽拉起她的手。 梁沐沐怔怔地,跟着赵泽走出房间。 复古奢华的楼梯蜿蜒至一楼,弧度优雅,平缓的三十阶台阶用大理石铺就踏步面,白色的铁艺栏杆造型繁复精致,与这栋别墅的欧式复古风格相得益彰。 两人正准备下楼,门厅走道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妈,你见严苓就是为了说那些话,我怎么都不会让你见她!” 梁穆的声音高亢,气急败坏得都有些变调。 梁茗贻调门更是压他一头:“是我要见她的吗?是你逼我的!我说过不见,你绕着弯找你妹妹帮忙,我今天过去全是因为沐沐替你求情。我只是答应见她,没说我改变了态度,你们谈恋爱我不管,要结婚,我就是不同意!” 梁穆烦躁地脱下身上的灰色西装,狠狠扔在门厅沙发上。 “你不同意就不同意,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什么叫她与我不合适,女孩要有自知之明,她那样的家庭和我们家不配,这些话,你不觉得过分吗?” 梁茗贻也把手包摔在茶几上,冷着脸说:“本来就不配,我只是把事实摆出来了,有什么问题吗?” “她赚钱养她弟弟,她爸、她妈白眼狼似的两家人,她用钱供着,”梁穆双手扶胯,冷白的皮肤气到泛红,“人好好的女孩子,赚钱养一大家子没头没脑的亲戚,在那儿都可以仰着头说话,怎么搁你这儿就不配了?要说不配,也是我不配,我长这么大,还一分钱都没赚过。她能看得上你儿子,你该庆幸她是个傻姑娘!” 梁茗贻怒目,恨不得用眼睛盯死这个挨千刀的儿子,呼吸急促地大声说:“你个大男人一分钱没赚,是有多得意!为这么个女人,你跟我吵!我白养你这么多年!你给我滚出去!” “滚就滚,我去她那儿吃软饭,不用你养了……” “你滚了就别回来!” 梁穆在气头上,转身往玄关去。 梁茗贻向前跟了一步,想拉他,又抹不开面子,只能硬僵在原地。 梁沐沐想下去,赵泽拦住她。 他们提前回来了,赵泽这时候要带梁沐沐走,只能背着人,从后门离开,如果打了照面,万一梁茗贻起疑,他们就走不了了。 “哥哥真要走了,”梁沐沐有些着急,“爸,我们下去看看吧。” 赵泽低声道:“沐沐,我们管不了了,从花园出去吧。” 梁沐沐摇头,拉住赵泽:“妈妈现在好难过,哥哥不会哄她的……我不想离开前看到他们变成这样,我以后……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们……” 赵泽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握住梁沐沐的肩膀,说:“这样吧,你别下去,我下去,等我出去了,你从花园出来,我在后院的那扇门边等你,听到了吗?” 梁沐沐快速点头。 赵泽不急不慢地走下楼,大声喊:“梁穆,你给我回来!” 气冲冲走到玄关的梁穆停住了脚步,撤回来几步,抬头确认,“爸,你在家啊。” 自从赵泽提了离婚,梁穆很少在家看到他。 梁茗贻知道赵泽今天过来看沐沐,并不惊讶,背对着他,不想同他说话。 赵泽到玄关把梁穆拎回来。 “你说的是些什么话,谁愿意养你这个游手好闲的混蛋,也就你妈不嫌弃你,快去道歉。” 梁穆双手插兜,不看梁茗贻。 他不是不懂梁茗贻的担心,她和赵泽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她深知被家族置喙攻击的痛苦,坚守这么多年的感情,现在看来,依然没落个好结果。 积怨甚重的婚姻,还是迎来了离婚的命运。 所以,她不想要梁穆重蹈覆辙,选一桩更实际可控的婚姻,稳定平淡会更好。 梁穆什么道理都懂,但还是无法与梁茗贻这个过来人共情。 他侧着脸,道:“我没错……” 梁茗贻听到他这句,冷哼一声,摆手让正端茶过来的陈妈不用端了,她要上楼去看梁沐沐。 赵泽走近她说:“茗贻,别跟孩子生气了,给他一点时间反省。” 梁茗贻横眼看他,“你把他带走吧,我不想养他了。” “茗贻,你别这样……” 她身上的红色薄绒外套格外娇艳,像夜里一朵沾着露水的玫瑰。 委屈如洪水漫上心头,“你还要我怎样……” 僵持没多久,门厅的双开大门再次被推开。 程景行鞋都没换,脚步极快地走进来,沉郁的眉眼凝结着霜冻般的寒气,锐利的怒意化成势如破竹的气势,冲进门厅。 梁穆陡然见到这人,着实惊诧,见他神情差到极致,忙问:“你怎么来了?” 第177章 还是个玩笑? 梁穆所处的位置正挡着门厅到客厅的道儿。 宽阔的圆形拱门容纳四五个人同时通过也是绰绰有余的。 但程景行不偏不倚,没错开一步,肩头擦着梁穆的肩,直接走出去,没理他,气势磅礴地走进了客厅。 梁穆心头一紧,多少年都没见过程景行这么难看的脸色,疾步跟上去。 客厅透亮的吊顶,让整个空间舒朗开阔。 暖色调的光线营造出温馨柔和的氛围,顶端悬挂一盏明亮剔透的水晶灯,如星辰坠落的碎片,熠熠生辉,颗颗晶透,折射出一个绝美的梦幻世界。 程景行响亮的脚步声逼近,像是击碎了一场营造多时的梦境。 赵泽见来人是程景行,警惕瞬间拉满,轻挪几步,往梁茗贻身前挡,摆出长辈的架势道:“景行,你这是要干什么?” 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之时,程景行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赵泽衣领,用一种极冷酷的神色剜了赵泽一眼,而后重重一推。 赵泽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撞翻身后的高凳,刚端起的架势瞬间垮塌。 站在楼梯口的梁茗贻一脸错愕。 程景行径直走到她面前,不带任何铺垫地质问她:“是您设计让莫爱去余计华的饭局,是不是?” 气氛瞬间淬了火,梁茗贻从讶异中回过神来,冷哼一声:“怎么?她见个客户,这么点事,都要到你那里诉苦。” 赵泽被梁穆扶起来,惊诧道:“余计华的饭局?茗贻,你做什么了?” 程景行划开手机,开公放,播放那段视频,冷声对梁茗贻说,“您说的见客户就是这样见吗?” 视频里余计华脸肉横飞,笑得淫邪可憎,色欲熏天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玩物,满口污言,对莫爱说着充满性暗示的挑逗言语。 视频结束,赵泽始终没太多表情。 梁穆不可相信地看向梁茗贻说:“妈,真的是你组的局吗?你不喜欢莫爱,也不至于做这种事吧。” 梁茗贻心下也是一惊,长睫快速扑闪着掩饰内心少有的慌乱。 她是想用撤资的事给莫爱难堪,推荐正华也是算准了余计华背后是吴明森。 吴明森与程景行虽然不和,但好歹是一家人。余计华总不可能对吴明森的侄媳妇动歪心思,但她没想到余计华胆子这么大,做得这么过分。 她虽然意识到不妥,但一时丢不下面子,只能硬着脖子,避重就轻地道:“我不想投资她的公司有错吗?给她公司介绍其他资方有错吗?” “是,没错,”程景行凌然一笑,眸光黯淡下去,“您从您的感受出发,不想跟她有任何交集,公事上您做那样的决定,无可厚非,仅仅让她工作吃点苦头也就罢了。但您故意向他们社长透露正华和我姑父的关系,组这样的局羞辱她,又是什么意思?” 梁茗贻脸色霎时白了,做不出解释,扬起头,更显出强硬的姿态,一语不发。 程景行合掌在眉心狠擦了一下,调整好呼吸,继续道:“您不想见她,那我和她不往您跟前来,让您眼不见为净就好,您何必要去害她!” 最后加重语气的责备,让梁茗贻浑身一颤,嘴唇微动,愤懑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做了资方的推介,没有要害她的意思,去吃个饭而已,你想多了。” 程景行心都要裂成碎片,莫爱经历了那样的事,梁茗贻竟然一句“想多了”就糊弄过去。 他怒不可遏,又痛心不已,喉结滚了几个来回,才说:“是我想多了,还是您想少了?您只想到她是赵泽的私生女,是您婚姻的污点,那您怎么就不想想,她也是我的女人!您是我视为亲人的长辈,您让我的女人去给其他男人陪酒,给他们羞辱!您想过我吗?想过我的感受吗!” 每个字都如利刃往梁茗贻的心窝里捅。 她承认她有不对,但她又不是不知分寸,被程景行如此责问曲解,她心里也生了不忿,没好气地说:“你……你小题大做!余计华是你姑父的人,再怎么样他也要顾及你姑父,顾及你,顶多也就是……玩笑开得过分了,不可能真为难她的。” 程景行眉峰狠狠一挑,神情冷傲地说:“余计华都给她酒里下药了,您觉得这还是个玩笑?” 第178章 大逆不道也不是第一次 “下药?”梁茗贻委实震惊,清亮的眸子里碎光晃动不已,白玉的指尖在红唇上捂了捂,极力思索着哪里出了差错,“怎么可能……” 赵泽异常冷静,好似已想到了最坏的情况,问:“她现在人怎么样?” 程景行眉目冷峻:“你希望她怎么样?我要是晚到一步,可就如你所愿了。” “你……”赵泽狠声说,“我难道还能希望她遭人……” “你什么时候希望她好过!”程景行直接打断他的话,那个词不能用在莫爱身上,哪怕只是说出来,他都要疯。 梁穆扯了扯程景行:“她没事对吗?对吗?” 程景行沉沉点头,看向还没缓过神的梁茗贻,“您弄错了一件事。” 梁茗贻看向他,“什么事?” “余计华不是我姑父的人。” 吴明森刚任本立华南区总经理时就与余计华有来往。 他扶持余计华在林市组建了正华集团,利用本立在林市开展的项目套取项目资金,将正华逐渐做大,甚至找了一家上市公司借壳上市。 这些背景,梁茗贻在与吴明森谈补偿地项目时就已经查得清清楚楚。 多年来,吴明森让余计华坐镇林市,将他推上正华董事长的位子,私下里,余计华管吴明森叫大哥,俩人过从甚密。 说他们不是一伙的,谁也不信。 程景行缓了缓神色,继续说:“表面看他们称兄道弟,实际上,姑父是因为余计华背后有林市高层的关系才故意接近他的,与他建立正华,不过是相互利用。” 梁茗贻看惯了商场的波云诡谲,话说到这里她基本已经猜出了大概——吴明森通过余计华与林市搭上桥,余计华也可以利用吴明森赚钱,为背后的人输送利益。 吴明森会这么做,所以赵泽也………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赵泽,他心不在焉,抬腕看表的动作已经重复了三次。 程景行反应敏锐,直直向赵泽走近,说:“你和我姑父一样,都是在利用余计华背后的势力谋利,不是吗?” 唯一不明所以的梁穆错愕着,拦了拦程景行,“你说什么呢?我爸怎么可能……” 程景行扳着他肩膀,往沙发上一摔,更快向赵泽靠近。 赵泽本能地后撤,程景行抓住了他的手腕,嗓音压得极低,说:“我姑父自始至终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利用余计华给本立的项目行一些方便。但你不同,你过了线,与余计华合谋发起林市城建基金,圈钱洗钱,挪为私用。” “闭嘴!”赵泽狠声道,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腕,但程景行的手如铁箍,他一挣,他抓得更紧,腕表的金属扣几乎压进他皮肉里。 “你不想听,那正好,我偏要说!”程景行豁出去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你现在赚够了,要退出,但余计华他们入戏太深。林市城建非法挪用的资金一旦被曝,那数额够他们判几个死刑的。你现在说要退出,呵,你过手了这么多钱,万一卷款跑了,他们都得死。余计华不找把柄拿捏你,他怎么能睡得着觉呢。你背后有梁家撑着,余计华没胆子动你,梁家的人他更没机会下手,自然会把主意打到莫爱头上。” “够了!你闭嘴,别说了!” 赵泽清冷的面容终于破了防,怒视程景行的眼睛杀出阴冷的光,咬牙切齿地说:“程景行,你不就是想说莫爱今天遇到的事,是我造成的……你就想要我承认,是我害了她,是不是!” 程景行怒吼:“难道不是吗!你不把他当女儿,凭什么她要承受当你女儿的后果!她被你抛弃了一次又一次,凭什么要为你的行为买单!你配当个父亲吗!你配当个人吗!” 空气在这一声声狂怒中凝滞,赵泽仿佛被吼声化作的拳头击打,眼神涣散开来。 程景行终于甩开赵泽的手。 梁穆从沙发上缓缓坐起,他无力为父亲辩驳什么,只幽幽问了一句:“莫爱早就被人盯上了吗?” 程景行冷笑,目光看向立在不远处的梁茗贻,说:“我也希望我想多了,这几天,我一直守着她,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梁姨,你会把她往枪口上送!” 梁茗贻傲然皱着眉,太阳穴像过电了般一直抽痛,强烈的自尊心被踩得粉碎,内里藏着的委屈迸发出来。 她红了眼眶,“我哪里会知道这些!你为了她来我这儿闹,我又能找谁去闹,这个家变成现在这样,离婚的离婚,生病的生病,不懂事的不懂事………你要我怎样?要跟她去道歉,去认错吗?” 梁穆见她神色不对,去扶住她肩膀。 程景行有些不忍,声线柔下来,话里的分量依然不减,“就算您不知道背后这些情况,单说您拿她一个女孩泄愤出气,就不过分吗?如果是梁沐沐在外工作,遇到有人这么刁难她,您会怎么想呢,嗯?” 本是想缓和的一句话,却一下子触到了梁茗贻的逆鳞。 敏感的神经再绷不住,任何时候都优雅自持的女强人,此时竟带着些歇斯底里地大呼:“不要拿她跟沐沐比!她不配,她不配!她明明什么都不如沐沐,凭什么她事事都能得到想要的,她算什么……” “妈!别说了!”梁穆及时制止母亲情绪上头的恶言。 但程景行已然明白了梁茗贻的态度。 他从不屑乞求谁的认可与接纳,更不可能忍受他人的恶意,他的女人自然也同样如此。 这趟交涉令他万分失望,最终他还是只能选择,来时所做的最坏打算。 他稳住心神,冷静道:“梁姨,沐沐生病,您心里不平衡,去找莫爱的不痛快,是因为您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立场上,将对她母亲的怨气全都发泄在她身上了。您欺负她一个孤女无力反抗,仗着我对您的尊重,仗着我们两家几代世交,觉得我也不会反抗。那您错了,您的行为恕我不能接受。” 梁茗贻嗅到一丝濒临崩溃的气息,“不接受,你想怎样?” 程景行沉声道:“我不可能让您再有机会拿她出气。程梁两家,从我程景行这一代,就断了往来吧。” 梁穆猛然扯住程景行的衣领:“程景行,你发什么疯!” 程景行没动,无视近在咫尺的梁穆,直直盯住梁茗贻。 梁茗贻心冷成了冰块,嘴唇颤巍巍地呵斥道:“程家还不是你做主!” 程景行扒开梁穆的手,眉眼微挑,“您看我做不做得了这个主!您最好从现在开始收缩与本立的合作项目,等我收拾完集团那些人,资产重组的时候,我一定会与梁氏切割干净!” 三代世交,多少项目都是互相持股,这一刀下去,连着肉带着骨,生生要他们两家都两败俱伤,体无完肤。 这话要是梁穆这种从不着调的公子哥说出口,也只当个笑话听了,但说这话的偏偏是程景行。 梁茗贻太清楚,他比他父亲做事更加果决干脆,有勇有谋,运筹帷幄的本事加以磨练,绝对青出于蓝。 他若真动了决裂的心思,五年十年十五年,他都会让这件事成真。 梁茗贻不由一阵心惊,怒道:“你为了她,就为了她,两家三代人的情谊你都不要,你反了天了!” 程景行举重若轻,拢了拢袖口,冷声提醒道:“我程景行大逆不道,也不是第一次!” 是了,连爷爷骨灰都敢倒湖里的“逆子”,世间的规矩,他还有什么不敢破的! 赵泽在一旁忍无可忍,上手奋力拉过程景行肩膀,把妻儿拦在身后,大吼:“这里是梁家,不是你撒野的地方,陈妈,叫人来把他轰出去。” “你敢!———” 洪亮的女声从玄关处传来,双开木门洞开,晚风携带激烈的打斗声猛然灌进客厅。 门开了又关,水晶吊灯晃了晃。 莫爱的高跟鞋踩出一串极快的闷响,跟在她身后的许天来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的血,额头上还有一道擦伤,在他不羁的脸上再添一分匪气。 莫爱看到客厅里的人,没有半分犹豫地抄起茶几上的白瓷茶碟,算准距离,抬手向赵泽砸去。 赵泽马上松开拉住程景行肩膀的手,抬臂格挡,茶碟从他眼角飞去,打落他的金丝眼镜,眼镜连同茶碟一同碎落在地,碎片飞溅开来。 “你敢碰他试试!”莫爱挡在程景行身前,背靠着他胸膛,面对赵泽大吼,“赵泽,你别忘了,鱼死网破,不过我一句话的事!” 赵泽顿时意会到她在威胁他,瓷碟碎片划伤了他眼角,一道细小的伤口正在流血,但他无暇顾及,轻不可闻地说:“你……你怎么来这里了。” 莫爱会来,谁也没想到,包括程景行。 程景行搭手在莫爱肩上,回头看到许天来,那一脸的伤足以解释他们是怎么在无人认识的情况下,闯进遍地保安的树德苑里。 几人都还来不及反应,莫爱牵起程景行的手,“景行,我们走。” 梁茗贻有些回过味来,莫爱狠绝的脸,碎落一地的狼藉,与记忆中的那个场景重叠。 莫如梅曾经也是如此,闯进这里,砸碎一地茶具,与她放狠话,说她一定不会放过她,她要让她后悔一辈子! 如同梦魇般的身影,又出现在她眼前。 她几乎无法控制心中的恐惧与愤怒,越过赵泽,直视莫爱道:“你怎么有脸到这里来!这里是梁家,谁准你在这里大呼小叫,你……” “茗贻,你别说了。”赵泽慌忙制止,此时就是他最担心的情况,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让梁茗贻知道真相,他难以预估梁沐沐会遭遇什么。 心随意动,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楼梯上方,恰好让一直旁观着的许天来看到。 他顺着他目光,向楼上看去。 “我怎么不能说了!”梁茗贻反驳赵泽,又冲向莫爱,“你们母女如出一辙,莫如梅当年来这里胡搅蛮缠,现在你又来我家闹大呼小叫,你以为你是谁,你们母女都是一路………” “一路货色?” 莫爱把梁茗贻的话接完,蓦然一笑,笑得凄美惨淡,笑得泪眼横飞,连程景行都看得心惊。 “宝……”程景行握紧她颤抖的肩。 她眸光落定在梁茗贻脸上,神情孤傲冷清,把心沉到最深处。 “你错了,我跟莫如梅不是一路货色,”莫爱直直对上梁茗贻那双与自己一样的杏眼,“莫如梅不是我妈,我——没有妈!” “莫爱———”赵泽唯恐下一句她就要说出来,立即要拉她手臂,结果被程景行掐住了手腕。 “你别碰她。” 梁茗贻察觉赵泽阻挡的意味,疑窦丛生,追问莫爱:“你……没有妈? 是什么意思?” 莫爱轻轻启齿,心跳如擂鼓,仿佛下一刻就要骤停。 “当年莫如梅……” “妈~~~” 梁沐沐突然出现在楼梯上,向下唤了一声梁茗贻。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她脚下踏空,整个人突然倾倒,大理石的踏步面冷硬非常,她重重摔落下去,砸出几声清晰的骨响。 她想要抓住铁艺栏杆,却次次抓空,从台阶上一阶一阶滚落。 发生得太突然,楼下的人还来不及反应,只有许天来身法矫健地三步并作两步奔了上去,把她在楼梯中段抱住。 “沐沐————”梁茗贻撕心裂肺喊着,慌忙抬步上阶,去查看情况。 人全都集中到楼梯上,一时间手忙脚乱。 梁沐沐昏迷着,许天来喊了几声梁小姐,她都没反应。 梁穆第一时间叫了救护车。 程景行让许天来把梁沐沐平放在台面上,扒下梁穆身上的外套垫在她颈部,固定住。 赵泽让陈妈去拿一床薄毯过来,给梁沐沐盖上。 梁茗贻摸着梁沐沐的脸,惊魂未定,泪目不停地眨着,叫梁沐沐的名字,但她依然没有反应。 莫爱见状,忙给孟育之打电话。 “嗯……现在没意识……你等会去医院吗?好,好……” 莫爱挂了电话,过来说:“孟育之说救护车来之前,不要挪动她,他会去医院跟我们汇合。” 梁茗贻听到这话,猛然起身,冲着莫爱怒道:“谁要你假惺惺,沐沐遇到你就没好事,你走,滚出去!” 莫爱娇柔的身躯一颤,捏着手机的手攥紧,神色惊惧,然后一点一点黯淡,最终像再也燃不起的死灰,白朦朦地覆了一脸。 梁穆大声道:“妈,莫爱在帮忙!你说什么呢!” “谁要她帮!”梁茗贻杏目圆瞪,只想把这个与梁家孽缘深重的女人赶走,让梁家人免于她的诅咒。 程景行沉了口气,要梁穆扶住梁沐沐的头颈,自己撤了手,起身去找莫爱。 他从梁茗贻面前走过,不发一言,如极夜里贴地飞行的一口寒风,森森冷冷地刮过,再也不会回头。 他揽住莫爱的肩膀带她下楼,回身望了一眼,喊:“天来。” 许天来从愣怔中回神,很快跟上,三人走出了玄关。 树德苑门口站着个男人,从烟盒里拍出根烟,递给他身旁的保安队长。 保安队长左脸有点肿,抿烟的唇哆嗦着,烟都要掉下来,说,“你那学生几岁呀?这么能打,一保安队十几个兄弟,全给他整趴下了。” 曲少言很得意,“十八。” 保安队长骂了声娘,“他要二十八了,可不要把房顶都掀了。” 曲少爷闷哼笑着,弹了一下烟灰,打眼看见三个人面目凝重地走出来,上前问:“怎么了?” 程景行面无表情,把莫爱沮丧的脑袋往怀里按了按,伸手将许天来推过去,“孩子交给你了。” 曲少言收下“孩子”,还要问什么,程景行没给机会,带着莫爱走向门口的卡雷拉。 “呃……”曲少言看向许天来,“里面发生什么了?这人脸臭成这样。” 许天来语言表达能力有限,大概就是小学生写日记的水平,流水账一样给他说了一遍。 曲少言点点头,又看许天来反应慢半拍的样子,像有心事。 “你又是怎么回事,傻乎乎的,梁小姐资助过你,你担心她?” 许天来咬了咬唇,说:“我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不是不小心……” “啊…啊?” “她是故意摔下来的。” ——— 回去的路上,莫爱降下半扇车窗,偏过脸看窗外,脑中反复浮现梁茗贻对她的咄咄相逼。 她终不能把这颗心变成石头,对那些言语做到无知无觉。 程景行换挡后的手,摸到她侧脸,碰到温热的泪,心疼到不行。 “宝……” 莫爱拉下他的手,“我没事,你好好开车。” 之后一路无话,回到问夏,夜已深,程景行内心自我攻略许久。 作为一个他经常标榜自己的“温柔体贴男朋友”,此时他应该耐心等莫爱愿意开口时再聆听,但今天他很难做到“温柔体贴”。 两人回房,猫在他们脚边绕了一圈,嗅嗅是熟悉的味道,安心回了窝,一条毛绒绒的长尾悠闲地摇摆着,像在拨弄从露台倾泻下来的银白月光。 不需要语言,莫爱也能感觉到程景行有满肚子的疑问与困惑,她又何尝不是。 两人之间沉默久了,都忘了平时是怎么开口说话的。 身上又是酒味又是汗味,莫爱难受得要命,放下包,脱衬衫去洗澡。 程景行拉住她的手,问:“阿姨的事,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第179章 凉会再喝 安静的空间像逐渐凝固的混凝土,所有心里话都在时间流逝中,被封装得更加坚固,密不透风。 莫爱压低眼帘,想要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更加为自己的开不了口而烦躁,狠狠抓了抓头发,“景行,我们以后再说。” 程景行似乎能猜到这个回答,指尖抚额在眉峰上划了一道,又放下来,试图接受她的建议,但心里的那股闷郁像座愈渐沉重的山,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以后是什么时候?”程景行扶住莫爱的腰,倾身上前,“你说阿姨不是你妈妈,是不是跟你一直没跟我说的那件事有关?” 莫爱没想到程景行会在自己表示不愿的情况下继续追问,他很少对她展现急躁的情绪,想着他今天也不好过,不适合再说下去。 她摸着他的脸,道:“去洗洗,你看起来很累。” “我不累!” 程景行一刻都等不了,今天已经发生了超出他掌控的事情,他不敢再冒未知的风险,对她的避而不谈,也丧失了耐心,不自觉地捏紧她的腰,“你说从镜湖回来就告诉我,到现在你都没有说。” 他蓦然有些神伤,那种如烟丝燃尽的缥缈眼神,落在莫爱眼里,她像被烫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等她开口说那件事。 他垂下头说:“我想你是忘了,是难以开口,是没准备好,怎样都好,没关系,我永远都在你身边,多的是时间等你。” 莫爱有些懊悔,“景行,我不知道你这么在意这件事……” “知道我在意你就会说吗?”程景行深吸一口气,“你什么都不跟我说,在镜湖遇到梁姨,你不跟我说,去海港码头,你不跟我说,余计华威胁你,要对你做那样的事,你还是不跟我说。你判断事情是否跟我说的标准是什么?不想让我担心?还是觉得你自己什么都能搞得定?” 程景行的声声诘问和责备意味让莫爱很不舒服,她推他胸膛,他却把她捏得更紧。 “景行,我不想跟你吵架……” “你为什么总是回避!” 程景行手掌紧贴她的腰,隔着衣料摩挲她柔韧背脊,合臂箍紧她身体,让她不得不仰身贴着自己,“我开车去海港码头的时候,脑子里全是你被那些男人调戏的样子,你信不信,我连杀了他们的念头都有了。” 莫爱被抱得呼吸急促,“你别这样……” 程景行眼神脆弱,“你知不知道,我每次从别人嘴里知道你遭遇的伤害,有多么难受!你为什么总是要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受伤,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有事情瞒着我!” 他越说越激动,到底是破了他的金身,心里的山像一下落到了底,将他心里防线全都砸碎。 对今天的事,他没有他看上去的那么冷静,他不能再容忍她避重就轻,稍后再议,他郁结的伤心愤懑,还有他掩在声声责备下的无限后怕,他都想说给她听。 但不等他再次开口,莫爱慢慢抬起头,看向程景行的目光破碎不堪,“那你呢?你就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这声反问像落进深渊的一粒火光,途经之处,骤然照亮潜藏着的阴霾,他们美好的日常下,有无声的暗流翻涌。 程景行的瞳孔紧缩,抱着她腰的手松了松,“你指什么?” 莫爱伸手摸向程景行胸口的衬衣纽扣,“你真的在上班吗?” 程景行捉住她的手,喉结滚了滚,如迎面浇下了一盆冰水,刚刚热烈的愤慨倏然浇灭。 他不是个完人,不敢在爱的女人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不敢与她说,他也有作为男人死要面子硬撑的那点可怜自尊。 沉默已经代替了他的回答,莫爱有些失落,手指沿着他衬衫的缝线笔直向上,揪住他的领口,“或者,你可以告诉我,你已经查到赵泽与林市合作破裂,他要跑路,你为什么一直选择旁观?” 程景行见她说得笃定,愣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曲少言告诉你的?” 莫爱杏目睁一下,然后蹙眉苦笑,“我不知道,你刚刚告诉我了。” 程景行反应过来,松开的臂弯又一次钳紧她腰身,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你诈我?” “我不该诈你吗?”莫爱被他强势的动作磨得耐心告罄,偏过头,甩开他的手,用质问的目光瞪着他,“你对我又有多坦诚,赵泽的动向你一直关注,你早就知道他要跑路,我会有危险,所以才每天接送我,对不对?” 程景行心惊地看着莫爱,没想到她会猜到。 莫爱揪紧他衣领,说:“你要是事前就告诉我,会有人盯上我,我自己也会有所防备,但你不说,是觉得我承受不住?我脆弱到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还是把我当成了需要万事依赖你,不需要知道真相,只需要陪你过安逸日子的宠物?” 程景行痛心疾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这么理解,感觉一片真心又喂了狗,“我想保护你,不想让你有压力,难道这也错了吗?你自己避而不谈,遇到事情也不和我商量,我能怎么办,你是宠物吗?宠物可比你省心,听话,不用我猜。” 莫爱气急败坏,“你……你现在跟我生气,是真的在气我没告诉你那些事吗?还是在气你自己,你明明已经意识到了危险,明明已经做了防备,却还是让这样的事发生了。” 这句话准确无误地击中了程景行最隐蔽的脆弱点。 他的烦躁憋闷,极力搜寻还未掌握的信息,都源自他这份早有预见,而还是令事态往最坏方向发展的悔恨和自责。 莫爱看到他的表情,知道自己说中了,委屈更往心头上涌,“程景行,你生自己的气,却把气撒给我,你凭什么要求我诚实?你对你自己都不诚实,你混蛋……” 他虎口捏住她的下巴,低头狠狠吻了下去,嘴唇磨得生疼,他咬着她唇瓣,抵开她牙关,侵略的气息似一定要让她的舌乖乖听话,不许她再说他不想听的话。 但她岂会在这种时候纵容他,狠劲咬了他的舌,令他松开,用力推他。 她力气太小,他只堪堪退了半步,却已足够她逃脱。 “你干什么去?”程景行慌了。 莫爱直直往房门口走,门把拉开的那一刻,程景行从她身后按住了门,门板“呯”地一声又阖上了。 “你解决问题的方式就只会逃吗?”程景行几近低吼,喷薄出的气流全部打在莫爱后脖颈上。 莫爱愤然转身,面对他的居高临下,毫不示弱地说:“你的方式又有多好?强吻?还是去床上做一次?你只是想让我听你的话,你根本不想解决问题。” 程景行此时挺恨莫爱的,恨她怎么可以这么了解自己,字字句句都踩在他的最痛处,把他最不想承认的事实捣腾出来给他看。 她眼里噙着泪,他又拿她无能为力,僵持许久,他抬手想摸她脸,她马上挡开,又推了他一把,走去了浴室,关上门。 程景行大叹一口气,好歹是没有往外跑。 他深呼吸几次,来到浴室门口,单手撑住门,敲道:“好了,你出来,我们好好谈。” 里面突然响起水声,而后又听见门锁拴上的轻响,程景行眉头拧紧,“你……” 特别想砸门,忍了半天,终于劝住自己,这女朋友是好不容易追回来,要是再跑了,他还得再追,遭罪的依然是自己…… 他去衣帽间给她拿了内衣和睡裙放在浴室门口,自己拿了一套家居服去三楼。 三楼活动室里摆放整套影音设备,还有两台psp,一张长桌上堆放莫爱没拼完的乐高永生花,地下的长方形地垫旁是几组健身设备。 没有房间,却有一间淋浴房,有时,程景行运动完,会在这里冲凉。 水雾漫过头顶的时候,程景行绷紧的神经终于稍缓松懈,一次次复盘刚刚吵架的所有,全是情绪主导了理性。 他惊叹,自己在她身上丢掉理智的速度是越来越快。 偏偏她语言能力好,说起捅他心窝的话,稳准狠,句句都不落空,他想过如从前一样,不让着她,强压着她,让她服软,他再哄回去。 但现在却是越来越舍不得看她任何一点难受的表情,她受的苦还不够多吗?今天的事,他有很多方式可以让她把心里话说出来,他还是由着自己脾气与她闹了这么一出。 他关掉水,换好衣服,到酒柜里拿了一瓶小酒版轩尼诗,握在手里,走下楼,在二楼房间外的书房区域晃了好几圈,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凌晨。 他考虑是现在进去,还是等她睡一觉,再进去。 来回走了没几圈,房门打开了,莫爱一手拎着她的白瓷水杯,一手拉着门把,怀里抱着他的同款杯子,往外探了探。 程景行转身走过来,莫爱迅速低下头,她头发刚洗过,只吹成半干,带着浓郁的白苔藓香味,身上是他帮她拿的白色莫代尔长袖睡裙,光滑柔软的白色面料贴身舒适,她肤白赛雪,在白色的衬托下,更显出柔亮的玉质。 感受到程景行的目光,她唯恐小心思被发现,一直躲着他眼睛。 他把轩尼诗揣进口袋,从她手里、怀里拿过杯子,“我去倒水,你进去吧,记得穿鞋。” 莫爱才感觉到赤脚踩在木地板上的凉意,转身进了房,在香案旁的圆形矮几边抱膝坐下,地面铺了白色的羊绒地毯,脚趾踩在上面绵软舒适,她把下巴搁在膝头,眼神直直发着呆。 片刻,程景行进来了,把两杯开水放在矮几上,莫爱碰了一下杯壁,说:“好烫。” 程景行在她对面坐下,“嗯,凉会再喝。” 两人无话,谁也没想去睡,对坐着,等水凉。 程景行从兜里拿出那瓶轩尼诗,放在圆形桌面上,说:“我们玩游戏吧。” 莫爱抬头看到桌上倒着的小酒瓶,“什么游戏?” “真心话,转到谁,谁就要说一件对方不知道的事。” 莫爱看他一眼,点点头。 木几表面光滑,小酒瓶一转就容易滑下来,试几次都不成,莫爱起身去拿了本书过来,垫在酒瓶下面。 程景行仔细看那本薄薄册子,是《时文选集》。 ……… 他想,如果现在的问题是桌角不稳的话,她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地拿定情信物垫桌角。 第180章 宿命的缘分 两人隔着圆几对坐着,程景行用遥控器关了顶灯,只余书桌旁的一盏暖色壁灯,光线如一层金色的薄纱,披在两人的白衣上。 “开始了。” 程景行指节微弯,食指和拇指在瓶身上往相反方向运力,小瓶转起来,琥珀色的液体在瓶内震荡。 瓶身停转,瓶口谁也没对着。 程景行:“……” 这张桌不大,但两人距离太大,中间空隙占了大半,转到无人空间的几率很大。 程景行再次转动,又落空,再转还落空。 莫爱拿眼睛望了他好几次,他不耐地摸着后脖颈,一次一次尝试。 在第九次落空之时,他叹了口气,单手撑在绒毯上,把身体往瓶口指向的位置挪过去。 程景行:“那……我先来。” 莫爱:“……” 莫爱把头放在手背上,侧身看他。 他身上的白色棉质家居服是圆领的,领口刚好卡在他锁骨位置,与以前学校的运动校服领口一样。 浅麦的肌肤好适合白色,看上去干净又健康。 岁月真是对他太好了,只给他的轮廓削出些硬挺的锋芒,眉眼身形还是她记忆里的少年模样,让她心跳不已。 程景行低了低头,说:“上次出差谈的融资很不顺利,联辉的对赌重新上了会,还是被否了。” 向莫爱开口说这些事,对他来说很难,一方面是不想把本该自己承受的工作压力转嫁给她,另一方面是他真的觉得挺丢脸。 莫爱问:“被否了,然后呢?” 程景行叹声道:“我刚接手华南子公司的时候,处理了一些人……这些人跟董事会的几个董事有裙带关系,他们对我不满很久了。这次逮着机会,借对赌的事,说我做事太过冒进,拿子公司股份去冒险。还有之前项目资金运转不畅,差点引起群体事件,这些事都说明我难堪大任,联名让我爸召开董事会,提议撤掉我董事职务。” 虽然已猜到了大概,但听他陈述出来,莫爱还是不免惊讶事态的严重性。 “那你现在是什么状态?不去公司了?” “被我爸强制休假中。” “………” 程景行看了看她蹙起的眉头,都决定坦白了,有些事也不好再瞒。 “联名的集团股东里面,有我姑父和梁姨。” 莫爱直起身子,眼神慌乱起来,“梁茗贻也要撤你?” 程景行耸耸肩,“我融资一开始就拒绝了梁氏,外资风险又高,梁姨不支持我冒险,觉得我火候不够,从职务上撤下来再缓几年,也是很正常的。并不是因为你的原因,你不多想。” “怎么可能不多想!”莫爱有些愤慨,“你看到她今天的状态,她现在根本就没有理智的判断。她真当你是她自家人?不支持你也就算了,与你为敌又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早知道,我就……” 话停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莫爱泄气地把头埋进臂弯里。 程景行没曾想她会这么激动,等了一会,发现她还不说,便问:“你就怎么?” 莫爱抬起脸,看着桌上的酒瓶,说:“这轮是你说,不是我说,你说完了吗?” 程景行默了默,点了个头,重新开始转酒瓶。 也许是有了某种磁场吸引,瓶口还是指向了程景行。 程景行摸了摸眉骨,他提议玩游戏是想套她的话,结果时运不济,自己要先交底了。 夜风习习,带着她的发香。 他很想触碰她柔软的发,但又怕她不愿意,只能作罢,老实说:“我查到些动向,赵泽卷了大笔资金,要去港城了。” 莫爱想到今天余计华威胁她时,说的那些话,“赵泽卷走的是余计华的钱吗?” 程景行摇头,“赵泽应该是与余计华他们有过约定,他不至于不要命到与那些人结仇,我猜他只拿走了自己的那一份,但现在港市太好,流水的钱往里进,林市的人不肯收手了,才想抓住他继续,但他只想离开。” 莫爱道:“你知道这些,没想过阻止吗?” “当然想过,”程景行眸光投向她,“我盯着他,不单单因为你,还因为这件事是我留给自己解开危局的一张牌。” 莫爱疑惑,“什么意思?” 程景行往她那边靠了靠,“我被提议撤职,只是一个表象,背地里是我上任后的很多举动,让集团一些人认为我失去了梁氏的支持。” 他停顿一下,摸了摸白瓷的杯身,温度合适,将水杯端起来,递到莫爱手里,继续说:“梁姨卡我资金,我拒绝梁姨的投资,还有传了很久的联姻,也被我澄清,种种迹象,让集团内部产生了很多猜测。有猜测,自然就会有试探,撤职就是一种试探,梁姨如果在这次董事会上明确表示同意撤掉我,那他们就成功证明了我与梁氏确实不和,而我空出来的位子就会有人惦记了。” 莫爱用手指圈着杯沿的水雾,问:“赵泽的事能帮你什么?” 程景行沉声说:“赵泽拿梁氏的公司给林市城建做过担保,而林市城建发债筹来的大笔资金被挪用,背后是一个牵扯到林市高层的特大经济案,我只要拿到实证,可以做的事就很多了……比如以此跟梁姨谈条件,让她在董事会上支持我,比如揭发林市城建,爆出赵泽的罪行,转移注意力,让董事会知道我不选择梁氏,是因为梁氏本身已有巨大风险,我回避梁氏的行为,是在为本立避险……” 莫爱听他声音渐小,慢慢消弭,也没有再问。 程景行呵了口气,道:“宝,我在你不知道的很多方面,都算不得是个好人,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莫爱放下水杯,染着雾气的杏眸看着他清俊的脸,那目光太澄澈,他骤然有些心里没底。 “如果我告诉你,过去三年,莫如梅在医院不配合治疗,对我砸杯摔碗的时候,我都想过把她丢在医院一走了之,”她哽咽一下,垂眸又抬起,“你会不会对我失望?” “怎么会!” “那我也不会。” 程景行倏地心痛,看着她已完全释然的眉眼,觉得自己刚刚的问题很可笑。 他们又不是圣人,不可能翻来覆去每一面都能圣洁无私。 单就相爱这件事,彼此的情意是真挚的,方式有时也难免会倾轧对方想法,存在着控制、侵占而不讲理的过程。 “下周就董事会了,”莫爱问,“你既然把他当牌,为什么还不动手?” 程景行抿了抿唇,飞快看一眼她。 “我要真动手了,以他身上的事,可能进去,就出不来了,虽然你不承认,但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莫爱愣住了,反应过来后,抓起沙发上的抱枕,朝程景行砸过去,气急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你就因为这个?他犯法了,他就得承担罪责。他把钱都挪走,那些投资人买的债券就是一张白纸,多少家庭的钱被掏空,这你不考虑?他跑了,这么大的窟窿没人填,梁氏一定会有麻烦,这你也不考虑?你就考虑他是我……是我……算了,我再跟你说一次,我没有父亲!我只有你!” 程景行抱住抱枕,碎发膨起又落下,把脸埋在枕头上,只露出眼睛看她,乖巧地说:“哦,我错了。” 莫爱脸气到微红,缓了一会儿,发现他窃喜地看她,她更是不忿,抓起桌上的酒瓶,转了一把,结果还是程景行。 程景行转而变成一脸无奈,心里在搜肠刮肚,是说他偷看过两页她的日记,还是说他把冰箱里她刚买的榴莲喂了猫。 正在判断哪件事她能少生点气,突然感到手臂被柔软的裙摆拂过,转头看到莫爱已经坐到了他身边。 两人肩并着肩,正对着瓶口。 她身上香香软软的,程景行忍不住靠近,撞撞她的肩。 她晃了两下,说:“景行,你记得我的生日吗?” 程景行微愣,道:“你身份证上是八月十九,但你说是错的,你只想跟我一起过八月二十二。” 莫爱笑笑,说:“其实,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八月十九,是莫如梅说的,她还说过八月二十,八月十七,甚至八月三十一。小时候我问过好几次,她说的总会和上一次的不一样,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八月。” 莫如梅是个不称职的母亲,这一点程景行早已形成固有观点,没有太惊讶。 莫爱拿过他一只手,放在自己大腿上,“我从小习惯了讨好她,做个不给她添麻烦的孩子。我上学,她不用接送,我自己走。她上夜班,我一个人睡在她工作间。她喝醉,我给她收拾,给她煮汤。她赌钱,跟男人回家,夜不归宿好几天,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我只希望……只希望她回家时给我一个拥抱,一个笑脸……” 她风轻云淡地说着,无泪也无伤。 如果每一段伤痛都对应着固定计量的眼泪,那莫如梅给她的伤痛,眼泪已经流尽在下雨天的墓前。 但程景行却是第一次听到她说童年,他恨自己不能在更早的时光里陪伴她,现在只能搂着她的腰,安慰说:“都过去了……” “我曾以为是我做得不好,不能得到她的喜爱,我就加倍做到更好,但她还是不喜欢,”莫爱嗤笑一声,长舒一口气,“后来我也放弃了,从乖顺变成了与她对着干,至少吵架时,我还能得到她一些关注。很长时间,我都想,我大概是不配被爱的吧,连自己的母亲都那么讨厌我。” 程景行凑过去,想要吻她,她双手捧住他的脸,说:“景行,你知不知道,你跟我表白时,我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我真的可以爱你吗?我真的值得吗?我配吗?” 程景行不顾她的阻止,坚决吻到了她的唇,舔着她的唇瓣说:“你什么都配得起。” 莫爱迷蒙地睁眼,不让他吻得更深,说:“与你在一起后,我才知道爱一个人可以这么幸福,这么开心,也让我确定了一件事。” 程景行放过她的唇,“什么事?” 莫爱双手越过他肩头,轻声说:“如果一个人让我感觉不到善意,即便她是母亲这样亲近的人,我也要相信自己的感觉,不要给她找借口,不爱就是不爱,甚至可能是恨。” 程景行眯了眯眼,疑惑:“她恨你?为什么?” 她望住他的眼,道:“因为我根本不是她的女儿。” 程景行微微挑眉,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什么意思?” 莫爱敛眸道:“我之前采访郑海蓉教授,她说给梁茗贻做剖腹产手术时,看到双胞胎身上有一个同样的胎记,在背后,这个胎记梁穆身上有,但梁沐沐说她没有,而这个胎记……” 程景行迅速准确摸到她背后的肩胛骨下,这地方他亲吻过无数遍,再熟悉不过。 “是这个?” 莫爱点头。 程景行脑中不可思议的念头和猜想在极力地碰撞着,好像一块他维修已久的电路板,始终找不到断线的地方,现在终于全部接通,一阵火花四溅,又冒出了更多的断线错线。 “怎么可能……梁姨生孩子,莫如梅怎么可能交换得了?” “莫如梅自己当然不可能,”莫爱抿住唇,“是赵泽,他看着莫如梅将我和梁沐沐交换。” 程景行以一种完全无法相信的神情看着莫爱,“他……为什么?” 莫爱叹声苦笑:“不交换,莫如梅还会做出其他的事来报复他。交换了,对他而言,都是他的孩子,没有区别。” “怎么没有区别!”程景行的怒火几乎要从胸腔烧出来,“他把梁姨当成什么了?!他让你们母女,兄妹分离,把你抛给那个女人,她那么恨梁姨,她能对你好吗?你受的每一分苦,都是她在报复梁姨……” 细思极恐,这真是最恶毒的报复! 他想到梁茗贻为了梁沐沐,拿莫爱泄愤,害她差点被人强迫…… 想到她对莫爱说她什么都不如梁沐沐,她与莫如梅一路货色…… 想到她叫莫爱滚出梁家…… 一桩一件,都似淬了毒的箭簇,根根往他骨缝猛扎,碎骨般的疼痛几乎让他窒息。 他尚且如此,那莫爱呢? 她明知对面站着的是她的亲生母亲,一字一句地承受着谩骂、刁难,那种万剑攒心,她得多难受! 他胸口起伏不定,手指攥拳,全身血液都在沸腾着。 他为之前自己还想要放过他而悔恨,这个人怎么能放过!他恨不得现在就去杀了赵泽。 莫爱握住他攥紧的手,分膝坐到他腿上。 她身体的柔韧细腻,如一块温润软玉熨贴着他,他一阵战栗,沸腾的血都平静下来。 她咬住他的唇,柔声说:“景行,我有你,我很幸福,我不想改变什么,现在的生活就是我想要的,我要你知道我是谁,我唯一希望你知道。” 程景行闭上眼,揽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肩窝,她很快感到一片润湿。 “这对你不公平,对我们不公平,宝,我们本来可以更早遇到,可以一起长大,我可以早些爱你……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呀,大傻子。” 罪有应得的人还在逍遥法外,最不该道歉的人却在自责。 莫爱抱着他,笑着流下泪。 原来上天还是眷顾她的,在这荒唐的命运中,赐予了她灵性相通、不可分割的另一半。 他与她一样,最最抱憾的是他们本该拥有,却被延时到来,又磋磨多年的爱情。 所幸,他们始终相倚,始终都会找到彼此。 天已微微泛白,程景行把莫爱抱到床上睡。 一天的跌宕起伏,让她实在太疲累,一挨到枕头就不动了。 程景行在她身旁躺下,没有半分睡意,舍不得松开抱着她的手。 一切都是那么离奇。 她能睡在身边,简直是奇迹。 他还是不能相信,她自出生就与他有宿命的缘分。 他吻她额头,吻她脖颈,扯落她一半衣领,吻她白腻柔滑的肩,好似不用肌肤之亲确认,他就怕她只是个幻影。 直到她“唔”地轻吟一声,他才停下,整理好她的衣服,下床去露台,吹口凉风。 晨曦灿灿,初升的太阳跳上云端,清风徐徐,带来一阵清清凉凉的温柔。 他给何岳拨了电话,“下周我回公司,帮我订张去省城的票。” 第181章 有区别 梁沐沐跌落时左边小腿着力,导致胫骨干骨折。 考虑到她是癌症病人,孟育之与骨科医生会诊,争取能否进行保守治疗,但骨折情况不容乐观,还是得手术。 梁茗贻心痛万分,却也知道此时需要当机立断,很快签了手术同意书。 摔倒第二天,梁沐沐及时动了手术,胫骨打入髓内钉进行固定。 麻药过后,梁沐沐清醒,头两个小时还感觉不到疼痛,四五个小时候后疼到她骨缝好似在被人用力掰开,那力道一刻也没松懈。 钻心的疼痛,大颗大颗的汗从她额角滑落,梁茗贻手上的丝帕都擦不及。 赵泽实在不忍心,让医生给了镇痛药,熬过术后的这两三天。 只要恢复得好,愈后效果还是可观,加以康复训练,以后行走是无碍的。 但是第二期的化疗就得延后了,她身体机能差了很多,又要修复骨折损伤,经受不住化疗。 梁茗贻一直守在医院,仿佛一夜苍老了好几岁,惨白脸色,比病床上正睡着的梁沐沐好不到哪里去。 周月铃来探病,看到她这副样子,跟没了活人气儿似的,心疼她,安慰她许久,只字不提程景行和那天在梁家发生的事。 助理高姗抱着一满怀的文件,来到病房,一份一份拿给梁茗贻过目。 周月铃看了,叹声劝道:“公司家里都是你,这怎么能行,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梁茗贻被这句话触动,拉着她的手,眼眶通红,“我不熬怎么办?我没有人可以靠。” 这话不假,程梁两家人丁都不旺,梁家嫡系传到这一代也只剩了梁茗贻。 梁家老爷子当年会答应让赵泽进门,多是因为梁家只能招婿。 家世配得上梁家的,大都势均力敌,那些家庭出来的少爷哪个愿意生了孩子随母姓。 反正是要招,不如招个女儿可心的,赵泽无父无母也省了很多乌七八糟的亲戚。 前两年老爷子去世,老太太性情寡淡,是北城旧族顾家出生,大小姐身娇体虚,又因丈夫去世突然,心生郁结,久久伤心。 梁茗贻早早将她安置回北城疗养,有众多娘家亲戚陪着,家中事务都不用她操持,时常去探望也是报喜不报忧。 此时这么大变故,梁茗贻强撑着一张皮,左边拉不下脸让要离婚的丈夫帮衬,右边提不起涉世未深经验全无的儿子,中间床上躺着病重的女儿。 她不撑着,不熬着,整个家都要塌。 “是你总放不下心,”周月铃太懂好强女人喜自苦的道理,“不是什么东西你越抓得紧,就越不会跑,你手里握着一把沙,用力只会流得快。公司的事,你暂且让梁穆去吧。沐沐过了这两天,稍微清醒些,你跟赵泽再好好谈谈,该解决的事,还是得解决。” 梁茗贻面上没表态,这些话还是过了她的心,多多少让她心情回温。 日子再难,总要理出头绪,慢慢解决,她不能先乱了阵脚,一切还是得往好的方向想。 她起身到床边摸摸梁沐沐的额头,烧已经退了,她松一口气。 旁边收拾衣物的保姆双手递上一个密实袋,说:“小姐衣服里拿出来的。” 梁茗贻接过来,拉开密实袋的封条,身份证、美金、港币, 港币? 梁茗贻问保姆:“小姐的哪件衣服里拿出来的?” 保姆:“摔倒那天,黑色运动服里。” 梁茗贻疑惑,捏住那一沓千元面值的港纸,稍捻一下,掉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少女倚靠一张欧式木椅,挺身坐着,笑容明媚。 她翻转过照片,上面的钢笔字迹熟悉,是父亲写的“茗贻十八”。 ———— 周月铃从医院出来,给程景行打了电话。 程景行睡了一天,刚醒,摸床边,没人,又倒下去,迷迷糊糊举着电话问:“她怎么样?” “哎,得要个大半年吧,”周月铃叹声说,“钉子打进去,还得拿出来,现在用镇痛镇着,太遭罪了。” 程景行静默一会儿,道:“你见着赵泽了吗?” 周月铃不知他因何而问,也无心有他,自然回说:“见着了,他和梁穆都在医院陪着呢,怎么了?” “没事,”程景行盘算了一下,说,“你有空多去看看梁姨吧。” 周月铃哼道:“自己不好意思去,使唤我去。” “她是你好姐妹,你难道不想?” “那倒不是……”周月铃幽幽地说着,眉毛突然挑起,“不是,你连你妈都套路!” 程景行及时挂了电话,翻个身,对着微微敞开的房门叫一声:“宝。” 莫爱在外面书桌看书,听着声音,拿起桌上的面包片,推门进去。 她嘴上衔着半片面包,坐到床边,把另一片塞到他嘴里,说:“快起。” 程景行撑着身子坐起,白色绒被从肩膀滑到腹部,裸露着的麦色肌肤带着被窝里的热气。 较早时候做过一次,他上身没穿衣,平直的肩线,筋骨硬实的手臂,对称排列的腹肌,每根线条都在大开大合地诠释性感。 莫爱有些耳热,侧过头。 程景行看到她微红的耳尖,取出嘴里的面包片,咬她嘴里的那片。 奶香浓郁的绵软薄片,在两人嘴里你争我夺,许久,莫爱败下阵来,抱住他的腰,任由他的舌在嘴里交缠。 吻了一阵,他停下,捧着她的脸,看她有些委屈的眼眸,说:“我还是不太相信。” 莫爱也恍惚过很久,才适应自己离奇的身世。 她问:“你现在看我,跟以前有区别吗?” 程景行笑:“当然有。” 她疑惑:“什么区别?” 程景行道:“以前看你会想,你终于是我女朋友了,现在看你会想,你早就该是我老婆了!” 莫爱拿枕头砸他,“谁是你老婆……” 日头西斜,两人才去余煜那里吃了个饭。 余煜抱着托盘说:“我这儿是咖啡厅,生生被你们俩整成食堂了是吧,我营业执照里可没有这个。” 旁边看了这桌许久的两个女孩,给莫爱当了嘴替,“老板,你考虑加一个吧,那个意面我也想点。” 余煜:“……看,你们带的好头,做餐饮要成本的。” 程景行擦了擦嘴说:“找钱我有经验,咱们合计一下。” 莫爱不想揭穿他那些找钱的失败经验,喝着橙汁,听他们两个男人,胡乱规划宏大的餐饮行业蓝图。 吃完,他们牵着手去弄堂里走一走,消消食。 今天的烟霞是粉调的,如过了水的草莓果肉在纸巾上留下的水粉色,印在莫爱脸上,更显粉嫩柔白,程景行掐她脸,感觉能出水。 莫爱拿了些咖啡厅的面包条和牛奶,在巷尾喂野猫。 “下次拿猫粮来,”莫爱说着起身,“家里那只吃不了你买的那么多,次次去超市都在囤粮。” 程景行点头说好,已经盘算着怎么给猫清仓。 街头巷尾,好些人家出门散步,逛逛走走,青石板路上,小孩前后穿梭。 路边有街头小青年开着吉他盒,支一个麦架唱着不知名的歌。 莫爱打他身边走过,小调子让她觉得很悦耳,拉住程景行一起听一会儿。 一曲终了,小青年思索着下一首唱什么。 莫爱捏捏程景行的手,说:“她怎么样?你是不是问过梁穆了。” 程景行斜肩靠近她,道:“你问梁姨,还是梁沐沐?” 莫爱打他一下,他明明懂她都想知道。 程景行不逗她了,“一个胫骨骨折,一年半载好不了,二期化疗不能做了,另一个嘛,还在死撑。” 莫爱叹声,手指蜷缩进他掌心,“赵泽你打算怎么办?” “看梁沐沐的情况,他应该还不会走,”程景行握紧她的手指,“明天你能请假吗?陪我去趟省城。” “这么突然,干什么去?” 程景行看向她说:“我听你的,办赵泽。” 莫爱愣了愣,浓密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阴影,缓缓应了个“好。” 小青年对他们沉重的话题一无所知,只看着眼前这对小情侣,眼神拉丝得可以去炒一盘拔丝苹果,突然想起一首歌,重新背起吉他,弹唱起来。 轻快的吉他扫弦,莫爱一听就笑了,熟悉的调子,唱到他们心里去。 她拿手机扫吉他盒里贴着的二维码,打了个赏。 “回家吧。” 程景行牵她往前走,身后青年摇摆着,继续唱:“握你的双手感觉你的温柔,真的有点透不过气,你的天真,我想珍惜,看到你受委屈,我会伤心……” 第182章 跟你谈一笔交易 去省城的飞机是下午,上午程景行回公司处理积压的工作。 何岳看到他穿着星耀蓝三件套剪裁西装,板板正正地坐在办公桌后,心里比入土为安还安定。 程景行接过他手里的文件说:“你那眼神收一收,我只是休假,不是死而复生。” 何岳慌忙做好表情管理,递上自己的手机,播放一段监控录像,“游艇会的人发过来的,您之前交待他们去查莫小姐的手机,他们找到了这个。” 程景行放下手中的文件,垂眸看视频。 游艇包房里是没有安置监控的,只有外面走廊有。 画面是包房外,铺着红色地毯的走廊。 包房的双开门打开半扇,里面挤出一个衣着清凉的女人。 香槟色吊带短裙,领口拉得极低,小心掩上门,扭了扭腰,从短裙里拔出一个白色手机,蹲下身,扯起红色地毯的缝角,把手机塞到地毯下。 她刚起身,虚掩的门又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带着眼镜,有些谢顶,即便视频像素不高,也能看出他笑得一口黄牙都要冒出来。 他搂抱住女人又亲又啃,手从低矮领口摸进去,那用力的方式和动作,让程景行都产生一些生理不适,错开目光。 何岳已经看过一遍,此时闭着眼,不想眼睛再被荼毒一遍。 程景行推开手机,何岳马上睁眼问:“怎么处理?” 程景行复又拿起桌上的文件,眸里如寒霜飘雪,清清冷冷地说:“一式两份,一份送报社集团纪委,一份送这位崔社长家里,让他老婆签收,附上王雨青的个人简历。” 何岳应一声,抱着签好字的文件出去了。 一星期不上班,项目进度需要同步的信息简直是海量。 程景行处理到十一点,接到莫爱的电话,才想到应该歇一会儿。 “上午在干嘛?”程景行仰躺到皮质椅背上,揉着眉心。 莫爱情绪不高,“陪苓苓在影棚拍摄,景行,怎么办,我嗑的cp ,be了……” 程景行想笑,“多新鲜,梁穆现在满头包,哪有功夫谈恋爱。” 莫爱不赞同,“恋爱哪里是有功夫才谈的……哎,苓苓又把行程排满了。” “你磕我,我保证不be。”程景行没心没肺地玩笑。 莫爱呵笑道:“有自己磕自己的吗,景少爷,b不be,你是不是言之过早。” 程景行来了脾气,“早什么早,我们没有第二种结果,你这辈子都没机会be!” 莫爱笑着,幸福得有点罪恶,“我给你带了午饭,现在过来找你。” 程景行马上说:“我找个人去接你,这段时间还是小心点。” 莫爱想想也对,余计华的事情还没有落定,那些人会出什么奇招也说不好,她应了声:“行。” 但看到来接她的人是曲少言,还是忍不住后悔了。 等莫爱的这会时间程景行也没浪费,审了好几份采购协议,工作指令批注在电子文档里,都写成了小作文。 临近十二点时,何岳紧急敲门进来,“程董,有一位姓白的小姐找您,她说她是从林市过来的。” 普通的来访人员,何岳都能分门别类,该打发的都打发,不会轻易报过来。 程景行听到“林市”二字,挑了挑眉,说:“让她进来。” 来人是个身材瘦小的女人。 穿着黑色的西服裙装,有一头直滑的披肩长发,脸庞稚嫩,表情凝重,一双杏眼满是忧色,抱着个黑色公文包,往程景行办公桌前一站,张口第一句话就是:“程董,我要跟你单独谈。” 程景行俊眸微转,放下手中的铅笔,给何岳一个眼神,何岳很快出去,带上了门。 “白小姐,我们以前见过吗?”程景行看她有点眼熟。 白小姐点点头,“上次见面是在林市,程董,你骂了我一顿,还记得吗?” 程景行骂女人的经历实在屈指可数,他很快想起来了。 林市的书记罗叶明在孟锡春视察的那件事上栽了跟头,多次约程景行见面,程景行都婉拒了。 后来是吴明森组局,让林市高层与程景行吃了顿饭,饭局上林市住建的谭局叫了个小姑娘来作陪,位子安排在程景行身边。 那女孩长得像莫爱,饭局上一直缠着他,饭局后还开了房,要带他去房间。 当时程景行没对她客气,教训了她一通,请她自重。 那女孩可不就是眼前这位。 “那次饭局前,余计华找到我,给我看他和我姐的……一些视频,还说我姐跟他借了钱,她现在是在还债,”白小姐眼眶红透了,愣是没落下泪,“他威胁我,只要我陪好你,就不会把那些视频放出去,还会清了我姐的债,不会再纠缠我们,所以那天我才会那样对你……” 程景行听着,没太多表情,“你姐是不是白敏?” 白小姐连连点头,“我叫白芮,我已经两天没联系上她了。她最后跟我发消息说她来了海城,这段时间让我不要去上班,不要找余计华,然后,我就再也联系不上她了。” 程景行微眯着眼睛,道:“那你来找我是为了让我帮你找她?” 白芮低下头,手指在不停交缠着,深吸一口气,郑重道:“不是帮,是跟你谈一笔交易。” 程景行觉得有点意思,把椅子上转了半圈,说:“好说。” 白芮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文件包,放在程景行面前,“林市城建基金项目投资的所有文件,还有资金流水。原件我带不出来,这些都是影印件,有些原件已经被人销毁了,这里是唯一的备份件。” 程景行看看包,再看看面前的女人,“你怎么知道我在查林市城建?” 白芮眼里闪着灵动的光:“我盯着他们的时间比你长,别的猎人进了自己的猎场,我当然会比你更警觉。” 程景行用铅笔点点公文包,“你也是城建的人,为什么做‘吃里扒外’的事?” 白芮嘴唇翕动,说:“你曾骂我要搞清楚自己为什么考公,不瞒你说,的确是骂醒了我。我不能说自己有多大能耐,可以为社会做多少贡献,但我最起码应该做到,不同流合污。” 程景行嘴角带出点笑,白芮看到,心里有些落定,说:“那些人我都得罪不起,这些东西在我手上的用处,没有在你手上大。我把它交给你,请您帮我找到我姐。” “好一招借刀杀人,”程景行潇洒起身,双手插兜,说,“你开罪不起的人,让我去开罪,还要我帮忙找人,这交易我太亏了。” 白芮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你……是不同意?” 程景行拿过公文包说:“不,我很乐意,就凭你觉得我开罪得起他们,这亏本买卖,我做了。” 白芮蓦然一惊,冒了一身冷汗,脸色稍缓,心里跟过山车似的。 程景行拉开公文包,大致浏览一遍,里面的文件经过严谨的整理,链路逻辑清晰,有些文件上的名字,让程景行大吃一惊。 可谓是场及时雨,帮他补足了证据链。 林市城建的事比他之前查到的还要深,还要黑。 程景行拉好公文包。 白芮马上问:“我姐姐的事……” 程景行笑说:“你姐姐在我姑妈那里,时文协会的员工宿舍,等会何岳带你去。” 白芮僵在原地,道:“你……你一直知道我姐的下落?” 程景行笑说:“她帮了我一个忙,是我把她藏起来的。” 白芮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氧气,心惊胆战了两天,一瞬间松懈,她倒在座椅上,快哭出来了。 程景行再问了她一些细节,把她送出办公室,刚一开门,迎面遇到了从专梯走出来的莫爱。 莫爱看着眼眶红红的女孩,又看看程景行,“景行,这是……” 程景行介绍道:“白敏的妹妹,白芮,她来海城找她姐。” 莫爱顿时展颜,说:“你好,我叫莫爱。” 程景行搭腔,对白芮说:“我女朋友。” 不得不说,难怪余计华挑中白芮去陪程景行,白芮自己都觉得与莫爱有五分相似。 都是娇小的身形,五官清丽,尤其是眼睛,水润漂亮,时刻都像有一汪清泉流动着。 “你好,莫小姐,百闻不如一见。” “哦,有人跟你说过我?”莫爱笑着问道。 白芮说:“程董提过。” 莫爱抬眸望住程景行,很自然地牵了他的手。 白芮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打转,金童玉女的一对璧人。 何岳拿着车钥匙出现,白芮告辞后,又想起什么,多问了一句:“莫小姐,你是不是喜欢槐花?” 莫爱一愣,视线给到程景行,“是呀,这个景行也提过?” 白芮笑一笑说:“林市水杉林风景区里正在建一座国槐主题的度假村,等建好了,可以去看看,一定很漂亮。” 莫爱笑着点头,“好的,一定。” 水杉耐阴,国槐喜阳,根系一深一浅,有利于调剂水土,是极适合种植在一起,共同生长的植物。 绿雾白花,宛如仙境。 程景行在公事上的决策,总是很不避讳地带着个人色彩,莫爱常把他这种行为称之为“假公济私”。 等进了办公室,莫爱把食盒放在茶几上,拉过程景行问:“度假村你建的?” 程景行捏她的脸,“省得你惦记柏崖的野花。” 莫爱拍落他的手,转身去锁了门。 第183章 夜长得像是深渊 只吃个饭,当然用不着锁门。 程景行眉目轻挑,脱下西装,阔腿坐在沙发上,说:“不吃饭了?” 莫爱把他肩膀一推,横跨到他腰际,雪白的针织长裙覆盖在他西裤上。 她迎面对着他,一手搭在他肩头,一手捏住他后脖颈,看他的眼神像阳光下的冰渣,又暖熔又刺冷,“你不乖,吃你。” 字面的意思已经让程景行遐想出了画面。 他心头一阵乱颤,疑惑今天做对了哪件事,把她这新奇的一面激了出来。 莫爱磨了磨他的嘴唇,他习惯性地把舌缠上去,她不让,用力将他拉远。 如此几次,程景行心痒难耐,“怎么了,还不让亲了。” 莫爱轻咬他滚动的喉结,“她像我。” 言语蕴含的酸涩,比挑衅的动作更让他激动。 一阵热流从下腹直接窜上头顶,程景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兴奋,一把将她拉上来,狡黠地说:“是谁说嫉妒与爱情无关,只是一种占有欲……” 莫爱以吻封印了他的话,越吻越烈,咬着他说:“你就是我的。” 程景行顺从地缴械投降,领带被她抽走,领口被她打开,马甲解了扣子。 这男人,刚刚有多道貌岸然,现在就有多狼狈不堪。 她还不能放过他,手覆在他腰间,哑光的皮带扣碰擦几下,发出清响。 程景行就这么看着,提醒她:“外面都是人,宝贝,你声音收着点。” 听他这么一说,莫爱突然改了主意,手撑在靠背上,居高临下地看他,说:“这话,你跟自己说吧。” 程景行眼中闪过电光火石的惊讶,还来不及反应,莫爱已经伏身。 “宝,你……” 他果然得收着点,每次睁眼看到的画面,都激起更汹涌的情潮。 白色针织裙素雅纯真,如一朵在水中浸泡的洁白海芋,海藻般乌亮茂密的长发在他肌肤上轻扫。 他喉咙里似有一弯绝境山谷,风一过,就有无数声绵延的低谷回响。 视觉放大了感官,他知道自己会忍不住出声,但还是不想错过她绝美的画面。 他甚至帮她撩起长发,加速自己的崩溃。 身体快到临界点,他用力把她扯起来,推到办公桌上。 她双手压住一堆凌乱的文件,心里的渴也终于缓解。 许久,莫爱感觉自己要散了,抓了几次,终于抓起桌面上程景行的手机,点开屏幕看时间。 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半小时,去机场还要四十分钟,过安检,走到登机口少说半个小时,他们还没有吃饭…… 她伸臂往后,揪住程景行后脑的发说:“快点,景行。” 时间上,物理上,都是。 这股要将对方拆掉的疯劲,淋漓畅快地结束,他们用掉大把纸巾清理战场。 程景行用指腹抹去她嘴角的水痕,意犹未尽,笑得多出几根眼尾纹路。 莫爱知道他在想什么,很干脆地咬了一下他手指,他叫疼,她轻抬眼眸,指着他胸口道:“不许有人像我。” 她指,在他心里。 他心里酥酥麻麻的,又痒起来,她吃醋的样子,怎么能这么可爱。 他捉住她放在胸口上的手,“都是你,只是你,全是你,你独一无二。” 莫爱满意地点点头,嗯了一声,像是在安抚自己,利索地打开桌上食盒,“快吃饭,要走了。” —— 省城莫爱来得少,上次来,还是出版执业考试的时候,对这里的影响就是高架桥多,道路复杂,尤其是老城区。 商业的发展任务交给海城后,省城这座省会城市回归了它政治中心的本职。 没有浓重的商贸氛围,斑斓的都市色彩,更多的是风土人情和生活气息。 孟锡春老两口住在省委大院的家属楼,唯一的女儿在北城上班,老早给他们买了基础设施更完善的新区商品房,但老两口喜欢邻里邻居的热闹氛围,一直没搬。 程景行备了礼,和莫爱一起上门。 两人往沙发上一坐,孟锡春掰下眼镜,看着小姑娘,说:“终于见着你了,可真不容易。” 莫爱不知前因后果,受宠若惊。 程景行忙睁眼编瞎话,“我才把她哄回来,就她带来看您了。” 莫爱:“……” 孟锡春哼了一声,没信。 家里好久没来晚辈,孟太太做了一桌菜。 她看到莫爱就想到自家女儿,一个劲儿往她碗里夹菜。 莫爱从不拒绝,与她聊家常,听她说孟小姐的近况。 孟太太说:“我看不着她,就老觉得她在外吃不饱穿不暖的,多问几句嘛,又怕她嫌烦。” 莫爱沉吟片刻,筷尖的饭粒掉了下来。 母亲的担忧和关爱是这样的吗? 她对这等小心翼翼的关怀毫无概念。 好奇,疑惑,又有些伤感。 她竟然不曾体验过…… 程景行在桌下轻轻搂了一下她的腰,她蓦然回神,对孟太太笑了笑。 孟太太是个爽朗性格,与莫爱谈得来,一高兴就来了兴致,拿过孟锡春的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莫爱递过杯子,说:“我陪您喝。” 孟太太眼睛一亮,爽快叫好,与她碰杯。 这般家常便饭的体验,于莫爱而言,有着别样的感觉和触动,她万分珍惜。 吃完饭,莫爱帮孟太太一起收拾,厨房传来不间断的笑声。 程景行和孟锡春进了书房。 “说吧,什么事。”孟锡春老谋深算,程景行这只狐狸,有一半本事都是他教的。 程景行把公文包里的文件摆到书桌上,道:“这事得您给我个指示。” 孟锡春霜白鬓边鼓动一下,神色严肃起来,翻开文件。 孟太太酒量有限,今天又喝了个尽兴。 莫爱看她面颊红润,扶她去沙发上躺下歇会儿,自己去厨房切洗苹果,装盘,走去书房敲门。 里面的人应了一声,莫爱进去,看到程景行坐在书桌对面。 孟锡春在书桌后翻看文件,脸色凝成了腊月寒冬里的一座冰城。 莫爱把苹果盘放在桌上,程景行拉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孟锡春只看了一半文件,就摘了眼镜,眉头挤出个深陷的川字,犀利眼神看向程景行:“你知道这事多久了?” 程景行道:“三个月。” 孟锡春一掌重重地拍在桌面上,钢笔弹了弹,“三个月,你才说!千亿的公共资金被转移到国外,多大的事,你才说!” 程景行低头,挨这声责骂不冤。 莫爱握紧程景行的手,想给他些安慰。 孟锡春重新戴上眼镜,继续看完剩下的文件,揉着眼睛,对程景行道:“说说你的想法。” 程景行正正身,认真回答:“现在最重要的是钱,钱一定要回笼,先要保障公众利益,被转走的钱,都分散到好几个国家,在账户轮转,最后再变换资产形式,辗转腾挪到港城。最熟悉这个路径的关键人是赵泽。要先控制赵泽,让他尽可能将还能召回的资金召回来。” 孟锡春点头,喝了口茶,抬手,“怎么控制赵泽,你说。” 程景行看了看莫爱,道:“劝他自首,让他把资金召回,戴罪立功。” 孟锡春哼一声,“桌上的这叠东西,已经够直接抓他了,直接抓,比他自首的量刑更重,要他戴罪立功更有说头,你是怎么了?心慈手软。” 程景行想解释,莫爱覆在他手背用力压了一下,说:“他顾虑的是,赵泽是我生父。” 孟锡春一惊,确实没想到,问:“这个人是你爸?” 莫爱淡然说:“只是血脉上的关系,我二十岁前都以为这个人死了,现在对我来说,他也跟死了没两样。” 孟锡春为她这决然的陈述感到惊诧,不过想想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反过来对程景行说:“看来只是你单方面的顾虑。” 程景行叹声看莫爱,不再说什么。 孟锡春接着说:“自首,直接举报,对他个人量刑有影响,但对整件事影响没那么大,重要的是他要配合追回资金,只要实现这个结果就行。” 程景行接话:“余计华背后那些人,要动的话,您是不是会很为难?” 孟锡春正言道:“难也得办!一帮蛀虫,看到了难道不灭掉?必须得办!” 程景行的担忧不是没根据的,余计华的保护伞其实是林市书记罗叶明。 罗叶明支棱这么大的摊子,也怕死,一定会在省城找杆子爬。 白芮提供的文件里,有几个账户名字,他能看出来,已经牵扯到与孟锡春同级的人。 再往上,就要到中央了。 “行了,你不用担心我这个老家伙,”孟锡春说,“不是你们求我帮忙。这不是你的事,也不是她的事,这是公众的事,我责无旁贷。” 这话说得语气很轻,却似有千钧,莫爱油然生出敬意。 他拍拍文件,对程景行说:“这套东西放你手上太危险,留在这里吧,林市你别插手,控制赵泽的事交给你,记住,要快,钱在外面转一天,就多一天的风险。” 程景行拉着莫爱起身,说:“您放心。” 孟锡春疲惫地摆摆手,又拿起眼镜,翻看起文件。 夜灯如豆,这夜长得像是深渊。 第184章 有你,只会热。 他们在省城本立旗下酒店留宿,酒店一听是程景行订房,留了顶层套房。 莫爱进门看一圈,卧室、起居室、衣帽间、厨房、观景阳台,叹一声好浪费,然后推着程景行去卧室洗澡。 身上被水汽蒸过一遍,热得穿不了厚实的浴袍,莫爱套了件自带的浅蓝棉质睡裙,裙长直达脚踝,走去露台吹风。 露台开阔,摆放成套的茶歇桌椅,周围放置多品种的绿植,夜风一吹,树叶窸窸窣窣作响。 省城的夜比海城安静得多,灯光也不喧宾夺主,莫爱沉沉郁郁的心绪也好似得到一些静谧的安慰。 柔软的浴袍披到身上,程景行从背后抱住了她,吻在她后脖颈和肩胛之间游走,她感到又痒又舒服,轻轻吟声。 许久,听到他问:“冷不冷?” 莫爱扬手,揉揉他带点水汽的发,“有你,只会热。” 程景行拥她更紧,臂弯掐着她的细腰,结结实实的缠着,“宝,我想跟你谈谈。” 对他太过熟悉,以至于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能让她猜到他在想什么。 “你还是想让赵泽自首,对吗?” 程景行的唇稍离,让她转身,说:“我想试着劝他一次,如果他执迷不悟,再举报。” 莫爱双手按在他胸口,抬眼说:“你劝他,他就知道你要有动作了,打草惊蛇,他要是跑了,或者他着急了,做出过激的事,伤到你……” 程景行按住她的唇道:“他伤不了我,如果你担心的只是这些,那你信我,他跑不了。” 莫爱还想说什么,程景行压住她唇的手指再次用力,“就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我一定会让他有应得的结果。劝他自首,是最后给他一次坦白的机会,如果他不悔过,我会让他付出更多。” 莫爱凝望着他,他眼底深潭里的暗涌,一刻都没停息过。 他要为她鸣不平,绝不是毫无章法,只想泄愤的乱吼。 他追求的是天道轮回,恶因必结恶果。 他要的是赵泽的罪有应得,认罪伏法,俯首甘愿地为自己的罪付出惨痛代价。 而什么对赵泽来说是惨痛的? 程景行这么金身不坏的人,太懂怎么拿人软处。 旁人的谩骂对没有良心的人只是聒噪的吠叫,人只有面对在乎的东西,才会呈现出软弱。 杀人何必动刀,诛心即可。 他不止要给赵泽铁窗囚牢,还要给他致命绝望。 “你要答应我,你不能有事,好不好?”莫爱摸住他的耳垂说道。 程景行轻笑,贴住她的唇,以深深的长吻作为回答。 —— 回到海城后,莫爱照常回社里上班。 张果激动万分,眉飞色舞与她讲述了她错过的周一大瓜。 周一晨会,崔涛岸老婆闯进来,指着崔涛岸大骂他老畜生。 刚泡开茶叶的一杯开水,让她掀起来,泼在崔涛岸毛发紧缺的头顶上。 崔涛岸发出烫猪一样的疯叫,跺脚在偌大的会议室里蹦跳。 这位老婆大人四肢粗壮,力大如牛,逮住准备溜出会议室的王雨青,拿出大婆的气势,抓住她的波浪卷,“哐哐”往会议桌上砸,嘴里骂着:“个骚货,让你勾引别人老公,他妈的,欠操,也不找个厉害的,内裤三天不换的老头子,你恶不恶心。” 王雨青吱哇乱叫,双手乱推乱打,想要挣脱,力气不小,一个扫臂狠推过去,大婆抓她头发的手劲未松,生生扯下一大把波浪卷发。 满满一手头发抓在大婆手里,王雨青吓傻了,一时声都不出,再抬手摸摸自己那块空空头皮,“啊”地一声尖叫起来,头皮的刺痛才刚刚降临,她谩骂崔涛岸和老婆,用词极尽恶毒淫秽。 一屋子编辑贴着墙壁,比踢脚线贴得还笔直,个个退避三舍,这等悍妇可惹不起。 最后,关晓柠打电话叫来了保安,把三人分别带去三个会议室隔离。 好不容易平息一场风波,下午集团纪委又来了电话,要崔涛岸回集团谈话。 杂志社顿时风起云涌,风言风语越传越妖魔,到后来,已经传说集团要把瞳安的双刊刊号收回去,不办了。 莫爱心里翻了个白眼,坐在座位上,拿手机,爬了好半天楼梯,终于把群里的那些打架视频翻完。 这种四两拨千斤,以恶制恶的事情,不用问也知道,是程景行的手笔。 她慢慢悠悠把手机搁一旁,扶了扶桌上富江的立牌,懒声问张果:“这周专栏主题定了么?” 张果对她这个八卦绝缘体很无语,浪费他这么多表情给她复盘。 他点开选题文档,思索给她写哪个部分,说:“你有空写吗?崔社拜拜了,关总那边事情不会少,你确定忙得过来。” 他话音还没落,莫爱手机信息就跳出来了,关晓柠的召唤。 莫爱推了桌子,转椅飞远一点,利索地起身去副总编办公室。 群里邬玥弹出消息:【@张果,你个乌鸦嘴!不说话会死啊!】 张果:【你不是前两天还支持她去给关总当助理吗?这时候骂我乌鸦嘴。】 邬玥:【之前太平盛世,现在九龙夺嫡,她掺和进去能有好吗?猫着不动才对。】 张果:【就你懂,你咋还不当社长呢!】 邬玥:【#菜刀#菜刀#菜刀#】 关晓柠的确是忙,但对比上周,身不由己的瞎忙好太多了,现在的忙,是她心甘情愿的,兢兢业业的,忙! 崔涛岸这次凶多吉少,少说也是要提前退二线的,现在正是她的机会,她当然会奋力向前,挑起瞳安的大梁,忙一点,她甘之如饴。 “小爱,你是不是去找过梁穆?”关晓柠亲自给莫爱泡了杯柠檬水。 莫爱捧了一下,没有喝,“我……这两天没找过他,怎么了?” 关晓柠笑得眉目如花,“他好像暂代了梁董的职务,好像不是正式的,他批了风投给周刊的投资,刊号也继续授权给我们运营。接下来两年,周刊会比较稳定,剩下就看我们赚多赚少了。梁氏突然改变主意,我还以为是你去做了工作。” 周刊危机解除,难怪她这么高兴。 莫爱盯着纸杯里的柠檬片,睫毛如鸦羽披落,不曾抬起,“关总,我想跟您申请一个事。” 关晓柠笑着说:“你说吧,我能做到的,都可以。” 莫爱抬眸道:“我想我更适合在周刊做内容,外联和商务的工作我的确不擅长,所以想跟您申请,我只做周刊的编辑工作。” 关晓柠愣了愣,嘴角上扬的弧线扯弯了。 她计划的是让莫爱在身边当几年助理,就给她转到管理岗,做刊物的商务管理工作,收入高,带带人,没有太多具体执行的事。 她与程家和梁家的关系,商务资源不会少,工作轻松又体面,过两年,她如果能嫁到程家,身份转换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哎,别怪我好为人师,我真心觉得女人该把握好青春,”关晓柠忍不住叹了一声,“靠自己很苦,也很难,能借力的时候尽量借力,把实实在在的好处抓在手里,以后日子才有个保障。” 莫爱懂她的一番苦心,“我以前在环球的领导和您很像,她同我说过,女人的试错成本比男人高,要获得同等的东西女人要比男人付出更多。我很认同她这个说法,一个女人一生变换的角色很多,女儿、妻子、母亲,每一次转变都带着生理上的疼痛和重塑,可以说是生理带动了心理的转变,这与男人完全不同。男人没有生理的转变,没有意识转变的必然性,他们可以在很多阶段,都选择只做自己。” 关晓柠接过她的话:“我就是想要做自己,所以拒绝了妻子和母亲的角色,的确,这个成本比男人高,男人专注事业的时候,没人会指责他不顾家庭。女人一旦成家生子,如果也只顾事业,会被冠以母性缺失的指指点点。” 莫爱沉默地消化一下她的话,道:“跟您一样,您选择做自己的方式是放弃另外两个角色,而我选择的是成为一个人的妻子,未来也会选择做一个母亲,因为,这是我想要的人生,我没有一定要达到的事业上的追求,我喜欢我现在的生活。做我想做的事,获得我认同的幸福,我才能成为我自己。不是角色定义我,是我主动选择我的角色。” 关晓柠讶异眼神中有所触动,眼眸明亮之处难掩一丝赞赏,心叹,这是个活得很清醒的女孩。 “好吧,我懂你的意思了,有点可惜”她拍拍腿说,“我这儿的门始终为你敞开,工作中有什么想法,尽管跟我说。” 莫爱抿了抿纸杯里的柠檬水,点点头,“谢谢关总。” 从办公室出来,莫爱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肺里轻松一大截,她回到座位,兴高采烈跟张果领了专栏主题,和阮莉一起策划写稿。 快下班时,莫爱收到程景行要来接她的短信,转头对张果说:“领导,我明天请个假。” 张果啊啊半天,“又请?” 莫爱快速收拾包,“家里事多,下周下午茶算我的。” 张果拿铅笔笔帽往身旁的阮莉、钟莎莎一扫,“都听到了啊。” 莫爱无语地瞥他一眼,拿着包,一溜烟地跑了。 程景行堵在路上了,莫爱趁在路边等他的这会儿,拨通了一家机构的电话:“您好,我想预约明天的时间。” 第185章 不见不行 “你真要这么做?” 程景行两指捏着玻璃杯,牛奶泼到了身上,黑色丝绸睡衣上弯弯曲曲流下几道乳白的液体,正邪恶地往下淌。 莫爱忙拿纸巾截流,顺着一点点往上擦,“嗯,我已经约好了。” 程景行惊诧的脸部表情还僵着,莫爱帮他揉揉,又说:“我自己也想做个确认。” 牛奶印记擦不干净,湿湿黏黏的,程景行索性兜头把衣服脱下,“我明天陪你去。” 莫爱到衣帽间给他重新拿了一套睡衣,“你明天不是要去医院吗?正好,分开行动,赵泽的事情紧急,你别耽误。” 程景行套过衣领,把黑色睡裤也换下来,“你不能一个人去。” “梁穆也在,你怕什么?” “不够,我叫人陪你一起。”程景行去桌上拿手机发信息。 莫爱翻了个白眼,把裤子扔给他,“又是曲少言?” “别人我不放心。” “我不喜欢跟他讲话。” 程景行放下手机,换好裤子,坐她身边,“我让他别带上嘴。” 莫爱手指交叉打了几个圈,靠到他肩膀上。 快入冬了,蛰伏一整年的寒气,正在伺机袭卷大地,此时夜里,有丝丝缕缕的凉正在偷袭。 程景行手臂揽过她的肩,手指绕着她耳边的发,“为什么想要告诉他们?” 莫爱说:“那天去孟伯家,他说赵泽的事,不是你的事,也不是我的事,是公众的事,拨乱反正是职责。我突然想到,也许一直以来,我都想错了。” 程景行一本正经地惊讶,“你也要拨乱反正?” 莫爱打他,“我是想到,莫如梅做的事,影响的不是我一个人,而是很多人的人生。” 她握着他的手,继续道:“我以前觉得我一个人过好自己的生活,过去一切就当没这回事,我不想有任何改变,也不觉得需要被其他人知道。但其实,我做不到,我没有一天真正释然过,我总会恍惚我到底是谁,我任然有想要确认的想法,但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在用你的爱,逃避这件事,因为我太害怕面对了。” 程景行吻吻她眼角,“不用逼自己面对,你不需要向任何人做交待,做你喜欢的就好。” 莫爱捧住他的脸,笑得轻盈:“我没强迫自己,我是想通了。所有的事情都是环环相扣的,一片混乱中,我怎么可能独善其身。所以你看,我不找麻烦,麻烦也找到了我不是?” 她俏皮地偏着头,吮了一口他的唇,“还好我有你,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她的嘴唇弹软,粉红水润,刺激着程景行想要把它亲肿,但现在不行,他更想听她说话。 她说:“在错误的轨道上,永远不会走出正确的道路。我想做的,是给自己一个交待,把事情掰回正轨,再重新出发。” 程景行手臂缓慢收拢,对于她的身世,她对梁家的态度,他已经做好一辈子都站在她阵营的准备。 她想回,他披荆斩棘也要帮她拿回属于她的一切。 她想避,他就是她的堡垒,没有任何人过得了他这一关。 现在,她想主动面对,是他没想到的,但他一如既往,无条件支持,终归还是有些怕她受伤,提醒她,“梁姨很刚烈……和你一样的倔强,她知道后,会很难接受,尤其是,让她意识到她对你做的那些事,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一开始,很可能会抗拒知道真相。” 莫爱扬着脸,笑笑说:“我只负责告知,不负责她的情绪,说实话,她接受,或者抗拒,我都无所谓。” 刚知道自己是她女儿时,她压藏在心里的期待还是满盈的,只是那时的她,还封闭着自己,没有从如此戏谑的命运打击中缓过神,她也抗拒着接受。 但命运使然,就是在这期间,梁茗贻或主动或偶然或被动地接触她,留给她的,只是一次重过一次的伤害。 那满盈的期待,成了一滩再也流不动的苦水,波澜不惊了。 对梁茗贻,她有的,真的只是清清淡淡的,无所谓了。 程景行想到那天莫爱对梁茗贻说自己没有妈,绷紧的身体,哀恨的目光中含着泪 是种寂灭的心死。 也许那时,她已高举起无形的刀,斩断了这场母女缘分。 他深叹一口气,为梁茗贻感到极度惋惜。 想想她即将面对的悔,他对她曾有过的恨,简直轻如鸿毛。 夜里,莫爱翻来覆去,腰身扭动的幅度越来越放肆。 知道吵醒了身边的人,她撸撸鼻子,又翻过去说:“别看我,我……我一会儿就睡了。” 程景行在她耳边吹了口气。 这个嘴硬心软的小东西,装什么无所谓的大气,终归还是心里慌张,又多思多虑。 他钳住她的腰,把她抱进怀里,“再动,上你。” 她颤了一下,微张着口,心道这是个绝好的主意,双手举起,绕过他脖颈,一双期待的眼睛看着他,“来吧。” 程景行:“……” 这场爱欲来的迅猛,过程极尽起伏绵长。 在相望的某个点,她说:“景行,如果我没有被换,我们现在……还会这样吗?” “何止这样,”他报复似的咬她锁骨,“我女儿都会叫爸爸了。” 莫爱受不住他一点不收着的蛮横,又深深感到,只有这样,才是最真实的快乐。 她从他的眼里看到自己,似晨花,似莹蝶,动静相间。 急雨落定,莫爱终于犯了困意,都不敢去洗澡,怕又清醒。 程景行从她身上起来,简单帮她用棉柔巾擦拭皮肤。 自己又去冲了澡,回来看床上的人已经睡了,将被子往她肩膀上拢了拢,而后去露台,点了支烟。 坐上卡雷拉的副驾,莫爱转头看到曲少言,瞬间皱眉,绑好安全带后说:“他竟然让你碰他的车。” 曲少言弯着眼,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在他嘴边从左到右,拉拉链一样划一下。意思是他被某人禁言了,没带嘴。 莫爱:“……说。” 得到允许,曲少言喜笑颜开,话跟泄了洪一样冒出来。 “他这车改了不少钱,我早想试试了,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还是托你的福,要不是说护送你,他哪里会答应把这辆给我,你知道这车最吸引我的是什么吗?” “不想知道。” “是手排挡!程景行是个懂的,手排挡才是男人的真爱……” 莫爱耷拉着脑袋,催他:“开车。” 曲少言立即踩离合换挡,“遵命。” 才安静通过了一个街口,曲少言又忍不住了,“你怎么把梁茗贻约出来的?约去哪里要做什么?不对,约去那里还能做什么,但为什么呢,你到底唱哪出戏?” 莫爱不理他,闭目养神,果然还是让他闭嘴比较清静。 “你说说嘛,我好好奇的,弟妹。” “你再说话,我就跳车!” “……” 清晨,树德苑里佣人忙进忙出。 梁茗贻昨晚回来休整一夜,今早一睁眼就要去医院看梁沐沐,从家里打包了不少她惯用的物品,要带去医院。 梁穆从司机手里拿过车钥匙,坐上驾驶座。 后排的梁茗贻睁开眼,懒声说:“你不去公司?” 梁穆压住一肚子的话,冷静道:“先陪你去医院看看沐沐。” 梁茗贻点点头,又闭上眼,“让司机开,你坐过来,我问问你公司的事。” 梁穆很快绑上安全带,要把自己焊死在驾驶座,“妈,您还是休息会儿吧,我开车,稳。” 梁茗贻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哼,“出息!” 车辆启动,梁穆心脏快跳出来了。 昨天收到莫爱的信息,她要约梁茗贻和他一起见个面。 他问她有什么事,她不肯说,一定要当面才能讲。 这种时候,跟莫爱见面,以梁茗贻的个性,能有好话吗? 他劝莫爱缓几天,有什么事,等梁沐沐腿伤恢复一些,再谈。 莫爱没多解释,直接给他发来了见面地址,梁穆整个人都傻了。 梁穆:【你确定是这里?还是这附近的餐厅,咖啡厅?】 莫爱:【不是,就这里,我已经预约了,你们带好身份证。】 梁穆:【( °△°|||)︴你给我提前预告一下,我胆子小。 】 莫爱:【出息!】 这哪里还缓得了一点,简直刻不容缓! 但是梁茗贻要是知道莫爱约她见面,她肯定不可能答应,梁穆只好硬着头皮,做了从小最不擅长的事——撒谎。 好在只有十几分钟车程,他当个哑巴司机,应该还是做得到的,就是心里这一阵阵的激流涌动,疑云密布,他都狠自己语言匮乏,无法给这翻江倒海的情绪找个准确点的形容词。 脑子里千回百转,把外婆教他的心经默念两遍,终于拐进了一座停车场。 “这什么地方?”梁茗贻一路闭着眼,感觉快到了才睁开,发现是陌生的路面停车场,“这不是医院,梁穆,你开错了。” 梁穆把车停好,深呼吸,转身说:“妈,莫爱约我们在这里见面。” 梁茗贻眼眸霎时变得明锐,寒剑一般指向梁穆,“我凭什么要见她,她上次要是不来家里,你妹妹都不会摔倒!你还帮她骗我,你这胳膊肘也别往外拐了,卸了得了。” 梁穆哭丧着脸,“我卸我卸,你要我胳膊,我不卸大腿。” 梁茗贻:“……” 她双手抱胸,非常抗拒的姿态,冷声说:“开车,去医院,我不见她。” 梁穆大叹一声,哀求道:“妈,妈,我求你,咱们去见她一下吧,不见不行啊,不见的话,我……我以后都睡不着觉了!” “你……”梁茗贻攥着拳,想砸过去,“她到底什么事,把你吓成这副德行!” 梁穆伸臂,往车前窗面对的大楼一指,“妈,她约我们来亲子鉴定中心!” 第186章 讲个故事吧 预约的时间只剩下十分钟了,曲少言从白色铁艺刊物架上拿了一本司法亲子鉴定的小册子,走到莫爱身边,问:“你要做司法鉴定?” 莫爱拧开手里的矿泉水喝了一口,道:“我又没涉案,不做司法鉴定,做个人隐私鉴定。” 曲少言摸着下巴,眯了眯眼,“要说血缘,你也只跟梁穆有,你约梁茗贻来是为什么?要她看你和梁穆的鉴定结果?你没这么无聊吧,弟妹。” 莫爱重重吁出一口气,食指和拇指对着曲少言一张,“曲教练,你的格局还是小了点。” 曲少言:“……” 自动开合的玻璃大门打开,梁穆快步走进来,很快找到穿着白色风衣的莫爱,小跑着奔过去,一看她身旁站着的男人,汗毛霎时全都立正站好了。 梁穆跟程景行去过一次道场。 他不喜欢运动,本是去玩票的,却被曲少言摔打得非常狼狈,之后就再也不肯去了。 至今看到这人,他还是条件反射地犯怵,感觉自己一靠近他,就有可能要被过肩摔。 曲少言笑着打招呼:“梁少,好久不见。” “呵呵,好……好久不见。” 莫爱看到梁穆微微向后的脚步,对梁穆说:“他是我司机,别理他。” 梁穆下巴都要掉下来。 他听程景行透露过只言片语,曲少言不是个单纯的律师,他在军方的级别应该不低。 莫爱就这么把人当司机使唤,是真敢。 见他一个人,莫爱往梁穆身后望了望。 梁穆马上说:“她来了,在后面,我看预约时间快到了,先过来的。” 莫爱低下头,把一瓶没开的水递给梁穆,“没事,不急,预约的号我已经拿好了,这里也不会有很多人,不用排队。” 梁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莫爱……你跟我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莫爱敛眸说:“等会一起吧。” 不是要卖关子,是单纯地不想把话说两遍,等人齐了再一起说。 尖利的鞋跟在大理石地砖上踩出一串如同掷玉的清响。 梁茗贻没着正装,穿的是一身雪白的针织包身鱼尾裙,秀发松松散散地披在肩上。 明明是白色,却被她穿出风情万种的韵味,活像一朵盛开的百合。 她神色就不如体态那么轻盈动人了,看到莫爱,双手环过胸,不咸不淡地说:“莫小姐,有何指教?” 莫爱对她这态度也早有预见,没作什么反应,从托特包里拿出预约单,问梁穆,“带身份证了吗?” 梁穆点头,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白色卡片,递给莫爱。 梁茗贻探身一看,“这是我的!梁穆,你……” 梁穆很快把卡片塞到莫爱手里,“妈,莫爱这么做,总有她的道理,你就不想知道吗?” 梁茗贻怒目圆瞪,“我要知道什么!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莫爱没管她,径直去柜台,把准备好的身份证明材料交给服务人员。 服务人员核验完,将两张身份证扣在台面上,说:“您要做加急吗?” 莫爱说:“嗯,加急。” “一共6800元,请缴费。” 梁穆走过来拿梁茗贻的身份证,看到她在缴费,迅速摸自己手机,但没来得及调出付款码。 “嘀”的一声,莫爱已经付完了。 梁穆一脸黑线:“……如果真是我猜的那样,这个钱要你出,就真挺讽刺的……” 莫爱笑了笑。 请亲妈来做亲子鉴定,这种人生际遇,不仅讽刺,还苦痛又滑稽。 下一步就要去采血样了,不说清楚,梁茗贻应该是不会配合的了。 莫爱和梁穆走回来,梁茗贻一把从儿子手里抓过了身份证 ,急躁不堪地看向莫爱:“能说了吗?” 莫爱收好自己的身份证,双手插进风衣口袋。 风衣面料是丝质的,光洁柔滑,极有垂感,与内里的白色蚕丝裙色温相宜,把她本身气质里的干净明快衬得更盈透润泽。 她轻松地开口:“梁董,请问梁沐沐是不是喜欢吃鸡蛋卷饼?” 这没头没脑的一问,把梁茗贻和梁穆都问懵了。 梁茗贻皱着眉,一提梁沐沐她就本能地竖起母性的警觉,说:“你怎么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就说嘛,”莫爱拍一下手,脸上洋溢猜中了的喜悦,然后,从从容容地坐在等候区的沙发上,“跟你们讲个故事吧。” 曲少言坐到她身边,好整以暇。 梁穆扯了扯梁茗贻的鱼尾袖编,扶她在对面坐下。 莫爱眼神松泛地落在半空中。 “我小时候住过很多地方,榕城的屋村,鮀岛的船坞,锡州的双廊桥下筒子楼,还有……有些只住了几个月的地方,我也记不住了。” “家里人除了莫如梅,没有别的人。我没有上过幼儿园,小学五年,我转学六次,没有可以长久相处的朋友,我们在哪儿都住不长。因为莫如梅总是在赌博和酗酒之间来回摇摆,没有工作可以让她坚持做满一年。” “运气好的时候,我可以在学校做个小透明。运气不好的时候,会被同学关在女厕所,骂我是没有爸爸的野种。” 梁茗贻眸色黯淡下去,“你说这些……是想要我们同情?” 梁穆掐了一下她手腕,“少说两句吧。” 他似有了感应,心里久压的疑惑变成了一种极为沉重的苦涩。 他问莫爱:“然后呢?” 莫爱继续说:“然后……辗转多地的生活在回镜湖的那一年结束了,莫如梅把我转去镜湖读初中,那是我少有的安定日子……” 回到镜湖后的莫如梅,像是换了个人。 她戒了酒,再也不去地下赌场,连麻将馆都不去了。 每天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莫爱放学回家,甚至都能吃上一口热乎饭。 她不懂母亲的好心情缘何而来,她也不想细究。 难能可贵的母爱好不容易到来,她不想因为自己多嘴多舌,表现不好,又被她倏然收回。 她们租住在镜湖女中附近。 莫如梅找福利院借了钱,干劲十足地盘下女中大门附近的一家文具店。 她还巧思不断,除了卖文具纸笔,还跟城管打好招呼,早上支个小摊在店门口卖鸡蛋卷饼。 莫爱读的初中不在女中,而是城西的二中,上学放学要坐公交车往返。 她每天早上早起一个小时,帮莫如梅煎鸡蛋,调搅饼浆。 时间充裕时,她还会在上学前,陪莫如梅出摊,在路边叫卖鸡蛋卷饼。 这时,梁穆用手捂住了口鼻,嗓子被什么卡住了,声音有些哑,“沐沐在出国前,上的是女中,难道你们那时候见过她……” 这也是莫爱一直以来的猜想。 她虽然没有印象,但以莫如梅那些时日开心愉悦的反应,她想,她们一定与梁沐沐有过不少交集。 也许是一个初冬的清晨,莫爱穿着福利院捐赠的宽大羽绒服,站在打滑的胶凝地面上,从铁锅里盛出一张冒着热气的鸡蛋卷饼,放在莫如梅递给她的方便盒中。 她忍着手指的热烫,将盖子按紧,套上袋子,递给面前穿着粉色羊绒大衣的漂亮女孩。 她也许还能记得女孩手上戴着的四叶草手链,还能记得看到她穿厚实的白色雪地靴,心里涌起过一阵强烈的羡慕…… 许久,她说:“应该是见过,我记得,梁沐沐来医院看莫如梅时,有提过她中学门口有家鸡蛋卷饼,很好吃。” 梁茗贻瞳仁剧烈颤动着,脑中的奇想与心中的恐惧,让她有些不敢再听下去,“不可能,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跟着沐沐?她想干什么?” 莫爱喝一口水,清亮的眼睛看过来,“我当时也很疑惑,她为什么突然转性。我是到最近才想明白,她不是转性,她是看到了她的女儿,想要用这种方式,当一回母亲。” 梁茗贻蓦然起身,怒道:“你胡说八道!她是你妈,跟沐沐有什么关系!” 她情绪有些激动,曲少言不易察觉地往莫爱身边靠了一点。 梁穆狂抓了一下头发,终于把藏在心里盘包浆了的猜想,说了出来:“你是不是想说,沐沐是莫如梅的女儿,你是我妈的女儿?” 莫爱无声地点点头。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梁茗贻快步上前,要到莫爱面前质问,曲少言立即起身,按住她肩膀,寒声道:“梁董,您冷静点。” “你又是谁!敢拦我!” 梁茗贻怒得满脸通红,极速呼吸着,又看向莫爱,“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有什么依据这么说?” 莫爱站起身,拍拍曲少言的肩,叫他让让,“你跟我去验个血就有依据了,你要是不愿意,让梁穆跟我去,查兄妹也行,不过要再去改个资料。” 她说得轻巧,好似在餐厅点餐,点错了,要去换个套餐。 梁穆答应:“我跟你去。” “反了你!”梁茗贻一把揪住儿子,“这么荒唐的事,你都相信!” 梁穆道:“我信她!” “你……”梁茗贻深呼吸好几下,目光直愣愣地对着莫爱,“不可能就因为一个鸡蛋卷饼,你就这么认为吧,你说清楚,你到底听谁说的?都知道些什么?” 莫爱抿了抿唇,她都觉得有些残忍了。 “我听赵泽说的。” 一计当头棒,梁茗贻差点没稳住身体,细高跟在大理石砖面上滑了一下,梁穆及时抱住了她。 “怎么……可能是他,他说什么了?他对你说什么了!” 梁茗贻眼中俱是恐惧,牙关、身体都在打颤。 莫爱却是异常冷静,“你生产那天,莫如梅算准了时间,跟你同一天生产。在你还没有清醒的时候,她和赵泽,把你的孩子和她的孩子,对换了。” 事实说出来,寥寥几句,毫不费力,却有着摧枯拉朽的威力。 梁茗贻已经站不起身,弯倒在儿子怀里。 明媚的眼眸变成恐惧的汪洋,眼底涨得通红,红唇找不到开合的节奏,呼吸彻底乱了。 她完全无法接受,拼命摆头,大呼:“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这么做!他为什么这么做!” 梁穆也如白蚁噬心,但此刻他得支持住怀里的母亲,“妈,妈,你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爸要离婚,要去港城,现在,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梁茗贻双手扶住儿子的脸,心里如炸裂了个原子弹,里面已经满是分崩离析的弹片,“啊……他……他说的,只能依靠他的孩子,是……是……” 事情在她面前自动抽丝剥茧。 每想通一件事,她心里就在受一遍凌迟。 赵泽蛰伏梁家这么多年,与林市城建合谋资产转移,在港城置办产业。 他在乎的,他要带走的,的确是他与莫如梅的女儿,但这个女儿根本不是莫爱! 是梁沐沐! 是她的沐沐! 是她爱了二十几年,倾尽所有去疼爱的宝贝女儿! 她居然……居然是莫如梅的女儿! 是莫如梅放在她身边,让她后悔,对她进行报复的工具! 莫如梅好狠的心,用自己女儿作为载体,诱她把所有母爱和心血都倾注进去,然后再利用她的无知,在黑暗里疯狂嘲笑,肆意报复! 再让她自己的女儿受尽冷落,颠沛流离。 莫如梅一定很痛快吧!玩弄着她的命运,玩弄着她的女儿,她一定很爽吧! 她成功了,她成功了! 她闹上梁家,撂下的狠话,她都做到了! 她用世间最恶毒的方式报了仇,她让她亲手将这辈子最珍爱的人赶出了家门! 莫如梅赢了,她赢了! 她不止赢了,她还死了,她连翻盘的机会都没给她。 她当真是最大的赢家…… 梁茗贻几乎要疯了,猛抓着儿子的衣领,梁穆将她紧紧抱住,不让她垮塌下去。 莫爱静静看着,连表情都乏善可陈。 曲少言转过身来,把肩膀向她这边歪了歪,“你要不要也……来,别忍着,肩膀借你,放心,我不跟程景行说。” 莫爱一脸嫌弃地把他推走,拿手机出来看了看时间,催促道:“你们想好没?谁跟我去?” 她冷漠得如同这家机构的服务人员。 梁穆松开梁茗贻,揉了揉通红的眼,说:“我去吧。” “不,”梁茗贻从后面拉住梁穆的胳膊,“我去。” 如果这是她必须要承受的结果,她希望自己亲自去确认。 她跟个空心人一样飘着,好似一阵风就能将她带走,但脚步是坚定的,从善如流地跟莫爱一起去采血。 指尖被扎了一下,红色血珠冒了出来,很快被试管吸走,皮肤上留下一个小针眼。 莫爱和梁茗贻很快完成这个过程。 莫爱收拾好东西,对梁穆说:“我办了加急,三小时出结果,是我的手机预约的,我可以在手机上查到结果。纸质报告单我不需要,你们要是需要可以去办邮寄,或者等会来这里拿。” 梁穆眼睛红得像兔子,看了看坐在迎宾沙发上双目无神的梁茗贻,回过头对莫爱说:“我妈看样子是要在这里等结果了,你……要走吗?” 莫爱点头,“嗯,景行说晚上要回去吃饭,我早点回去给他炖个汤。” 梁穆:“……你别说得好像今天这事,就跟你平时出门买了个菜一样。” 莫爱笑了,“可不就是嘛,我走了啊。” 梁穆拉住她的风衣,“你会回家吗?” 莫爱沉默一会儿,说:“景行是我的家。” 梁穆叹了口气,目送她离开,又坐回梁茗贻身旁。 梁茗贻提着一口气,身体僵直地坐着。 梁穆知道,她这三个小时都不会松懈下来。 第187章 对她的背叛 一大早工作电话没停,程景行挂了一个又一个,真正等的电话,却久久不见打过来。 他拍了拍黑色西服上的烟灰,将额边碎发往后拢了一下,双手插兜,走进一家花店。 花店冷柜里放着几个大桶,花材按品种放置,卡布奇诺玫瑰、木芙蓉、秋绣球……灯打得足,花看上去自然精神。 程景行随意瞥了几眼,还算过得去,手往柜台上一撑。 小姐姐目光顺着看上来,落在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上,心里一动,刚刚盘账的阴云全扫干净,捏着嗓子,憋出甜美的声线,“先生,想买什么花?” 程景行浅浅一笑,“不要白色,不要玫瑰,其他随意。” 小姐姐没听过这么奇怪的需求,猜想也许是人家女朋友喜好独特。 于是,隔着冷柜介绍,“我们新到了紫莲花重瓣百合,比较艳丽,您看您女朋友会不会喜欢……” “不送女朋友。” 程景行看着冷柜里紫红绝艳的花朵,重瓣张开,如无数根蛇信子吐出来。 他有些晃神,什么样的心情,看什么样的风景,此话不假。 小姐姐问:“请问您送什么人?” 此时,程景行西裤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他摸出来一看,眉眼一挑,转身对小姐姐说:“就这个吧,包一下,我接个电话来取。” “哦……好好……” 找到路边的灭烟杆,程景行点了烟,接听电话:“什么时候可以?” 对方很不耐烦,“你有完没完,上次已经说过,那是最后一次帮你。” “孟医生,这次情况不一样,没你帮忙,这事我办不成,还得仰仗你。”程景行语气没半点诚意。 孟育之也听得出来他虚伪的奉承,“你到底有什么事,要单独见她。” “我女朋友交待的任务,要保密。”程景行笑得邪性,不信他不上钩。 “……”孟育之迟疑了,“莫爱有事找她,又不方便见?要你来?” “孟医生聪明人,”程景行弹弹烟灰,“你这么了解我女朋友,我都要吃醋了。” “滚!” 能把温润如玉的孟育之逼到爆粗口的,可能也就只有程景行了。 片刻后,程景行问:“考虑得怎么样?” 孟育之那边叹了声气,“梁姨和梁穆早上说过来的,到现在还没来,他们什么时候出现,我说不准。”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他们在哪儿,”程景行深吸一口烟,“你只要让赵泽不在房间就可以了。” 孟育之轻咳了一声,去年也是这个季节,他也接到过这人类似的要求,要他把莫爱支走,他要单独见见莫如梅。 以为那是一锤子买卖,结果今年还有未完待续。 磊落坦荡如他,偏偏老被他拐带着干这些偷摸打配合的事。 真是见了鬼了,他跟程景行一定是八字犯冲。 “行了,半个小时后她应该会醒,你过来。” “多谢,孟医生,改天我和我女朋友一起请你吃……” 孟育之挂了电话,这人实在太贱,他暗暗希望,人贱自有天收,能应验到程景行身上。 回到花店,小姐姐已经把一束紫红的花束包好,程景行接过来,买了单,向小姐姐道谢。 他单手拿着花,走出花店,神色再无此前的春风和煦,而是如这急转直下气温,不带缓冲地陡然降到了冰点。 —— 梁沐沐睁开眼,手臂上的留置针还在为她输送消炎药。 左腿膝盖往下都打了石膏,动弹不得。 她撑起半边身子,陈妈马上过来扶她。 一个护工把床头升起来,调整到她可以坐靠的角度。 “小姐,喝点粥,”陈妈从佣人手里端过一碗鱼片粥,“这粥是用鱼汤炖的,对你的刀口愈合好的,我让人一直温着,夫人特别交待,等你醒了就喝。” 梁沐沐无精打采地看着桌上的粥,鱼肉白嫩,粥米浓稠,冒着鲜香热气,但她实在没有胃口,“我爸呢?” 陈妈帮她揶腿边的被子,说:“孟医生叫走了,应该等会儿回来。” 梁沐沐低下头,拿起瓷勺,吃了口粥。 门猛然被拉开,强光照进温馨的病房,诧然惊了一屋的佣人、保姆和护工。 来人黑夜黑裤,拿着一大束紫红的百合花,花束口向下,手指握着束口位置。 他单手插兜,身高腿长,挡住了半扇门的阳光,面容隐在阴影里。 梁沐沐看身形就认出来了,又惊又喜,放下粥勺,“景行哥!” 程景行拿着花进来,凌冽声线有着不可违抗的锐利,“都出去!” 一应保姆护工都听明白,他说的是叫他们离开。 大部分人都认识这位是经常来梁家做客的程家公子,都不敢多说什么,很快撤了出去。 陈妈毕竟是看着梁沐沐长大的,此时见程景行面色不善,问道:“景少爷,梁小姐现在在吃饭,不太方便,您等会再来……” 程景行把紫红的百合往桌台上一搁,扫过来一股带着浓烈花香的气流,足以感受到他的力道之大,连梁沐沐都惊得肩膀耸动一下。 “陈妈,我跟她说几句话就走。”程景行双手插兜,向陈妈摆摆头,示意她离开。 这已是他现在能给的最大面子了。 陈妈看看梁沐沐,梁沐沐向她点点头,她便出去了。 程景行长身站在床边,看了看梁沐沐腿上僵硬的白色石膏,“疼吗?” 梁沐沐扯扯嘴角,“用了镇痛药,现在就是麻。” “哦,不知道疼了。” 尾音往下掉,意味深长,那语态和表情结合起来,实在称不上关怀,甚至都称不上友善。 梁沐沐疑惑,但程景行此刻冷漠的脸,是寒霜封禁的肃然,让她无端生出强烈的畏惧,像下位者不敢轻易揣测上位者用意一样,她不敢多问。 她指了指旁边的沙发椅,“景行哥,你坐吧。” 程景行纹丝不动,那股寒利的肃然给到她时,她感到心口卧了块冰。 “你劝赵泽自首吧。” 梁沐沐震惊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程景行一手撑住她床上的桌板,把脸降到跟她眼睛平视的高度。 “别装了,我在妇幼抓到你的时候,你应该就已经知道所有事情了。你那天去找莫爱根本不是要劝她离开我,你是想看她是不是知道你们被调换的事,或者,看她是不是想回梁家。” 梁沐沐下唇狂抖,稀松的长发无助地摆着,“景行哥,你……你都知道了,她都告诉你了……” “她告诉我的还不是全部,”程景行敛眸,“镜湖墓园的事,她就没说。我还疑惑好久,为什么你会突然去给莫如梅扫墓。你当时跟莫爱说了什么?让她不要告诉我真相?还是不要告诉梁姨和梁穆?” 他的句句逼问像无形的手,把她推到悬崖边缘,她哭道:“我……我是想这些天,我清醒点了,跟妈妈和哥哥说……你等等我……” 程景行笑了,“你想让他们知道,就不会故意从楼梯上摔下来。” 梁沐沐惊得只能张着嘴,恐惧地看着他。 他的笑毫无温度,完全不似以往对待她时的温和谦让,是带着鄙夷的,厌恶的,甚至邪恶的笑。 “废话我不说了,”程景行看看表说,“赵泽转移公众资金去国外的事你肯定也知道,洗钱的路径他是最熟悉的,你劝他去自首,再让他配合把资金召回,争取减几年刑,你有生之年,还能等到他出来的那天。” 梁沐沐双手摊开捂住了脸,眼泪从指缝中挤了出来,“我劝过了……他……他不愿意,他要带我去港城……” 程景行说:“哦,不愿意啊,他想等着被抓,进去了是个死,还是个无期,就说不好了。” 梁沐沐不能接受,心疼都要受不住了,瞬间坐起,拉住程景行的手,说:“景行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不是林市已经有人落网了,我爸……我爸真的会被抓吗?” 程景行缓缓扒落她的手,说:“你可以赌一把,他不自首,你和他逃去港城,就是潜逃。逃得了算你们本事,逃不了,罪加一等,你也是个包庇罪,怎么样,要赌吗?” “不,不……”梁沐沐不敢再拉他的手,双手只能胡乱在胸前摆动,留置针都被扯漏了,“我劝他,我会再劝他,但是……如果我劝不动他,我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帮他?景行哥,你教我,你教教我。” 程景行沉眸,极残酷的眼神,盯着她的眼。 “他要是不自首,就只能,你举报他了。” 梁沐沐眼泪止住了,仿佛被丢进了无底的冰窟,黑暗和冷冽的干风要刮割下她的血肉。 要她亲手将最爱她的父亲,送去监狱? 还不如让她去死! 她心跳飚速,头摆成拨浪鼓,“我不能,我怎么可以……” 程景行轻蔑地从她身上收回视线。 他绝对称得上是极为有耐心的猎人,给猎物逃生的路径,留够逃跑的时间,甚至让猎物求他告知最佳路线,而他会一点一点压低对方的心理防线,让她怎么选,怎么逃,都是无尽深渊。 他极不耐地看她一眼,说:“我还挺害怕你答应去举报的。” 梁沐沐更慌了,“为、为什么?” 程景行道:“你爸让我错过她二十多年,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现在,有多想报复他。自首、举报,都是我心软了,买给你的人情。我想要对付他,可不会让他有立功减刑的机会。” “景行哥……” “你觉得你还适合这么叫我吗?” 梁沐沐收住呼吸,怔忡地愣在那里。 程景行再抬腕看了看表,淡淡地说:“他要是不自首,你又不举报,那只有我代劳了。要我来做的话,他可就要吃不少苦头。” 他无所谓地看向她,冷漠中甚至带着残忍的戏谑,“他最在乎的人是你,你就是他的软肋。我可以让今天,变成你们父女相见的最后一天。今后,即便你知道他关在哪里,也绝对见不到他。他只有变成灰,才能再与你这个宝贝女儿相聚,怎么样?你想试试吗?” 她已经不认识眼前的男人,他会有这样一面吗?残暴又恶劣,即便他有,他真的会用这一面来对付她? 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景……你那么恨我吗?” 恨? 程景行觉得这个字用在他们之间很不恰当。 有爱,才能恨。 活到现在,唯一让他产生过如此浓烈情感的人,只有莫爱。 他对病床上的女孩,只有一种看走了眼的可惜。 “我希望你一直都是个受害者,”程景行扬扬头说,“但从你知道真相,刻意隐瞒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是赵泽的帮凶了。” 梁沐沐涕泗横流,真真切切看清了自己的懦弱,迟迟不说,每每拖延,不是时机不对,不是身体不好,而是她始终不敢承认的舍不得放手。 “我想说的……我是想把一切还给莫爱的,我想跟我爸去港城……但,但我舍不得妈妈……我舍不得……” “你隐瞒,只会加重对梁姨的伤害,”程景行看着吊瓶药水,目无焦点,“我只给你一天时间,从现在开始,到明天这个时候,他如果还没有被警察带走,那就别怪我了。” 房间静默下来,只有梁沐沐无助的抽泣,一声接不上一声。 程景行余光瞟到门外的陈妈,透过门上的透明玻璃,在往这边张望。 梁家这些人对梁沐沐真是无限宠爱。 他突然觉得很可笑,转头时看到吊瓶药水上的名字,很轻浅地念道:“梁沐沐。” 不是叫人的语气,只是单纯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柔地停在空中。 原来,他本可以这样唤她的…… 床上的梁沐沐抬眸,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嗯。” 程景行匀一道视线给她,说:“用这个名字叫你,都是对她的背叛。” 梁沐沐的心猛然被什么东西绞紧。 他是她二十多年梦幻人生里唯一仰望过的男人,是她即便放下自尊,低到尘埃,也想换得一纸婚约的男人。 但他,已经毫不犹豫地否认了她的爱。 现在,连她这个人,都否认了。 看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她再也没有找回自己的声音,绝望回荡在整个空间。 她踮着脚,走了许久的钢丝线,还是断裂,深渊带着强劲的吸力,将她拖进了黑暗。 第188章 唯一的完满 已经进入昼短夜长的时节,程景行还无知无觉,驱车回去的路上,看天色像落了灰的玻璃,灰蒙蒙地,又脏又硬。 他调了调空调出风口,气温骤降,他身上这身西装略显单薄。 车载蓝牙连着一通电话,对方已经沉默了好久,程景行有些忐忑,说:“该吓唬的我都吓唬了,最迟明天,他会认罪的。” 孟锡春终于冷哼一声,“明天批捕也能下来,我要他认罪?笑话,进去了,他什么都得撂!怎么?他减一年刑,你是能多一年寿呀!” 程景行:“……” 减不减刑的,程景行没在乎,他想要看到的,只是梁沐沐亲手将赵泽送进监狱,完全是出于私心,完全是因为他觉得这是赵泽应得的报应。 但这点邪恶的心思,不是正道,不好叫孟锡春晓得,程景行只能沉默不接话。 孟锡春一开始就不赞成他这么做,但一想到他是得了他允许的,也不好再发脾气,缓了口气说:“你还是太心软,我怎么教你的?对敌人,要么不动,要么就一招咬死。你一下子弄不死他,就不要拿小刀划拉他,不要让他看出来你要动他。穷途末路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给人递了个信儿,他要真跑了,你兜得起?” 程景行笑笑,“我当然兜不起,但我有您呀~” 长辈面对晚辈的仰望和依赖,总有种难能拒绝的得意之感。 孟锡春也不能免俗,被程景行几句话哄得有些舒心,气也消了不少。 “孟伯,还有件事,麻烦您过心。”程景行点了刹车,在红灯前停下。 孟锡春干脆,“别吞吞吐吐。” 程景行摸了摸后脖颈,“梁氏不知情,穆时给林市城建做的担保,是赵泽的个人行为,梁氏并不……” “说你心软,你还真跟我软磨硬泡了!” 孟锡春刚下去的气焰又窜上来,“这话你该跟我说吗?梁氏的担保有没有问题,你我都不能说,说了就是徇私,没有问题也要被说出问题。梁氏清不清白,得经侦去查,经侦说了才算,才能给他们公道。你小子给我把嘴闭上!” “哦——” 程景行揉着眉心,这道理他不是不懂,但意识到莫爱身份转变,他现在对梁家……总还是有些别样的情绪,让他不免多顾虑。 孟锡春听他情绪不高了,叹了口气,说:“行了,梁氏的事,顾家已经收到风,他们会有些动作的。” 程景行眼眸一亮,“顾老太太?” 梁茗贻的母亲,顾灵芝,身子骨不好,梁老爷子走后,她一直在北城娘家静养。 顾家从政,一向低调,孟锡春把事情报到中央后,北城那边消息比海城灵通,顾家又在系统内,自然已听到了风声。 孟锡春哼笑,“这种时候,除了亲妈会帮女儿,还有谁愿意惹一身骚。” 程景行幽幽地吁出一口气,“也是……” 孟锡春:“所以,轮得到你小子操心吗?你是梁家什么人,不自量力!” 程景行哑声,“我……” 突然记起,之前是谁大言不惭地说过,这辈子都不可能是梁家女婿…… 程景行摸了摸自己的脸,真疼。 —— 推开玻璃门,冷暖空气一撞,腾起一片雾气。 屋内暖光温馨,飘来微苦的浓郁鲜香,汤汁在珐琅锅里汩汩冒泡,发出沸腾的细响。 莫爱听到门声,转了小火,趿着拖鞋,一溜小跑。 看到程景行正关门,跑过去,双手捂他面颊,用汤锅里带来的热气暖他。 “突然降温了,冷不冷?” 程景行僵了许久的冷硬轮廓,被她这一热,舒缓下来,眼里溢出暖意,说:“还好,从医院回来,你先别碰,我去洗澡。” “好,等你吃饭。” 莫爱弯着嘴角,挪开手,又小跑回去厨房看火。 程景行洗完澡,换了套褐色针织面料的家居服,头发上搭着一条黑色毛巾。 他懒得吹发,双手按着毛巾,一边揉,一边下楼,走到莫爱身后,把毛巾往沙发上一掷,伸手抱了上去。 莫爱身上的浅驼色绒衫毛茸茸的,蕴着她的体温,柔软又温柔,细腰柔韧,抱在怀里很舒服。 女孩儿的身体粉嫩香软,程景行把脸埋进去,头发丝都软了下来。 凉丝丝的发尖携来一阵白苔藓的清香,莫爱反手摸了摸他刺挠的碎发,说:“顺利吗?” 程景行看着珐琅锅里的一片漂浮的黄芪,轻声嗯了嗯,“赵泽的批捕也快下来了,最晚明天。” 莫爱手中的汤匙停滞一下,再将少许汤汁舀进汤蝶。 她对自己还会有心绪波动感到惊讶。 对这个人,她应当做到无感的。 她把汤蝶抬起,送到程景行嘴边,“尝一下咸淡。” 程景行拢着她的手,喝下,“刚好。” 莫爱笑了笑,关了火。 两人在餐桌摆了饭,三菜一汤,炖菜都是倩姨做的,莫爱只煲了汤。 热气腾腾地喝下一碗,再冷的身心都暖融融的了。 外面开始飘雨,莫爱听那雨声不正常,像冰雹打在玻璃上。 程景行关了所有的窗,坐回来,“你的结果出来了吗?” 莫爱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屏幕上是亲子鉴定的结果。 结论栏写着:“依据dna分析结果,支持1号检材所属人与2号检材所属人存在亲子关系,亲子关系概率为99.999%。” 毫无悬念的结果,莫爱在看到时,还是有心口大石落地的感觉。 程景行关了屏幕,“梁姨什么反应?” 莫爱把在亲子鉴定中心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她现在应该已经拿到报告单了。” 饭粒在筷子尖翻了好几个身,莫爱低着头,一股很难言明的情绪在体内翻腾着。 期许、害怕、焦急、释然。 她既怕梁茗贻毫无反应,又怕她反应过激,更怕她的反应与想象中相去甚远。 她不了解她,她预判不了,这才更让她难以适从。 程景行握住她的手,让她放下筷子,把她转向自己,“你这一生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一切只会更好,宝,你只选你想要的生活,剩下的都交给我,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怎么会有一个人把“陪着你”,讲得比“我爱你”还深情。 莫爱本就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听到这些话,一股安心的暖流涤荡开阴霾,由心灵深处涌起。 她的难过,伤心,委屈,孤独,恐惧,甚至对亲情失望之余,还埋藏的那一丝期许,都有了着落,都得到肯定,都被全然接纳。 拥抱不再落空,爱意总有回应。 她看着他含情的眼,一如初见般热烈。 她过往人生是一条阒无一人的街道。 她踽踽蹒跚地行到此处,伴着她的只有锈迹斑斑的月光和虚伪的太阳。 是他,将她蛮横地爱上,倔强地靠近,没有道理地强行闯入,带她逃离幽暗街道,走进人潮,游历山海,在她的废墟之上点燃了光。 他是柔亮的月光和真挚的太阳,是她破碎心灵里,唯一的完满。 因为有他,此生,变成了最好的一生。 她还怕什么伤害? 还需要把什么情绪藏匿? 她苦笑着,恨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明白。 她已拥有世界,何苦为已逃离的牢笼黯然神伤。 她抱住他肩膀,把脸埋进他热气蓬蓬的肩窝里,终于,大声哭泣。 奇异的雨还在下,屋内无人再觉得寒冷。 —— 在指尖立了许久的报告册终于力有不支,弯成半折,灰溜溜地滚落在地。 梁穆捡起册子,手背还撑在额头上,咽喉含着坚冰一般硌着疼。 他目光碎成渣,看看还硬挺着脊背的母亲。 从拿到报告单,已过去五个小时,梁茗贻不吃不喝不言语,已经坐成了一座雕像。 梁穆怕她撑不住,随时会轰然倒地。 包里她的手机一直在响,都被她拒听。 梁穆瞟见来电名字,不是外婆,就是舅父。 他拿自己手机给他们回了个信儿,报平安,问他们什么事,他们俱都没回他,只说“等茗贻忙完再说。” 外面下起雨,豆大雨点要把地面砸穿。 梁穆实在受不住母亲这般沉默,小心说:“妈,有什么你别憋心里……” 梁茗贻停下心中喧闹的回想,见儿子连大气都不敢出,她咬了咬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问:“沐沐……她最近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梁穆眼神懵懂,“说什么?” 梁茗贻垂眸,“你觉得她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行为?或是,跟你说她要去哪里?” 梁穆的心又被揪起,难道还没完?难道还有什么隐秘,潜伏在暗处,等着再给他们一棒子? 他这副孩子般惊魂未定的样子,让梁茗贻彻底放弃对他的问询。 她沉了口气,站起身,久坐带来的麻木感,顺着脚跟爬上双腿。 她一下没站住,被梁穆扶住。 梁穆将她抱在怀里:“妈,我们先回家吧,你休息一下,事情我去处理,你什么都不用做了,我来,我可以的……” 梁茗贻狠力捏紧梁穆手臂,坚定地转过头说:“不,不回家,去医院,现在就去!” 第189章 不勉强她 雨势铺天盖地,空中混沌成一团潮湿的黑气,月在夜空中隐匿。 梁茗贻走到病房门前,突然停住了脚步。 跟在后面的梁穆差点撞上她的背,急刹收住脚,偏头问:“妈,怎么了?” 梁茗贻把手指竖在嘴唇上,面无表情地聆听。 病房门没有关严,透出一缕莹亮灯光,落在她脚边。 与光线一同透出来的,还有细碎低沉的争执声。 “这种话,你不要再说了,你现在这样,我哪儿也不去。”赵泽的声音低沉坚定。 梁沐沐声音发颤:“爸,林市的人都对莫爱下手了,你现在不配合他们,他们对付你怎么办?你自首,还可以请警方保护。” 赵泽说:“他们要的是钱,拿到钱就不会害命,我无非把钱交出去,他们也要保命,不会把事情闹大,你不要想这些,好好休息。” “爸……” 梁沐沐拉住他正准备关台灯的手,“我求你了,收手吧,那些钱都是投资人的,你给林市那些人,不是错上加错吗?” “行了!” 赵泽不愿再跟她争执,看着女儿憔悴的泪眼,刚提起的声调又落了下去。 她的腿一时半会不能动,去港城的计划只能延迟。 他打算跟林市的人把账算清,撇清关系,解决掉这个麻烦。 这倒是不打紧,要紧的是,程景行那天去家里一闹,他预感换孩子的事也快瞒不住了。 像揣着一颗不定时炸弹,与其担惊受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不如他自己把控时间,控制伤害范围。 他打算今晚就跟梁茗贻坦白。 关起门来,一家人把话说开。 如果这是一场避无可避,必须迎面承受的冲击,他唯一想做的是,始终挡在梁沐沐身前。 他坐到女儿床边,扶住她肩膀,认真说:“你妈说今天过来,可能是有事耽误了,沐沐,等会我会跟你妈和你哥说清楚当年的事……你什么也不要说,就当不知情,一切都有我在,等过了这一关,爸爸带你搬出梁家,我们去港城,好不好?” 门外梁茗贻的手指已经攥进了掌心里。 她向前微微挪动一步,仔细听,听到梁沐沐在啜泣,啜泣中低低道:“好,爸,我跟你走……” 原来,如此…… 轻不可闻的冷笑在心中回响不断,梁茗贻几近窒息地急速呼吸。 在鉴定中心时,所有事都已在她脑子里过了好几遍。 她努力寻找着过去的蛛丝马迹,一件件事情像殷红的曼陀罗花,在心中邪恶地盛开。 梁穆也跟着喉头发紧,看着母亲就要不能喘气,靠过去摸她的背,“妈……” 她似被唤醒,眼眸瞬间明锐起来,大步上前,狠力推开门。 赵泽仓皇一惊,本能立身站起,挡在梁沐沐身前,道:“茗贻,你来了,沐沐等你一天了。” 梁茗贻扯出一个极为惨痛的笑,出声时,整个人都在发抖。 “果然,当年的事,莫如梅做的事,你都知道,”她凄厉的目光落梁沐沐身上,感到心都被割裂了,“你们……都知道。” 梁沐沐倒吸一口气,像被谁拿走了呼吸,嘴唇不停哆嗦着。 “妈……” 梁茗贻容色相当冷凌,偏那双含满泪的眼涨得通红,写满了不可相信的悲痛。 梁沐沐已被吓得全身僵硬,满腹的惊讶、愧疚和委屈,让她再也发不出一声。 梁穆跟着进来,质问赵泽:“爸,你疯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泽垂首时看到了梁穆手里的基因检测报告单,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莫爱还是跟你们说了。” 没有先发制人,事情已然失控。 他看向梁茗贻,喉头咽了几趟,“茗贻,我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你想怎么样我都随你,孩子是无辜的。” 梁茗贻咬着颤抖的唇,绕开赵泽,慢慢走近床边。 高跟鞋不再响亮,针织裙不再柔美,她也不再昂首自若。 这样一个硬着身骨,高傲不屈的女人,此时却如战败的颓兵,拖着半幅残破的身体,行至她此生最爱的“女儿”身边。 她弯身伏低,看着她不断闪躲的眼睛,颤声说:“无辜?你不是也都知道一切,还要跟你爸去港城吗?” 梁沐沐终于把目光在母亲身上锁定,心口一窒,“妈,你怎么会知道……” “你摔下来那天,衣服里有证件和现金,”梁茗贻的眼泪自眼角滑落,“你那天是打算跟你爸走,对不对?” 梁沐沐说不出话,只能喊:“妈……” 梁茗贻似听到了一声诅咒,如被蛇咬了一口,再次感到莫如梅的狠毒。 持刀伤人有什么可怕的,把一个人感受过的所有美好都变成钻心疼痛,让一个孩子对母亲的呼唤变成诅咒。 听一次,痛一次,这才是真的可怕! 赵泽感到梁茗贻情绪不对,要上前搀扶,但被梁穆死死挡在身前。 “你让我妈把话说完!”梁穆冷着声,他漠然的眼,早已没了往日神采。 现在,他只在乎母亲,只要她想做的,是什么,他都会帮她达成。 病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许久,梁茗贻也等不到梁沐沐的回答,于是喃喃自语:“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回镜湖之前?哦,对,你还特意去给她扫墓。” 梁茗贻不自觉地把手攥紧,伸手想碰她,又不敢,手悬在空中收回了。 “我想告诉你和哥哥,但我不敢,我害怕,我害怕你们会讨厌我,会再也不理我了,妈妈,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敢告诉我,就敢跟你爸逃去港城。” 梁茗贻痛苦地拧起眉,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最让我痛的就是你,你一个孩子只能接受被安排的命运,我不怪你。但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一切后,还要把我蒙在鼓里?要跑,要逃,说走就可以走。难道这么多年,我对你不好吗?我不是个好妈妈吗?你要这样对我!” 此时的爱,比恨更痛。 梁沐沐万箭穿心,不敢碰触的手,也抓起了,泪如雨下,“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错了。” 梁茗贻始终未动,任她拉着,眼泪还在不停往外流。 赵泽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推开梁穆,上前,抱住了梁沐沐,“是我的错,你别怪孩子,她还病着。茗贻,是我逼她的走的,你有脾气都对着我来………” 梁茗贻抬手就是一巴掌,刺拉拉地甩得赵泽眼镜都摔了出去,婚戒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你以为我能放过你!” 梁茗贻面对梁沐沐还能有对错付舐犊之情的哀伤,但对面赵泽,她只有纯粹的恨。 “你既放不下她们母女,早跟我离婚,去跟她们过,我不拦着!为什么要来害我!来害我的女儿!” “茗贻……”赵泽眼底通红,想解释又解释不出。 为什么事情总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越想抓住的东西,越会抓不住? 他八岁被父亲抛弃,即便长得俊秀挺拔,说话乖巧,但因年龄太大,也始终未被人领养。 时间久了,他极其厌恶被人挑选,迫切想要把控自己的命运,想要温馨的家,怎样才能得到? 他想到的首先是钱。 得有钱,有钱才能改变寄人篱下的困境,才能有自己的房子,购买自己想要的生活,才能有安全感。 他还需要女人,漂亮优秀的女人。 像他早逝的妈妈,可以把冷冰冰的房子变成温馨的家。 当他遇到莫如梅,她的美丽和独立,完全符合一个十几岁少年对性,对掌控命运的向往。 他们很快催生出一段漫长的姐弟恋。 赵泽在莫如梅的支持下,读完大学,进入证券公司实习。 拿到第一份实习工资时,他兴奋地全部打给了莫如梅,得意地对她说,他可以养她了。 那些日子是金色的,充满希望,很美好,也美好得过了头。 遇到梁茗贻时,赵泽根本就不敢想有一天会得到她的垂爱。 但他很清醒地知道,就在他接待她,为她倒第一杯茶时,那惊鸿而过的第一眼,他就再也忘不掉了。 有钱的漂亮女人,是他心动的开启密码。 不能说他完全只看物质和表面,也不能说他是完全真情。 他的情,位于满足自身安全感之后。 他这张俊俏的脸给他行了很大方便,温柔体贴的行为都被掩去不少刻意为之的痕迹。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与梁茗贻相恋。 他在愧疚与喜悦中拉扯,又在懦弱的犹豫中,将两段恋情越拖越长。 直到结婚,直到莫如梅闹去梁家。 出于感情,出于事态,出于谁更能给他理想中的那个家,他都不可能与梁茗贻离婚。 他极力挽回梁茗贻的举动,彻底激怒了莫如梅,自此埋下祸根。 莫如梅一直认为她换孩子的计划能成功,是因为她把握住了能让赵泽心软的点。 他长情,她就以往日情分做要挟,要他偿还自己。 他不喜欢亏欠任何人,他要干干净净一身轻,所以她能用情意与他交换。 但只有赵泽自己知道,他依然还是那个被抛弃的小孩,对生活安定性的追求远远超过常人。 情分可能动摇他三分,但真正让他放开幼小女儿手的,是他不愿意余生的生活都被莫如梅的威胁掌控。 他终其一生寻求的,还是卑微的自我认同和不被抛弃的安全感。 为此,他甚至不惜,献祭一个女儿。 哪怕下半生都要背负对梁茗贻的愧疚,他也在所不惜。 想法的改变,是在他陪伴梁沐沐成长的过程中。 梁沐沐弱小,极度依赖他,他在被弱小生命的需要中获得了认同。 渐渐,他想保护梁沐沐的心,超越了维护自身安全感。 他在一种病态的心理下,将所有柔软的情感都补偿到了梁沐沐身上。 对幼年自己的投射,对莫爱的愧疚,都成为他加倍爱护梁沐沐的动因。 面对梁茗贻的逼问,他轻声开口:“我对你不起,解释什么都没用。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许我一直在等这么一天。我很早就计划让莫爱回到梁家,等我准备好……准备好带沐沐走,我会让她回来。茗贻,我知道不能瞒你一辈子,我也不忍心瞒你一辈子。” 梁茗贻更是崩溃,“她本来就不应该离开!你要是真不忍心,就不会看着那个女人把我的女儿抱走!莫如梅会怎么对她,你想过吗?你想过吗?那么多年,什么都可能发生,她万一回不来呢?你凭什么觉得你一句‘会让她回来’,就可以减轻你的罪过,二十多年的分离,我已经错过了所有,你要怎么补!你让她怎么回来!” 她不敢回忆莫爱诉说的那些童年往事。 在她对梁沐沐施予无限疼爱的时候,她的女儿过着被厌弃,被霸凌,被莫如梅责骂,还要委屈讨好她的生活。 这些她尚且都不能忍受,更遑论她自己对莫爱造成的伤害。 在无知中,她对莫爱说过的话,发泄过的怨恨,都像是一个个致命的回旋镖,狠狠砸向了她。 混乱的思绪中,她又想通一桩事,扯住赵泽的衣襟,“五年前,你根本不是怕我发现你养着她们母女,你是怕我发现莫爱是我女儿!是不是!” 她怒目对着他,一双眼尽是悔恨,“她跟景行恋爱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她,我早就发现了她!我没有想到,我怎么能想到她会是我女儿!” 她越扯越重,整个人都要垮塌到赵泽身上,情绪激动,哭泣变成了咆哮。 “你没有心的吗?你怎么能看着我那样对她,怎么能看着我把自己女儿赶出去!你很得意吗!很得意吗!赵泽,我哪里对不起你了,那个女人都死了,你还要帮她来折磨我!啊——” “妈妈……”梁沐沐也泣不成声。 赵泽咬住牙关,深壑般的眼纹如刀刻,他能说的只那一句“对不起……” 他收拢双手想抱住梁茗贻,梁穆先他一步把母亲抱在怀里。 “妈,我们把她找回来,还来得及……我们来得及补偿她……” 梁穆轻声安慰着,其实他并不肯定莫爱会接受什么补偿。 此时他只想让母亲好过一点,给她行将崩毁的身心一个支柱。 告诉她,她还有需要做的事,她还要将女儿接回来,不能就此颓然下去。 外面的雨下得更猛烈,道道闪电劈下,让房间一白,跟着滚滚惊雷驾到,梁茗贻哭得力竭不支。 门外又是一阵吵闹,陈妈在跟什么人交涉,但对方强硬,很快病房门被重重推开,携来一阵硬朗的风。 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走近,其中一个说:“请问哪位是赵泽?” 赵泽放开扶抱梁沐沐的手,惊异地应着:“我是。” 梁茗贻此时停住了哭泣,也站起身。 “我们接到举报,您涉嫌非法集资、洗钱、非法侵占,请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赵泽皱紧眉头,万分疑惑,“举报?谁举报?” 警察不说,森冷威严的神色盯住赵泽,再次强调,“请跟我们回去。” 说完,他们就要上前来拿人。 “爸……”梁穆抱着梁茗贻一刻不敢动手,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赵泽嘴唇翕动,正要辩解些什么,突然听到大声的抽泣,急喘的呼吸,回头看向病床上的梁沐沐,极致的惊恐和慌乱浮现在眼前。 “沐沐,难道是你……” 梁沐沐拉住赵泽的手,哭得眼泪纵横,“爸,对不起,我是为你好,我是为你好,爸,我会帮你的,我一定尽全力,我等你出来,我等你………” 眼泪是个脆弱的东西,但此时在梁沐沐脸上,变成了给赵泽剜骨的刀,疼痛是那么清晰,绝望的挫败让他如坠冰窟,粉身之后,是死一样的平静。 原来是这种感觉,被最爱的人背叛。 赵泽不能接受,也得接受,合该如此吧,这遭也该轮到他了。 他笑了笑,摸摸女儿的脸,“别哭,爸爸永远爱你。” 梁沐沐哑声攥得他更紧,但不能,他狠狠抽出自己的手。 “爸,爸………啊………” 不等警察碰他,他已转身跟在他们身后。 走过梁茗贻和梁穆身边,他停下来,说:“我跟我太太说几句话。” 警察点点头,去门口等他。 赵泽看向梁茗贻,轻薄的眼皮里有幽深的亮光。 “我对你撒了很多谎,犯了很多错,我以为能弥补,却因为弥补又犯了更多的错。茗贻,我没资格再对你说这句话,但这是我心里的事实。我爱你,对不起,早知我会这样伤你,我就不该爱你。” 他是个不祥的人,爱都像毒药。 他这一生都在欠女人债,上半生欠了莫如梅的,下半生欠了梁茗贻的。 像是一场二十年为期的轮回,他总是为解决上一个错误,犯下下一个错误。 梁茗贻愣愣地看着他,没有表情,也没有回应,嘴唇惨白如纸,双眼像两个无光的黑洞。 赵泽颓然笑了笑,看了眼儿子,“我也没资格教训你了,照顾好你妈,把你妹带回来。” 他说完便转身,跟着警察走出了病房。 几乎在同一时间,梁穆感到怀中一沉,他很快双臂用力,托住软塌下去的梁茗贻。 她已昏迷不醒。 “妈,妈………” 梁沐沐在床上哭喊,挣扎着要下床,但腿被僵硬的石膏封着,怎么也动不了。 门外的陈妈、保姆和护工都冲了进来。 只听梁穆大声喊一句:“叫医生!” —— 程景行挪开莫爱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掀开半边被子,轻手轻脚地下床,手里捏着震动着的手机,去往阳台。 “医生怎么说?”程景行五指插进额发里,狠力往后拢了一下。 电话那头的梁穆说:“情绪激动,血压下降,血糖降低,哎,现在打针,昏睡,医生说可能明天会醒。” 还好不是太严重,程景行松了口气,“我过来换你。” 梁穆道:“不用,我一个人可以,我是想问你,莫爱……她愿不愿意过来……我妈她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她……哎,如果为难就算了,不勉强她,我就问问。” 程景行默了默,说:“她睡了,我先过来吧。” 梁穆:“……” 挂了电话,程景行深呼吸,揉了揉头发,到衣帽间换衣服。 只开了衣帽间里的灯带,光线柔和,程景行轻声脱了套头的睡衣,蹬上仔裤,上身衣服还没拿出来,就听到了轻柔的脚步声。 他回身,莫爱已经倚在衣柜门上,双眼惺忪地看着他。 “你去哪儿?”她走过来,拉他仔裤的金属腰扣,上面有一截好看的腹肌。 程景行拿一件黑色卫衣出来,边穿边说:“医院,赵泽被抓,梁姨晕倒了。” 莫爱手指从腰扣上落下,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脸颊被亲了一下。 “乖,我去一下,晚点回来。” 程景行匆忙理好衣服,往外走,还没出衣帽间,卫衣袖口就被莫爱拉住了。 她敛眸说:“等我一下,一起去。” 第190章 你哪头的? 陈妈把汤碗捧到梁穆眼前。 梁穆摆了摆手,“没胃口。” 陈妈叹了口气,回头看坐在轮椅上的梁沐沐。 她眼睛红肿,双手握放在腿上的盖毯里,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哥……你吃点吧。” 梁穆没有回头,起身坐到梁茗贻的床沿上,为梁茗贻把被子提到胸口。 她腕间还有针,挂着水,他的动作小心轻柔。 顶灯关闭,病房只开了一盏暖黄夜灯。 床头的空气加湿器喷出一簇水雾,茉莉精油的香味飘散,芬芳清雅,与梁茗贻卧房用的味道一样。 已经尽力营造家里睡眠环境,但梁茗贻还是睡得不好,一直冒汗,嘴里说着呓语,梁穆握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敢闭眼。 许久,身后的人没有离开的意思,梁穆说:“你回房吧。” 梁沐沐咬着唇,“哥……” “她醒来看到你,又会激动,回去吧。” 梁穆异常疲惫,仿佛再多一个字,都能把他压倒。 梁沐沐低下头,“好。” 她连在这个房间等待,都是不允许的了。 陈妈把汤粥全都收拾好,怎么拿过来的,又怎么装了回去,推着梁沐沐,离开病房。 梁穆这才无助地把头埋进掌心。 一夜之间,父亲被抓,母亲晕倒,妹妹不再是妹妹,今天就像是场噩梦。 把他过去二十多年的安逸生活,砸了个粉碎。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敲门。 他惊起,转身去看,程景行拎着保温盒站在门口。 昏暗灯光里,他探身往里看,发现梁茗贻在睡着,没出声,只用眼神叫梁穆出来。 梁穆起身走过去,行到半路,看到了程景行身后牵着的莫爱,愣了一下,眼底有点热意往外涌。 莫爱没进门,也没往房间里看,待梁穆走出来,她问他:“你怎么样?” 梁穆:“………” 敢情她是来看他的。 梁穆摸着头,状态糟透了。 身上的白衬衫已经皱巴巴的,上面的泪水、口红全是梁茗贻哭泣时蹭上的。 他看上去乱乱的,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乱乱的。 情绪也乱七八糟堵在嗓子眼,说不出话,看到莫爱,他只想哭,很没骨气地哭,但又都憋住了,怕把她吓跑。 她能来都不错了,管她为谁来的,起码,梁家,还有能让她愿意来探望的人,这是个好事,要往好处想。 他现在恨透了自己从前的游手好闲,家里这么大的变故,早有预兆。 他潇洒玩乐,快活了这么多年,明知父母分房一定有原因,却从没多问一句。 对母亲的强势作风一直很抗拒,也不去探究她坚强的外表下,藏了多少脆弱伤心。 他是个不称职的儿子。 当母亲真的倒下,他公司公司撑不起来,家里家里处理不了,倒让这个失散多年的妹妹,反过来安慰他。 对,他还连妹妹都认错,明明是牵着她来到世间,他还是把她弄丢了。 为此,他感到无比挫败。 “你是不是一天没吃东西?”莫爱拉拉他胳膊,让他到走廊椅子上坐,“带了汤给你,你将就喝点吧。” 梁穆吸了吸鼻子,说:“好。” 程景行坐到他另一边,把保温盒递给莫爱。 莫爱盛汤出来,放到梁穆手里。 刚热的黄芪党参鸡汤,香气浓郁,这一碗的料很足。 梁穆一口气喝下半碗,身体终于暖起来,才真切感到饥饿,把剩下半碗汤和汤渣都吃了。 莫爱给他递去纸巾,看到门廊不远处站着的保姆护工,还有几个保镖,一个个等在那里打瞌睡。 她问梁穆:“你家还有什么人吗?这么多事,你一个人撑着也不行吧。” 你家? 梁穆吐出一口热气,苦笑一声。 她是拿对待一个朋友的关心态度在对他,但现在,他也不敢奢望太多。 “外婆明天从北城过来,还有舅父他们。” 莫爱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梁穆有些神伤,程景行拍了拍他的肩。 天刚亮,周月铃过来了,是程景行给她打的电话。 她一来就抱住了莫爱。 “哎,你这孩子,怎么能把这种事憋在心里,”周月铃拍着莫爱的背,又难受又心疼,情绪往外一涌,就落了泪,“你得受了多少苦啊……” 莫爱眼眶也跟着泛红。 她原以为昨天已经把该哭的都哭完了,没曾想,被周月铃温暖的身体一抱,又有些眼热。 她把头搁在周月铃肩膀上,回抱住她,像是抱住了暖融的晨曦,驱散了记忆里的阴霾。 周月铃来后,梁家一大家佣人终于被调动一起来。 该回家做饭的回家做饭,该配合警方的配合警方,该去机场接人的去机场接人。 梁穆一下放松,整个人都快散架。 周月铃要他回去休息一会,他不愿,还是去梁茗贻身边守着。 程景行和莫爱回了问夏,稍微休整,洗过澡,换了身衣服,准备去上班。 程景行扣着白色衬衫领口,说:“晚上没怎么睡,你要不要请假在家休息。” 莫爱摇摇头,拿过银灰色领带,帮他系,“你也没睡,不是一样去上班,你可以,我就可以。” “今天董事会,我跑不了,”程景行搂着她的腰,“要跑得了,你今天也别想去上班。” 莫爱把领结推到他喉结下,笑说:“凭什么你不上班,也要拐带我。” 他狠咬她的唇,“我就要!” 咬弄变成了深吻,缠吞了好一会儿。 末了,莫爱紧紧抱住他的脖颈,气息柔柔地喷在他耳根,“祝程董旗开得胜~” 程景行笑,“败了也很好,我不上班了,拐带你出去玩。” 今天董事会最重要的议题,就是程景行华南区总裁职务的罢免。 如果半数以上股东投票同意,程景行就被撤职了,华南区的总裁很可能由吴明森代为兼任。 梁茗贻肯定出席不了,她那一票成了弃权。 会上,选票落定,程清林把笔往桌上一敲,让人公布投票结果。 所有人为之一振,有人傻了眼,有人如梦初醒,有人低着头叹气笑了,原来被人摆了一道。 投票结果几乎是一边倒,80%的人投了反对票。 “决议就是这样了,”程清林义正言辞地宣布,眼神给到坐在席末的程景行,“请程董不要辜负大家对你的信任,好好干吧!” 程景行躬身致谢,心里叹服这个老狐狸。 集团对他与梁氏不和的流言一出,程清林就让吴明森故意挑了头,更加激化这个流言,让所有人把他扶儿子上位的怨气全借着这件事发散出来。 这类谣言从根上就是捕风捉影,伤害性不大,就一个字“烦!”。 要再逮着程景行工作的瑕疵,比如对赌协议的事,这些人就会觉得谣言不假,更是要打压程景行。 程清林很清楚,人们的不服只是嘴上的,真要动真格的,谁也不是傻子。 平息流言的方法,是让传谣的人自取灭亡。 欲让其灭亡,必令其疯狂。 吴明森与程清林里应外合,将流言搬上台面,把事情从小道流言闹上董事会。 罢免儿子的议题都上了董事会,程清林做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儿。 一场董事会决议,用表决结果让所有人都闭嘴,再无一人敢在背后对程景行指指点点。 结果出来的时候,很多人心里已然明了,这是父亲在给儿子撑腰。 程清林表面上作为董事长将一碗水端平,实则是给所有董事提个醒——本立是他说了算,他想支持的人,大家都得支持。 事前义愤填膺,要给程景行教训的人,如今也只能心道一声“果然还是父子。” 当然,父亲的支持能止住流言,真正能将人心收拢的,还是要靠成绩来证明实力,这点程景行再清楚不过。 会后,程景行去程清林办公室讨杯茶喝,见着吴明森也在,施施然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说:“姑父,好演技。” 吴明森挑着眉,手里捻着一串佛珠,透过无框眼镜瞟他,“演技好还能被你小子看出来,显然是不好。我哪里出了错,给你逮住了?” 程景行抿一口茶,道:“白敏,余计华来海城之后,瞥开你行动,你让白敏做了眼线,所以那天她看到莫爱,才会帮她挡酒,给你报信,是你让她通知我的。” 吴明森叹了口气,“她全撂了?” 程景行笑,“她跟她妹两条救命之恩,她还有什么不会告诉我的。” 吴明森哼笑,“女人果然误事。” 程景行不太同意,俯身问他:“我姑妈也是女人。” 吴明森重新缠了一遍佛珠,盯着他说:“你姑妈是我的信仰。” 程景行:“……” 自从知道吴明森接触余计华,为的是利用余计华背后的林市高层,程景行就想明白了一件事——林市正华集团,是程清林和吴明森设下的局。 他们扶持余计华成立正华集团,拿下各种市政项目,包括补偿地那次的,全都是在让正华壮大,借以摸清林市这条线上的所有门路。 这么做的动机很简单,本立前几年在林市的项目一直受阻,打不开局面,全因上层的水太浑,提振营商环境的政策和监督管理制度都只落在纸面上。 鞭子不够硬,糖都拿去养了裙带关系。 一帮脓包废物拿着最好的资源,让本立这种外来的实力企业都举步维艰。 林市的地理位置优越,人口密集。在华南地区是仅次于海城的第二城市,河运尤其发达。 在本立的战略布局上,林市是亟须拿下的关键之地。 基于此,程清林把吴明森这枚棋放在了林市,打通高层的关系,用正华控制余计华,为本立谋求发展空间的同时,也收集了林市高层的罪证,计划在合适的时间让林市的班子,重新洗牌。 吴明森看着程景行,会心一笑,“我在林市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你爸还没说收网,你先替我们收了,真小看你了。” 程景行讪笑,望了望沉默不语的程清林,“你们密谋大计也没带上我,赵泽我一定要对付,没想到冲了你们的龙王庙。” 赵泽与林市高层合谋发债的事,对程清林来说是个意外。 孟锡春将事情上报后,也给程清林通了个信,程清林把这些年在正华收集的相关证据也一并交了上去。 程清林眉头一紧:“哪里来的龙王庙,你不动手,我也不会让他们过得了今年,我比你更了解他们,他们手段很多,都不是善类。你要做事,就不能来与我商量一下吗?直接往孟锡春手上递材料,万一林市先得到消息,够你死百八十回的。” 程景行有恃无恐,仰头靠在沙发里,说:“怎么会,有您在,我死不了,死了我妈要伤心的。” 程清林把手边文件朝他脸上甩过去:“有你这样跟父母说死不死的吗,你个浑小子。” 程景行把脸上的文件扒拉下来,“是你先说的……” 无意瞟见文件上的标题,他身形一顿,是子公司与联辉的对赌协议,上面有程清林亲笔做的修改,“爸,你同意了?” 程清林老谋深算地睨儿子一眼,“董事会那些人我给你收拾完了,活儿你得自己去干,上面是我能接受的最大让步,联辉要是还不同意,中东的两个项目他们也别想跟本立玩,要他们滚蛋!” 程景行拿下文件理了理,轻快地答应:“好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说完就起身跟吴明森打了个招呼就要走。 程清林马上道:“诶,你别急,还有事问你。” 程景行没坐下,转头问:“什么事?” 程清林道:“莫爱对梁家现在什么态度?” 程景行猜到这茬,“正常态度。” 程清林想敲他,“我是问她想没想过回梁家?” “您可别跟我烧这把火,”程景行边说边往外走,“她要是不想回梁家,我是第一个带她离得远远的人,别想着要我帮谁劝她,不可能!” 程清林:“………” 程景行拉开门,又想到什么,转过头来。 程清林:“你还有什么指示?” 程景行:“她是你儿媳妇,你撺掇她回什么娘家,你哪头的?” 程清林:“………” 吴明森忍不住笑,念珠的节奏被打乱,又得重新缠一遍,从头念过了。 第191章 我来想办法 赵泽的案子掀起了一阵巨浪。 林市城建基金彻底暴雷,林市书记罗叶明为首的班子成员,全部下马。 出走国外的资金,在赵泽的配合下,追回部分,大多数资金已进了罗叶明等人自己的腰包。 顺着资金链往上查,捋出来更高一层,案件进入了更深层次的调查阶段。 梁氏对林市城建的担保的确引起了经济侦查部门的重点关注。 梁茗贻从医院苏醒后,被经侦部门叫去问询,整一个月都在接受经侦调查。 金控集团人心惶惶,外界爆出赵泽作为梁氏赘婿,涉嫌经济犯罪的新闻,梁氏金控股价连连下跌,进入一个猝不及防的触底期。 从各种证据和流程上分析,梁茗贻对调查结果还是持乐观态度。 除了给林市城建的担保,赵泽并没有在梁氏其他产业动手脚。 梁茗贻将所有情况如实陈述,公司相关的流程材料和文件作为佐证,向调查部门证明了赵泽的确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伪造了她的签字,为林市城建签了担保协议。 那些流向国外账户的赃款,没有一笔与梁氏有关。 这与赵泽的口供也吻合。 他将他个人的产业与梁氏做了隔离,很多来源存疑的资产他都是找人代持,或放在隔了几层的皮包公司名下。 自此,赵泽引起的危机,在梁氏这儿,画了句号,梁氏成功止损。 但经这么一遭,公众的舆论和业界的信用危机,是梁氏无法回避的一道坎。 金控集团业务全线缩紧,公司内部出现股东动摇,异心四起的情况。 顾家几位舅父动用了一些关系,将外界的舆论控制在最小范围。 梁氏内部的矛盾,顾家无法插手,还是要全靠梁茗贻。 梁茗贻坚韧,一边接受经侦调查,一边处理公司事务,这时候梁氏不能没有主心骨。 外人面前她还是雷厉风行、临危不乱的梁董。 她傲气,不能教人拿丈夫被抓的事,看她的笑话。 每天都收拾好自己,在各种事务中周旋。 但只有梁穆知道,她从医院出来后,再没回过树德苑。 她坚持住在公司附近的一处高档住宅,梁穆不放心她,每天跟她形影不离,当司机,当秘书,当保姆。 自出生以来,他还从未这样伺候过母亲,现在每天胆战心惊,她越是忙碌,他越是担心。 他宁愿她哭一场,闹一场,把情绪都发泄出来,也不要每天装没事,每天把自己累到半死。 一天睡前,梁茗贻突然来了梁穆房间。 墨绿色的绸缎睡衣,袖口被抓了好几道深褶。 她满头乌发,毛毛躁躁,梁穆知道她又睡不着了。 “你……把她电话给我。”梁茗贻蹙着眉开口,眼窝里又盈着泪。 莫爱的电话,助理高姗有,但她不想找她要。 自己女儿的联系方式问助理要,她想到心就在抽痛。 梁穆没问多余的,发给她莫爱的电话,“妈,你想见她,我帮你约她吧。” 梁茗贻哽咽一下,摆手说:“我自己约,我要自己来。” 说完就关门回房。 接下来几天,她做了好几次尝试。 微信加了没通过,电话打过去,莫爱以为是骚扰电话,直接挂断。 好不容易接通,莫爱听到她的名字就沉默了。 她约她见面,她只遵守了最基础的礼貌:“梁董,您有事在电话里说吧。” 一声“梁董”,让她还怎么说得下去。 长久的沉默后,电话那边有人在叫莫爱的名字。 莫爱马上道:“我在上班,没什么事我挂了。” 嘟————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挂断,梁茗贻的心弦好像也跟着断掉了。 梁穆早猜到会如此,端一杯花茶放在她掌心,安慰她:“莫爱……是个心软的人,慢慢来,她会接受的。” 梁茗贻不信,眼帘垂下来,心里跟在油锅里滚一样。 经侦的调查人员从ifc撤走的那一天,顾灵芝来了公司。 满头霜发,明明是苍老的痕迹,在她身上却如一种岁月的勋章。 她身体瘦弱,常年被病痛缠身,但眼里却看不出一丝黯然。 只要出现在人前,就如一棵不服输的劲松,矍铄双眸似雪山下的冰晶,透着明锐的光。 她来公司没找别人,直接去了梁茗贻办公室。 门关起来,也顾不得梁穆在身旁,一点没顾及女儿现在心力交瘁的状态,狠狠教训了她一顿。 “不回家是什么意思!每天熬在这儿,不想面对的事,会自动消失吗?” 顾灵芝坐在白色皮质沙发上,身上的黑色薄袄是中式的,绸布上用银白丝线绣了简洁样式的玉兰花,与她一般傲然孤冷。 “你逞强,你能耐,什么都瞒着我,我是老了,不是死了!” 顾灵芝语气铿锵,明目微挑,声音充满恼怒,“赵泽这个畜生!这么丧尽天良的事他也想得出来,他也做得出来!早跟你说他不是个好的!” 当年他们结婚,顾灵芝一直是持反对意见的。 她身子骨硬,招婿也不想降低家世标准。 梁茗贻身子骨得了她的真传,更硬。 两人对抗好久,还是顾灵芝软下了慈母心,让他们结了婚。 此时,顾灵芝后悔不已,早知今日,她打断女儿的腿,也不能答应。 梁穆见梁茗贻容色越来越差,乌云密布地爬上了脸,小声劝顾灵芝:“姥,您别说这些了……” 他倒不是要为赵泽辩解,只是不想母亲再为过去的所托非人更添伤心。最近,她伤的心够多了。 顾灵芝却不管,“我偏要说,不骂醒她,她能一直这么轴下去。” 梁茗贻被母亲骂,少见地没还嘴,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已经证明她大错特错。 她想到时刻窝在心里的那个人,终于卸下矜傲的虚势,双手捂住脸,眼泪止不住地流。 “妈,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知女莫若母,顾灵芝哪能不知道她心里的事,深深叹一口气,说:“先回家,好好休息。” 梁穆驱车,带着梁茗贻和顾灵芝回了树德苑。 佣人依然忙碌,水晶灯依然璀璨,回廊、厅堂、步梯,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又一切都变了味道。 梁穆和顾灵芝去餐厅,交待佣人准备晚餐和一些安神的药。 梁茗贻走上步梯,到二楼走廊尽头,准备上三楼回主人房,却突然停住了脚。 她转过身,往二楼厅堂旁,最大的一间卧房走。 推开门,眼中呈现一片粉红的海洋。 蕾丝床幔是她从欧洲定制的,雪松木书桌是她选的一家高端手作木家具品牌的。 衣帽间的衣服,每一季她都亲自挑选,梁沐沐的尺寸她都记得。 满柜的珠宝,满墙的芭比娃娃…… 满满的、美好的、粉色的回忆,如电影落幕时渐变的黑场,失去颜色,落入黑暗。 梁茗贻感到一阵眩晕。 芭比娃娃五彩斑斓的裙子在眼前晃成重影。 漂亮的脸庞,柔亮的头发,闪亮的高跟鞋,一个一个向她走来,走到她眼前,围绕着她。 每一双眼眸都有不一样的瞳色,她们都盯着她,看着她,狞笑着,发出同一种声音——莫如梅的声音:“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后悔一辈子!” “啊————” 梁茗贻手包掉在地上,惊恐地抱着双耳跌坐在地板上,大喊:“闭嘴!走开!走开!” 梁穆听到声音,飞速上楼,顾灵芝腿脚不便,被佣人扶着,也往楼上去。 此时,梁茗贻的幻想越演越烈,每一个芭比娃娃都成了莫如梅的替身,在这间她费尽心思疼爱女儿的房间,嘲笑她的无知。 她每一次为梁沐沐梳头,每一次让梁沐沐试穿新衣,每一次亲吻梁沐沐的睡颜,莫如梅都盯在墙角,邪恶地弯起红唇,笑她,鄙视她,讽刺她——看吧,你在疼我的女儿,你对我的女儿可真好~~~~~ “啊——” 梁茗贻倒在地上,痛苦哭喊,眼泪在脸上泛滥。 这些日子憋紧的悲怆,因为忍而不发的积攒,彻底决了堤,磅礴汹涌,无边无际地向她滚滚袭来,彻底将她脊背压垮。 梁穆冲进房内,跪在她身边,把她从地上抱起。 梁茗贻感受到触碰,反应更大,霎时推开他,幻影与梁穆重合,“别碰我!” 梁穆毕竟是男人,她那点力气推他不动。 他坚决把她抱住,轻声说:“妈,妈,是我,你别害怕,别害怕……” 听到是儿子的声音,梁茗贻抓住他的双臂,把他看清楚,找回一丝神志,清醒又让她更加痛苦,她狠狠哭出来,栽倒在梁穆怀里。 梁穆就这么跪着抱紧她,满溢的泪意也忍不住,陪着她哭。 顾灵芝泪眼婆娑,从门口退出来。 长满褐色浅斑的手紧紧握住楼梯扶手,翠绿翡翠手镯敲打在木栏上,哐当两下。 旁边扶她的佣人,有些担心,“老太太,您……” 果不其然,顾灵芝抬手狠力砸了一下木栏,翡翠碰撞,发出脆生的敲击声。 好在坚硬,并没碎裂。 活到这个年岁,她见多了人生无法解释的际遇。 梁茗贻父亲走的前一天,她碎过一副镯子。 从不信命的她,也不得不对冥冥中的事物抱了些敬意。 顾灵芝环摸着辣眼的绿翠手镯,完好无损,心中得了些安慰,摆摆手,让佣人下去。 这座如宫殿一般的别墅,呈装着昔日的欢声笑语,过去有多欢闹,现在的哭声就有多凄厉。 站了许久,终于等到梁穆抱扶着梁茗贻出来,从未见过女儿如此脆弱无神的模样,仿佛魂都不在躯壳里。 顾灵芝灼灼眼眸漫上了水雾。 她要佣人过来扶梁茗贻回房,把梁穆留下。 “姥……”梁穆眼瞳辣红,忍着哭腔。 顾灵芝剜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梁家男人没你这样的!一点事情,哭哭唧唧。” 梁穆:“……” 顾灵芝把手递给梁穆,梁穆马上握住扶她,她顺势把他拉近,道:“这里不能再住下去了,你妈容易受刺激,你着手搬家吧。” 梁穆沉沉道:“好。” “梁……”顾灵芝看一眼房门,“哎,那个孩子,别让她再出现在你妈面前,听到没有。” 梁穆怔了怔,点头,“听到了。” 顾灵芝拍拍他的肩,柔声问他,“莫爱,你能约出来吗?” 梁穆抬起眼睛,看着她,“您要见她?” 顾灵芝点头。 梁穆道:“妈约过她,她不见,我自己可以去问夏找她,但您……她应该也不会见,之前妈对她………很过分。” 顾灵芝痛苦地闭了闭眼:“这都是造的什么孽!不行,已经亏欠她够多了,她要是不回来,我眼都不能安心闭上,更没脸去见你姥爷。” “姥……别这么说,”梁穆紧蹙着眉说,“我跟她聊聊,再给我一点时间。” “行了,你有办法,就不会现在还没动静了,”顾灵芝看了看梁茗贻的房门。 “我来想办法吧。” 第192章 你才是我女儿 临近元旦,到了周月铃的生日。 莫爱托严苓联系打籽绣的传承人,给周月铃订了一件银色的缎面睡袍。 从肩头到下摆,绣了一条清雅的葡萄藤。 得益于打籽绣独特的技法,葡萄造型立体生动,可爱圆润。 浅紫深紫堆叠相间,取硕果累累的美好寓意。 莫爱拿到成品时,着实被这美丽的图案惊艳了,想象它穿在周月铃身上,温柔风趣极为相宜。 生日刚好是个周末,清晨的湿雾滚过一场烟雨,被层叠的云朵收拢,松软地化为阳光。 午睡后,莫爱换了身莫兰迪棕色的羊绒大衣,把长发挽起,别了支简朴的木簪。 淡妆浅浅,粉唇雪肤,模样分外柔美,像冬日树梢上落的第一抹幼嫩新雪,笑着说话的声音,似银铃轻响。 还没出门,口红已被程景行吃了一半。 莫爱在车上补妆,没什么威慑力地警告他:“到南苑之前,不许亲我!” “到了就可以随便亲了?” “………今天都不许亲我!” 有司机开车,程景行此时正坐在她身边,这番警告实在不怎么有用。 车刚进入南苑入口,程景行电话响了,接听后,显出少有的惊讶,目光往莫爱身上落了好几下。 莫爱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程景行把手机稍拿远,对莫爱说:“我妈说家里突然来了客人。” 莫爱莫名:“是我们不方便见吗?” “怎么可能,是顾老太太,”程景行眸色一沉,握住莫爱的手,“梁姨的妈妈。” 她应该唤作外婆的人。 莫爱哑然失笑,“哦。” 原来是周月铃怕她不想见。 程景行侧头凑到她眼前,“你不想进去,我们现在就回。” 如此刻意地回避,跟逃跑似的。 她这些天“逃”了很多次,对很多事情都视而不见。 梁茗贻的短信和电话…… 梁穆时常发来欲言又止的语音……… 停在共享单车旁边车道上的黑色奔驰……… 杂志社楼下花艺茶室里不敢回头的女人背影…… 若是不想,咫尺也错过。 若是想见,山海亦可平。 终归是她不想见,也不愿想。 没想到梁家人还会做到这种程度,上程家来堵她。 莫爱认真想了想,对程景行说:“没事,我是来给阿姨过生日的。” 程景行俊眸微敛,回了周月铃一句,然后挂了电话。 厅堂里,顾灵芝坐在深灰色的布艺沙发上,鹤发银丝,腰板挺立,黑色小香风套装,一点不输十年前的风采,要不是身体不好,面有病色,皱纹深刻,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位年逾古稀的老人。 “月铃,你上学时候跟茗贻最要好的,”顾灵芝握住周月铃的手在颤抖,满绿的玻璃种翡翠镯在腕间如一条水润的绿色丝带,泛着荡漾的流光,“你可要………帮帮茗贻啊。” 周月铃忙倾身回握住顾灵芝,“您说哪里的话,茗贻的事就是我的事。” 程清林给顾灵芝满上茶,听到脚步声,往厅堂门口望了一眼,程景行和莫爱正牵手走过来。 “爸妈,”程景行看向顾灵芝,低了低身,“顾奶奶,您来了。” “诶,景行啊,有几年没见了。” 顾灵芝常居北城,已有两年未见过程景行。 他轩俊模样更显成熟,少年英气此时有种锋芒微藏的柔和,眉宇间是化不散的温情笑意。 顾灵芝看了心悦,又有些难能自抑的激动,目光往他身旁位置移去。 莫爱笑盈盈地唤了程清林和周月铃,眼神与顾灵芝相接。 两人刹一见,都没出声。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莫爱看着双眼含着泪光的老人,汲汲切切地望着自己,有些怅然,有些无措,但她都没有表现出来。 “这位是顾奶奶,”程景行捏捏莫爱的手,“梁穆的外婆。” 莫爱还在思索着该叫她什么。 顾灵芝直接站了起来,泪光从深刻的眼角纹路闪出来,身姿微颤,伸出的那只手迫切地想要往莫爱手上够。 “孩子,你真像茗贻年轻时候……” 她拂一靠近,莫爱蓦然往后撤了一步,冷冷喊了一声:“梁太太。” 祖辈的称呼她是喊不出来的,跟着程景行叫奶奶,也有认祖归宗的意味。 她不想梁家任何人有这个误会。 顾灵芝身躯一抖,瘦弱削肩无声塌陷。 周月铃忙来扶她,“您慢点。” 顾灵芝位分高,已多年没被人叫过“梁太太”这么生分的称呼了,平辈叫她灵芝,晚辈都叫奶奶。 她看着莫爱有些黯然神伤。 这流落在外的孩子,用一个称呼表达了她的意思——她不愿回家。 “我今天过来……就想看看你。” 顾灵芝直接挑明来意,苦涩地笑着,还是缓步靠近。 莫爱这次没有再退,看她要做什么。 只见顾灵芝在她面前站定,眼神慈爱温柔,藏着深深的隐忍,哽咽着说:“那个……景行叫我一声奶奶,他就是我孙子。” 顾灵芝摸到手腕上的满绿镯,程景行顿时一惊,“顾奶奶,您这是做什么?” 顾灵芝小心地把莫爱的一只手拉起。 她皮肤过分苍白,手指有强劲的力道,不知怎的,莫爱奇异地感觉到柔软和心安。 “景行第一次带女朋友给我看,我欢喜,照理,我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顾灵芝将手镯放在莫爱掌心,如一条翠绿的湖,连接着两条溪流,“这镯子是我给孙媳妇的一点心意,希望你收下。” 顾灵芝傲骨铮铮了一辈子,何曾想过有一天会有这等忐忑心情,生怕自己被拒绝,又怕她接受后自己更想要带她回去。 她甘心承受这种忐忑,只要莫爱能有一丝丝动摇,哪怕只是“孙媳妇”,她也需要争取与她的关联。 莫爱感到手心的翠绿在慢慢升温。 她记得程景行说过,翡翠虽硬,但聚温,长时间佩戴,会与佩戴人的体温相协调。 这一环美玉带着顾灵芝的体温,热切地送上来,莫爱心里好似被烫着了,五指微合,闭了闭眼,说:“谢谢梁太太。” “诶,好,好,”顾灵芝如临大赦,眼泪掉了下来,很快将绿镯推上莫爱左手手腕。 “好看,好看,你生得水灵,这镯子天生就应是你的。” 莫爱没有太多情绪,她不忍心看老人失落的眼,但能不违背内心做的,也只能到这等程度了。 顾灵芝没留下吃饭。 她心里如明镜,不想破坏这场温馨的生日聚餐,那才是一家人。 她希望莫爱高兴,她在这里,只会让她尴尬。 但其实是顾灵芝多虑了。 饭后,莫爱跟周月铃回房间试穿睡袍,闲聊中,她说:“我没在意的,她留下吃饭我也照常,该说什么说什么,无非家里来了个客。” 周月铃嗤笑一声,她穿着银色睡裙,站在镜子前,透过镜子看倚坐在床边的莫爱,“你真一点没想过回去?” 莫爱默了默说:“想过………刚知道的时候有想过,后来就不想了,我都这么大了,别人家的孩子,这么大也都独立了,不怎么回家,我跟他们都像个陌生人一样,回去做什么。而且,他们只是因为我血管里跟他们流一样的血才接纳我,那就更没必要了……” 可能世间遗憾不止是子欲养而亲不待,还有——没来得及疼爱孩子的父母,晃过神来想要陪伴,却发现孩子已然长大独立,不再需要自己。 周月铃心疼梁茗贻一秒钟,又坐到床上,肩膀上的一串葡萄衬着她眉目更加灵动,“你可是镯子都收了哦~” 莫爱看看手腕上翠绿一环,辩解道:“她说是给孙媳妇的,我才收。” 周月铃哈哈笑,搂着莫爱肩膀,跟两姐妹似的,“你这么早就认了‘孙媳妇’的身份,可让景行占了老大便宜了,他求婚了吗?” 莫爱羞红了脸,“没……” 周月铃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跟你说啊,男人不能这么纵着的,你爱他十分,只能显出八分来,不能太满,得寸进尺是男人天性,你得欠着他点儿。” 莫爱听得目瞪口呆:“怎么欠着?” 周月铃盘腿坐上床,说:“他有什么事做得好了,你不要说好,你要说还凑合。他要有事做得不好,你生气了,往大了生气,让他哄你,哄好了你也不能立即表现出来,拖他一拖,给他上点难度……” 莫爱嘴唇微张,“我觉得您在给我上难度,我……好像做不来……景行都挺好的。” “哎——”周月铃有些无助,扶住莫爱的肩说,“其他的做不来没关系,只一件事,你做到了,他就乖了。” 莫爱的好奇心被勾出来,“什么事?” 周月铃道:“床上,得让他求你。” 莫爱脸红到滴血,这是婆婆和儿媳妇可以聊的话题吗? 周月铃还饶有兴致地继续:“这是刚需,知道吧,吃饭喝水一样的需求。你不给,他肯定得想办法让你给,那他就得求你,是不是?” 这种情况没有出现过,莫爱从来拿程景行没有办法,以她沦陷的速度,哪里需要他求。 “一看你就经常被他欺负,”周月铃啧啧两声,“景行太精了,不好对付,但你听我的,把持住。可别小瞧了这事,很多夫妻过不下去,往根上说,就是这个不和谐。一定记住,男人床上不求你,床下没一件事会听你的。” 莫爱想找找这房间的地缝在哪里,被婆婆传授驭男之术,已经说不上是害羞,简直是惊恐。 她忍不住怯怯地问:“阿姨,景行是您亲生的吗?” 周月铃愣了愣,她说得太嗨了,完全忘了身份,不过在她那儿也不打紧,伸手抱住莫爱。 “我不给他当妈了,你才是我女儿。” 莫爱蹭着她肩上的葡萄刺绣,仿佛尝到浓郁的甜味。 程景行落子时又打了个喷嚏,程清林嫌弃地皱皱眉,“感冒了?” 程景行咳了一声,把子落在棋盘上,“不像感冒,像被人骂了。” 程清林呵呵笑,“有点自知之明,还知道自己招恨。” 程景行睨他一眼,这局棋他已经快输了,嘴上不能再输了阵仗,说:“今天是不是你给顾老太太通风报信?” 程清林嘴角扯了扯,“老人想见孩子,心情要理解,等你当爹了,就知道了。” 程景行哼声,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掷,“不下了。” “你要输了就不下了,”程清林佯装恼怒,“臭棋篓子。” 见程景行起身要走,程清林以为自己通风报信的事真惹了儿子的不痛快,忙说:“诶诶,你干什么去?” 程景行手一摆,头也不回地道:“我去找个爹当当,不跟你玩了。” 程清林:“……” 第193章 迷路的雪花 司机将粉色的箱子搬下来,推到梁穆手边,“少爷。” 梁穆回过神,拉起箱子拉杆,深吸了口气,推箱,走进住院楼大门。 梁沐沐病房门口站了个高个儿男人,皮肤黝黑,寸头极短,见得着头皮,眼睛看人的时总带三分警觉。 梁穆认出来,他是那天在步梯上接住梁沐沐的孩子。 “梁先生,老师让我来接梁小姐出院。”许天来表情很淡,立得板板正正。 梁穆苦笑一下,莫爱到底是心软的。 这世上,最不应该为梁沐沐操心的人,就是她。 他拍拍许天来的肩,说:“一起吧。” 许天来跟着梁穆进了病房。 这些时日梁家没人过来看望,梁穆安排了陈妈和几个护工照看梁沐沐。 梁沐沐也知道她身份现在极其难堪,梁家遭逢这么大变故,她谁也不敢去打扰,在医院每天看新闻,焦心如焚,也无济于事。 偶尔鼓起勇气给梁穆发信息问问,常常得不到回复,有回复也是单调的几个字,从不与她说什么。 她坐在窗边的轮椅上,陈妈已经打包好了一应物品。 门打开,梁沐沐回过头,以为是孟育之,乍一看是梁穆,一下子心就腾起来了。 “哥,你来接我。”她眼底涌出泪来,苍白的脸上浮出笑容。 梁穆有些不忍看她,错开了目光,让出身后的许天来。 “天来,”梁沐沐很快认出他,“你怎么来了?” 许天来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梁小姐,老师让我来接你出院。” 梁沐沐眼眸一沉,笑容僵住,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罐。 梁穆向陈妈交待去办医院的手续,又让司机将物品搬去车里。 许天来推着梁沐沐走出病房。 梁穆等在走廊,沉声道:“走吧。” 赵泽在ifc附近的公寓写的是梁沐沐的名字,幸亏如此,这所房子才没被查封。 梁穆熟练地输入电子锁密码,前两天,他已安排人过来收拾打扫。 灰蓝色的家装陈设,有些违和地放入了粉色调的物品。 比如沙发上的粉色盖毯,洗手间里的粉色牙刷,茶几上粉色城堡的水晶球,还有梁穆手里正推进去的粉色拉杆箱。 “重要证件都在这里了,”梁穆对着轮椅上的梁沐沐说,“毕业证、学位证、马术比赛的获奖证书……树德苑不住人了,你住这里吧,爸把这个房子留给了你。” “那你们……搬去哪儿了?” 梁穆沉默,目光游移在半空。 梁沐沐嘴唇翕动,她润湿的眼眸仔细在梁穆漠然的脸上徘徊。 再不愿相信,也得接受——她叫他哥哥,他一声都没有应过。 她舔舔干涩的嘴唇,说:“妈……她怎么样?” 梁穆脑海出现那天梁茗贻疯狂哭喊的模样,痛苦地闭上眼,道:“陈妈——” 陈妈从厨房走过来,给梁沐沐倒了杯水,“少爷。” “你在这照顾她,不用回我妈那边了。”梁穆交待道。 陈妈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许天来帮司机把物品都搬进家里,交给陈妈。 搬完,他环视客厅,来到梁沐沐身边说:“我的电话你有,你有什么需要可以打电话给我。” 梁沐沐缓缓抬头:“这也是莫爱要你做的?” 许天来摇头,“不是,老师只说要我来接你。你帮助过柏崖的孩子,我也要帮你。” 梁沐沐被这么直接的回答,弄得错愕不已,又哭又笑,再回眸去看梁穆,他还在跟陈妈说些什么。 阳光洒在他肩膀上,把他身形勾出一道残影。 灰色衬衣和黑色大衣让他的冷白皮都看上去很沉郁。 他瘦了好多,唇线一直绷着,笑容从他脸上消失。 她一刻也不舍得把目光移开。 二十多年陪伴她长大的哥哥,吵吵闹闹后总会先来道歉的哥哥,哄她宠她为他打抱不平的哥哥,是不是已经从那副躯壳里消失? 梁穆回转过来,蹲下身,与梁沐沐平视,“她情况不太好,以后你不要跟她见面了。” 梁沐沐眼中霎时噙满泪,嘴唇带动下巴,不停颤抖,“都是我的错……” 梁穆无力承受她的眼泪,别过了脸。 他站起身,背过去,说:“后期化疗,你要多听孟育之的。” 梁沐沐眼泪已如雨下,声音都断断续续,“哥………谢谢你……你和妈妈要保重……要保重………我真的……真的对不起………” 明明已近正午,阳光落在身上却没有暖意。 梁穆拍了下许天来的胳膊,两人一同离开了。 行到电梯间,梁穆一手撑住大理石墙面,一手捂住了眼睛。 他好希望情感能有个开关,可以按理性掌控明灭。 二十多年兄妹,走到现在,他已毫无保留地付出了所有情感。 对这样的事实,他的痛彻心扉不输梁茗贻。 许天来不知该如何反应,他没有安慰男人的经验,挠着头,手足无措。 电梯到了,他立即按了关门键,放电梯下去。 电梯下去两部,梁穆直起身,走了进去。 下到停车场,梁穆问许天来:“你去哪儿,送你。” 许天来说:“问夏,老师要我过去吃晚饭。” 梁穆眼眸微转。 他本来是准备回公司陪梁茗贻的,听许天来这么一说,他道:“走吧,我也去。” 莫爱怕冷,程景行老早就把一楼暖气打开。 倩姨在厨房准备食材。 莫爱洗了一碗蓝莓,放茶几上,喊半躺在沙发上的严苓起来吃。 她刚从美国一个小众品牌的秀场回来,人有些恹恹的,像劲放的花朵开过了头,在等待视死如归的凋谢。 “我有点接受无能。” 严苓被莫爱扯起来,塞了一颗蓝莓在嘴里,她听莫爱三两句话说明身世,惊得难以理解。 莫爱说:“不需要接受什么,什么都没变。” 严苓把蓝莓暴力咬碎,“你脾气真好,是我,我要挠死赵泽,谁不让我好过,我就不让谁好过。再回梁家抢回一切,你这分明是复仇大女主剧本呀。” 莫爱扑哧一笑,说:“不好意思,我是言情向的。” 她眼神飘忽在茶桌旁安静泡茶的程景行身上。 深灰色绒线家居服配他沉静的脸,柔软又凌厉,帅得有些距离感。 许是对严苓的话有些不悦,他皱着眉,摸了摸在腿上熟睡的猫咪。 严苓又垂下头,“这么想想,他妈妈……挺可怜的。” 莫爱低头去找她眼睛,“怎么,前两天还气得骂她有钱了不起呀,现在就可怜上了。” 想起那天跟梁茗贻吃饭的场景,严苓继续歪倒在沙发上,“跟你从小遭遇的事比起来,我那点委屈算个屁。她现在最痛苦的,不是疼爱了二十年的女儿是情敌的女儿,而是自己的女儿在情敌身边受了二十年的罪。这比当面打人骂人还恨,还毒,又杀人又诛心。她想弥补你,你不需要了,想报复情敌,不好意思,她已经挂了。梁董真是buff叠满了。” 莫爱忍不住笑,不以为然,“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我自己都不在意。” 严苓默了默,对梁女士的可怜也适可而止了。 莫爱问她:“你……找过梁穆吗?” 新闻刚爆出梁家出事的时候,她主动破冰,联系梁穆。 但他电话不接,信息不回。 她偷偷回国,乔装去ifc找他。 他时刻跟在梁茗贻身边。 昏暗的停车场,她好不容易逮到他。 但他看到严苓,没什么好脸,拒她于千里,冷着脸说:“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吗?” 严苓一巴掌甩上去,转身走时就后悔了。 明知他是故意激她走的,怎么就是放不下拧着的劲儿,与他说句软话。 她明明是担心他,用的方式总是反其道而行。 在纽约的工作没结束,她不能久留,只能又坐十几个小时飞机回去走秀。 严苓对莫爱说:“他跟个刺猬一样,找他,他也不想理我。” 莫爱莫名疑惑,“他跟我联系,还挺正常的呀。” “废话,”严苓挽着她手臂说,“你现在可是拿着梁家的情绪命脉,你不高兴,他们比你还难受。你随便赏个笑脸,他们都兴奋好几天,姐妹,你替我报仇了。” 莫爱:“………” 可视响了,程景行抱着猫去接,看到屏幕里的人,对沙发上的两人说:“许天来来了。” 莫爱说:“嗯,我叫他来吃饭,你放他进来呀。” 程景行说:“还有梁穆。” 莫爱睁大眼睛,余光瞄着正战略性喝水的严苓。 她的羊绒大衣外套已经脱掉,现在只穿着一身皮质的bodysuit内搭。 身材尽显,极有攻击性,与她此刻犯怂的心态大相径庭。 程景行眼神询问莫爱让不让进。 莫爱无语,人都到门口了,难道还能不让进吗? 但转而想想,程景行的确能做出这种事,于是赶紧点点头。 两人从廊道走过来,程景行给开了玻璃门。 许天来特有礼貌:“老师。” 只对莫爱有礼貌。 “来了,冷不冷?”莫爱见许天来身上只有一件黑色冲锋衣。 “不冷,我热。”许天来露出明媚笑脸。 梁穆换了鞋走进来,才看到沙发上背对他喝茶的倩影。 心惊一瞬,梁穆本就沉郁的面容更加上痛苦神色,回身又套上了鞋。 程景行:“……你搞什么?” 梁穆对莫爱说:“我下次来看你。” 严苓冷笑出声,起身,拿起搁沙发上的红色大衣,搭在腕间,大步朝玻璃门走去,“我不碍你的眼,我走!” 莫爱忙去拉她:“苓苓……” 梁穆没搭茬,迅速换了鞋,眼神没往眼前人身上落,转身就走了。 “你………” 严苓刹那红了眼,气得呼吸急促。 莫爱拿走她手上的大衣,要带她回沙发,安慰她说:“你别总是口是心非,今天梁沐沐出院,他去处理,现在肯定不好过的,他们毕竟那么多年兄妹……” 严苓利索地把筒靴套上,快速跑出去。 “诶———衣服!” 莫爱要把她的大衣送出去,还没走出玻璃门,就一把被程景行抱住。 “乖,她不需要衣服了。”程景行狡黠地笑笑。 莫爱看外面都快飘雪了,“好冷的。” 程景行宠溺地笑:“你把温暖全送了,梁穆送什么?小傻瓜。” “哦,”莫爱把红色大衣放到沙发上,想想不太对,又看向程景行,“你是不是经常这样套路我?” 程景行笑而不语,揪着正逗猫的许天来说:“来,我教你泡茶。” 追出去的严苓,再没回来拿衣服。 第二天她就上了热搜。 国际名模严苓弄堂口与梁氏少东家激吻。 莫爱看模糊的马赛克照片,梁穆敞开自己的黑色大衣,把严苓裹在怀中,抱得密不透风。 莫爱截图发给严苓,附言:【我要听细节。】 严苓正忙着处理舆论,暂时没回。 睡前,她兴奋地与程景行聊起这事,程景行却说:“别高兴太早,这对cp,搞不好还是be。” 莫爱大为不解,“为什么?” 程景行放下ipod,侧身抱住她,“我感觉梁穆变了。” 莫爱道:“是没以前……轻浮了,人还是那个人呀。” 程景行的判断完全是基于一种直觉,不大能说得出来,“他如果还跟以前一样,与严苓必然没有好结果,他拒绝她,不一定是坏事。男人的成长都是偶然发生的。” 莫爱在他怀里抬起头,“你也是?你什么时候偶然的?” 程景行拿鼻尖蹭她:“你说呢?哪个女人这么狠心,抛下我五年。” 莫爱忍不住笑,手臂在他背后合拢。 “不就五年嘛,我赔给你,十倍赔你。” “十倍哪里够,”程景行吻上她的唇,“我记仇,你下辈子都得赔给我。” 莫爱接住他的吻,睡衣前襟的口子已被他解开。 她想到周月铃的话——男人都是得寸进尺的。 雪静悄悄地落下来,收拢了所有声音,世界被按下静音键。 莫爱迷蒙染欲的眼看着窗外,雪粉纷飞,落在窗棂。 她想,程景行一定是火,她必然是冰,被他融化,蒸成沸水,升腾起来。 “宝,看着我。” 他扶过她的脸,他眉眼过分好看,因只呈装着她,更加动人心魄。 他背脊细汗被她双手胡乱抹去,她反弓的身体将他紧抱。 他轻笑一声,吻上她雪白的脖颈。 如一条即将融化的静谧雪路,他行至深处。 “景行,别……” 她是一片迷路的雪花,被他吻成了水做的人儿。 第194章 要在一起 果然如程景行所说,严苓回给莫爱的消息并不好—— 严苓:【狗仔拍到的就是所有了,他说他现在只想守着他妈……】 莫爱安慰她,梁家出了这么多事,他需要时间调整,可以慢慢来。 严苓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个性,他不依,她就非要,她偏向虎山行——【之前都是他围着我转,行吧,也许是我的报应,这次换我去缠他,我就不信,他能有多好的定力!】 莫爱哭笑不得,她能料想到严苓的英勇,但对于梁穆,她比较担心,他正在走向另一个极端。 他外热内冷的性格特质,是她很早之前就知道的。 他外表的柔和被残酷的现实剥去,无忧无虑,只知玩乐的梁少爷,再也找不见,他会展露出内心本来的冷淡。 他逐渐醒悟,他的世界是被美好的假想包裹着的。 热闹的、美好的、以为会永恒的东西可能下一秒就会消逝,甚至朝相反方向变质。 他开始相信事态有炎凉,人生有太多变化无常。 真正理解情感的沉重,他就再也挥霍不起任何情感。 当莫爱为他们总是错位发展的感情倍感遗憾时,杂志社的小伙伴们还疯狂磕这对cp的糖。 张果贱兮兮地趴在她卡位的隔板上,他刚理的头发像个西瓜皮扣脑袋上。 “梁家少东是不是就是梁穆?他真和严苓在一起吗?” 莫爱:“………别太相信狗仔。” 阮莉后来的,不知前因后果,睁着大大的美瞳眼,兴奋道:“你们认识热搜上的梁少?他最近好火,网友把他前女友都扒出来了,还做了时间线,好……好多呀。” 莫爱看了看那个时间线,“有些只是绯闻,算不得数。” 钟莎莎关心的问题比较实际,她说:“梁氏不是最近出了很多负面新闻吗?是那个梁氏金控吗?股价跌了好多,我妈都被套了………” “让你妈别担心,梁氏有钱,”张果用手里顶着橡皮小熊的铅笔头,戳戳自己后脑勺,“咱们周刊又拿了他们一笔投资,我们这种小项目他们都有余力支持,应该只是负面消息的影响,过渡一下。” 莫爱沉默了,整理一下思绪,继续写稿。 事实的确如张果所说,梁氏金控虽遭遇危机,但旗下风投公司对瞳安反而追加了投资。 这是杂志社所有人都没想到,尤其是关晓柠。 她可谓是春风得意,拿到梁氏投资,证明了自己力挽狂澜的能力,获得主管单位的认可。 报业集团借风使船,将关晓柠扶正,任命为瞳安杂志社社长。 既让主管单位称心如意,又解了瞳安群龙无首的困局,还为崔涛岸那些丢人现眼的污糟事挽了挽尊,一举三得。 关晓柠不禁感叹,集团到底是集团,花活儿都被他们玩明白了。 她自己也得偿所愿,所以也说不得什么。 她上任后,彻底整顿瞳安的办刊风气,改版檀樱,大幅减少广告页,控制与国外奢品合作的比例,腾挪出更多内容空间公司到国内新锐设计师和优质品牌。 这么一改,主编陈可微彻底怒了,她手上那么多时尚行业资源,都没了用武之地。 人脉不运用事务运转起来,没多长时间就得断。 她舍不下苦心经营的人脉圈子,与关晓柠争执:“国内品牌就是没有话语权的,真正的风向标都在国外,你不跟紧时尚风向,改成这样,时尚刊没人买的。” 关晓柠不急不忙地道:“亚洲是没有时尚圈的话语权,但不能说,就因为这样,我杂志就要一个劲儿地鼓吹国外品牌,对国内动向完全不关注不引导。你让读者怎么想?用国外奢品就是身份象征,用国货就是不懂时尚的草根?” 陈可微叉着手,气鼓鼓地回道:“事实本来就是这样。” 关晓柠叹声说:“我要的是对等!国外牌子多大版面,国内好牌也有多大版面。咱又不是国外刊物,凭什么满本都要给他们叫好,你要是不能理解,就另谋高就吧。” 陈可微勾唇冷笑:“我走了,我看你玩得转!” 事情风驰电掣地迅速发酵,陈可微带了两个资深编辑辞职。 檀樱主编空缺,杂志一期一期不能停断。 正在大家猜测,关晓柠会提拔哪个檀樱的编辑上位时,关晓柠找了张果谈话。 阮莉和钟莎莎吓傻了,但莫爱并不意外。 张果本来就是被檀樱排挤出来的,他对时尚版内容的理解与关晓柠是契合的。 再说,关晓柠平时对张果的训斥都张弛有度,如此费心,当然只可能是因为重视。 张果谈话回来就阴着个脸,破天荒地一下午没说话。 莫爱见状,请张果去吃烧烤,和半年前只有他们两人经营小破公号时一样,加班前先把自己喂饱。 张果啃着鸡翅,嘴里嘟囔:“关总让我去接陈可微的位子。” 莫爱笑笑,给他递一包干料,“好事,你快去吧。” 张果可怜巴巴地看着莫爱:“你都不留我,你赶我走~” 莫爱哈哈笑:“都在杂志社,你又不离职,我留你做什么,你快去,位子不等人,邬玥说檀樱内部好几个人都盯着呢。” “我知道,我以为怎么都轮不到我的,”张果灌了口可乐,“越级提拔,关总真敢啊。” 莫爱看看窗外已近漆黑的夜色,有几颗明亮的星,像遥远大海里,破云的帆。 “人生的重要选择没几次,别选错,”莫爱笑着对张果说,“以前有人对我这样说过,我把这话送给你,加油吧,张主编。” 张果低下他的瓜皮头,不知道做了点什么,反正眼睛红红的。 张果去檀樱上任后,工位也搬了过去。 莫爱把富江的立牌还给他,说:“你现在比我更需要。” 张果:“………” 周刊的母婴版责编由莫爱顶上。 版面内容一直是她与张果一起策划的,所以内容部分她接手得很快。 商务对接她交给了比较外向的阮莉。 她调岗后,生活打了半个月的乱仗。 恰逢年底,程景行那头也有一堆事要忙。 夸张的时候,两个人只有回到家,才说得上话。 休假的事搁置好久,眼看着今年过去就要休不了了。 莫爱问程景行定个时间一起休。 程景行盘算着等联辉的融资款打过来,他就休半个月的长假。 “元旦开始休可以吗?”程景行问莫爱,“你今年的假可以挪到那时候吗?” 莫爱给人事发消息问了问,说:“可以,但元旦当天不行,沁沁结婚,请我去当伴娘。” 程景行抱着她的手松了松,讶异地看她:“我没收到请柬,她不请我吗?伴娘能带家属吗?” 莫爱抬头望着他:“她请了,但没必要我们俩都去。你回去南苑,陪你爸妈吃饭。总不能因为我,你过节都不回……” 程景行蹭她的鼻梁:“还没过门,你求生欲就那么强了。” 说莫爱没有父母,一点都不为过。 她的确没有体会过父母亲情,所以对周月铃和程清林,与其说是敬爱,不如说是珍惜。 他们约定好,元旦她去婚礼,他去南苑,但十二点前都要回家。 跨年的那一刻,要在一起。 第195章 我女儿呢? 叶沁沁与陈逸然的婚礼遵从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定在了环球的宴会厅。 成功完成从乙方到甲方的逆袭,叶沁沁表现出一种苦涩的开心。 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蓄了个大招,一天用完,转眼变成残血的搬砖工。” 莫爱倒是纯粹的开心,长久不做的会务工作,借伴娘的身份再张罗一次,好似一项闲置的技能,逮着机会使出来,有种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得意感。 圣诞节的那个周末,莫爱去杂志社加了个班,把下周的稿件赶一赶,亲子课堂的物料整理一下,免得元旦忙着婚礼的事,顾不过来。 程景行那天去一家珠宝私定的品牌店,取给周月铃订的新年礼物,说好取完来瞳安接她,但遇到路上堵车,莫爱懒得等他,自己扫单车骑回问夏。 正午刚过,青石板路面被阳光晒得油亮。 周末,弄堂里行人多,尤其是谈恋爱的小情侣,喜欢牵着着手在附近闲逛。 圣诞将至,街边店铺都装扮了红绿相间的装饰,拐杖糖、姜饼人、驯鹿角……白天效果还看不出来,到了晚上,灯光打开,更有过节气氛。 莫爱的单车在弄堂口潇洒地划了道弧。 她撑腿刹住单车,一个利落的转身,脚往后轮的脚撑上一踩,车稳稳停在白色框线内。 她耳廓挂着骨传蓝牙耳机,程景行的电话还接通着。 “你不用去杂志社了,我都到家了。”她撸撸鼻子。 程景行:“你又不等我!” 莫爱拿手机出来,划出通话界面,按共享单车的还车键,说:“十分钟我就骑到家了,你堵车都不止十分钟。” 程景行恼道:“这不是理由,你就是不等我。” 莫爱讪笑着,眼瞳浸着阳光,像一汪琥珀色的泉,柔声说:“你乖,我先回来给你泡茶,你堵着也是堵着,再想想休假我们去哪儿?这都几号了还没定下来,昨晚没说完就睡……” 还车成功的提示音一响,问夏半敞着的门外,一道清丽挺拔的白色身影转过来。 门是倩姨打开的,她正站在那人身旁,面有难色地看向莫爱。 程景行听莫爱的话戛然而止,疑惑问:“宝,怎么了?” 莫爱目光垂下,平声说:“梁茗贻来了。” 电话挂断了,程景行心叹一声“还是来了”。 他重打方向盘,将车改道,拐上外环高速,宁愿绕远路,也不想在这堵着了。 正午阳光熙暖,但也架不住冬日风寒。 梁茗贻在门廊下不知站了多久,鼻头都是粉红的,半目莲的门环下,像莲花花瓣的粉尖。 她白皙皮肤略施淡妆,长发挽起,盘在耳后,身上白色羊绒长款大衣过膝,下摆处有金色团花刺绣。 她还是一如既往,每个角度都精致到无懈可击,唯有看到莫爱那一刹那,美眸像瞬间蓄满水的湖泊,显出要溢又不敢溢的彷徨失措。 “你……你回来了。”梁茗贻见莫爱上了廊前阶梯。 莫爱嗯了一声,面容平静地问:“您来了怎么不进去?” 倩姨像是等这句话好久了,忙上前说:“梁董见你们都不在家,我让她进去等你们,她说事前没跟你们说,她要在这儿等………” 原来是觉得主人不在家,没得允许,不好冒然进去。 莫爱想,如果这里只是程景行一个人住,有倩姨开门,她估计早进去了。 “进来吧。”莫爱先跨进门槛说道,不回头地径直向里走。 入内穿过廊道,经过庭院,到一楼的玻璃门。 莫爱开门进去,自己换下短靴,给旁边丢了一双客人用的棉质拖鞋。 “您来有什么事吗?”莫爱一边脱下外套一边问,“景行马上回来,您等一下。” 梁茗贻换下白色筒靴,穿上那双棉拖鞋,手上白色的拎包因她身子不稳,来回晃动着。 “我不找他,我来找你。” 梁茗贻在玄关站着,眼眸微抬,眉头绷紧。 饱经商场的风霜雨雪,千帆过尽都傲然挺立的梁董,此时却有种生怕被赶出去的小心谨慎。 莫爱看她这样,也有些不忍,手指了指沙发,说:“坐吧。” 梁茗贻缓步过来坐下,目光不曾离开莫爱。 莫爱去厨房拿了瓶矿泉水过来,放在梁茗贻身前,自然地说:“您找我什么事?” 梁茗贻抿了抿唇,说:“你哥……梁穆说你背上有和他一样的胎记,能不能给我看看?” 莫爱略微一惊,没想到是这事。 如果那道胎记是作为母亲,在孩子出生时就应该刻在脑子里的印记,梁茗贻希望她仍然有机会知晓它,记住它。 “要是……要是不方便就不用了,没事。” 梁茗贻见她吃惊,以为她不愿意,忙给了话头,不让她难堪,手急急去拧那瓶矿泉水瓶盖,白色贝壳光泽的美甲打滑,拧了几下都没拧开。 莫爱把水从她手里抽过来,五指一旋,很快打开瓶盖,递给梁茗贻。 梁茗贻窘迫地说了声谢谢,喝了一小口水,正斟酌着说点什么,又看到莫爱腕间的翠绿手镯,翠色匀称,水润饱满,心里有些许安慰。 顾灵芝那天从南苑回来就与她说了,她这个女儿难再回来,要想亲近,只能通过程家这层关系了。 她今天独自过来是有些不信这个理的。 她不能罔顾莫爱这么些年受的创伤,还有,还有……她因为偏见,曾经给她带来的伤害。 人生还长,她想弥补,想给出自己认为还有必要的母爱。 她想亲自来,与她谈谈她们的以后…… 莫爱很冷静地想了想,看不出什么情绪,却让梁茗贻心中七上八下。 梁茗贻:“我想问问你。” 莫爱:“你等我一下。” 几乎是异口同声,莫爱愣了愣,先打破尴尬,“您想问什么?” 梁茗贻轻微摆头,扯了个笑,说:“没事没事,你要我等什么?” 莫爱站起身,说:“我上楼换个衣服,您等一下。” “好、好。” 莫爱此时穿的是蓝色套头毛衣和仔裤,不太方便展示后背。 她上楼换了一件银色缎面的吊带睡裙,肩带是两片轻薄的蕾丝,露出后背大片区域。 这件是程景行买的,搞清楚他是基于什么心态和趣味后,莫爱看到这件衣服就有些腿软。 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穿着它给亲妈看,顿时对这衣服的感觉又变了味。 她在睡裙外披了一件厚实的浅灰针织开衫,又把长发绑起,缓缓走下楼。 没想到程景行回来得这么快,已经进门换鞋,跟沙发上的梁茗贻打招呼。 “梁姨,您来了。” 梁茗贻点点头,视线跟着楼上的脚步声落下来。 程景行看着莫爱身上的衣服,更是一惊。 这……是要干嘛? 莫爱看出他错愕表情,去玄关牵他的手,带他走去沙发旁边。 莫爱对梁茗贻说:“那块胎记可能不好找,要景行指给你吧。” 梁茗贻疑惑,“怎么会不好找?” 程景行恍然,回说:“梁姨,您确定要看吗?” “怎么了?”梁茗贻看着程景行,“是有什么事吗?” 程景行怕她看了难受,但既然都这样了,说什么她都是要看的。 他向莫爱点点头。 莫爱转过身,脱掉浅灰色的针织开衫,露出大片后背。 梁茗贻顿时倒吸一口气,捂住了嘴,明眸睁大,看着白皙的皮肤底色上,如荆棘藤蔓般狰狞缠绕的伤疤。 程景行用指腹点到纵横交错的褐色疤痕中,一片狭小的白肤,上面有一块拇指大小的菱形浅褐色胎记,如蝴蝶断翅,折损在荆棘丛中。 “是这个。”程景行道。 他犹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满背伤痕时的痛心,即便现在每天都会碰触,但在如此明媚的白天,他还是觉得心头绞痛。 梁茗贻不可置信地看着这满身的伤,几乎要哭出来,情不自禁地扶住莫爱的肩。 “这是怎么了?怎么弄的?” 莫爱道:“柏崖支教的时候,校舍坍塌,三枚铁钉拖拽伤。” 梁茗贻急喘着呼吸,像被什么击中,腿颤抖着,身体歪倒下来,程景行一把抱住她。 “梁姨………” 莫爱见她好像受了刺激,忙把开衫重新套上,转过身来。 梁茗贻双手扶着程景行的胳膊,一双泪眼望着莫爱:“那得多疼………你怎么受的……” 莫爱淡淡地说:“已经不疼了,都过去了。” 梁茗贻急切地往前一步,再也抑制不住渴望的情绪,拉住莫爱的手,“是我的错,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是妈妈的错,妈妈不好……疤痕有办法可以消的,我一定有办法的,我们回家好不好?你让我照顾你,照顾你,好不好?” 莫爱感受到她言语里的悔恨与真诚,内心虽然也激起些情绪,但并不汹涌。 这份过期的母爱来得太迟了,迟到她已经过了需要的时候,迟到已经变质为了愧疚、不甘和悔恨。 而这些,莫爱都不需要,她更不需要回什么家,她就在她的家里。 她平稳地扒下梁茗贻的手。 梁茗贻心中瞬间空落落地坠下,等着下一秒的粉身碎骨。 莫爱说:“梁董,景行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梁茗贻一时没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泪珠挂在眼角,痛苦地痴痴望着她,“不,不是的……你有很多………” 莫爱再次强调一遍:“梁董,景行是我唯一的亲人。” 一句话已为梁茗贻的身份定了性,断绝了她所有妄想。 沙河入葬,钢铁腐朽,她都不会以女儿的身份,接纳她的爱。 梁茗贻低垂着头,嘴唇翕动,想说又说不出,程景行扶住了她的肩。 “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景行能平安顺遂,”莫爱看着梁茗贻说,“我没有别的家,这里就是我的家。梁董要是想做些什么的话,就对景行好点吧。” 程景行有些心痛,“宝……” 梁茗贻微愣,眼睛越发空洞。 莫爱没什么别的想说的了,从容地转身坐去茶桌上,拿了茶刀,开始起茶。 她没赶客,但梁茗贻已经知道自己该走了。 她抬眸看一眼程景行,施然走去玄关换鞋。 到庭院时,她回头,莫爱依然有条不紊地用茶刀切掰茶饼。 程景行走出来送她,梁茗贻难过得再次掉泪。 “梁姨,”程景行安慰她,“你们之间误会太多了,我说不好她会不会转变态度,但我相信,时间,会改变一些事情。” 梁茗贻期望地看着他:“会吗?景行,你帮帮我吧。” 程景行苦笑说:“您别收买我,我站她那边的。” 梁茗贻明眸在他脸庞上分辨一会儿,兀自笑了,“是呀,唯一的亲人………她最需要的是你。” “我也需要她,”程景行郑重道,“梁姨,我很爱她。” 是表态,也是承诺。 程景行从来都很直白,爱和厌都有明显界限,一点不含糊。 他对她爱的程度,在他要为了她,切断与梁家世交往来时已然体现。 梁茗贻眉眼显出些悦色,抿唇微微笑:“景少爷,还要跟我断绝往来吗?” 程景行蓦然又有了打脸的感觉。 “梁姨,我妈已经不要我了,您看您还缺儿子吗?我比梁穆能好点儿。” 梁茗贻睨他,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照顾好她。” “一定。” 程景行回到屋内,莫爱已将第一泡茶汤倒掉,给紫砂茶壶里再冲水,然后将茶汤滤到分茶器里。 茶汤呈琥珀色,清澈见底。 程景行在她身边坐下,她把他的那只琉璃杯放到他面前,给他倒茶。 “你们说什么?”莫爱好奇道。 程景行拎杯抿了一口,“她讨不着女儿,我问问她要不要儿子。” 莫爱抿唇笑他没正经的,而后心有戚戚,目光落在半空中,问他:“你会觉得我很无情吗?” 很多走失孩子与父母久别重逢,都抱头痛哭,互诉衷肠的,她竟然把亲妈赶走。 程景行放下茶盏,拉起她的手说:“你那么爱我,哪里无情了。” 莫爱笑了,继续为他倒茶。 “只是——你说的不对,”程景行笑着看她,“你的亲人怎么只我一个呢,你少说了一个。” 莫爱讶异,“谁?” 程景行坏笑,“我女儿呢?” 莫爱给他一个无语的眼神,正要去拿分茶器,手又被他捉住了。 “我说真的。”程景行俊逸的脸带着得意的笑。 “别闹……” 莫爱推他不及,他已抱住她的腰,吻上她的后脖颈。 感受到危险,她立即从他钳制的怀中滑走,后退着警告他:“你别一看见这身衣服,就来这套。” 程景行像个散漫的猎人,看着猎物向二楼跑,自己信步跟过去,一边上楼一边解开夹克扣子,然后是仔裤的腰扣。 “你以为你跑得掉……” 哪里是要女儿,分明是要她……下不了床。 下午情事过去,人格外慵懒。 莫爱趴在程景行身上睡了一会儿,还是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问他:“你给阿姨订了什么东西?” 程景行顿了一下,手指在她发丝里打圈,“她之前看上的……一条手链。” 莫爱将下巴搁在他赤裸的胸膛,“在哪?我看看?” 程景行手掌扶住她后脑,“顺道经过南苑,先给她送去了。” 莫爱有些失落,又问:“她喜欢吗?” 程景行抿唇笑:“喜欢。” 莫爱将耳朵覆在他胸膛,“你怎么了?心跳突然快了……” 程景行立即拉起她,翻身把她压住,“你说我怎么了!” “诶———”莫爱挣扎无效,哀哀叹一声,“我又哪里惹你了……” 唇被他含住,再说不出完整的话。 第196章 多祝福我们吧 圣诞那天,许天来结束了封闭训练,搬了一麻袋米来问夏。 莫爱看他晒得跟个煤球一样,捧着雪白的大米,跟个老农似的,说:“老师,这个米好吃,你尝尝。” 莫爱:“……你去哪儿训练了?大冬天的,种地去了?” 训练地点不能说,许天来只能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程景行对他这副颇有男人味的样子挺满意,挠着他钢针般的头发,说:“吃了饭再回学校。” 许天来扒落他的手,“别动手动脚的,我现在可打得过你。” 程景行嘶地一声,用臂弯捆住他脖子,让他把头低下来,“打得过我,只能窝里横,有本事打赢天天揍你的那个。” 许天来放弃反抗,“……” 晚饭莫爱用了许天来带来的大米,果然香糯,不用菜,光吃米饭也能吃下一碗。 许天来吃饭稍微规矩些了,不像以前如疯狗扑食,虽然依然很凶,但不会掉饭粒在桌面上了。 “我给迦风也寄了点米过去,”许天来一边扒饭一边说,“他去学厨师了。” 莫爱惊喜,“真的吗?他去哪个学校了?” “昆城的一个烹饪学校,”许天来说,“跟他弟弟迦南的中学很近,他经常把练习做的糕点,拿去给他弟,他弟都不要。” 莫爱哈哈笑,往许天来碗里夹水煮牛肉片,“迦南我都好久没见了。” 许天来放下碗筷,翻出手机,“我有照片,给你看,他还是那样,小萝卜头……” 莫爱拿起碗筷,坐到许天来那一边。 身边人一走,程景行挑了挑眉,感觉自己像个外人,突然后悔不该留这小子吃饭。 “迦南旁边是琴荷吗?她长好高了。” “琴荷考上美院了。” “真的吗?她以前就喜欢画画,你还记得讲台上不见了的那盒彩色粉笔吗?一定是她拿的,我去家访的时候,看她房间都是粉笔画。” “……是我拿给她。” “你……” 莫爱捧着许天来的手机,一张一张往后刷,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程景行默然叹了口气,把她的汤碗也推了过去。 睡觉前,莫爱在浴室里,对着镜子挤着牙膏,对门外的程景行说:“去南岛我们要坐十五个小时飞机,那边热,我们带夏装就可以,行李少一些。如果去北欧,路上时间短一点,也短不了多少,那边冷,你厚羽绒衣放哪儿了?在景园吗?” 程景行坐在书桌旁,在电脑上正看机票信息,还没回话,只听着浴室里面的刷牙声,然后是咕噜咕噜漱口。 哗啦吐掉水,莫爱继续说:“我还是想去暖和点的地方,不用带那么多东西……景行,好不好?” 程景行轻点鼠标,道:“我们去柏崖吧。” 浴室静了一秒,然后是乒铃乓啷牙刷丢进玻璃杯的声音,莫爱推门出来,嘴角还有白色的牙膏沫,身上浅黄色的睡裙浮纱上沾了点水。 她眼神愣愣地望过去,“你说什么?” 程景行看向她说:“我们去柏崖怎么样?” 莫爱顿时笑了,朝他跑过去,把他的皮质转椅拉远,坐到他腿上,仔细看他眼睛,“你真愿意跟我去柏崖?” 程景行用指腹把她嘴角的牙膏沫抹去,“去柏崖,就这么开心?” “开心!”莫爱眼睛闪出熠熠的光,“我想带你去好多好多地方。” 程景行无语地笑笑,“好,我跟你走,莫老师。” 莫爱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他脖颈,“景行……” 程景行心里如灌了蜜,感觉到脖颈有些湿热,再次用力把她抱紧。 “傻姑娘,哭什么。” “你太好了,你怎么这么好……” ——— 元旦当天,莫爱天还没亮就起来了,她要先去叶沁沁的租屋换伴娘服,处理妆发。这一天伴娘的工作可不少。 接亲堵门,藏婚鞋,要红包,组织拍照,迎来送往,运送婚戒,她一天都得跟在叶沁沁身边保驾护航。 出门换鞋的时候,程景行打着哈欠下来了,手上拿了一件她的白色羽绒衣,说:“别穿大衣了,今天冷,你等会要换裙子,穿厚一点。” 莫爱把外套大衣脱了,换上他手里的羽绒衣,抱了抱他,“你再睡一会儿。” 程景行把脸埋进她肩窝里,“伴娘不用喝酒吧,要不要去接你?” 莫爱道:“应该不用,挡酒是伴郎的事,我自己回来,你在南苑多待一会儿。” 程景行把那句“你不去,我妈才不乐意我多待”给咽了回去,改说:“你早点回来,我们一起跨年。” 莫爱松开他,吻他的唇,甜甜地说:“好。” 一天的兵荒马乱,莫爱实实在在体会到了婚礼不同于其他活动的可怕之处,尤其对于新娘来说。 一天要换三次礼服,妆发也要改三次,笑到脸颊僵硬,对说不上名字的人还要硬装热情。 叶沁沁是有些脾气的,虽然在会务主管的位子上做了多年,但做到人情练达还差了不少火候。 她对付得了难缠的客户,却伺候不了冷着脸的公婆。 叶沁沁是外乡人,张逸然是海城本地人。 虽说两家家境差不多,但到底是本地人有些优越感,而且叶沁沁年龄较大。 张逸然父母对叶沁沁这个外乡儿媳妇,颇有微词。 敬茶时,两老没什么表情。 张逸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叶沁沁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真的一点都跪不下去。 家庭矛盾一触即发,旁边一圈三姑六婆都在笑嘻嘻地劝叶沁沁赶紧跪下奉茶。 叶沁沁大红色的美甲掐着秀禾服的衣角,愣是半天都没反应,旁边的张逸然满头冷汗,伸手扯扯叶沁沁裙边。 莫爱见了,上去一把将张逸然从地上拉了起来,笑着,眼睛盯死他,说:“新娘裙子太紧,跪不下来,新郎扶着她,直接奉茶吧。” 什么茶非得跪着端,莫爱最看不惯为讨父母开心,委屈自己老婆的男人。 张逸然马上悔悟过来,扶着叶沁沁的胳膊,鞠了个躬,自己奉上茶。 两老气得吹胡子瞪眼,莫爱当没看到,从张逸然手里接过叶沁沁,急急往屋外走。 “小爱……” 叶沁沁眼泪要掉下来,长长的睫毛刚黏上去的,又得再补一遍胶。 “没事,反正又不跟他们过,张逸然自己有房子,他听你的就行,别管那些人。”莫爱用纸巾帮她沾掉眼角的泪。 叶沁沁点点头,说:“都说女人婚前是女神,婚后变下人,你说我是不是不该结这个婚?他要是对我不好怎么办?” 张逸然追了叶沁沁很久,这是环球同事都知道的事。 感情有时会遵循一种守恒的规则,婚前你追我,婚后我粘你,主打就是“出来混,谁都别放过谁。” 莫爱惊讶叶沁沁这么清醒的女孩子也会婚前恐惧,不过她也不觉得该劝她一定认死理,便说:“不怎么办,男人不好就换!” 叶沁沁吃惊一愣,又很快大笑出声。 也对,结了还能离,这世道,能捆住人的只有自己打不开的格局。 莫爱说得大声,旁边正准备过来找她加微信的伴郎,吓得虎躯一震,灰溜溜上了车。 婚礼晚宴都还算顺利,莫爱见到了很多以前环球的同事,说好的不喝酒,遇到空慧,还是忍不住与她多喝了几杯。 空慧说:“你看上去挺好的,比以前有活力。” 莫爱笑笑,“谢谢,我现在很开心。” 空慧晃了晃杯子里的透明液体,“梁小姐前两天联系我了,她说她以后会专注做慈善基金,问我想不想和她一起。” 莫爱记得以梁沐沐的名字命名的慈善基金,叫沐林慈善基金会,就是这个基金会资助过柏崖的学生。 “挺适合她的,”莫爱与空慧碰了个杯,将酒液一饮而尽,“你会去吗?” 空慧淡淡地笑说:“本来是想拒绝的,看到你选了自己想做的事,变得那么开心,我有些动摇了。” 莫爱给她和自己都倒上酒,说:“就再让你动摇一点吧,来!” 她们“动摇”的结果就是,叶沁沁穿着大红色的敬酒服,在环球大厅的会客沙发上抱着莫爱,给程景行打电话。 “不好意思,程董,莫爱她……她喝多了。”叶沁沁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她是一杯酒都没给莫爱递过,奈何她与空慧喝得过了头,歪在桌上了。 程景行正在问夏点香烛,听到消息,脑中一炸,忙吹灭所有香烛,拿上车钥匙,往环球去。 冬夜里柔和的风也带着湿冷的凌冽。 程景行把车临时停在贵宾车道上,下车去门厅接莫爱。 “她看到以前的同事太高兴了,多喝了两杯。”叶沁沁把莫爱软若无骨的身子往程景行身上挂。 许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莫爱眯了眯眼,酡红的双颊往他肩膀蹭,举起手中的白色捧花说:“景行,我抢到捧花了。” 程景行:“……” 叶沁沁再三确认莫爱的情况,还算是能知道自己抱着谁。 她和陈逸然同程景行道了谢,回新房去了。 程景行手背摸了摸莫爱脸颊,有点烫,酒劲没过去。 她身上的浅蓝色及踝纱裙还没换,光着脚蹬着细高跟,白皙的脚踝已冻成粉红。 “什么天气,还光脚穿鞋。”程景行把闪着钻的高跟鞋从她脚上拔下来,后跟的水泡已被磨破。 莫爱感觉有些刺痛说:“鞋不光脚穿,不好看。” 程景行没好气,把她的脚放进自己大衣腹部位置,捂了捂,“那你脚还要不要。” 莫爱屈着腿,感到脚下传来暖意,脚掌碰到密实紧绷的布料。 她拉过他大衣的衣领,偏着脑袋,往里看。 白衬衣,三件套黑西服。 “你回南苑吃饭,这么隆重的?”莫爱跟个醉鬼一样,撑不住自己脑袋,往他怀里撞过去。 程景行没了脾气,不想跟她一般见识,把她的腿放出来,单手拎起她的高跟鞋,拦腰将人抱起,“回去跟你算账。” 车上,莫爱躺在副驾,把捧花往后座一放,眼神粘稠地看着程景行。 她刚还看漏了,他今天不止西服笔挺,碎发也像刚修剪过,有发蜡定型的痕迹。 侧脸硬朗的线条在冷白灯光下,非常性感,她歪过半边身子,可恨安全带绑得她不能再往前。 “干什么?” “我要看我男朋友。” 程景行飞速瞥过来一眼,“你不正看着吗?” 莫爱笑:“要看清楚,你今天好帅~~” 要是平时,程景行铁定要为这声迷妹一样的夸赞高兴许久,而现在,他只想狠狠咬她一口。 “我知道你的秘密!”莫爱突然说,迷离的眼里全是销魂的醉意。 程景行顿时一惊,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问:“你都知道了?” 莫爱转过头说:“嗯,你瞒着我干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的。” 程景行又转头掠过来一眼,舌头有些打结,“这种事情直接说,显得我不重视,你知道也……也得正式一点……” “我知道你重视我,所以才不告诉我的,你不说,我也就装不知道了。”莫爱喃喃地说,声音越来越小。 程景行莫名紧张起来,敢情这两天他装得这么辛苦都是白费。 莫爱突然又想通了似的,说:“但是,这事都过去了,我知道又能怎样,不会怎样的。” 程景行傻了,“什么过去了,我……我们还没开始呢,过去什么过去。” 莫爱迷惑地横过来一眼,盯着他说:“怎么没过去,我一岁前被莫如梅丢到福利院,我都没有记忆,也没有痛苦,现在就算知道了,也只当是过去的事了,不是吗?” 程景行想砸方向盘,“你说你知道的,是这事?” 莫爱点头,说:“你以为我说什么?你还有事瞒着我?” 程景行:“……曲少言告诉你的?” 莫爱道:“亲子鉴定那天,他送……送我回来的路上告诉我的。” 程景行冷哼一声:“他对别人可没这么多话。” 莫爱抓住他大衣一角,说:“我的名字是福利院的志愿者随便取的,所以,你不喜欢叫我名字,对不对?” 程景行心思根本不在这件事上,还是勉强自己嗯了一声。 “其实也没什么,爱是个好字,起码还是别人的祝福。” “宝。” “嗯?” “以后,你多祝福我们吧。” “啊?我们?” 莫爱不解地看着他,他不再多作解释。 当晚零点到来时,莫爱已沉沉睡去。 程景行决定再也不相信她的酒量。 远处城市的灯光秀绚烂夺目,室内一片静谧,槐花香味萦绕。 程景行俯下身,在莫爱嘴唇印一个吻,轻声说:“新年快乐!” 第197章 风雨不侵(完) 第二天,莫爱头痛欲裂地醒来,摸摸身边没人,瞬间想起今天要出发去柏崖,上午的飞机。 她猛然起身,头晕得又要栽倒过去。 程景行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她的白瓷茶杯,没好气地递给她说:“还喝酒吗?” 莫爱接过杯子,喝一口,温温的,是蜂蜜水。 她揉着太阳穴,道:“昨晚……我干什么了?” 程景行把一件杏色的羽绒外套丢她身上,泄愤似的,“醉成那样,除了睡,你还能干什么!” 莫爱懵懵地问:“那跨年……” 这是个找死的问题,程景行俊美的眼眸杀过去一个警告。 莫爱举起杯子,挡住脸,又给自己灌下半杯,希望早点醒酒。 “快点穿衣服,下楼吃早饭。”程景行怒气冲冲地下去了。 莫爱捂着胸口,赶紧洗漱换衣。 还好前几天收拾好了行李,现在并不匆忙。 莫爱背了个斜肩的小包,里面装着证件和纸巾。 在衣帽间徘徊数趟,她还是取下了手腕上满绿的翡翠手镯放进了首饰柜。 她松松套上羽绒衣下楼,闻到空气里有面包和黄油混合的甜腻香味。 经过茶台的时候,莫爱隐约闻到一阵花香,好像是……玫瑰? 她疑惑地回身看了看客厅,没看到有花,走到餐厅才发现,餐桌的花瓶里有一大捧白玫瑰。 约莫数一下竟有三十多枝,拥挤地插在水晶花瓶里。 莫爱摸着白嫩细腻的花瓣,坐到程景行旁边,亲他一口,说:“送我的?” 程景行把牛奶推给她,“送猫的。” 莫爱又亲他一口,“替猫谢你的。” 程景行:“………” 猫在沙发上仰着肚皮睡觉,还不知道自己刚收了束特别拉仇恨的花。 莫爱紧贴着程景行,把脑袋靠在他肩头,“别生气了,今天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你上山,我不下海,好不好呀?” 程景行把涂好黄油的面包片塞她嘴里,“多新鲜,你本来就得跟着我。” “……” 吃完东西,胃里舒服多了,莫爱把程景行的证件也放到自己的小包里。 程景行指指她手腕,“怎么不戴了?” 莫爱淡淡说:“硌手。” 程景行眉目微挑,不再说什么,到门廊去拖行李箱。 柏崖气候偏暖,两人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装下了。 莫爱换好鞋,坐在门廊玄关处等他。 她手里拿着猫条,一点一点挤出来喂猫吃。 他们一周不在,倩姨每天会来喂猫,顺便打扫。 收拾好一切,两人出了门。 莫爱意外发现,路上好多人手里都拿着白玫瑰,有人一朵,有人两朵。 她踮脚往余煜咖啡店的方向望望,好像看到咖啡店门后有一个白色大桶,里面都是白玫瑰。 “余老板卖咖啡还送花?元旦福利吗?”莫爱疑惑地问。 程景行把她的肩一搂,挡住她视线,急急把她往车后座里按。 “人家做生意,你管这么多。”程景行说完,就催促司机开车。 莫爱想他还生着气,不敢此时惹他,掠过这个话题,捂着额头往他怀里倒。 “景行,我头疼。” “该你的,”程景行把她拉过来,手指覆上她的太阳穴,“好点没?” 莫爱闭上眼,道:“不够,还要。” 程景行哼笑说:“你再装,信不信现在掉头回去,你把昨晚欠我的还了,咱们再走。” 莫爱马上立身坐好,“我……感觉好多了。” 一秒怂,说的就是她。 程景行把她扒拉过来,按在怀里。 柏崖群山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夏热冬暖,雨热同期。 他们飞机转高铁,高铁转汽车。 程景行的衣服从棉服脱成了羊绒衫。 羊绒衫在到达芒城时也彻底穿不住了。 他索性都脱了,换了一身白色的长袖t恤。 莫爱也差不多如此,到最后也只穿着仔裤和白色卫衣。 村长安排了车来芒市接人。 他们坐上商务车,沿着盘山公路去往村寨。 山路蜿蜒迂回,有些地方非常陡峭,山体表面铺了高韧性的山体覆盖网,以防落石滚落。 程景行开窗望了望窗外,群山峻林,美不胜收。 远处的山是深绿的,蒙着一层白雾,近处的山是浅绿的,高高低低,草木叠生,品种繁多。 溪流在林间环绕,连缀成大小不一的湖泊,清澈见底,映照晴空,如一片巨大的镜子摔碎在这片山林,遗落下无数流光碎片。 程景行贴着车窗往下看,轮胎往外不足一个人的身位,就是如斧凿般陡峭的断崖。 一眼望去,险峻得几乎能看到有雾霭蒙升起的崖底。 美丽的事物总会与危险伴生。 他不禁问莫爱:“你当年也是这么进山的?” 莫爱笑笑说:“景少爷,知不知道一种交通工具叫长途卧铺车,买票就能上,不用身份证,上面有床,有厕所,一天一夜的路程起步。” 程景行瞠目,“这种山路,司机开夜车?你也敢坐?” 莫爱说,“我那时候没学开车,不知道这路难开。” 司机打了个岔:“那种卧铺车经常出事故,现在已经没有了。” 果然是,无知者无畏…… 程景行心里后怕,不动声色地把她搂紧。 柏崖村寨不是一个村寨,是这一片山林散落村子的统称。 山林住了五个少数民族,都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文明。 “你来这里,是不是因为爷爷?”程景行突然问。 莫爱摸摸他的脸,“哇,被你猜到了。” 程时文最后一本诗集就是研究民族多元文化的。 他曾经也踏足过这片山林,研究当地几个民族的语言和历史,而后以诗的形式记录了历史,着成史诗。 他们到达以前莫爱任教的小学旧址,在一处山坡弯路的尽头。 这里早就没有当时破败的校舍废墟,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崭新的白色五层楼房,楼前水泥路面上还修了跑道和篮球场。 村长在小学门口迎接他们,薄婆婆也跟着来了。 莫爱一下车就奔了过去,抱住她佝偻的身体,“婆婆。” 薄婆婆泪眼婆娑,一双已近半盲的眼,努力睁着想看清面前的姑娘,粗糙如皱纸的手一遍一遍摸着她的脸庞。 “山神保佑,你回来了。” 莫爱感到熟悉的温暖。 那些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日子,为她换药擦身,抚慰疼痛的,正是这双干枯有力的手。 不是只有与血脉相连的亲人才能产生亲情。 她身处险境时,也曾有幸感受过,有人将她视为女儿般关怀照顾。 村长带他们参观新小学。 宽敞明亮的教室,坚实耐用的木桌椅。 低年级的孩子们正在上课,他们身上穿着不同颜色和样式的民族服饰,不说汉语时,语言也各不相同。 村长清瘦苍老了很多,但脸上神色明显比前几年舒展。 他说:“现在一共三个年级,五个班,五个老师,周围三个村的孩子都来这边上学。” 莫爱跟程景行解释,周围三个村,因为家庭困境和民族信仰,很多都不喜欢女孩来学校上学。 程景行佯装讶异:“为什么呀?” 莫爱道:“这里的女孩一成年,家里就会安排相亲,要嫁人生孩子,读书会让她们不服从家里。” 村长搭腔:“莫老师以前去做过很多家访,专跑那些女孩的家庭,劝他们让孩子上学,很难劝动,工作不好做。” 莫爱问:“现在好些了吗?” 村长说:“好些了,学校管午饭和晚饭,家里少个人吃饭,家长们就愿意送孩子来了。” 莫爱哈哈笑:“这么烧钱的点子,谁想出来的?学校负担得起吗?” 村长往刻有学校名称的石墩上一指,“学校承建方拿的钱,说是他们老板想出来的。” 莫爱以为是正华集团,她记得许天来说正华为将功补过,负责重建校舍。 但她走近石墩一看,下面的承建方名字分明是“本立”二字开头的。 本立?! 她转身去找程景行,他早跑去操场,和一群十岁左右的大孩子打篮球。 一个漂亮的带球转身,跃身投篮,球进了,孩子们拍手叫好。 球滚落至莫爱脚边,她捡起来,朝他走去。 夕阳余晖是多层的,粉红殷红在渐变,把他额角的汗珠照得晶亮。 他一甩头,落了一地水珠。 “你什么时候建的学校?”莫爱眼里有光。 程景行说:“许天来揍了那个谁之后。” 莫爱把球抛给他身后的孩子们。 “为什么替正华干活啊?” 程景行双手扶胯,看着她笑:“那废物两层楼都建不牢,还指望他们建出什么玩意儿。你路过的地方,房梁都要坚固,我不放心给别人建,这个理由好不好?” 莫爱笑了一声,低下头,忍了多时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她顾不得满学校的孩子,伸臂紧紧抱住他。 “程景行,你到底还做过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好了。” “什么?” 莫爱把眼泪蹭在他胸口,抬眼望着他。 程景行看着她的眼睛。 “我爱你。” ——— 晚饭很热闹,几个在昆城上学的学生听说莫爱回了柏崖,一个个都赶回村子。 村长在薄婆婆家门口摆了席面,一番慷慨陈词,细数校舍坍塌、泥石流频发的那段辛酸过往,说得声泪俱下。 桌面上却是欢声笑语。 迦风意气风发,一头长发剪成了许天来同款板寸,只是他没许天来五官立体,圆圆的脸上挂几粒熬夜新长的痘,笑起来格外灿烂。 他张罗了一桌子菜,手艺刚入门,还不精,辣的、清淡的、酸甜的什么口味什么菜系都有,好在山里食材新鲜,怎么做都好吃。 一桌人就着月光与灯光,对着柏崖山脉豪饮。 程景行可不敢再让莫爱喝酒,偏逢迦风迦南两兄弟都是酒量惊人的。 他们见着莫爱带男朋友回来,不知对方是个什么来头,勾肩搭背地要给莫爱充当娘家人,跟他拼个酒。 程景行也不惧一帮小孩胡闹,在桌下捏了捏莫爱的手,凑过去说:“你娘家人怎么哪哪都有?” 莫爱打他,“他们的酒都是自家酿的,度数很高,你别真拼。” 程景行无所谓地笑笑,他可不是他那个人菜瘾还大的老爹。 按柏崖规矩,敬酒要成双,两口也好,两杯也好,反正不能落了单。 迦风豪迈,直接操起桌上陶碗,倒四碗,连着灌下去,大气都不喘一下,把坐在一旁的莫爱看傻了?l “头两碗是我敬的,后两碗是替我大哥许天来喝的!”迦风振振有词,“他没来,但他交待我,要我们兄弟几个好好招待你。” 听着不像是正经意思的“招待”。 程景行冷哼一声,他还纳闷为什么一群小孩会直冲着他来,敢情是在替许天来报仇。 程景行也灌下四碗,眉头都没动,莫爱拧着他的袖口,劝他别逞强。 迦南没他哥豪气,端了两小杯过来,对程景行说:“我认得你,以前在莫老师手机上见过你,她经常……” 莫爱捂住他的嘴,“你喝酒还这么多话。” 程景行笑着把他解救出来,拿着他的两小杯自己喝掉了,“我替你喝了,你告诉我,她看我照片做什么了。” “她就是看着……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 莫爱拿眼镜剜他,“我还在这儿呢。” 酒过三巡,迦风搂着莫爱歪歪倒倒,嘴里的话也不把门地多了起来。 “老师,你记不记得琴桃?” 莫爱把他扶正坐好,眼眸低垂下来,“怎么能忘,你那时候是不是喜欢她?” 迦风拢了一把鸡窝头,道:“原来……你看出来了。” 他歪过身子去勾程景行的肩膀,“这事我要跟你好好说说,我们莫老师是个英雄,真英雄,一个人单枪匹马就敢跟人动手。” 程景行微愣,面颊因酒力带了些红,并不明显,撞着莫爱的肩说:“你都会打架了?” 莫爱无语,迦风马上替她接上话:“那可不,琴桃那年十四岁,莫老师劝了好久,她父母才让她来上学,结果只上了一年,她父母不愿意养她了,把她嫁给隔壁村一个跛子。滚蛋!畜生!他逼她生了两个孩子,还让她上山干活,还打她……” 莫爱清晰地记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在薄婆婆家门外。琴桃弯着身子,捂着肚子,额头挂满汗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来敲她的门。 女孩儿那时也才十六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 每天不是照顾孩子,就是伺候丈夫,还要承受那男人的棍棒,四肢全是淤青。 莫爱把她带进屋,看到她下体在出血,急忙把她送去镇上的卫生院,诊断是外伤导致的流产。 琴桃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她家没人来看过。 直到出院,她丈夫来了,要把她带回家。 莫爱拦着不准,在医院门口对他大吼:“你这是家暴,我报警抓你!” 当时在镇上,那男人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把人拖回去,只能放着狠话走了。 老婆跑了,留两个孩子在家,那男人不养,给送回了琴桃父母家。 琴桃跟莫爱回薄婆婆家住了两周,她父母就找来了。 趁莫爱去学校上课,她父母用两个年幼孩子无人照顾相劝。 琴桃实在记挂孩子,跟他们回了家。 等莫爱回来,人已经走了。 她找人多方打听,得知她父母又把她送回了丈夫身边。 那天是个雨天,山里的雨来得凶猛,跟脚下的怒江一样,劈山填海般的气势。 莫爱揣了瓶进柏崖时就备着的防狼喷雾,去邻村找人。 当时许天来拦过她,问她为什么一定要管,这是别人家事,村长都管不了。 莫爱狠狠瞪着他,说:“我不管,她就要被打死了,这不是别人家事,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程景行听到这里,蓦然一惊,低头问莫爱:“你真一个人去了?” 莫爱还来不及回话,迦风激动地说:“那天太凶险了,要不是我天来哥招呼我们一群人跟着她,她一到邻村就要跟跛子打起来。” 程景行挑眉,“他伤到你了吗?” 莫爱一张嘴,又被迦风抢了去,“我大哥在,怎么能,我们都跟着她,那男人好凶,拿柴刀对付我们。我们五个男生,把他按在地上,老师进去屋里把琴桃和她两个孩子带出来。他妈的就是个畜生,不到一岁的孩子都打!” 莫爱想到琴桃抱着没有反应的幺女,手足无措问她该怎么办,她时至今日还万般痛心。 “后来……琴桃怎么样了?”程景行问道。 莫爱沉默着,让迦风答,但迦风脑袋往桌上一磕,不说话了。 莫爱拍拍他的肩,对程景行说:“她小女儿没活过来,我把她和大女儿带回村,请村长帮忙安置。村长让琴桃在学校帮忙做事,一边带孩子一边打打杂,有一口饭吃。没想到,校舍坍塌……她也没了,幸好她女儿当时放在了薄婆婆这儿,保了条命。” 太过惨烈的故事,程景行觉得入喉的酒都不烈了。 桌上埋着脑袋的少年,肩膀抽动起来。 ——— 晚上莫爱和程景行在薄婆婆家留宿。 薄婆婆早收拾出莫爱以前住过的屋子,独门的一间平房。 屋内陈设只有一张桌子,一盏台灯和一张靠窗的、挂着白色蚊帐的木板床。 山中条件有限,他们端了两盆温水擦洗身体。 夜里不冷,就是蚊虫很多。 莫爱穿着长袖的睡衣睡裤蹲在地上点燃蚊香,然后钻进蚊帐,与程景行抱在一起。 柔白月光朦胧罩着相拥的恋人,热吻在白色罩纱里蒸出薄薄水雾。 “以后不许冒险,听到没?”程景行煞有介事地警告,为加深她的印象,狠狠咬了她的唇。 “痛!”莫爱踹他。 程景行抵住她的膝盖,又笑,“我觉得你做这种事挺傻,又觉得如果不这么做,就不是你了。宝贝,你以后打架能不能算我一个……” 莫爱抱着他,睡衣已被扯得凌乱不堪,“我去的时候,不觉得能改变什么,脑袋一热也就做了。琴桃才十六岁,我十六岁遇到你,你救了我,她十六岁还什么美好都没感受过,就已经经历了女人一生的磨难,我也想救她,我以为我救到了……” 程景行脱了上衣,吻住她,不让她再说下去。 “你已经救到了,生在恐惧中,比死可怕。而且,你救了她妹妹,不是吗?” 琴桃的妹妹琴荷,亲眼看到姐姐经历这些,坚决没遵从父母,没有一成年就嫁人。 她逃到了学校,向乡政府求救,在多方支持下读完书,考到昆城的美术学院。 没课时,她给外面的美术教室上课,接插画商单,学费生活费渐渐自理,还有余力去福利院看看姐姐的女儿小桃儿。 莫爱想到她,不自觉地笑了,这样的救赎,代价太大了。 她心里有些苦,用力回吻着程景行,仿佛他嘴里有糖。 她感觉他体内澎湃的热意。 自酿酒后劲霸道,程景行第一次喝,当白开水一样灌,到夜里酒劲上头,还是难受的。 他拿怀里的人解酒,床板硬挺,咯吱作响。 莫爱劝自己相信薄婆婆耳背,听不到。 吻得狠了,汗与泪交融在一起。 莫爱睁眼,嗓中轻吟,越过程景行起伏的肩头,看到群山的影子间,露出一片皎洁圆月。 她曾在这里无数次地思念他,用他给的力量,努力地爱这世间。 思念似乎没有尽头,即便他已不在远方,即便与他身心契合,她还是念着他。 这夜,山中清泉抵达了江河,林间飞鸟落在了枝头,心中梦境找到了理想国。 ——— 接下来几天,莫爱带程景行去了所有想去的地方,云崖的日出,西娘山的飞瀑。 她带他感受远山起雾时的微茫,带他看织锦如何编织成百花图样,带他听各种语言的“我爱你”。 最让程景行印象深刻的是去见萨斯。 萨斯是许天来的族长,也是一种神职,是他们民族与自然神明沟通的桥梁。 这代萨斯是一个不通汉语的高寿老人。 莫爱用他们民族的语言简单介绍程景行,老人黑瘦,有些佝偻,穿着黑布麻衣,身披一件宽大的彩色织锦。 一双眼瞳不似这个年龄的浑浊倦怠,炯然得焕发熠熠神采。 他用听不懂的语言招呼程景行进内室里去。 他知程景行听不懂,只用动作和手势表达了欢迎,然后从神龛上拿起一段五色丝线编成的绳,赠予程景行。 程景行道谢,出来寻莫爱,莫爱正在对面一处人家的家里,陪几个孩子画画。 他把彩绳秀出来给她看,“萨斯给我这个。” 莫爱看到后,捂着嘴,惊讶道:“他给了你灵绳。” 程景行看她表情,说:“是好,是不好?” “当然好!” “怎么好了?” 莫爱解释说:“这边的人信仰万物有灵,肉体有肉体的意志,灵体有灵体的意志,赠予灵绳是对你心灵与肉体一致,身心合一的一种肯定。” 程景行听得出个大概,但还是懵懵懂懂。 莫爱再解释:“意思就是,筋斗云只有内心纯洁的人才能坐!” 程景行终于明白这是多么大的殊荣。 他喜滋滋地把绳绕在腕间,和莫爱的一根黑色发圈缠在一起。 拍了个照片,发给许天来得瑟。 “除了我还有谁得了灵绳吗?” 莫爱帮身旁小女孩的画涂色,“我知道的就只有天来了。” 程景行笑着的脸僵住了,再看手机,许天来回复:【我成年那天就有了!萨斯老了,眼神不好,怎么给了你!】 程景行:“………” 小女孩把画好的画拿给程景行看,程景行夸她画得好。 小女孩要用画跟他换灵绳,他抱起她说:“这个要长大了自己去找萨斯要,不稀罕的。” 莫爱无语地摆摆头。 交易失败,小女孩跑走。 程景行靠在廊柱上道:“我一直想问,许天来为什么跟奶奶长大,他父母呢?” 莫爱拿起小女孩留下的画,靠在程景行身边说:“你看这是什么花?” 红色的花瓣,绿色的细茎,线条很生硬,但还是能看出来。 程景行喃喃道:“罂粟……” 莫爱看着他说:“这里靠近边境,很多家庭都被这朵花影响,妻离子散,天来算幸运的,有奶奶一直照顾,教他向善。” 程景行叹了口气,有些后悔,不该总调侃那孩子的。 “他的确适合跟着曲少言。” “为什么?” “秘密,不告诉你,你求我啊。” “………谁稀罕知道曲少言的事。” 傍晚,行至村寨的泥巴小径。 程景行发现,莫爱在这村子里很受欢迎,走到哪一户人家,都有人出来招呼他们上家里去吃饭。 “跟着莫老师,有饭吃啊。”程景行勾勾她的手。 莫爱撞撞他肩膀,“那请这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景少爷跟好我,不然,山里迷路了,没人给你饭吃。” 程景行捏她脸,“五谷不分我认,四体不勤的是你,不是我。” 莫爱疑惑:“我哪里不勤了?” 程景行说:“晚上你来?” 莫爱脸红了,甩开他的手,跑了。 —— 村长想请莫爱再回学校上一节课。 她想了想,学生现在有语文老师,她没必要越俎代庖。 她答应村长,给十几岁的孩子们上一堂生理卫生。 她和程景行特地去了一趟镇上,卖了几箱卫生巾回来。 上课铃声响起,程景行在教室后排坐着,莫爱站上讲台,当着所有学生的面,拆开一包卫生巾,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女同学都羞得以手遮面,男同学贱兮兮地笑着。 其中一个大喇喇的男生大声道:“卫生巾呀,女生用的。” 莫爱扬了扬头,说:“对,就是卫生巾。但它不只是女生用的,它还可以用作急救,贴在流血的伤口上,吸收血液,保护伤口,和创口贴一样。” 一个脸上黑黑的小个子男生说:“谁会拿这种东西贴伤口,羞不羞!” 莫爱笑说:“同样的用途,为什么你觉得卫生巾羞耻,创口贴就不羞耻呢?” 小个子男生:“因为,那是女生……女生来那个用的。” 莫爱追问:“哪个?” 另一个平头男孩大声说:“月经!” 所有男生哄堂大笑,女生恨不得拿书包挡着脸离开。 莫爱观察着他们,大声制止男生的哄笑,说:“就是月经,女生初潮后,每月都会经历子宫内膜周期性脱落,出血是一种非常非常正常的生理现象。这没有什么可笑的。 她抬头示意平头男生:“我问问你,每个月我往你肚子上划拉一刀,让你流血,你好不好受?” 平头男生低下头,想象了一下,“划一刀还行,每个月来一次,我还有血吗?” 莫爱继续问:“那我看你流血,我就笑话你,你贴创口贴,我就觉得你不知羞耻,你难不难受?” 平头男生:“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还有后排的你,”莫爱点了点脸上黑黑的小个子男生,“如果你遇到紧急情况,你的同伴手上没有创口贴,她只有卫生巾,她拿出来给你包扎,你接不接受?” 小个子男生说:“没办法的时候,当然就……接受啊……” 莫爱道:“一样是救你命的东西,有什么可羞的。” 莫爱转柔声线,说:“我上学时遇到过忘带卫生巾的情况,我那时痛经,路都很难走,我当时身边只有一个男……同学……” 莫爱看向了台下的程景行,他正抱着手,朝她笑。 “我没办法,只能向他求助。我以为他会和我一样尴尬,但他没有,他帮我买了卫生巾,把我送回家。他没有觉得我麻烦,或是觉得我不害臊,他给我的只有关心和帮助。你们男生要了解月经,是因为在女生需要帮助时,你可以正确给予帮助,而不是嘲笑。” 她环视一周,正色道:“所有女生都抬起头!来月经,就大大方方拿卫生巾去洗手间,不用夹在书里,不用缝小布包包起来。去店里买,也不用问人特意要黑色袋子,遇到需要帮助的时候,就大胆去说。你是女孩,你来月经,说明你健康,没什么可耻的,可耻的是笑话你们的人!” 教室里一片鸦雀无声,而后,一个掌声响起,程景行带了头,接着后排的男生都开始鼓掌,女生有些落了泪,都纷纷抬起头,跟着拍手。 课后,程景行在教室最后一排,将几大箱卫生巾分发给女学生。 不少女生从他手里接过卫生巾,都红了脸,抓着包装袋就跑,有几个胆子大的上前来问程景行:“莫老师说的那个男生是不是你?你真的不会不好意思吗?” 程景行笑说:“莫老师今天还忘了教你们一件事。” “什么?” “不好意思给你买卫生巾的男人,不能当男朋友。” 说完他大大方方递给她们几包,女生们用书挡着口鼻,把东西接过来,一双双葡萄般灵动的眼睛闪烁着。 “同学,请你们帮我个忙好不好?”程景行说道。 —— 学生们都走完,莫爱才被释放出来,她没想到会被问到那么多问题。 女生在青春期的烦恼原来不止是喜欢上了某某某男生,还有很多对性方面的好奇。 她拿着黑板擦擦黑板。 程景行走上讲台,站她身后握住了黑板擦,说:“我来。” 莫爱被他笼罩在怀里,这感觉很熟悉,他身上的白衬衫让记忆更为清晰。 她松开手,转身抱住他,敞开的衣领处,闻到他身上独有的柏木香味。 “以前在学校,就想这么做了,那时候都不敢。”莫爱侧脸靠着他胸膛。 程景行擦完,放下黑板刷,拍拍手里的灰,空气中激荡起细细的粉尘。 窗外,清晨升起的雾霭已经散去,苍翠欲滴的群山仿佛没有尽头,阳光透过教师的玻璃窗,风温顺地拂过脸颊,携来山谷里的一阵芬芳。 她今日为上课,特意穿了较正式的白衬衣和蓝色伞裙,与校服的色调一致。 程景行回抱住她,有些记忆偏差,他何尝不是在抱着过去不敢抱的她。 “莫老师,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程景行在她耳边说道。 莫爱抬起头,说:“这位同学,这样问老师问题,很犯规哦。” 程景行笑,“老师喜欢我,我有特权。” 莫爱把双手绕过他脖颈,“说吧,同学,想问什么?” 程景行道:“这问题需要板书,你去拿粉笔。” 莫爱眯着眼看他,“你又想干什么?” 程景行催她:“快去。” 莫爱转身找粉笔,但刚放在讲台上的一盒粉笔此时不知去向。 她俯身,伸手到讲台下的抽屉里寻找,摸索好一阵,手指碰到一个方形的绒布盒子,手掌大小。 她有点意识到那是什么,心跳瞬间清晰起来。 她缓缓把盒子拿出来,深蓝色的戒盒打开,铂金镶钻戒圈。 钻石是方形切割,像一颗闪亮的冰糖。 她惊讶地转身,程景行就在身侧离她极近处,单手撑着讲台,身体前倾把她半抱在怀里。 她一转头,嘴唇就贴到了他的下巴。 “同样的招,在你身上永远有用。”程景行温柔地看着她。 莫爱哑然望着他,他曾经告白就是让她找诗集,现在他是要…… 程景行轻声说:“以前,我说我喜欢你,我会保护你,会让你开心,我们在一起好不好。可能对初恋来说,那样的告白已经足够。” 他正了正身,眼神逃开一下,明显的紧张反应。 莫爱不敢看他,心脏也快从胸口跳出来。 他继续说:“我们在一起,开心的时候很多,没什么稀奇的,我想跟你聊聊吵架的时候。” 莫爱忍不住讶异,哪有人求婚聊吵架的! “过去,我们吵架了,你都先妥协来哄我。我那时想你肯定是不喜欢吵架,想早点结束,才会这样。直到你离开,直到我发现我对你有太多未知。” “我自负地以为我们只要开心就好,没曾想这只是我浅薄的认知。这份感情在你那儿从来不只是一份感情,而是一种安全感,对不对?” 莫爱眼眶泛红,更加不敢看他,他却抬起她下巴,不让她错目。 “你怕我不开心,你不敢在我面前耍脾气,你温顺得像只猫,你怕跟我吵架,我会像莫如梅一样把你抛下不管。” 莫爱哭了出来,“景行………” 程景行扶住她肩膀,帮她擦泪,“你可倒好,真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事了,连商量的机会都不给我,自己就跑了。好不容易让我找着了,怎么哄都不回来,你是在报仇吗?把我过去没哄你的部份都要回来。” 莫爱又笑了,感觉自己很傻,被他几句话弄得又哭又笑。 程景行抿抿嘴唇,顺了口气说:“宝,两个人在一起,遇到问题,一起面对,没有谁欠着谁。哄,只是一种感情交流的乐趣,不是妥协。你是什么样,我都不会离开你,你可以开心,可以难过,可以哭,可以闹……我都不会抛下你。” 莫爱用手背擦泪,程景行拉过她的双手郑重说: “十八岁的程景行,只想让你开心。 二十八岁的程景行,想和你共度一生。 欢愉相伴,风雨不论。 莫爱,嫁给我吧。” 莫爱的视线被泪水蒙住,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戒指上。 她的心很不讲道理地为他跳着,从流光岁月里的第一眼,到如今。 她想起那时也是在窗明几净的教室,灰色窗棂,白色窗帘,他走上讲台,与她对视,困她在怀里。 他耀眼如昼,是她十八岁握在手心,又遗落天际的星。 日月轮转几回,他还是选择降落在她手心。 窗玻璃上冒出一排圆溜溜的脑袋,每一双眼都弯弯的,看着教室里的两个人。 “宝,别只顾着哭呀,”程景行抓抓后脑勺,大男孩似地看她,“愿不愿意啊?” 莫爱笑着重重点头,眼泪洒在钻石上,“愿意,我愿意……” 程景行松一口气,得意地笑,把戒指拿出来,戴上她左手无名指,卡在紫色的翡翠戒环之上。 “不许跑了……” 莫爱握住他的手,踮起脚,在他温热的唇上轻吻,“盖章了,绝对不跑。” ——你那么好,我怎么舍得。 教室外突然一阵笑声和掌声,男生女生伸着脑袋往里看,起哄都带着节奏,“接吻!接吻!接吻!” 莫爱脸颊绯红,刚刚上课时端起的老师架子,此时碎了一地,“你们……” 程景行往后侧了侧身子,挑眉看了后面一群荷尔蒙还在懵懂期的少男少女,饶有兴致地对莫爱说:“莫老师,这也是教学。” 莫爱微张着嘴:“什么?” 程景行低身压近她,“教他们怎么……正确接吻。” 莫爱:“唔……” 他一点没想浅尝辄止,吻得深且重。 男人因舌尖缠绕而绷紧的下颌线,格外性感。 那种不同于青涩男孩的野性成熟,让窗外不少女孩蒙住眼,只敢透过指缝看。 莫爱拗不过他,配合着闭上眼,双臂绕过他肩头,享受着,也回应着,仿佛他是条涓涓流淌的溪泉,浇灌她贫瘠的荒漠,最终连缀成河,奔向无垠大海。 她总在他身上看到一种广阔,好似在他眼里的自己,也是广阔的。 ——— 在柏崖的最后一晚,莫爱带程景行去了山顶,那里有一片云山雾罩的仙境。 站在一处山石平台上,放眼望去,群山相依,连绵数千里。 一条怒江奔流,如一束水光丝带,将山川缠绕,风过密林,惊起一群飞鸟,从他们眼前飞掠而过。 莫爱伸臂指向一处山谷,极大弧度地往外一扫。 “这里全部都是槐花,八月开花的时候,像下雪,可惜现在看不见。” 程景行环望她指的那一片,叠翠青山,茫茫雾霭,可以想见那一片珍珠般的白花飘散飞舞的盛景。 他们铺上野餐毯,坐下吃薄婆婆早上准备的团饼,一种柏崖当地的食物,糯米团里包着各种口味的馅料,莫爱尤其喜欢红豆馅的。 风带着青草的香味,程景行拿来一张百花织锦的盖毯,这是他们刚到柏崖时,村长送的。 织锦裹住两人,莫爱靠在程景行肩膀上,眼里是苍绿群山,再没什么比这更美的时刻了。 “我以前带学生来这里读诗,有爷爷的诗,还有很多诗人的诗,”莫爱说,“我总想起你,想你陪我看这样的风景。” 程景行搂紧她腰身,吻她,“你是我最想看的风景。” 好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也好像是程景行这句话的故意引导。 他们藏在织锦下的身体开始升温。 莫爱分膝坐在他腿上,领口的线绳已解开,跳脱出白嫩的雪肤,抵着程景行的下颌。 他肆无忌惮地亲吻她身上的软香,酥麻得令她忍不住笑,抬起他的脸,俯身吻住他的唇。 几近崩裂之时,莫爱双手拂过他腹肌上的汗水,抬手掀掉了织锦,百花一瞬齐放。 她仰头看向天空,紫红霞光在天边延展,飞鸟盘旋归巢,江水从远处传来奔流之声。 她低头看向他,与他十指相扣,身体的愉悦与眼前的每一处,一样美好。 她脑海里浮现,多年前在此处,读过一句诗———幸亏有远方啊,爱人,捧托起了天灾人祸。 ——— 翌日,他们辞别薄婆婆和村长,返回海城。 假期还剩两天,两人有些犯懒,决定在家宅着,打打游戏,看看电影。 晚上莫爱选了一部老片——《剪刀手爱德华》。 他们洗完澡,挨在一起,坐在三楼的沙发上看。 莫爱啃着,光影打在她柔白的脸上,照出她晶莹的眼泪。 画面里是小镇上漫天的雪花,那是山顶的爱德华为心爱的女孩做冰雕,飘散下来的碎屑,满满地撒落人间,白茫茫的一片……白色的一片…… 程景行给莫爱拿纸巾擦眼泪,莫爱突然抓住他的手,似在这情节里看出过去没看到的玄妙。 “那天……”她眼角挂着两滴泪,看向他。 程景行莫名地笑:“哪天?” 莫爱看他的眼睛在闪动,“跨年那天,你是不是想求婚?” 程景行被死去的记忆击中,大叹一口气,拿起桌上的果酒喝一口,不理她。 莫爱急了,跳到他身上,挡住他看屏幕的所有视线,“是不是?你给阿姨买新年礼物,又没有拿回来,其实你是去拿这个对吧?” 她伸出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的冰糖钻石。 程景行无语地看着她,“还有呢?” 莫爱一边想一边说:“你……你那天去接我,穿的是正装,还有,第二天早上,家里有玫瑰的味道……玫瑰!咖啡店,余煜卖咖啡送的白玫瑰是我的!” 程景行不禁笑出来,摸摸她柔顺的长发,说:“我是想求婚,奈何带回来个醉鬼。” 她如果如约回来,看到的会是一楼客厅到餐厅,铺陈满地的白玫瑰和香烛灯火。 莫爱苦闷大叹,感觉自己错过了所有所有。 程景行还不放过她,说:“还喝酒吗?” 莫爱不解恨地啃他的唇,“喝,要你喂我喝。” 他含一口果酒在口中,扶着她脖颈,贴上她的唇,把酒渡了过去。 桃子的清甜半点没缓解她心中的遗憾,她像个赖账不还硬说有理的破落户,诱他把什么都交出来。 ——— 假期最后一天,门口送来一个包裹。 程景行出去拿,包裹上落了一层薄雪,他招呼在回廊上打滚的猫进屋里去。 莫爱从楼上下来,棉质的白色睡衣外披着驼色披肩,长发披背,舒适又柔软,怀里抱着本书。 “你要彦叔寄东西了吗?”程景行看包裹的地址,“从景园寄过来的。” 莫爱哦了一声,还真是巧了,刚好今天到。 她去厨房烧水,说:“你打开看看,是你的东西。” 程景行疑惑,毫不犹豫地拿刀划开胶条,纸箱打开,是一件熨烫整齐的校服。 “你把我校服寄过来了?”程景行讶异。 莫爱点点头,“还穿得了吗?你换上。” 程景行看看校服,低头笑了笑,“我让你穿了一回,你也要我穿一回?” 莫爱双手捧着杯子,怀里的书垫在手肘下,撑在桌面,对程景行天真无邪地笑。 那笑完全是天然无公害的,但程景行就是邪念四起,以为她也想完成曾经敢想不敢干的夙愿。 他都没上楼,直接在沙发上原地换装。 莫爱喝着水,静静看着他变成回忆里的那个白衣少年。 这件校服是夏装,她故意的。 蓝色裤子笔直,裤脚刚到脚踝,白衬衣左侧口袋绣着“镜湖中学”的字样。 肩线平整挺括,领口松开两粒纽扣,露出他麦色的皮肤,锁骨凹陷处如一处喷薄热气的小山谷。 他胡乱拢了拢碎发,黑色眼眸瞳色深沉,也因为这抹深色,更显明亮有神采,俊逸非凡。 少年的赤诚和男人的野性在他身上完美统一。 这身校服穿他身上,一点没有装嫩的嫌疑。 他向她大步走去,看看自己,再看看她,满眼期待,“怎么样?想做什么?” 莫爱有些看呆,像突然见着了梦了很久的人,不太敢认。 她放下杯子,往后退一步,这个距离才对。 程景行疑惑,向她走近一步,她再退一步。 “你做什么?离这么远?” “跟高中的你就是这么远呀。” 程景行双手扶了扶胯,有些无语。 她说:“你是又长高了吗?怎么感觉角度不同了。” 他说:“一点点,现在187。” 她就这么看着他,把手里握着的书抱得更紧。 程景行受不了被她这么看,老想去捞她。 “你高中就对我没点非分之想?” 她羞怯说:“有呀。” 她走过去,轻轻把手放到他手心里,“就这样。” 他手指收拢,侧头看她,“就这样?” 她点点头,身上的披肩毛茸茸的,让她的笑看上去很温柔,“就这样,那时候,就想知道被你牵着是什么感觉。” 程景行偏过头,觉得不能白费这个校服y的机会,摸向她的下巴,俯身要去吻她。 她慌忙把他推远,“十八岁的你不这样的,不要破坏我心中纯洁的形象。” 程景行吻没落下去,愣在当场,敢情穿上这身衣服就是十八禁,什么也不能干! “十八岁的我……”程景行立即解扣子,要把这身校服扒下来,“你讲他纯洁?!你是不知道他每次看到你,脑子里想的是些什么……” 莫爱忙抓住他的手,“别脱啊,我想看。” “我不比他好看,不许看他。” “……你怎么自己的醋都吃。” 衣服最终没脱下来,莫爱也没妥协,她拉着他走到阳光充沛的客厅,说:“我还有个愿望。” 程景行摸了一下高挺的鼻梁,笑中带着恍然,“终于到重点了是吗?说吧。” 莫爱把怀里的书摊给他看,灰色布质书封,素雅暗纹,没有书名。 程景行立即认出来,那是她不让他看的日记。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你知道我在偷看?” 莫爱笑说:“你偷看的速度太慢了,我都等不了了。” 他诧异,“啊?等什么?” 莫爱牵着他一只手,另一只手握着本子,缓缓递给他。 “程同学,愿意收下我的心意吗?” 仿佛奉上一封迟到的情书。 她笑容甜美,如热奶茶上浮起的牛奶沫,是不喜甜食的程景行,唯一想要品尝的甜味。 他突然有了些少男才会有的情怯与激动,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又极力掩饰兴奋地抬眸装深沉。 “嗯,我收下了。” 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他飞快吻了她脸颊,然后身手敏捷地越过茶几,把自己抛到沙发上,迫不及待地翻开日记本。 莫爱无奈地笑笑,在这等着他看自己的日记,多少有些异样的赤裸感。 她打开玻璃门,穿上鞋,去庭院走走。 猫跟着她到了院子里,莫爱怕它冷,将它抱在怀里,问它饿不饿。 猫是橘猫,但不橘,毛色一直是淡黄色,比普通猫瘦小,养不胖。 程景行说可能因为它毛色原因,生得又小,猫妈妈早早把它丢出了窝,它能长大是个奇迹。 走到槐花树下,莫爱抬头看到深褐色的枝丫上积着新雪。 这棵树被移植过来,经过一年的休整,完成了一期花开花落,显得比去年冬季粗壮鲜活。 她看向树下,通往屋后停车场的垂花门位置。 她揉揉怀里软绒绒的猫脑袋,“你记得你赖在这里不走吗?害我进来抓你……” 说时没有意识到,说到一半,她突然想起,去年,也是这样的冬天。 她第一次踏进问夏寻猫,遇到了应邀来赴宴的梁茗贻。 原来那才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 梁茗贻看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景行啊,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真标致呀!” 莫爱笑着摆摆头,冥冥中皆是注定,这么浅薄的缘份里,到底是留下了些美好的东西。 手有些冷了,猫也在发抖。 莫爱转身,想往回走,不料玻璃门突然被推开,程景行穿着短袖校服气势磅礴地走来。 莫爱看着他漂亮的眼睛红红的,不客气地笑话他:“哇!你哭了!” “闭嘴!” 他言不由衷,要她做了相反的事情。 曾经青涩的动作,现在几乎是习惯性的。 他把她按靠在树干上,手伸向她的下颌和颈背,令她抬头,重重吻下去。 新雪压落枝头,散下飞舞的雪粉,落了一尘在他肩头,她为他拂去,他还以更热烈的拥吻。 屋内沙发上,日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 最后一段墨色明显与之前不同,是新鲜的字迹,日期是元旦前的一周: 致偷看这本日记的人: 让我猜猜,你是谁? 你如果是风,那我必定是铃。 你如果是薄荷,那我必定是猫。 你如果是云杉,那我必定是槐花。 即便是这样亲密的关系,为什么我爱你,总有距离。 过去,你离我很远,你的一切都住在我心里。 如今,你就在我身边,我心里却想着和你更远的未来。 景行,我们结婚吧。 ———写日记的人。 猫窜进屋内,风摇动铃音,天边云霞泼落一地。 又是一年,晴空入眠,繁花休憩。 终于可以,冬夏寒暑,风雨不侵。 ——— (正文完) 第198章 完结感言 回看作者后台的日历,这本书我写了159天,从夏天写到了冬天,全是零碎的时间拼凑起来的。 写作地点也很多样,上班的公交车上,摸鱼的会议室里,等人的奶茶店里,我能空出时间捧起手机的地方,我都在写。 写莫爱与程景行的故事,是件开心的事,也是我的夙愿。 是的,夙愿。 这个故事之所以会选真假千金这么老的梗,是因为它在我脑海里很久了。 我高中时就写下了它的雏形,二十万字未完结,从未发布在任何平台上,纯粹是看弯弯的古早言情文看的,很多情节太无脑,我就自娱自乐地自己写,自己玩。 我现在把过去写的那些文字翻出来,都没眼看,你们不会想知道我让程景行去干了什么。 人物设定,想跟大家聊聊。 关于莫爱,她的灵感来源是一部古早电视剧《下一站,幸福》里的梁慕橙。幸福的公主跌落泥潭,跟着小阿姨寄人篱下讨生活。 生活经历决定了她必然不是个完美的女孩,她有非常自卑,害怕冒险,爱逃避问题的一面。 我在构想莫爱这个角色时,有借鉴这种性格特征,这也符合她的成长经历。 莫爱其实比梁慕橙惨。 梁慕橙童年体会过父亲的爱,美好的生活,但莫爱一出生就被莫如梅抱走了。 而且梁慕橙得到了小阿姨真心的疼爱,莫爱从来没有被莫如梅爱过。 有评论说她不长嘴,只会对程景行窝里横,对他不坚定…… 这个故事是她坚定起来的过程。 一个从小被最亲近的人冷漠对待的孩子,对爱是存疑的,她注定不会勇敢追爱。 她不长嘴,的确,她很多都不说。 她在知道身世后,很长时间不说,是因为她自己没消化,而且没有说出来的动机。 她回到问夏,她过得很幸福,她有了她想要的一切,认回这个身份,她也依然会选择这样生活。 如果只是为了向程景行诉苦,或是让梁家人来可怜她,我认为以她的个性,的确不会说。 总之她不完美,跟我们所有人一样,都不完美,但不影响她是个可爱的女孩。 她渺小,但总在尽力帮助需要她的人,她怯弱,但她也试过勇敢。 最终她的蜕变,是她自己完成的,不是程景行给的,这就很厉害了! 来说说程景行。 他没有原型,他必然没有原型,他是我的私心,是我对理想男友的所有想象! 哈哈,我想要一个能过日子的霸总。 我希望他不是个冷冷的高岭之花,他得是个有温度的,笑起来很帅的,像正午阳光一样的男孩。 评论区有一位读者对他的评价很到位——霸总也是有生活的,也会有普通人在生活中“狼狈”的一面。 景少爷生活优越,但烦恼一点儿也不少。 他也有童年缺失父爱的经历,也有对逝去爷爷的无限思念,也有需要低头求人的事情,还有过不去的工作困境。 说白了,他只是一个毕业没多久,在父亲的庇护下接管公司的职场新人,一定是磨难多过得意的。 他的感情和我们每一个人一样,是多样的。 我相信一个会爱人的男人,感情里不会只有爱情,还应该有亲情,有友情,有对困境之人的怜悯。 他爱莫爱的美丽坚韧,也爱她满背的伤痕。 莫爱的好,很多人都能看到,而只有他,能看到她的懦弱与痛苦。 是她只对他展示,也是他从未放弃努力去看见。 天长日久,真情永远是那个为你送衣添菜,愿为你擦泪的人,而不是在凛冽冬天,见你衣裳薄,还赞你美貌的人。 我也好希望有个程景行! 这篇是我写的第一个长篇,我很珍惜,本来打算40万字打住的,一不小心没刹住,写到50万字了。 我不追求爽,也不追求虐,我只是写了我自己想写的,并且坚定地按自己的思路把它完成了。 非常惊喜有这么多人喜欢,每天早上7点蹲点等我的宝子们,我太爱你们了~~ 感谢你们喜欢我写的故事,我会继续加油的! 我之前不了解番茄的发布和推流政策,导致写到后来存稿都用完了,以致于我一直都是边写边发,一写完就发,没有做校对和语句通顺的处理,有些情节也没太斟酌,这其实不符合我个人写文的习惯。 接下来一个月,我会对全本进行精修,处理很多设定和细节上的问题,情节会有增减(尤其是开篇部分),改动大的章节我会标注出来,精修完我再申请完结。 精修的同时,答应宝子们的番外也会发,我排个期,大家可以到时候来: 2025.1.3番外一:程莫婚礼 2025.1.10番外二:程景行的小情人出生 2025.1.24番外三:梁穆严苓复合线(不会重复正文已有的情节,破镜重圆。) 2025.1.31番外四:白校服(程莫高中,校园向) 程景行和莫爱的生活在继续,故事先到这里…… 祝宝子们平安夜快乐!每人发一个程景行! 下本开曲少言的盲盒,女a男a,复仇向,破镜重圆,暗黑系,还没想好,大概明年夏天见吧~~~~~~~ 想看短篇的可以告诉我,我试着发一下……………… 点关注点关注点关注!我们永不走丢! 第199章 番外一:镜月照星辰(一) 严苓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她眯起一只眼,看到白色床单上,被直棂窗切割成条状的阳光,恍惚一下,没想起来自己处在哪个国家,哪个宾馆。 这年头,谁用和尚庙里的装修风格,跟那老狐狸家似的…… 哦,对…… 她的确在景园……… 想到昨晚失败的行动,心中无限怅惘。 今天是莫爱和程景行的婚礼。 他们半年前就定下了婚期,那时候还是寒冬腊月。 莫爱怕冷,程景行执意把婚礼定在来年夏天。 于是拖了大半年才发请柬。 婚礼地点是莫爱选的,在景园。 这里是第一个她称之为家的地方,意义非凡。 严苓存了些心思,早一个月就策划好了单身party。 昨天一结束秀场的活动,她就从法国飞回来,直奔景园,拉上莫爱出去嗨。 马上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了,还只见过程景行一个男人,严苓严重替莫爱不值。 怎么也得在婚礼前带她去长长见识,看看猛男腹肌,奶白小哥哥喂棒棒糖什么的…… 男人的花红柳绿,真不只程景行那一款。 严苓好不容易把莫爱从程景行手中扯出门。 邻家哥哥,奶狗弟弟,各类模特小哥哥给安排了一间ktv大包。 结果莫爱一推门,见了这十来号小帅哥,对着她笑,要带她玩游戏,吓得她扭头就跑。 酒没点,节目也没上,莫爱拉着严苓去镜湖中学外的24小时便利店买酒。 两人坐在户外座椅上,用各种果汁勾兑迷你瓶洋酒,稀里糊涂喝了一顿。 严苓微醺,黑口罩黑帽子黑运动服,整得跟某漫画里未揭晓的凶手一样,此时盯着莫爱的眼神也带了杀气,“明天都嫁人了,你有点出息吧。” 莫爱笑得天真可爱:“我要看腹肌,回家撩景行就好啦~” 严苓被喂一嘴狗娘,无语到快掐人中,“那是几块腹肌的问题吗?姐妹,眼界懂吗?人活一世,好东西都得看看,好男人也一样。又不让你做什么出格的,看看而已,你这眼眶子是铁打的吗?被程景行焊死了,半点挪不出来缝,欣赏欣赏别的风景?” 莫爱呵呵笑,面颊红扑扑的,乌黑长发如瀑,在路灯的照耀下,泛出柔金,“他好看,我就喜欢看他,高中就喜欢,你知道的呀。” 严苓觉得她没救了,望一眼马路对面。 镜湖中学校园里,教学楼顶往下数三层,都是高三教室,齐刷刷地亮着灯。 又是一年备战高考,执着的灯火亮了一届又一届,历久弥新,不曾停歇。 夏夜的风是热的,徐徐拂过两个女孩微红的脸庞。 严苓解开身上的全副武装,口罩帽子一摘,整个人都清爽了。 黑直的中发披落肩头,狭长眼角勾出她的英气,她皮肤不白,故意晒成均匀的浅铜色,眼睛雪亮,像夜里的黑珍珠。 “好遗憾,高三那次没买到酒,我们四个没有喝过一顿。”严苓抿着一杯蜜桃味的果酒说道。 莫爱趴伏在桌上,红扑扑的小脸抬起,感受夏风拂过的湿热。 她说:“那时候如果喝酒,我估计会跟景行表白吧。” 严苓嗤笑:“说不说的,也没差,谁还看不出来你喜欢他。” 莫爱猛然坐起,惊讶地看着她:“不是只有你知道吗?” 严苓指着自己拖得老长的眼尾,说:“不瞎的,都知道,好吧,我可没跟梁穆说过,他那时候也是知道的。” 莫爱皱着眉,说:“很……很明显吗?那是不是景行也知道……” “老狐狸,他当然知道,”严苓慢悠悠地晃着腿,“但这事嘛,他是当事人,知道也会紧张。梁穆说他告白前一天睡不着,半夜跑他家里缠着他打游戏。” 莫爱惊喜,喝了口番石榴汁兑白兰地,“还有这种事……” 严苓换了只腿翘着,一只手扶着脸,肩膀挨着莫爱肩膀,说:“还有好多你不知道的,梁穆跟我交待了不少。” 莫爱更靠向严苓,两个女孩挤在宽敞的蓝色伞幕下。 严苓说:“杨希你记得不?拦路蛤蟆,篮球撞到你看,害你脚扭伤,要抱你去医务室那个……” 莫爱连连点头:“记得,他怎么了?” 严苓一拍掌,道:“他那天是故意用篮球绊你的,就为了跟你搭话,结果一下玩过头了,弄得你脚扭伤。程景行后来知道是这么回事,他找了杨希,要他放学别走。” 莫爱屏住呼吸,眨眨眼道:“他打他了?” “就那条巷子,”严苓伸长脖子,抬手往校门外一处黑黢黢的巷道一指,“他们一头一尾把杨希堵那里了。程景行是想也崴他一只脚,但杨希太怂了,见到他,直接给跪了,说他不知道你是他女朋友,不然绝对不敢起那样的心思。” 莫爱愣怔着,“然后呢?” “然后警告了一下他,就放了,”严苓暗戳戳地拿手指刺莫爱,“杨希怂是怂,但会求饶呀,那话说到程景行心坎上,这不就逃过一劫了嘛。” 莫爱大概猜到了是哪句话,低头笑了,“谁是他女朋友了,傻不傻。” 严苓双手一扬,枕在脑后,望着夜幕,“那时候你话都不敢跟他讲,哪里会想到,不到十年,你都要嫁给他了。” 莫爱抿唇笑,想到那时的自己看程景行像遥远的星辰,只敢默默把喜欢的心情藏起。 如果她勇敢一些,对爱一个人更有信心一些,也许他们会少走不少弯路吧。 学校响起了熟悉的铃声,晚自习下课了,教室,走廊,涌现跳动的人影,此起彼伏的交谈声,玩闹声回荡在教学楼里。 没过一会儿,穿着白色校服的少男少女成群结伴地走出校园。 有几个女孩路过便利店,认出了严苓,尖叫一声,又引来了更多同伴,个个拿出红红蓝蓝的笔记本,要严苓签名。 莫爱帮着递笔,一本一本叠好给严苓签。 “苓苓,听说你跟程景行是一届,是真的吗?”一个戴眼镜的女孩拿签名的时候问道。 严苓瞥了一眼莫爱,回说:“啊,是,他现在还很出名吗?” 女孩激动道:“当然了,他爷爷是程时文啊,景园就是他家。诶,你跟他认识吧,他本人真有那么帅吗?网上照片跟本人差距大吗?” 青春期的女孩都是颜控,对爱情朦胧的认知都源自言情小说男主。 莫爱若无其事地凑近,笑着问她:“你说的是网上哪张照片呀,给我看看。” 女孩翻出手机,找到照片给莫爱看,是两年前程时文诗集展的时候,程景行上台致辞的照片。 他那天一身黑,特别端方雅正,不偏不倚在讲台上,长身挺立,眼眸如星。 “哦~这张啊,”莫爱点点头,“还是本人更帅。” 女孩激动:“你也是他同学吗?” 莫爱道:“嗯,我跟他不同班,只是校友。” 女孩的同伴突然插进来问:“那你们认识吗?” 莫爱很自然地点点头:“认识呀。” 女孩感叹:“这样的男人,都在跟什么人谈恋爱呢。” 莫爱想了想,道:“谈恋爱他可能不行了,他要结婚了,我和苓苓就是来参加他的婚礼的。” 严苓签名的手差点握不住笔,憋住不笑。 女孩们一阵哀嚎:“他都结婚了——” 女孩同伴又捅咕莫爱,“新娘什么样呀?漂亮吗?” 莫爱哈哈笑,说:“漂亮漂亮。” 好似她不漂亮,都要配不上他了。 叽叽喳喳的女孩有种鲜活的气息,最好的少女时代,适合遇到最好的人。 青春如一颗青梅,含在嘴里时是酸涩的,等时光过去,回甘才慢慢渗到舌尖,叫人尝出迟来的甜。 夜色渐浓,女孩们陆续回家,严苓唯一露在外面的小腿肚也被咬了一圈包。 她o型血,特别招蚊子。 莫爱舍不得她再喂蚊子,拎着她打车回了景园。 莫爱没去东院,而是跟严苓回了客房,搪塞程景行的理由格外充分———古话说,婚前新娘新郎不能见面,不吉利! 程景行发来一串省略号和威胁,莫爱全然不管,与严苓聊到深夜。 不知几点睡的,闹钟准时在五点钟把莫爱叫醒。 她给严苓盖好被子,轻手轻脚下床,离开房间,去前厅的一处茶室。 严苓的经纪人杰森带着妆造团队早早等在那里,给她安排好了一整天的妆发。 —— 拍门声一阵高过一阵,严苓烦了,大喊一声:“来了!” 她支棱起身,长款睡袍拖在地上,内里没穿内衣,只有一件黑色的蕾丝吊带裙。 她把睡袍襟口随意一合,一把拉开门。 梁穆抬着手愣在原地,看到她眼神朦胧,刚睡醒的模样,哑然地别过脸。 他身后的杰森冲严苓挤眉弄眼使眼色。 严苓不管杰森,只偏着头,向梁穆走近一点,说:“你找我?” 话里似有钩子,钩得梁穆心跳乱窜,但他抿着唇,保持绝对的镇定,说:“莫爱在你这里吗?” 严苓讶异,把目光移向杰森,“她不是去你那里化妆了吗?” 杰森快哭了,“她来了,刚换好衣服,她说去洗手间,就没回来了……这都半小时了。” “你见过她吗?”梁穆终于敢把眼神落在严苓身上。 严苓无暇想其他,说:“她昨晚在我这里,她起了我就没见过了,电话打过吗?” 梁穆说:“打了,她没接。” “程景行呢?” “他也不接,人也不在东院。” 奇了怪了,婚礼当天,新郎新娘玩失踪,这可还行。 严苓马上转身回到床边,一把撩开睡袍,往下脱。 梁穆立即关上门。 他本意是不想让杰森看见严苓脱衣服,却鬼使神差地把自己关在了门内。 严苓侧头看到他呆愣愣站在门边,身上银灰色的修身西装将他束紧,显得格外紧绷。 她心中暗笑,以杰森的性向,他应该担心担心自己。 他别扭地转过头,不去看她赤裸的背。 严苓从镜子里看到他的局促,冷笑说:“又不是没见过,两年不见,你全忘了?” 梁穆:“………” 他虽沉默,但耳根已经红透了。 他们被狗仔拍到在弄堂口激吻,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这两年,严苓对他,始终保持着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迅猛攻势。 他公司附近的公寓,他出差的酒店,他受邀出席的各种场所,她都能找到门路与他见面。 她什么招都用了,但他像个贞洁烈女似的,严防死守,一次都没让她得手。 “我好了。”严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梁穆回过身,冷不丁地撞上了她正靠近的唇。 她唇上还带着被子里的温热气息。 被吻了脸颊,梁穆只是不安地转过头,“你别这样,我说了我不想……” 严苓乖巧地点头:“不想谈恋爱,你要当妈宝男。知道了,知道了。” “………” 严苓一边往外走,一边拿手机拨打莫爱电话。 果然还是无人接听。 梁穆跟上来,说:“去前厅吧,问问周姨。” ——— 佣人脚步匆忙地布置厅堂摆设,前厅是程家祖宅最庄重的地方,今日大喜,全用了红,红绸绑梁柱,室内装饰全用鲜花,红玫为主。 挂灯选了繁复样式的葫芦灯,成双成对,悬在厅堂主梁两侧,接应着天井落下的天光。 严苓和梁穆从西序廊后穿行到前厅,看到周月铃坐在前厅八仙桌旁,对着桌上的一张红色洒金的宾客名单发愁。 “周姨。”梁穆碰了碰周月铃肩膀。 周月铃回神,看到他们两人,叹了口气:“你们想想怎么办吧。” 严苓疑惑,“怎么了?” 厅堂外传来脚步声,步伐极快。 那人过天井时,严苓一回头,以为自己看到块煤炭生了一双雪亮的眼。 “啪”一个麻袋落在梁穆脚边,梁穆挪了挪皮鞋,打眼看穿着蓝色t恤和灰黑仔裤的黝黑小寸头,“许天来?” 许天来擦擦鼻子,嗯了一声,眼睛看向周月铃,道:“阿姨,这是柏崖的野菌,门口车里还有蜂蜜和林下参。” 周月铃卡住了,第一次见这么送礼的,忙上前来拍他身上的灰,叫人给他盛一碗番薯糖水来。 孩子也不知从哪里赶过来,嘴上全干裂起皮。 “你到了就全齐了。”周月铃把宾客名单往他们三人面前一摊。 女方宾客下面就只有他们三人的名字。 “别说我不帮忙,”周月铃看向梁穆,无奈说,“小爱邀请的娘家人,就只有你们仨。梁家只有你,茗贻和你姥姥只能……只能算景行这边的长辈了,我这犯愁,一会儿要敬茶,要怎么跟她们交待。” 梁穆咽了咽口水。 他也料想过这样的情况,这两年,除了他,梁家其他人,莫爱都不接触。 “没事,周姨,她们到了,我去跟她们说。” 梁穆比前两年沉稳不少,此时心里没底,却还是冷静地安抚周月铃。 他把胸花取下来,放在八仙桌上,道:“我是女方家属,这伴郎我当不了了。” 严苓睨他,好家伙,这就把好兄弟抛弃了。 周月铃点点头,“也是,梁家就你一个家属,景行那里就……” 她把目光转向坐在桌旁呼哧呼哧喝糖水的许天来。 许天来机敏,立即放下碗,跟有人要抢他宝贝似的,“我不要,我不可以,我是跟着老师。” 周月铃:“…………” “那就这么定了吧,”梁穆说,“伴郎我去顾家抓一个补上。” 周月铃:“临时说的也不好,算了,伴郎要不要也无所谓了,景行一个人就行了。” 严苓睁大眼,看了看这位新郎亲妈。 伴郎的任务是挡酒,今天是想让程景行一个人顶吗? “诶,苓苓,你怎么没跟小爱在一起。”周月铃突然想到。 严苓晃一下神,才想起自己是为什么到前厅来。 “阿姨,你有看到她吗?我找不着人了。” “景行呢?” 梁穆说:“也找不着,东院,客房都找了。” 周月铃眯了眯眼,看向堂前平直的青色台阶。 “这混小子,该不会在……” ——— “程景行!这……这是你爷爷的书房!” 莫爱细白的手腕被一根白色绸缎领带绑着,领带是下午礼服里成套配的,此时出现在这里,可见绑她之人是早有预谋。 她双肘被架到身前男人的肩上,嘴才说了一句话,又被吻封住。 满绣重工盘金的秀禾服,又重又沉,挂在身上,莫爱都仰不起头,只能伏在程景行肩头。 相比之下,程景行还穿着一身白色的家居服,柔软又轻便,轻而易举拢着她上了黄花梨书桌,搂住她吻了好一阵。 她面容未上妆,素净里透着天然的粉,珍珠般柔滑的肌肤印上了新鲜红痕。杏眼含露,是委屈的,又是快意的。 娇躯好似一朵雍容的重瓣牡丹,风一动,她就跟着颤。 程景行把怀里的人轻弄慢捻了半天,舌缠着她嘴里的丁香,越来越深重,忍了忍,还是没压住火气,动了真格。 莫爱见他动作,哭唧唧地攀扶他肩膀,“我妆还没化……” 程景行含了含她粉红的小耳朵,“你不尽兴,又出去找小哥哥可还行。” 莫爱要哭了,“我哪有……” “别以为我不知道严苓昨晚打什么主意,你还真敢跟她去。” 程景行突然狠力紧抱她柔韧的腰背,把她的白馥馨香都挤进怀里,好似她是一团绵软的纸,他想怎么揉就怎么揉。 莫爱震得心腔疼痛,悔恨自己刚刚怎么就上了他的道。 明明好好的在换衣服,他偏发来信息叫她来西院,有东西给她看。 她忍不住好奇,过来瞧,一进院门,就被他抱了个腾空。 要不是对他身上味道熟悉,她真当家里遭了贼。 手上领带被解开,她松一口气。 程景行又捉着她的手,往自己腹部带,“来来来,家里有,叫什么外卖。” 莫爱:“……” 这个记仇的,昨晚没理他这点事,怎还欺负得没完没了了。 黑亮长发与棉质家居服摩擦出静电,她似也全身过了电,指尖滑过他后颈新剃的发桩,不自觉地按紧。 他终于放过她,轻吻她已经微肿的唇。 程景行利索地抽纸巾,莫爱还被困在桌上,垂下眼,拿水润的眼睛睨他。 程景行笑着亲她一下,像在逗弄生气的猫。 “有你这样的吗?”莫爱抬手扫了一圈四周,满墙的书柜和博古架,方正清雅的书房,摆放的全是程时文生前心爱之物,“在这里,你……你对得起你爷爷。” 程景行把她抱下桌下,无所谓道:“放心,他不介意。” 莫爱:“……” 晨光已经爬上了枝头,程景行走到靠窗的一张躺椅旁,伸手推开两扇直棂窗,把阳光放进来。 他背光而立,阳光勾出他挺括的肩线,打亮半张俊逸面容。 浅麦的肌肤渗着云雨后的薄汗,他眉眼微挑,看向身后的莫爱,伸出一只手道:“宝,过来看。” 莫爱扣好龙凤褂上的盘扣,腿有些麻,她扶着腰,慢慢把手递给他,“还真有东西给我看?” 他把她带到窗边,胸膛靠靠着她的背,引她看窗外庭院里的那棵金丝海棠。 黄色花瓣如熔金,细蕊如丝,翠绿枝头烧成一簇簇的金色火焰,每一朵都似在流动,极富热情。 那是程时文亲手栽下的,他独爱这棵金丝海棠,多次出现在他的散文里。 莫爱心里暖熔一片,反手摸了摸程景行的侧脸,“好美。” 程景行握住她的手,指了指树下的位置,“我第一次见你,就在那儿,你背着书包,跳着赶鸟。” 莫爱笑,转过身,捂他的嘴,“那样子可丑,你也喜欢?” 程景行扒拢她的发,目光落在她眼里,也似那金色的,浓烈的火。 “喜欢。” 莫爱受不住他这么看,温水似的浸着她,她哪哪都是软的。 她抱住他的脖子,唇舌轻启,吻上去。 程景行总想带她再看一次这样的景象。 告诉她, 他们是如何, 从窗外,到窗内。 从一见钟情,到白头偕老。 第200章 番外一:镜月照星辰(二) 秀禾服是满绣的,用细致金线缝制。 红色锦缎几乎被繁复的纹绣盖住,牡丹纹样顶端用了真钻和珠宝点缀成蕊,莫爱稍有动作,衣身便如光照下的湖面,熠熠生辉。 衣服已经极尽复杂了,首饰就尽量简单,免得让全身都看着喧闹,没有重点。 发型师给莫爱做了盘发,只选了一指款式简洁的金簪平插在发髻上,耳坠也用了配套的。 严苓让杰森把什么龙凤镯,金的、钻的四件套全都拿走,“她是个新娘子,又不是个首饰架子,戴那么多干嘛,走个路叮呤咣啷响的。” 杰森拿起一对粗壮的龙凤镯,“这个都不戴吗?习俗来的。” 严苓掂了掂镯子重量,捞起莫爱的小细胳膊,说:“你要她这腕子戴这么一对玩意去敬茶,那是敬茶,还是举重啊。” 杰森砸吧砸吧嘴,“哪个新娘身上不是戴满了,那不是显得娘家有人嘛……” “闭嘴!”严苓狠瞪杰森一眼,目光转回来看莫爱。 她静静地望着全身镜里的自己,红唇雪肤,满身华丽,自己都有些认不出。 杰森提到娘家,她没怎么往心里去。 梁家在这场婚礼中的角色尴尬,顾灵芝和梁茗贻会来,周月铃早一个月就跟她说过了。 她们到底以什么身份出席,周月铃尊重她的意见。 莫爱态度一直没变,既然顾灵芝认程景行做孙子,那就还是以奶奶的身份出席孙子婚礼,梁茗贻也照这个理去论吧。 周月铃理解她,她的婚礼得顺她的意,也不多劝,按她的意思办,只是现场多少是免不了尴尬了,尤其是敬茶。 梁家不以新娘家属出席,相当于莫爱就没有父母,没有娘家。 莫爱坚决不要接亲的环节,希望一切流程从简。 怎么减,敬茶改口是减不了的。 到时候,娘家这边没人,新郎新娘只能给程家父母敬茶,就算是全了这个礼。 但……那场面,怕是要让观礼的顾灵芝和梁茗贻难受了。 之前在前厅,周月铃把满绿的翡翠镯用木匣装着,郑重交给了严苓,说:“可能也不能起到多少作用,你试试吧,看莫爱愿不愿意戴着这个。” 梁茗贻为莫爱准备了不少衣物首饰,通过周月铃转送过来。 但莫爱全放在南苑,一次没碰过。 女孩儿嫁人,好歹身上要有件娘家的嫁妆。 周月铃只能寄希望于这副顾灵芝作为见面礼送给莫爱的镯子了。 严苓瞅准莫爱发呆的空档,把木匣抱过来,在莫爱眼前打开。 莫爱垂目看到辣眼的绿镯,事情已经猜到了大半。 她抬起眼,看着严苓,说:“你也被收买了?” “给我什么,我也不卖好姐妹,”严苓瞥她一眼,把镯子从木匣里拿出来,一本正经地说,“你看这根镯子吧,你不想那么复杂,其实它就只是一件用来配衣服的首饰,跟你今天这身很搭,怎么样?试试吧。” 莫爱被她逗笑了,晃晃自己的红袖,“红配绿,你管这叫很搭?” 严苓撇撇嘴,仗着身高优势,把她肩膀往怀里一揽,抬着她下巴说:“穿搭有一条铁律,长得美,穿什么都好看。今天新娘子太漂亮,红配绿,可以轻松拿下,一般人我也不敢这么推荐。” 莫爱彻底服了,眼睛微眯着看了眼那镯子,想想,还是拿过来戴上了。 由于整场婚礼只有敬茶这么一个中式的礼仪,下午就是草地婚礼了。 所以敬茶的仪式格外庄重。 景园今日全部闭园,前厅好久没有办过事了,此时红绸高挂,灯明人聚。 主位太师椅上坐的是程清林和周月铃,左侧席位是顾灵芝和梁茗贻,右侧是程惠琴和吴明森,梁穆和各家的小辈都站在一旁观礼。 许天来跟站岗似的在青石台阶上站着,不时回望门口。 程景行已经到了,他白色衬衣套了黑色西装,西装是薄款绸面的,阳光下可以看到暗纹,新近量尺的高定,与他身材尤为服帖。 他瞥眼看站得老远的梁穆,招手让他过来,“你这个伴郎,撂挑子也不跟我说?” 梁穆没一点愧疚,平视他一眼道:“注意一下,我是在场唯一官方承认的女方家属,妹夫,今天你要有什么让我妹不满意的,我马上带她走。” 程景行嘶了一声,长这么大从没见过梁穆这么欠打的,“你叫我什么?妹……妹夫?你占谁便宜呢。” 梁穆哼笑一声,“你敢说我不是吗?” 程景行摇摇头:“她可没认你这个哥,她不认,我也不认。” 梁穆横他一眼:“那我妈呢?” 程景行看向坐在侧位席的梁茗贻。 她今天穿着一身不抢眼的藕荷色连衣裙,极简单的款式,只带了珍珠的四件套做点缀,长发半盘,眼里的光比前两年柔和许多。 梁穆目光沉下来:“小爱是不会改口的,你也不改吗?” 这问题也困扰了程景行许久,女儿都不认妈,难道他这个女婿去认?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但毕竟娶了人家女儿,他还喊梁姨,又有些于心不忍。 纠结时,他问过莫爱,介不介意他改口。 莫爱当时回应很淡,只一句:“随你吧。” 程景行还思索着,顾家一个小女孩穿着粉色小纱裙从东序墙角跑过来,笑着大叫:“新娘子来了。” 一群人往东序回廊看去。 女孩跑着,扑到顾灵芝怀里,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说:“奶奶,新娘子好漂亮,她戴的镯子跟您的一样,诶,您怎么没戴……” 顾灵芝摸着孙女的脸,有些激动:“你看着她戴了绿镯子?” 女孩点点头,转头看到旁边的姑妈梁茗贻在抹眼泪,“姑姑怎么哭了。” 顾灵芝抱抱孙女说:“姑姑高兴,姑姑高兴。” 莫爱穿的绣鞋没多高的跟,走起路来还特别轻便,东序回廊穿行一路,她走得虎虎生风。 严苓穿着杏色吊带纱裙,踩着细高跟,跟她后面差点跟不上。 “你就这么急着嫁人啊。” “嗯嗯,我迫不及待,景行已经过去了。” “……” 回廊尽头,转过去,许天来等在门口,看到莫爱一身红装,低下头,“老师。” 莫爱看到他欣喜,拉着他胳膊往前走,“苓苓说你早来了,怎么不来找我。” 许天来的黑皮肤看不出红,只那一向冷静的眼神,现在不知道该看哪里,胡乱跳动着,“你……你化妆,我不好去……” “那怕什么。” 莫爱跨进门槛,走过石屏风,突然看到了前厅的一屋子人,打眼望去一个认识的都没有。 他们跟莫爱点头打招呼,莫爱也跟着回应,几个小朋友围过来看新娘子。 程景行忙走过去,揽过她的腰,她明眸看到他,笑意盎然,“好多人啊。” 程景行被她这天真的反应逗笑,“敬完茶,给你介绍。” 他们携手向正厅中间走,经过顾灵芝和梁茗贻身边,她们都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莫爱也看到了她们,轻轻点了点头,当做打招呼了。 梁茗贻想上前拉她的手,一旁的顾灵芝把她扯住了,小声说:“能这样已经不错了,慢慢来,别急。” 梁茗贻忍了忍,把头靠到梁穆肩上,“你今天照顾好她,看她有什么需要的……” 梁穆拍拍她的背:“我知道,我知道,妈。” 严苓打他们旁边走过,一眼没看过来,直接走去莫爱身旁跟着。 程清林见一对新人过来,拍了拍桌台上的红包,又整整西装领口,花白的两鬓都渗了些汗。 周月铃看笑了:“儿子结婚,你紧张什么?” 程清林看看妻子,“哪里紧张了,又……又不是第一次当爸。” 周月铃哦了一声,不再揭穿他。 作为当家的女主人,周月铃今天打扮隆重,金色刺绣旗袍配了一套玻璃种翡翠四件,庄重又有带有她个人的那股灵气,尤其看着眼前的一对儿,笑得更是温婉。 莫爱见周月铃对她挑眉,差点笑场。 这两年,她和程景行常回南苑小住,四个人在家玩牌,喝茶,聊天的时候很多。 彼此太熟悉了,现在突然这么正式地面对面,有些不适应。 佣人把跪垫拿到他们膝前,程景行带莫爱跪下,严苓从旁边桌上端来茶盘,把早就准备好的两盏茶递给他们。 程景行先敬,给程清林和周月铃奉完茶,说:“爸妈,你们辛苦了。” 程清林嗯了一声,有些敷衍,今天儿子不是重点。 到了莫爱敬,接下来的动作,对她来说并不轻松。 她把红色茶杯端起,翠镯在她腕间晃动。 她腰身挺直,端平手臂,杯盏举至眼前,往程清林的身前送过去。 “爸。” 平常人家里,习以为常的称呼,她却是第一次叫出口。 这个字在她的世界里极为陌生,曾经,甚至还沾染着恨。 叫出口的那一刻,莫爱心中泛起激烈的热涌,她不敢抬头看程清林,眼泪已经在眼框里转个不停了。 程清林怜这孩子,父亲这个身份对她意义太不一般,今后她曾缺失的,他一定加倍补足。 他接过茶,喝了一口,说:“好好。” 桌台上厚实的红包被他拿起,他握住莫爱的手,放在她手心,说:“我很高兴,有你这个女儿。” 莫爱收拢五指,实在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红包上。 她没有父亲,她一直没有。 小时候,被同学嘲笑是没有爸爸的野种,长大了,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将她抛弃。 不堪的过往里,父亲这个词就像一块冷硬肮脏的砖块,卡在她心里。 与赵泽有关的所有事情都在将它染得更黑,冻得更硬。 如今,这样令她难过的一个字,也有了破冰洗污的一天。 她不敢相信,她竟是这样幸运的。 程清林拿过严苓手里的纸巾,帮莫爱擦了擦眼泪,“今天好日子,别哭了。” 程景行抱了抱她的肩,莫爱平复一下心情,从严苓手里接过第二杯茶。 周月铃也在抹眼泪,看快到自己了,立即坐起来,眼眸迅速掠过侧位上的顾灵芝和梁茗贻。 她们汲汲地看着,那眼神说多复杂,就有多复杂。 莫爱和刚刚一样,将茶盏举起,推到周月铃眼前。 不同于喊程清林的那一声,莫爱刻意声音稍大了一些,说:“妈。” 周月铃很快应了:“好好好,好孩子。” 她快速接了茶,喝一口,从包里拿了红包,连红包带莫爱的双手全都握住,拉着她站起来,上前抱住她。 “你有爸有妈,有景行,我们一家人,一家人好好的啊。” 莫爱早把周月铃当妈妈了,平时相处,她比程景行这个儿子贴心,今天终于改口,她叫出来时,心里非常畅快,好似她早就该如此了。 顾灵芝看着他们,泪眼含笑,心里还是痛的。 梁茗贻不知何时起身,走出了前厅,靠在廊柱旁抽泣。 莫爱的这声妈,喊得她心颤不停。 她是不是这辈子,只能在周月铃这儿,才能听到她叫一声妈。 梁穆跟着她出来,想上前,又停住了。 她很久没这么哭过了,就让她多哭一会儿吧。 敬茶完了,严苓帮莫爱整理一下妆面,不得不夸她找的化妆师优秀,就莫爱这种眼泪不要钱的哭法,眼妆愣是没花。 整理好,程景行牵着莫爱见程惠琴和吴明森,莫爱改口叫了姑姑、姑父。 其余人,程景行给她介绍了一圈,程家的,周家的,还有梁家的,顾家的,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戚,一个没落下。 莫爱尽力记住他们的名字,尤其是小朋友的。 午饭不是正席,新人不参加,周月铃在主屋的花厅设席,一群人陆续过去用饭。 莫爱跟严苓回去换婚纱,改妆造,还带走了许天来。 程景行把顾灵芝送去花厅,又回转过来,沉了口气,走去青石台阶上, 梁穆正在那里看着台阶下的梁茗贻。 她站在天井下,被一片日光照着脊背,画出一个弯曲的身影。 “我去看看她。”程景行拍拍梁穆的肩。 梁穆扯了他一下,“别总劝她,她想哭就哭吧。” 程景行嗯一声,长腿阔步地走过去,在梁茗贻身旁停住。 “您去花厅吃点东西吧。”程景行扶住梁茗贻的肩。 梁茗贻回眸,泪汪汪的眼很快显出些局促,不自然地眨了眨,“我不饿,没胃口,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程景行抿抿唇,道:“其实我有件事想请您帮我一下。” 梁茗贻马上回过身,耦合色的长裙,在青石台阶上快速扫了一下,忙问:“什么事呀?” “莫爱喜欢荷花酥,我今天请了师傅上门做,新做好的放在花厅了。莫爱在换衣服,那边严苓看得紧,不让我进门。您有空的话,帮我送一盒过去吧。” 程景行自知这理由编得相当牵强,但对梁茗贻已经足够了。 她脸上瞬间多了喜色,看着程景行又笑又摇头的,“你明摆着帮我,不怕她怪你?” 程景行笑,今天的新郎官得意,眉眼都比平日多些活泛。 “她不会的,她就结这一次婚,您不想留遗憾,她应该也不想。” 梁茗贻心里回暖。 她这个母亲,从女儿出生开始,什么都来晚了,但现在至少……至少是还是赶上了她出嫁。 旁的她也不敢多想,今天要是能为女儿亲手穿上嫁衣,她也就知足了。 也许,正如程景行所说,一辈子只这一场婚礼,莫爱今天真不一定会拒绝她的靠近。 “那我现在去花厅拿。” 梁茗贻急忙抬腿,踩上阶梯,细长鞋跟在温润的青石地砖上打滑,她惊呼一声,差点崴脚。 程景行及时扶住她胳膊,把她半边身子托起来,“妈,你当心。” 梁茗贻还有些惊魂未定,拉着程景行的手,稳住身体,“你看我真是不中用了……” 被泪润湿的杏眼突然焕发出神采,梁茗贻看向程景行:“你……你刚叫我什么?” 程景行英俊脸庞此时带了些孩子气,这事对他来说不难。 梁茗贻从小就待他跟自家孩子一样,他改口叫声妈,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妈。” 程景行再郑重地叫了一声。 梁茗贻听得真切,一时表情有些乱,又笑又哭的,慌慌张张对不远处的梁穆挥手,“你……你把我包拿过来,我那红包在里面。” 梁穆转身去找她的手包。 程景行笑着扶梁茗贻往花厅走,“原来您早有准备了,知道我会改?” 梁茗贻挽着他胳膊,道:“不知道,有备无患嘛,我还准备了两个呢。” 程景行哦了一声,说:“那我再多喊两声,是不是两个都给我。” 梁茗贻睨他,愁云密布的心情瞬间放晴,“给你给你,都是你的,我女儿都给你了,还有什么给不了你的。” 程景行扬扬下巴,领着她,顺着通往花厅的回廊一直走下去。 第201章 番外一:镜月照星辰(三) 茶室临时当作新娘房,内外两间的格局,外间化妆,内间换衣。 内间里,严苓拿着珍珠耳坠,放在在莫爱耳垂下方比一比,看看效果。 “程景行要是改口了,你会生气吗?” 莫爱拿过严苓手里的耳坠,往耳洞上戴,“他前两天问我了,我说随他。” “衣服换了再戴,”严苓忙把耳坠抢过来,“你都不叫妈,他去叫,这不背叛组织了么。” 莫爱笑,龙凤褂上的盘扣终于让造型师全解开了,连着下身的长裙一气儿全给她扒下来,玉肤上只余白色吊带裙内衬。 莫爱如释重负,靠在椅子上说:“他会问,就说明他想改,不改就犯不着问我了。他跟梁茗贻感情不一样,以前他也当她是半个妈。” 严苓剥了瓣橘子,递到莫爱嘴里,“有意思,你的妈,他替你叫。” 莫爱怅惘一下,又笑了,“反正我有爸妈了,他爱叫,叫去吧。” 说着,她把腕间的绿镯退了下来,随手放到桌上。 严苓放下橘子,赶紧拿起来,收到木匣里去。 外间有敲门声,严苓出去看,是彦叔领人来送饭。 严苓带来的妆造团队有十几个人,再加上许天来和一群跟着新娘子凑热闹的小朋友,二十来人,在外间摆了两桌。 彦叔张罗大家用饭,许天来自觉照顾一群小孩。 严苓挑拣几盘菜,端着去内间,在茶桌上摆好,叫莫爱来吃点。 小粉裙的女孩跟着严苓窜了进来,看到挂在最高一个衣架上的婚纱,哇地叫出声,好奇地扒着白色蕾丝裙摆。 莫爱记得她是从北城来的,顾家的孩子,管顾灵芝叫姑奶奶。 她记起她的名字,“顾馨朵?” 顾馨朵转过头,两个羊角小辫子晃一下,看到卸了红妆,一身素裙的莫爱,认出她是新娘子,跑过去。 莫爱摸她的头,抱她在自己旁边坐下,给她拿筷子和碗,“就在这儿吃吧。” 顾馨朵拿起筷子,看她好几眼,“我……我该叫你什么?” 莫爱侧头思索一下,给她碗里舀了一勺鸡蛋羹,“你叫梁穆什么?” 顾馨朵马上回答:“表哥。” 严苓瞥了莫爱一眼,对顾馨朵说:“那她就是你表姐。” 顾馨朵马上笑起来:“表姐!你的婚纱好漂亮,你等会要穿吗?我可以在这里看吗?” 莫爱温柔道:“当然可以啊,你跟爸妈说一声你在这儿,别让他们好找。” 顾馨朵马上答应,抬起电话手表给她爸爸打电话。 她爸爸答应她跟着莫爱,也交待她不许捣乱,她频频点头,如根跳动的小葱。 准备挂断时,她爸爸又说:“朵儿,你姑姑也过去了,等会你跟着她去后院花园啊。” 顾馨朵答应一声,挂了电话。 电话手表是外放的声音,莫爱慢慢咽下嘴里的米饭。 有人在敲内间的门,严苓正要去开,莫爱先一步起身,“我去吧。” 木门拉开,果然,梁茗贻提着一个木制方盒站在门口。 弗一看见莫爱清丽的面容,她眼神闪躲了一下,月白的指甲在木盒把手上扣紧。 “那个……景行说你爱吃荷花酥,他忙着在花厅招待,让我给你送来。” 梁茗贻舔舔唇,本该递过去的盒子,她还一直攥在手里。 莫爱见她白玉水滴形的耳坠一直不安地在颈间跳动,如她慌乱的心情一般。 莫爱接过木盒的把手,往旁侧了侧身,“您进来吧。” 梁茗贻终于定神看她一眼,“诶,诶,好。” 她一进来,顾馨朵马上跳起来迎她。 “姑姑,你也是来看表姐换婚纱的吗?” 梁茗贻牵着她的手,不太确定地点点头:“嗯,来看看,来看看。” “您没吃的话,就在这儿吃点吧。”莫爱给梁茗贻递了碗筷。 严苓出去外间又拿了菜进来,给梁茗贻摆饭。 梁茗贻见着严苓,更是五味杂陈。 当初她棒打鸳鸯,对严苓说话太难听。 那时梁穆逆着她,处处维护严苓,非要跟她在一起。 现在梁穆顺着她,她明确说了让他按心意来,她再也不会干涉他的感情,但梁穆又不知是钻了什么牛角尖,非不跟严苓好了。 弄得她这根打散鸳鸯的棒子,收都收不回。 “谢谢,你……今天也挺辛苦的。”梁茗贻接过严苓手里的饭。 严苓浅浅嗯了一声,坐下来继续吃饭。 莫爱把食盒打开,荷花酥还是温的,出锅没多久,层层酥皮围着花心展开。 莫爱拿一个给顾馨朵:“这个好吃,你尝尝。” 顾馨朵咬了一口,沾了满嘴的酥皮,眼睛放光,“好吃!” 莫爱帮她擦嘴。 “景行说你喜欢甜食。”梁茗贻端着碗,小心搭话。 莫爱道:“嗯,小时候不怎么吃得到,小学时候,有同学过生日,她爸妈带了蛋糕来班里,给我们分。我第一次吃那么甜,那么软的东西,才知道自己喜欢甜食。” 顾馨朵含着满口酥香,偏着脑袋说:“我现在也上小学了,可我早就吃过蛋糕了。杯子蛋糕,芝士蛋糕,巧克力蛋糕,好多好多,我最喜欢带芒果夹心的。” 莫爱摸摸她的小脸,“哇,你吃过那么多呀,给姐姐看,你有没有蛀牙。” “没有的,我每天都认真刷牙,早晚都刷的。” “真乖。” 莫爱再抬眸看梁茗贻,她已放下了碗筷,哽咽着。 注意到莫爱的目光,她赶紧拿手背掩了掩眼睛,又笑着拿起碗。 “对不起……” 她很想掩饰涌上心头的悔恨,但那太汹涌,她无能为力。 脑中不停想象着,她的女儿,如顾馨朵般幼小,坐在教室里,等着从别人父母手里接过毕生第一块蛋糕。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为别人的女儿办了一次又一次的生日宴,订了一年又一年的蛋糕塔。 她无能为力,她不能回到过去再爱她一遍。 “姑姑,你别哭,奶奶说今天办喜事,不能哭的。” 顾馨朵摇着手里的纸巾,帮梁茗贻擦眼泪。 梁茗贻忙抱了抱顾馨朵,仿佛她是那个她想抱,而再也抱不到的幼小莫爱。 莫爱低下头,默默扒了两口渐冷的饭。 —— 换装的过程,因为有顾馨朵这个小可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梁茗贻和莫爱的相处没有太尴尬。 造型师小心地把婚纱从衣架上取下来。 莫爱娇小,当初订做婚纱时,设计师没有采用量感大的叠纱和缎面,不想弄得跟奶油泡芙里装了个人一样。 得知婚礼在夏季,设计师大胆用了透视感强的蕾丝,轻如蝉翼的白色蕾丝,镂空花纹精致,制作工艺复杂。 为了突出莫爱生得极好的肩背,特意做了抹胸样式,配长袖蕾丝手套。 胸口和腰间沿着曲线手工钉了一圈钻,闪亮夺目。 裙摆前段在膝盖处开叉,露出细瘦的腿,再向后拖出宽大的拖尾。 极突出她个人身材的款式。 莫爱之前只在试妆时穿过一次,蕾丝很轻薄,又是贴合她尺寸做的,经不起扯拽。 抹胸部位,莫爱稍用力往上提,都感觉那层纱要破。 造型师过去帮她,严苓把她拉回来,又牵起顾馨朵的手说:“姐姐给你化妆去好不好,等会儿你当花童。” 顾馨朵立刻跳起来:“好呀好呀!” 严苓带着人走出内间,独留她们母女在里面折腾婚纱。 全身镜前,莫爱有些手足无措。 梁茗贻走到莫爱身后,看到她背上伤痕,低了低头,然后伸手摸到她背后的腰封处,那里蕾丝较厚。 她捏紧一处,一边往上提,一边说:“吸气。” 莫爱按她的节奏吸气,一下子将抹胸卡在了恰当的位置。 梁茗贻拿了造型师的针线,很有经验地在臀腰结合处缝了两针。 “抹胸卡得再合适,都不保险,穿上后一定要在腰下紧两针,这样,你怎么动都不会掉。” 莫爱手扶着镜台,从镜子里看到身后的梁茗贻。 针线在她玉指间穿行,拉线时用力,落针时特别小心,怕扎到莫爱腰间皮肉。 莫爱长睫微垂,酝酿了片刻,说:“我……能吃辣,酒量也还可以,当然跟景行比差远了。” 梁茗贻手中抽线的动作变缓。 莫爱接着说:“水果喜欢榴莲、荔枝和番石榴。零食,不怎么喜欢,但别人给我,我不会拒绝,高中时候梁穆经常给我塞零食。颜色喜欢白色、杏色,空闲时喜欢在家里看书,不喜欢运动,偶尔陪景行去道场练短打,被他逼着学了几招防身的。” 后腰处的布料已缝实,只差打结抽针了,梁茗贻却迟迟没动,颤着声说:“女孩子学点防身,挺好……” 莫爱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才肯学两招,那个东西,我一点也学不来。” “嗯,还……还有吗?” 莫爱沉眸,犹豫一下道:“我七岁的时候在游泳池落水,所以一直有些怕水,还怕……比较暗的封闭空间。” 梁茗贻的心被揪起,“落……落水?怎么落的?” 莫爱不太想回忆这件事的细节,忙说:“那事已经过去很久,我现在好很多了。前几天在南苑,我还和景行去游泳,不觉得怕了。” “当时一定吓坏了吧……” “再害怕,都过去了。” 嗯—— 幸运的是,不好的都过去了。 不幸的是,追悔的都挽不回。 梁茗贻抽抽鼻子,缠好白色丝线,收了针,说:“脱的时候要她们先拆线,这料子薄,扯坏了可惜。嫁衣虽然只穿一次,但是女孩子一辈子的念想。” 她抬起眼,看向镜子里的莫爱,莫爱也正看着镜中的她。 对视时,都没挪开眼。 她们样貌的相似之处并不多,五官中,只有眼睛相像。 但那挺然的气质,韧劲十足的心性是如出一辙的。 即便她们没有完整相处过一天,但这种与生俱来的天性和倔强的脾性,是天生自带的,不随际遇改变。 穿好婚纱,莫爱从内间走出来做妆发。 化妆师、造型师已静候多时,时间有些赶了,他们左右开工,一边整理的妆面,一边盘发。 严苓见梁茗贻没有要走的意思,索性把这里撂给了她,自己捏着手机走出茶室,给梁穆打电话。 “你在哪儿?”严苓问。 梁穆那边很吵,“花厅,跟程景行陪客。” 严苓心道他不就是今天最大的客么?女方唯一的家属,怎么还操心着伴郎的活儿。 严苓说:“我过来找你,有事。” 梁穆:“什么事?” 被骗过太多次,梁穆对她的防备已经卸不下来了,有事总要问个清楚。 严苓听出他的意思,大声说:“你妹的事!” 梁穆马上应道:“好,我来找你。” 严苓:“……” 花花公子变妈奴妹控。 严苓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没像现在这样怀念他曾经的不正经。 最起码,不正经时,他还会笑。 第202章 番外一:镜月照星辰(四) 程景行中午陪着顾灵芝在花厅吃过饭,安排人送老太太去客房休息。 他忙完一回身,又找不着梁穆人了,只好急急忙忙回东院客卧换第二套西服。 程家男丁少,到程景行这辈只剩他一个独苗,身边帮衬的堂兄弟是没有的,全程只有彦叔带佣人跟着他忙活。 周月铃心疼儿子,还是派了两个周家的表弟过去帮忙,奈何都是刚上大学的小年轻,下午迎来送往的待客之事,怕是也指望不上。 程景行穿好一身白色的西服,把领带递给整理衣服的佣人,说:“帮忙烫一下。” 佣人接过布满折痕扭痕的白色绸缎领带,心想她清晨不是刚烫过吗?怎么变这样了? 程景行不说,她也没多问,乖乖拿去重新烫。 上午观礼的都是自家人,下午赶来参加仪式的,是程梁两家的好友,有不少贵客。 夏日午后阳光斜照,金灿灿地铺陈在青砖黛瓦上。 程景行白身如昼,站前厅中央迎客,来了人,就一趟趟往后院花园的婚礼现场送。 孟锡春和老伴儿带着六岁大的小外孙来了。 孟锡春递了个红包给程景行:“来,恭喜恭喜。” 程景行双手接过,握着他手,往里走。 小外孙年龄不大,气质深沉,徐徐跟在孟锡春身后,不让姥姥牵,抬眼打量这栋不常见到的古朴建筑。 程景行问他名字,他礼貌回说:“叔叔,我叫冷熠。” 程景行挑了下眉。 人如其名,这孩子气质上有种说不出的冷凌,眼里的光又是灼热的。 孟锡春悄悄告诉程景行,冷熠爸爸是国安的,常年在外,他跟他妈两人在北城生活。 “孩子特别懂事,都不像个孩子,他妈妈工作忙起来,他还反过来照顾他妈。哎,我今年要退休了,得去北城照看一段时间,这么下去也不行。” 孟锡春说完,摆摆头,又想去牵冷熠的手,还是被拒。 程景行快走几步,在回廊转角拦住这小子,蹲下身,与他平视:“请你帮个忙。” 冷熠琥铂色的眼瞳上下打量程景行,道:“您说。” 程景行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颗独立包装的兔子形状,递给他。 冷熠别过脸,眼睛往左下方的石砖上看,说:“谢谢,我不喜欢糖,您给别人吧。” 程景行笑,执意放在他掌心,道:“没说给你的,我太忙了,你帮我拿去茶室,给新娘子,再把她带去后院花园,能做到吗?” 大手掌将他的手背完全包裹,冷熠没有体会过这样温热浑厚的感觉。 与妈妈的手,姥爷的手,姥姥的手都不一样,程景行的手有茧,粗粝之下是男性雄厚的鲜活力量。 他不自然地眨了眨眼,小掌合拢,捏紧那枚,说:“好。” —— 包装拆开,莫爱捏着兔子耳朵,往身旁顾馨朵嘴里送,然后侧过头看身前不偏不倚盯着自己的小男孩。 “他要你带我去后院花园?”莫爱笑着问他。 冷熠点点头,“他是这么说的,你现在跟我走吧。” 严苓被他这押犯人一样的语气给整没脾气了,蹲下身说:“要带新娘走,你这样可不行的。” 冷熠偏下肩头,挪开严苓的手,道:“那要怎样?我答应了要带她过去,就一定要带走她的。” 梁茗贻猜到了程景行的用意,叫人拿了花童的手花和胸花,给冷熠戴上。 冷熠一脸嫌弃地看着胸口的白玫瑰,又看看莫爱,“这样就可以跟我走了?” 造型师给莫爱盖上蕾丝花边的头纱,盘发露出她柔美的颈背,蕾丝透肉的手套戴上手臂,耳饰是很有存在感的单颗钻石。 她拿起桌上的白玫捧花,对冷熠盈盈一笑,“可以了。” 冷熠看呆,脸有些热。 他眼神瞥向左下方,抿了抿唇,转身伸出一只手,高高抬起递给她,说:“走……走吧。” 莫爱很快握住他的手:“今天就拜托你了。” 后院花园很多年都没办过活动,此时青草铺地,天幕悬顶。 台上白色玫瑰做的幕墙,围了三面,呈环状。 座椅分两边摆放,留出中间白色绸布铺就的宽阔通道。 台中铺满白玫瑰,用白色丝带固定成型。 全场装饰特别专一,都是新鲜白玫,造景造型不复杂,高贵质感源于花材新鲜,量多。 此前,莫爱看到会场的设计方案,料想是程景行的主意,便问他:“求婚没做成的事,结婚补给我?” 程景行掐她的腰:“知道还敢提,你是教训没吃够!” 那夜过去,莫爱再不提求婚的事了。 阳光懒照在青葱草地上,空气中玫瑰香味浓郁,现场乐队奏响舒缓轻快的乐曲,宾客已坐了满席。 程景行在台上等着。 他陪莫爱穿白色,有种别样的清俊,与平日里区别很大,但眉眼间的英气依然如故,因还他喜悦的心情更显柔和些,意气风发的模样更似少年。 回廊尽头,白色身影在伴娘簇拥下徐徐走来。 绑带镶满钻的白色婚鞋踏上草坪,白色蕾丝下摆露出一双笔直白皙的腿,腰间透出白嫩肌肤,背上荆棘般的伤痕未做掩饰,只有白色头纱盖上了一层朦胧。 程景行见过她很多种模样,对自己的定力颇有信心,但此时见到碎光穿过回廊,裙纱落地,粉雕玉砌般的人儿,向他走来,还是乱了呼吸,手掌合拢捂住口鼻,缓了再缓,最终沉住气,又看向她,不想错过她此时的每分每秒。 莫爱见着了他那般没出息的样子,长睫扑闪着笑了。 待走到白色通道前,严苓拉住冷熠,蹲身说:“好了,你的任务完成了。” 冷熠看看台上的程景行,往那儿一指说:“还有一段路。” 严苓挠挠他的头,说:“这一段,有人了。” 冷熠抱住头,不让她再挠。 莫爱有些不解,“苓苓,什么有人了?” 严苓站起身,向她身后扬了扬下巴。 莫爱回头,看到梁穆穿一身板正的银色西装,从不远处走过来。 他摸着自己的后脖颈,眼神闪烁地看着莫爱,“我带你走吧。” 本该是父亲领女儿走的一段路,他这个未被承认的哥哥自告奋勇前来。 万一这么多人面前,他被拒了,着实难堪。 严苓此前跟他说这个想法时,他马上就答应了。 今天就算他梁穆把这辈子的人都丢尽了,也要争取这唯一一次机会。 莫爱明眸定定地看着他。 他觉不出她情绪,更慌了,眼神移开得更频繁。 不一会儿,莫爱纤细的手臂放进了他臂弯,手掌扣紧他胳膊,说:“鞋太高了,我走不稳。” 梁穆笑笑,收紧臂弯,给她更多支撑,“我扶着你。” 奏乐起,梁穆带着莫爱走入白玫通道。 两旁宾客注目。 前排主位上的顾灵芝眼中含泪,拍拍梁茗贻的手,“茗贻啊,你女儿出嫁了。” 梁茗贻扬着脸看着莫爱,任眼泪流着,“妈,我懂了,我都懂了。” 她懂莫爱漠然态度下依旧是颗柔软的心。 从前,她梁茗贻样样都是最好的,样样也都要争个好赖输赢。 现在她明白了,生活是段绸布,勒紧了会痛,松松手,放下高傲的心,才能拥住真心的人。 输赢对错都不重要,生活里,需要的只是一颗柔软的心。 脚步缓慢,莫爱依然走得有些晃荡,攀住梁穆的手很是用力,不光因为脚下过高的鞋,还因程景行迎着光,长身而立的模样,太过像初见。 她手心冒汗。 到了台前,程景行上前迎她。 梁穆借身位挡了他一下,程景行立时挑了下眉。 梁穆从胳膊上牵起莫爱的手。 两人的手隔着一层蕾丝手套,也许出生时他就如这般牵着她的,现在再以相同的动作,指引她通往下一段人生旅途。 梁穆不疾不徐地看向程景行,极郑重道:“我妹交给你了。” 莫爱笑了笑,眼里突然来了热潮。 程景行深眸微抬,他与梁穆很少有这么正式的对话,“你放心吧。” 他牵过莫爱的手,放在臂间,倏然感受到莫爱加之过来的重量。 他挨过去一点,笑着轻声问她:“脚痛,就不要穿这么高的鞋嘛?” 莫爱闪着珠光的眼帘抬起,睨他道:“还不是因为你太高。” 程景行没正经地笑:“那我低点。” 莫爱拉他手臂:“站好了,别动。” 两人转身面对宾客。 风吹起天幕下的白色薄纱,莫爱看到了周月铃、程清林,也看到了顾灵芝、梁茗贻、梁穆,还有孟锡春、孟夫人,顾馨朵、冷熠……许许多多她叫不出名字,也依然为她此刻幸福落泪的亲友。 她的世界好似被拓宽了一个维度,这是她的婚礼,也是她的某种回归。 严苓端着戒盒上来,在他们身前打开。 程景行捏住莫爱手,拿出女款的铂金戒指,套上她的无名指。 隔着手套,程景行摸到了她一手汗。 他俊眸漾起玩味的笑意。 等莫爱拿男款戒指时,他故意逗她:“稳着点,掉地上了,我可不帮你捡。” 莫爱被他这一逗,绷紧的面部表情瞬间松开了,拿一双雪亮的眼睛瞪他。 严苓想踹程景行,这种时候还开玩笑,咬牙切齿地小声道:“程景行,真掉地上了,她就不嫁了。” 程景行忙收起玩笑,对着莫爱正捏住的戒圈,往自己无名指上推,“来来来,快点快点。” 台下人听不见这番对话,只看到程景行直直往莫爱手中戒指上撞。 有这般迫不及待的新郎,交换戒指的环节格外丝滑。 掌声中,程景行掀起莫爱的头纱,凝神注目,终于把她看得真切。 容光浮面,柔肢素腰,宛如出水的一朵娇花。 “景行……” “嗯。” 太过熟悉彼此,语言已显得多余。 他扶住她的下颌,微微抬起,侧身吻上她的唇。 他吻得比任何时候都细致,柔软唇瓣密密磨着,如细语碎念,仿佛她的唇是一段经文,要他虔诚地诵读,才能获得今生的幸福。 佳人形影绵绵,柔光倩影相依,欢声娓娓动听。 天幕下,绿茵葱郁,玫瑰含着露珠,微风之中散出清雅香味,白色花径连成一条无限延展的光路。 阳光再次穿过回廊镂空的木质构件,缓缓流向悠扬的时光深处。 第203章 番外一:镜月照星辰(五) 晚宴是正席,周月铃已经严格控制了嘉宾人数,花厅今晚依然摆了十桌宴席。 莫爱换了香槟金色的小礼裙,严苓自创品牌的,蚕丝质地,裹身高开衩长裙。 轻盈面料搭配明亮的金色,与微卷的长发,一同荡出迷人的水光。 她倚着程景行敬了一圈酒,面颊红彤彤的。 她喝酒从不玩虚的,尤其是今天自己的婚礼,她更是杯杯都实在,严苓挡都挡不住。 程景行怕她把自己喝断片,晚上不想抱着个醉鬼。 好几杯,他都把她酒杯拿过来,将自己手里的白酒倒进她的红酒杯,一杯全干了。 莫爱觉着晚上要抱着醉鬼睡觉的人,是她。 敬完一圈,他们在程清林和周月铃的主桌吃了饭。 酒过三巡,夜幕落下来。 长辈们回房的回房,回家的回家。 程景行要严苓送莫爱回东院婚房,不让她跟自己出去送客了。 “你一个人怎么行,”莫爱追着他去东序回廊,在廊道上扯住他手臂,“你喝得不少,我跟你一起。” 程景行搂着她,轻咬她耳尖,酒气喷到她耳朵里,“我还远着呢,你回去醒醒酒,床上等我。” 莫爱的脸已经不能再红,抱着他说:“你别硬撑,我让天来去帮你。” 程景行捏她的脸,挑眉道:“你要相信你老公。” “……” ———— 今晚的连心路车水马龙,豪车停了一路,都打着双闪。 路人知道景园今日办喜事,纷纷驻足看热闹。 运气好的,看见俊逸的新郎官在景园大门口,送一位鹤发银丝的老人出来。 梁家的车已经在门口等了,梁茗贻今晚不走,周月铃在北院组了牌局留她,她当然乐意留下。 梁穆还在宴席上,年轻人的酒局才刚开始,他今晚也要交待在这儿。 回梁家半山别墅的,只有顾灵芝。 她跨出青石门槛,回身望了望景园的牌匾,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依依不舍。 程景行唤她:“顾奶奶。” 顾灵芝紧紧握住他的手,叹道:“每次到这儿,都想到茗贻她爸还在的时候,他跟你爷爷一喝酒,就到这时候,叫也叫不回去。” 程景行没见过梁励诚,他出生时,他已过世。 他只在长辈们的交谈中不断听到他的名字,他的事迹。 他是梁茗贻的父亲,爷爷生前最好的朋友,梁氏金控上一任的掌舵人。 顾灵芝收回视线,徐步往车道走,“你爷爷的那首诗,你记得吗?镜月照星辰。” 程景行眼眸微沉,道:“记得,这首流传最广。” 顾灵芝眼中闪出明锐的光,“这首诗没收录到他任何一本诗集中,却流传最广。其中缘由,你知道多少?” 程景行闭了闭眼,在这位长辈面前,是装不了的。 他挺挺身,说:“顾奶奶,就结果来看,我爷爷没有食言,过程……就不重要了吧。” 顾灵芝哼笑一声,“你要不是娶了我梁家的女儿,这么不要脸皮的话,你还说得出口?” 程景行笑道,“奶奶,当年我不接受跟梁氏联姻,您不也没拿这事出来为难我嘛。” 顾灵芝笑着摇头,“你个小无赖,我体谅你,你倒反咬我一口,这都跟谁学的。” 程景行凑近,告诉她:“我爷爷教的。” 顾灵芝哈哈大笑,“你果然是程时文的孙子,精得很,我的孙女算是落你手上了。” 忽而一阵夜风携来湿意,顾灵芝又想起莫爱曲折的经历。 她收起笑容,哽咽了一下,拍程景行的手,“得亏是你,不然,我这孙女也找不回来了。” 程景行扶着她的背,缓声说:“奶奶,她注定是我的妻子,千次万次我都会找到她。” 顾灵芝看向他英俊的脸,“这是你们的缘。” ———— 程景行留孟锡春一家在景园留宿,孟锡春推说要回宾馆,明天就回省城了,不想来回挪东西折腾。 临走时,冷熠扯了一下程景行的袖口,程景行蹲下去,说:“今天谢谢你,照顾新娘子。” 冷熠黑眼珠往左边一转,道:“以后,自己新娘,自己照顾。” 程景行想摸他头,手迟疑一下,改落到他肩上,“玩得开心吗?” 冷熠不答反问:“是不是,每个新郎新娘都像你们一样?” 他想到了妈妈,曾经是不是也和爸爸,有过这样甜蜜的时刻。 在他的记忆里,爸爸妈妈没有在他面前表现过亲密,更多的是爸爸一次次告别,妈妈偷摸抹眼泪的画面。 程景行把他的手捧起,轻轻握住,说:“嗯,所有相爱的人心都在一起,只是有人会说出来,有人不会说出来,会用别的方式表达。比如你,看到喜欢的,眼睛就会往左下方转。” 冷熠愣住了,回过神时,手心里多了一枚独立包装的,猫猫形状。 他捏住,低下头,小声说:“我还能再来这里玩吗?” 声音很小,程景行还是听到了,扶着他的肩膀说:“你想来,随时都可以。” 孟夫人在一旁抹着泪,对一直没说话的孟锡春说:“你看,孩子还是想爸爸的。” 孟锡春紧抿着唇,带孩子上车。 程景行帮忙关车门时,孟锡春忍不住说:“景行,以后,你有空的话,能不能多见见这孩子。” 程景行察觉孟锡春神情里忍而不发的哀痛,想到冷熠的父亲是国安的,他没多问,立即答应:“一定。” —— 回去花厅的路上,彦叔接了个电话,对程景行说:“景少爷,花厅那边要不咱不去了吧,直接回东院吧。” 程景行一挑眉,扒了一下额发,道:“什么阵仗,连您都怕了?” 彦叔苦着脸,道:“程家可就您一个呀。” 长这么大,程景行从没觉得当程家独孙有什么吃亏的地方,到了花厅,可足足体会了一把。 宴席的正餐已经撤了,同辈的亲友在花厅另开了两桌,摆了鸿门宴,专门等着程景行。 梁家失而复得的小妹妹嫁人,梁家顾家的哥哥们都牟足了劲儿。 莫爱在外受苦多年,他们这些娘家人想疼也没机会疼,逮着她结婚,对着程景行这个妹夫,可不得好好撑个腰,给他个下马威,让他知道娘家有人,莫爱再不能受委屈。 顾家人丁兴旺,算上梁穆和几个堂兄,加起来十来号人。 再看程景行这边,程家到他这辈就只剩他,周月铃给他留的两个小表弟,现在也不知所踪。 程景行要以一己之力,对战群雄。 彦叔的建议太有道理了,可是程景行不听劝。 要是别的事,程景行断然不会让自己吃这种亏。 但今天不同,娶老婆哪里能怂。 他脱了黑色西服外套,取了袖钉,卷袖口到小臂,阔腿往木雕花格的月洞门中间一坐,背后窗格上挂着喜庆的红联。 他看看桌对面梁穆那一群人,在身前摆了一排白酒杯,挑衅道:“来,有多少本事,都使出来。” 一群人乐不可支,新郎官到这时候,还放不下嚣张架子。 梁穆嗤笑一声,叠腿坐着,“能的你,晚上不想洞房了是吧” 程景行摆摆手,不以为然,“这点小酒,不影响。” 就没见过这么会挑事的。 梁穆如他所愿,拧开白瓷酒瓶,叫兄弟们,陪他喝这点“小酒”。 —— 婚床上,顾馨朵睡得香甜,小嘴吧唧着,以为嘴里还有糖,她的小手还攥着白色的拍立得相机。 今天相纸拆了两盒,全拍完了。 婚房刚闹过一场,莫爱跟许多人合影,听了好些个八卦,人也认得全了些。 本来还有两个孩子在这里玩捉迷藏,刚刚被父母领走了。 莫爱拿走拍立得,扫开满床的桂圆红枣,牵过红色薄被给顾馨朵盖上。 她电话手表响了,莫爱接了,是她妈妈正在找她。 不一会儿,她妈妈来到东院,把她抱走,连连跟莫爱道谢。 送走她们,严苓叫了团队的人过来给莫爱卸妆,换衣服。 彦叔也来了东院,叫人给婚房重新收拾打扫。 莫爱见着他,忙问:“彦叔,您怎么没跟着景行?” 彦叔苦笑:“景少爷让我过来,花厅那边我实在帮不上忙。” 彦叔把程景行一人战群雄的事说了,莫爱妆都没卸完就要冲出去。 “这个疯子,不要命了。” 严苓拉住她,道:“梁穆有分寸的。” 莫爱还是拧着眉,“喝那么多,难受呀。” “这点苦头不吃,他还想娶你?” “我……我乐意……” “行了行了,”严苓把浸了卸妆水的化妆棉盖莫爱眼皮上,“知道你上杆子嫁他,没出息。” 等莫爱卸完妆,严苓也累趴下了,在沙发上躺着快睡着。 莫爱让她回客房休息,她这儿已经没什么事了。 严苓本想等程景行来了再走,但实在撑不住,她昨晚就没睡,最后被杰森架着回去客房。 莫爱去洗了个澡,换了两件套的月白睡裙和袍衫,躺到床上怕打瞌睡,于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给程景行发信息不回,打电话也不接。 实在担心,她套了件宽大外套,准备去花厅看看什么情况。 一出房门,只见彦叔在门口廊道上支起了木梯,手里提着之前挂在前厅的葫芦灯。 “您要挂灯?”莫爱帮他扶住木梯。 彦叔再往上走一阶,道:“你喜欢这灯,我给你挂门口,喜庆。” “您小心点。” 两人合力挂好了灯,彦叔坐在廊道的木阶上,深深舒了口气。 “我还记得老爷拿着镇尺在这院子里追着景少爷跑,一晃,他都结婚了,日子过得真快。” 莫爱给他递过去一瓶水,说:“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彦叔笑说:“你看景少爷什么样,他就什么样。玩闹的时候是真能闹,认真起来又什么都能扛,脾气不小,心思却很细,特别会疼人。” “还真像,”莫爱坐到他身边,望着院内花枝舒展的一树雪白槐花,“我要是能早点遇见景行,说不定还能见到他。” 如果命运没有那样玩弄人,她大概会在幼年的某个时刻,来到这个院子,与程景行相遇,也会在这里见到程时文,亲耳听他述说诗里的动人故事。 彦叔抖落肩上落下的几点白色花瓣,说:“老爷要是看到你,一定很欢喜,他肯定很喜欢你。” “是吗?”莫爱柔柔地笑,“那太好了,我也好想见他。” 如珠玉瓣落入静夜中,馨香四溢,浸润整个庭院的月色泛起涟漪。 夜风骤起,葫芦灯在廊道下摇曳,灯火忽动。 程景行说过,程时文弥留之际想变成一阵风,每当他想他了,他一阵风就回来了。 也许,他刚刚已然经过。 第204章 番外一:镜月照星辰(六) 近十点,东院院门终于有了声响。 莫爱穿着拖鞋,出去看。 许天来和梁穆一人扛着程景行一只胳膊,带他上台阶。 莫爱忙将房门开大,让他们进门。 刚歪歪斜斜跨进门槛,程景行见着莫爱靠近,感受到微凉的手摸他脸颊,他一把推开许天来,挣脱出一只手臂。 “宝………” 人都站不稳,还环臂去抱莫爱,宽身俯压下去,亲她的嘴。 莫爱赶紧撑住他胸膛,不让他靠近,扭头问梁穆:“他喝了多少?” 梁穆面颊也红,因为皮肤白,更显相。 但他比程景行清醒,看到莫爱,眼神不会飘,“量应该还好,但他喝得太急,上头快。” 三人合力把程景行扶上床,莫爱去茶桌调了三杯蜂蜜水,两杯递给梁穆和许天来。 梁穆接过,灌了一大口,说:“还好你让天来过来,到后面程景行已经拿分酒器跟人干了。” 当时程景行跟顾家的一个表哥较上劲了。 表哥从北城过来,酒量惊人,干了一个分酒器,问程景行敢不敢。 程景行哪会输了这阵仗,拿起分酒器就干。 表哥还没完,又倒满,再来一轮。 程景行刚要提杯开始,许天来过来,直接干了两个分酒器,说:“你们找他喝多少,我双倍奉陪。” 许天来谨遵柏崖人喝酒成双的规矩,永远喝双数,脸不红心不跳的,一点不含糊,很快就没人敢举杯了。 莫爱吃惊地看向正喝水的许天来,说:“你过去帮他挡酒了?” 梁穆微愣:“不是你让他去的吗?” “我没有啊,景行说不用他,我就没叫。” 许天来放下水杯,用袖口擦了把嘴,说:“你担心他,我只想快点把他带过来。” 直愣又朴实的言语,弄的莫爱哭笑不得,“好好好,你帮了大忙了。” 许天来笑起来,黑黢黢的脸上露出一弯白牙。 等人都走了,莫爱跪膝上床,手探进程景行白色衬衫领口。 凉丝丝的触觉让他一阵战栗,不安分的手又伸向她的后腰。 莫爱打他手臂,“还装。” 程景行嘴角扬起弧线,双手在身后撑住,身体坐起。 刚还迷乱的眼里,顿时清澈不少,“你怎么知道我装的?” 莫爱把茶桌上的蜂蜜水拿给他,说:“你真醉了只会倒头就睡,哪里还有心思缠我。” 程景行把水杯贴在嘴边,又挪开,递回给莫爱,坏笑说:“老婆喂我。” 莫爱抿唇一笑,拿过他的杯子,含一口水在嘴里,贴向他的唇。 他张口衔住她的唇瓣,微甜的水在唇齿间滑动。 程景喉结滚动,咽了咽,舌尖勾缠,狠狠吮吸她的唇。 他诱她吻得又深又重,似她是解酒的药,他肆意吻舔,寻求解脱。 “景行,你去洗……” “一起。” “我洗过了。” “再洗一遍。” 浴池水纹动荡,葱白的手指攥紧,又滑脱,浴缸光洁的瓷边漫出一汪一汪的水。 水波冲力太强,拽得水润的人儿沉浮不断。 反正是扶不住了,莫爱手指松开,向上寻找可攀附的宽阔肩膀。 肌肉线条绷紧,酒劲催得程景行有失轻重,水中有阻力也没让他有所缓冲。 “轻……轻点。” 莫爱湿漉漉的眼望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只会让他更疯狂。 “叫老公。” “……” 又是一池春水激荡,莫爱白嫩的腿膝露在水面上,行将破碎的一刻,程景行却突然收了力。 “……景行?” 程景行从水中伸出一只手,虎口捏紧她白皙的脖颈,“叫我什么?” 莫爱粉唇微张,他指尖带出的水,滴进了她嘴里。 她红润的脸,显出羞怯,低低叫了声:“……老公。” 程景行笑容展现,吻住她的唇,慢条斯理地继续。 “乖,多叫两声,我爱听。” 白苔藓香味调出水中炙热的情欲。 程景行是滚烫的铁,浸入水中,让整池的水沸腾。 莫爱是冰,贴附他身体,融在心头。 —— 程景行抱着莫爱走出浴室,婚床新铺了红色缎面床单。 他把她放进薄被里。 莫爱撑着快断掉的腿,在床尾拿到白色的吊带睡衣穿上。 内衣就免了,她预感今晚没有结束。 程景行只穿了黑色绸制睡裤,光着身子,立在床头柜旁,手里拿着拍立得的相纸翻看。 顾馨朵拍了不少莫爱的照片。 程景行视线在其中一张停了很久。 莫爱探头去看,是她穿婚纱站在东院槐花树下的侧影,这张是抓拍的,裙摆处有些虚影。 “怎么喜欢这张?”莫爱挂到他身上问。 程景行把相纸一拢,独留那张在外放着,双手抚上她的腰,说:“像你第一次来景园的样子。” 她第一次来景园,还是高中时。 “我什么样子你都记得吗?” “大部分吧,”程景行吻她脖子,“高兴的样子都记得,惹我生气的样子,想不记得都难。” 两人情潮刚退,此时吻得轻柔,犯了倦意。 吻了一阵,困意席卷,上床,抱着睡了。 夜深不知几点,庭院蛙声不断,莫爱突然醒了,摸摸身后没有人。 她起来,唤一声“景行”。 没人应。 以为他又闹情绪,她弱弱叫了声“老公。” 还是无人应,这回确信他不在屋里。 莫爱羞得用手捂了捂脸,披了睡袍下床。 推开房门,她看到程景行站在廊道旁抽烟。 赤裸上身外只松松披上了黑色睡袍,露出胸腰大片麦色肌肤。 见莫爱出来,他马上掀灭烟,手臂在身前挥了挥,赶走白烟。 “激动得睡不着了?”莫爱打趣道。 程景行揽过她的肩,黑曜石般的眼眸,好似承载着整片星空。 他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莫爱笑着,手不自觉伸进他袍内腹部位置,摸那里的豆腐块。 “你还敢有秘密没告诉我?” 程景行拿起廊道座椅上一本小册子,是《时文选集》。 莫爱看到一愣,“怎么把它带来了?” 程景行没解释,一只手指缝夹住内页第一页,另一只手划开银质打火机,一簇火光燃起,慢慢向书页靠近。 “你干什么!” 莫爱惊诧,以为他要烧书,忙去拿,程景行微微抬起手,避开她的手。 “没事,宝,你看。” 纸页在火光的炙烤中显出两行遒劲字迹——红叶盟,白头约,春心染朝阳,镜月照星辰。 落款是程时文,日期是程时文离世的那年春天。 程景行把书页摊到莫爱面前,莫爱看得有些愣,手指往温热的纸面上摩挲。 她问:“这是……那首诗?” 这首诗的由来,她从前依稀听过,老人们说这首诗不是诗,是一个约定,或是程时文写给爱人的书信,说法很多。 她高中时问过程景行,程景行当时说那些都是谣言,这首诗是程时文随口说的,没什么特别意义。 因为没有留下书面文字,无依据可考证,所以这首诗没收录进他任何一本诗集。 原来,他生前有留下文字记录。 程景行收起打火机,说:“那年春天,爷爷最后一次进书房,用隐字墨水写的。” 莫爱看向程景行如墨的眼。 程景行与她对视,“这不是诗,是留给我的婚书。” 当年,程时文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他拖了很久不愿意去医院,他一生逸然,少年时荒唐恣意,青年时担过家国大义,年老了,他最最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 缠绵病榻对于活得如风的人来说,就是酷刑。 但儿女不可能看他久病不医。 在去医院前,他带着程景行进了书房,与他说了一桩旧事。 事情是在多年前,程清林与周月铃的婚礼上发生的。 景园办喜,也如今日一般热闹。 酒席已经上了两轮菜,宾客走了一半,新人也入洞房去了。 最后只剩下主桌未散,酒杯未停,喝得正酣。 程时文是主,梁励诚与顾灵芝是客,作陪的还有同在镜湖长大的一群密友。 那夜程时文意气风发,儿子娶媳妇,他欣喜万分,与梁励诚把酒言欢,喝个烂醉。 “清林都结婚了,我家茗贻还在读书,我什么时候能盼到她结婚啊。”梁励诚端着酒杯感慨万千。 “急什么,”程时文又给他倒满酒,“茗贻没几年就回来了,指不定跟男朋友一起回,明年你就得跟我一样了。” 梁励诚忙摆手,平日迥然有神的眼此时变得迷醉而伤情,“那可不一样,茗贻,女孩子吃亏,以后家里要交给她,生孩子不能随父姓,得姓梁,不然我这儿香火就断了。哪个男人愿意呀,那些愿意的又不知是个什么心思,我哪里敢把女儿嫁给他。” 顾灵芝在一旁放下筷子,不耐道:“我女儿怎么就吃亏了,招女婿也得招个顶好的,不能因为要给你梁家续香火,委屈了她。” “我……我就说说,我能叫我女儿受委屈吗?”梁励诚侧过身子哄顾灵芝,又看一眼憋着笑的程时文,“怎么也得是……程家这样人家出来的,才配得上咱女儿是吧。程家出品,样貌人品酒量,样样都没得挑了。” 程时文马上举手投降,对梁励诚说:“我可只有一个儿子,再没第二个了,你这把火别烧我这里来啊。” 程时文中年丧妻,一直未再娶,亡妻只留下程清林和程惠琴一双儿女。 梁励诚看看顾灵芝脸色,忙说:“哎呀,你儿子还会有儿子嘛,我女儿也会有女儿呀。” 程时文哼了一声:“那是多少年后的事了。” 梁励诚端起酒杯,眉眼皆是喜色,“要不咱俩今天结个亲家?” 程时文诧异,“怎么结?” 梁励诚畅然道:“孙子孙女呗,如果有了一男一女,撮合撮合,多合适。” 程时文哈哈大笑,拍着梁励诚的肩,把酒给他满上,“那要看你今晚有多少诚意了。” 诚意自然是给足了的,程时文在席间即兴作首小诗,当作婚约。 当场不少人都听到了,口口相传,流传至今。 老一辈的人还能说出酒局上的大概,越往后传,当年的事就越模糊。 莫爱捂住嘴,睁大眼睛看程景行手里的诗集,道:“所以……这是程梁两家的婚书?” 程景行握着她的手说:“不是,只是给我的。” 莫爱皱眉:“少哄我,梁励诚跟你家结的亲,你……你把跟梁家的婚书,送给我!” 程景行笑,捏她小脸,怎说的她自己不是梁励诚的孙女一样。 “爷爷真不是这个意思,”程景行说,“他第二天就后悔了。” 莫爱诧异,“啊?后悔了?为什么?” 程景行耸耸肩,道:“什么年代了还订娃娃亲,他当然后悔不该替未来孙子做决定。我要是真喜欢梁家的女儿还好,要是不喜欢,不愿意,梁家又拿他这个爷爷订的婚约说事,他岂不是成了罪人。所以,这事他一直没立字据。” 莫爱眨眨眼,“那他给你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程景行翻开书页,热度已退,隐字墨水又隐去了文字。 他说:“我当时初三,爷爷去医院前,知道自己可能回不来了。他不可能看到我结婚,就想留这封婚书给我,让我送给喜欢的人,当作他给我们定的婚约。” 莫爱倏然明白了这本诗集对程景行的意义。 这薄薄的册子寄托的,是程时文对程景行未来生活的祝愿,也是他作为爷爷无法再参与孙儿人生重要时刻的无限遗憾。 “他说,如果我真娶了梁家的女儿,就告诉她程梁结亲的事,”程景行说,“如果不是,它就只是一封随我心意的婚书。” 莫爱把眼角的泪蹭到他肩上,笑说:“你要是娶了别人,梁家人说你们程家言而无信,怎么办?” 程景行摸她的头,说:“这问题我也问过爷爷,他说,梁家人找麻烦,我们就打死不认。” 犹记得那个春日,莺飞草长。 程时文目光矍铄,没显出多少病容,铮铮然把诗集交给程景行,义正言辞地说:“梁家现在记得这事的,应该只有你顾奶奶了。看你这样子,对梁家的妹妹也没那个意思。他们要拿我定婚约的事说道,你就说你不知道,你爸妈也不知道,都是我这个老头子喝多了,乱说的,不作数了。” 程景行拿着诗集,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爷爷,你怎么教我耍赖。” 程时文一手搭住他肩膀,笑得像个孩子,“反正我都不在了,他们找不着我,对证不了。这书,你喜欢谁,就给谁,爷爷替你做主,没人敢拿婚约压你,你爸都管不着,怎么样?” 程景行眼里热意翻涌,正值叛逆的青春期,怎么也得忍住这满眶的眼泪。 他低低嗯了一声,转身紧抱住程时文有些佝偻的身子,大声说:“你在,你必须在,你永远都在,不许走,我不许!” 程时文轻拍程景行挺直的肩背,道:“你小子,比我还不讲理,今后我看哪个女人收得住你。” 一年又一年春景过去,程景行再也没能看到西院书房里的那道身影。 他的不许,最终没能留住程时文,他于同年夏天,离世。 莫爱手背拭泪,把诗集抱在怀里。 借着霜白月光,她摸上程景行的脸,刚碰到他眼角的濡湿,他就抓住她手指,将她指尖含到嘴里。 她摸到他牙间颤动,立即走上前,侧脸靠到他胸膛上,抱紧,听到他急促的心跳。 程景行缓了一会儿,放开她手指,说:“他走后,我就遇到了你,就像是他给了我一根线,我一直牵着,牵着牵着,我就找到了你。我有时觉得,是不是他在带着我,带我一步一步找到你。” 莫爱从他怀里扬起头,说:“景行,我不信命,唯有与你,我信。” 月白缎裙拢进黑色睡袍里,体温交融,泪滴落在彼此肌肤上。 吻,带着醉人的气息,如约而至。 镜月凌空,星辰呼应。 玉花如珠,槐香曳地。 指腹入了裙摆,红门微掩。 今夜是,花有清香月有阴…… (番外一:镜月照星辰 完 ) 第205章 番外二:陌上花开(一) 婚后的蜜月假期很曲折,拖了一年多才成行。 原因是程景行太忙了。 去年本立华南子公司与联辉的对赌协议到期。 程景行凭借两个重点项目——urban oasis和林市水杉林度假区的优秀业绩,加之几个市政项目的漂亮收尾,成功完成复合年化营收增长45%的对赌约定。 联辉拿走协议中规定的收益,并有意向将之前说好的追投金额从三个亿增加到五个亿,美金。 在大半董事会成员表示赞同的情况下,程景行选择了拒绝他们。 别说五个亿,连原先联辉提出的三个亿追投资金,他也不要了。 最终摆上董事会决议的融资提案,是华南子公司释放5%的股权,接受梁氏金控的注资。 梁氏在经历赵泽带来的一番动荡后,亟待优质项目进行资金盘活。 但出了这么的系统性风险,董事会并不倾向与梁氏再增加合作。 这次上会,程景行不再像以前那般跟所有人拧着劲儿,而是在上会前与各董事会成员都做了多番沟通,将梁氏作为国内资本的可控性和与本立长期的合作基础充分阐述。 会下已经获得了成员们的认同,再走上会审批,一次通过。 好不容易忙完梁氏股权融资的事,他特意空出一个月的长假去度蜜月。 而莫爱没有程景行那么多假期。 她把年假和调休都算上,攒了十五天,加上两个周末,刚好半个月。 海城正值金秋,月桂飘香。 他们回南苑住到中秋,与程清林和周月铃过完节,才动身去代岛。 代岛是热带的群岛国家,由200多个珊瑚岛组成,海域辽阔,每个岛屿之间靠船和水上飞机来往。 他们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落地机场又转水上飞机,去往一座叫露芙的小岛。 登岛后,已近夕阳,太阳像橘色瞳孔,收敛目光,缓缓阖入微暗的无垠蓝海。 莫爱对程景行说:“这里比照片上还美。” 程景行牵起她的手,道:“那么多地方,为什么选了这里?” 莫爱笑得明媚可爱,“因为这里永远是夏天!” 这是与他相遇后,藏在心里很多年的愿望。 要与他度过数不完的夏天。 他们先回酒店休整,房间是建在海上的水屋套房。 水屋全木制结构,架在海岛珊瑚礁上。 卧室大床面向大海,打开连接露台的槅门,180度海景。 一眼望到海天相接之际,全无视线阻挡。 仿佛他们的床漂浮在蔚蓝大海上。 月上星河,海面平静。 莫爱洗完澡,裹了浴巾出来。 程景行正仰在沙发上拿手机打游戏,见她出来,向餐桌那边扬了扬下巴,“餐送来了,你先吃,我这局快完了。” 莫爱从箱子里拿内衣和睡衣。 她图方便,带的睡衣都是吊带裙,她拿一件香芋色的出来穿上,将浴袍套在外面,走去餐桌找吃的。 牛排,她不想一个人吃,于是拿了桌上的玫瑰荔枝卷,插上小银勺,端着瓷碟,坐到程景行身边。 手机屏幕上的队友名字是“老狐狸攻击反弹biubiubiu”,严苓的游戏账号昵称。 莫爱笑了一声,切一角粉色蛋糕喂到程景行嘴里。 他不吃甜食,除了她喂的。 程景行分神,舔舌把蛋糕卷进嘴里,“宝,我很快……” “没事,我也不是要给苓苓放水……” 屏幕显示游戏结束,灰色字样,惨败。 程景行:“………” 莫爱无辜地眨眨眼,嘴角沾着奶油,程景行想啃她。 吃完饭,服务员收拾了餐桌,程景行去浴室洗澡。 莫爱帮他拿睡衣时,看见衣柜旁有面巨大的落地穿衣镜。 走回床上,在靠她这边的床侧又看到一面落地镜子,比穿衣镜大,对着床。 她不习惯床边有镜子。 酒店奇奇怪怪的装修风格很多,她也理解,只是床侧这面镜子太大。 直接放在地上的大幅落地镜,将整张床都照进去,它真的是穿衣服用的吗? 程景行下身围了浴巾走出来,看到莫爱坐在床上盯着镜子发呆,问:“怎么了?” 莫爱爬床到他旁边,指指衣柜旁说:“你看那里有一面镜子,穿衣服用的。” 又指指床侧,“这里也有一面镜子,为什么?睡觉也需要照镜子吗?” 程景行偏头看过去,舔了舔唇,说:“你……真不知道吗?” 莫爱微怔,“我……应该知道吗?” 程景行抬手顺了一下挂着水珠的额发,意味深长地笑了。 莫爱更加疑惑,“什么嘛?你知道是不是,说嘛。” 他不说,迷人的眼睛看她片刻,走去箱子边,拿了套。 莫爱惊诧,急往后缩,“什么意思?” 程景行捉住她一只脚腕,跪膝上床,将她拉回,她被拖着仰面躺倒在床上,他赤裸的胸膛熨贴过来,肌肤的热意,让她脸烧红了,心跳也跟着快起来。 他衔着她耳垂,逗弄着说:“躲什么,不是想知道镜子怎么用吗?老公教你。” 莫爱看了眼镜子里的两人,程景行俯身压住她,一只手扯开了腰间的浴巾,腿膝分开她的双腿。 所有动作,通过镜子看得一清二楚。 他特意去除床上碍事的薄毯。 莫爱叠着手肘压住眼睛,什么也不敢看了。 程景行一身热汗,咬住包装袋的锯齿,单手撕开。 “镜子用法有很多,”他万事俱备,拉下她的手,羞成红苹果的脸委委屈屈地露出来,“用你喜欢的,还是我喜欢的?” 莫爱:“………” “那都试试吧,我们有十天,慢慢试。” 程景行托住她的腿弯,伏下,吻她侧脸,令她面对镜子。 她清晰地看见自己沦陷的全过程。 看他攻城掠地,也看他缠绵索求。 情潮跌宕,浪声阵阵,浪花跃然于镜影星光中。 海上明月依旧照星河。 —— 来露芙岛的第三天,他们终于早起看了日出。 碧蓝天空,如晶透玻璃上泼了钴蓝色的水粉颜料,薄云如棉,飞鸟翱翔。 晨曦暖照在辽阔无垠的蔚蓝海面,海浪轻摇椰林,斑驳树影在银白色的细软沙滩上晃动。 海岛美景印在飞行员墨镜上,滤掉强光,将景色调节到舒适的亮度。 海风拂吹程景行轻轻蹙起的眉头,他再次拉拽手中牵着的纤细手腕,还是感受到手腕向后回拉的力道。 身后不肯走的人,正用那只未被牵着的手接电话。 女款墨镜下,樱唇微启,笑容甜美,“育之,这次真不巧,下次你回国,我们去你说的那家餐厅。” 程景行没带表,他估计这通煞风景的电话,已经长达五分钟了。 他手劲突然加大,用力一拽,把人捞进怀里。 隔着墨镜,莫爱也能感觉到他眼神里的警告。 “哈哈,好的好的,那……再约哈~” 终于收了线。 程景行手掌按住她后腰,往自己身上收拢压实,白色百褶裙垂坠的纹路皱起。“惯得你,敢当着老公的面,约旧情人吃饭。叫什么?育之?你再叫一个我听听。” 他侧头把耳朵凑过来,贴她的脸。 她像根弯腰的水仙花,依着他,手臂攀住他白色衬衫的肩头,眨眨眼“我旧情人不是你吗?” 腰间传来更重的压力,程景行一只手抓住她手里的手机,“嗯,对,旧情人,现老公,都是我。你是不是也该有点当老婆的自觉,度蜜月,接什么张育之、李育之的电话,来,号码删了……” 莫爱紧紧捏住手机,瞅准他把脸靠得最近的时机,跳起来,重重亲一口。 程景行一惊,手上力道一松,莫爱就如挣脱猎人束缚的兔子,欢快跑走。 赤脚扬起一片银沙,又让白色的海浪卷走。 女孩黑亮长发在阳光下摆动,白裙飘逸,时不时转头,看身后的人有没有追来。 程景行笑着摇头,松松休闲衬衫的领口,不急不慢跟着,“跑是吧,给我逮到了就把孟育之拉黑!” 人很快逮到了,但号码没拉黑,两人去花洒处冲了脚,去餐厅吃早餐。 露芙岛很小,徒步一小时能绕一整圈,岛上所有设施都属于酒店,住民都是酒店员工。 世界小得只剩一座岛,生活简单的就剩吃饭睡觉晒太阳。 莫爱从来没有这么悠闲过。 早餐吃得多,中午都不想吃了,莫爱拉着程景行绕沙滩散步。 走到一处椰林深处,有岛民在卖树苗。 莫爱上前询问,得知游客买了树苗可以直接种在椰林里,树旁还可以立木牌留名字。 程景行说:“喜欢就种一棵吧。” 莫爱点头,“好呀。” 岛民深棕眼睛,皮肤黝黑,大手将树苗摆放在椰树叶上,用简单的英文,给莫爱介绍。 “coconut,mango,lemon,banana……” 莫爱眼睛一亮,指着其中一支椭圆形叶片茂盛的小苗,说:“lemon,i want a lemon tree.” 岛民笑出一口白牙,“okok” 程景行给了美金,拿过树苗、两把铲子和木牌,和莫爱一起找了一块阳光充沛的空地。 两个人蹲在地上,一人一铲,翻开沙石,将树苗细小的白色根系埋进去,小心填上土。 程景行借了酒店的马克笔,将木牌和笔递给莫爱,“你写吧。” 莫爱接过来,想了想,在木牌上写下他们的名字:程景行 莫爱 ,再无其他。 程景行拿过来插进树苗旁边的土里,拍拍手里的沙,说:“为什么是柠檬树?” 莫爱心里忐忑了半天,想他什么时候会问这问题。 她没回答,拉他蹲下,举起手机,两人和小树苗拍了张合影。 莫爱看着照片很满意,小小声说:“你喜欢柠檬呀。” 程景行愣了一下,“我没有特别喜欢吧……” 酸甜口味的,他都不太喜欢。 莫爱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说:“这么爱吃醋,你就是个柠檬精。” 程景行俊眸亮起,一挑眉,大步上前,“什么?你再说一遍!” 莫爱拔腿就跑,回头大喊:“程景行,柠檬精!” 这次真就是叔叔能忍,婶婶也不能忍了。 孟育之这点破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程景行冲她背影道:“柠檬精的名头我不能白担,孟育之的电话,你今天必须拉黑!” 棕色木板搭建的海上栈道笔直,莫爱光脚踏上,迎着咸湿的海风,奔向前方的大海,如一只白色的海鸟,展翅启程,心中无限畅快。 栈道尽头,程景行从后抱住了她,满怀爱意的拥抱,莫爱转身,勾着他脖子。 对视片刻,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于是笑起来。 栈道下的海水清澈,五色斑斓的珊瑚礁清晰可见,碧海蓝天在这一刻美得不真实。 手指缠绕交叠,铂金婚戒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莫爱吻住他柔软的唇,确信这是最真实的幸福。 第206章 番外二:陌上花开(二) 露芙岛上的水上项目很多,滑翔伞、皮划艇、水上摩托等。 莫爱对刺激的不感兴趣,她不会游泳,之前还一直怕水,程景行找了个她能接受的项目——浮潜。 下午阳光正好。 在浅滩,莫爱穿上潜水袜,把长发在脑后盘了个丸子,“景行,我真的可以吗?” 以前在没开灯的泳池落水,像掉进了黑水深渊般窒息,她差点溺亡,心中一直有阴影。 程景行递给她潜水面罩,笑着说:“可以的,我陪你,不用害怕。” 莫爱点头,戴好面罩。 浮潜只需要学会用呼吸管呼吸,以及能将身体平趴在水面,然后站起。 没有复杂的泳姿需要学,莫爱很快就会了。 程景行带她来到一片稍微平坦的海湾,手势告诉她闭气,看下面。 莫爱照做,在水下睁眼,看到一大片色彩斑斓的珊瑚丛。 阳光穿过海水的波光变成金色的网,笼罩浅滩下的炫目花园。 珊瑚丛与山间百花一样,在阳光下开出绚烂的色彩。 珊瑚比花朵的姿态独特,每一个都形态各异,有的像红色的鹿角,有的像蘑菇开了花。 莫爱看到了几只极会伪装的面包海星,五个脚很胖,像纸叠的五角星。 她指给程景行看,程景行料想她已完全忘了害怕这回事了。 他扶住她的腰,带她去珊瑚花园的更深处。 —— 过了两天,岛民说附近海湾可能可以看到鲸。 酒店人员询问住客有没有想去看的。 有几个专门过来玩自由潜水的欧美人想去,程景行跟他们沟通,打算一起开一艘船过去,在海湾等一天,碰碰运气。 程景行想要带莫爱下水,莫爱知道她如果下水,他肯定会为了照顾自己,寸步不离,不能玩得尽兴。 她拉他手,说:“我那点胆子前两天刚练起来,不想又被吓回去,等我练几年,再跟你一起下水。” 程景行会意,抱了抱她,道:“你在船上等我。” 他们运气好,在海湾漂了两个小时,岛民兴奋地喊了一声。 程景行闻声转头,摘下墨镜,丢给莫爱,迅速脱了外套,里面是已经穿好的湿衣。 他用力抱住莫爱,说:“宝,我替你摸摸它。” 他放开她,又吻住她的唇,唇分时,他的笑容比阳光灿烂。 面罩和脚蹼戴上,程景行一跃跳进了海里,船上的同伴也跟他一起入了海。 莫爱趴在船舷的栏杆上,垂直看他落入海里的地方。 没多久,她看到他在稍远处浮出水面换气。 岛民拿来一个望远镜,指着海面不远处的一个方向,要莫爱观看。 莫爱把望远镜贴近眼睛,不一会儿,海面上出现了一个鱼鳍,很快一只深灰的鲸头跃出水面呼吸,又很快滑入海面,再跃出来时,它打挺鱼身,纵身一跃。 莫爱看见庞然的鱼身,在天际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它身旁跟着一只体型较小的鲸,学它的样子嬉戏翻腾,酣畅遨游。 岛民说:“it''s her baby.she''s a mother……so beautiful.” 莫爱拿掉望远镜,用肉眼观看这生命的雄伟,不知不觉已热泪盈眶。 她说:“yes,she''s so beautiful.” —— 离岛前的最后一天,两人醒得有点早。 程景行按下遥控器,露台的隔窗向两边推开。 新生的太阳从海平面上抬眼,流云舒卷,霞光万丈,金色朝霞顷刻铺陈到白色床单上。 程景行闷哼一声,在脑后多叠了一个枕头,垂目,将朝霞与身上的美景尽收眼底。 莫爱拢了一下头发,将乱发别到耳后。 程景行伸手往下,摸到她下巴抬起。 他问:“还放他出来吗?” 她恼他,故意不作声。 孟育之的微信在黑名单里关了好几天,莫爱想都快回去了,就把他放出来了。 哪知刚刚孟育之给她发了消息,又被程景行无意中看见。 他柠檬精上身,可劲儿找她麻烦。 她喘了口气,圆眸含珠欲泣,明明是楚楚可人的模样,惹人怜惜,但在程景行眼里,却是效力最强的媚药。 莫爱跨坐起身,指尖在他紧致腹肌上滑动,一阵酥麻迅速窜上程景行的头顶。 “等会。” 他手臂伸去床头柜上拿一片方形包装。 还未拆开,他身下不留意。 “嗯……”程景行气息陡然乱了,险些没守住,忙扶住莫爱的腰。 莫爱不似他慌张,她全身瑰色,双手撑在他两侧耳边,俯身来吻他。 “宝,你……” 莫爱眼眸半阖,抬一只手覆上他的侧脸,道:“女儿要不要了?” 他婚前婚后就一直在说要女儿。 他的确想要,任何时候都想要,只要她愿意生。 程景行兴奋地吻住她,抱着她翻身,“这样更容易。” “你还研究过?” “嗯,我是认真的,宝,一直是认真的。” 莫爱抱住他的头,此刻呼吸汹涌,她的笑容却格外静美,“好,是女儿还是儿子,看你了。” 程景行笑,扳过她的腿,将她的手按在了床面上。 —— 离岛前,他们给柠檬树浇水。 程景行让酒店工作人员特别照顾这棵树,莫爱笑他,这样埋汰他的一棵树,他还当宝贝一样照顾。 程景行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水壶把,倾倒出水线,浇他脚边的小树苗。 “好歹是我的真身,不照顾难道拔了呀。你埋汰我,我也舍不得辜负你一片心意,行了吧。” 他这又恼又没办法的样子,莫爱实在太喜欢了,紧紧抱住他插兜的手臂,抬头娇声说:“老公,你的柠檬都是甜的!” 程景行笑了,嘴角往上扬,“少哄我,回去照样饶不了你。” 第207章 番外二:陌上花开(三) 回海城后,夏装又换回了秋装。 代岛除了阳光海滩,再没什么带得回来的特产。 莫爱在离境的免税店买了几盒巧克力,上班时,给几个要好的同事拿去。 她做周刊母婴版的责编已经三年了,内容质量一直很高,又因为最早是通过地面推广 引流的,所以与各种医疗教育机构线下合作也很多。 发展至今,专栏已经有了稳定的粉丝群体,广告商单也源源不断,不过莫爱对广告把控得比较严,产品她都会先做调研和亲测。 编辑组成员,从张果调任檀樱后的三人,扩展为五人。 另外两个新进的毕业生,是两个小男生,他们对母婴内容一开始也有抗拒,但越深入了解,越觉得这是男人们普遍缺少的重要一课,于是更加用心做科普稿件。 莫爱对版面的分工安排得比较细致, 难啃的、需要查找大量资料的稿件,她都会分给自己。 好的是,工作忙闲有规律可循,提前安排好了,她不会像前几年摸索期那样日日加班。 冬至那天,张果说请莫爱吃晚饭。 他们自从分属不同刊物后,像以前那样频繁聚餐的时候变少了。 莫爱把原因归咎于张主编工作繁忙,难约。 “拉倒吧,”张果在电话里抱怨莫爱,“谁能比你难约?下班直往家里跑。” 莫爱笑,与他约定吃饭地点,就在问夏旁边的一家西餐厅。 餐厅在余煜的咖啡厅原址,是两年前,程景行怂恿余煜开的。 他们把当年做餐饮的几句玩笑话变成了现实。 程景行真的给余煜的咖啡厅投了钱,助他做成西餐厅。 两年过去,城南的分店都开了两家,这间店都成了最老的总店。 张果下午出去见客户,不在社里,莫爱先去餐厅等他。 她按今日推荐下了单,张果终于风尘仆仆,姗姗来迟。 他的瓜皮头剪成了短发,两鬓边剃得看得到头皮,额上碎发打了发蜡,梳了背头。 也不知他下午去见了个什么客户,穿着很别致。 白色高领薄羊绒衫,外搭一件修身砖红色风衣外套,耳垂上还戴了闪亮的单只耳钉。 他长相是比较清秀的少年模样,这一身成熟中带点暖男风的打扮,让莫爱好不适应。 许是莫爱的目光太过难以置信,张果拧着眉,拍她脑袋,说:“我下午去谈了个香水品牌的赞助,投其所好。” 莫爱哦了一声,道:“你去装gay了。” 张果无语,脱下外套,放在旁边,又把耳钉取下来,塞口袋里。 “姐妹,人艰不拆。” 莫爱哈哈笑,她特别赞赏张果能屈能伸,能为工作把自己掰弯的敬业精神。 张果用手机扫码点了餐,这时,莫爱的餐已经好了,来上菜的不是服务员。 “你来,怎么也不先说一声,”白敏将意面端到莫爱身前,手在墨绿色的围裙上蹭了蹭,“今天冬至,我早上自己搓了汤圆,给你们尝尝。” 莫爱忙拉她的手,说:“别麻烦,西餐厅吃汤圆,其他人还以为你们没东西卖了呢。” 张果却在一旁说:“汤圆,我想吃。” 莫爱:“…………” 白敏呵呵笑,转身去交待厨房。 莫爱看到白敏在店里忙来忙去,围裙里穿着宽松的灰色针织毛衣,深蓝仔裤下套着黑色短靴,轻便又自在。 再也没有显示身材的紧身短裙,没有为取悦男人而化的红唇艳妆,没有讨好的玩笑,没有痛苦的哭叫。 洗尽伪饰后,她回归了纯然的美丽,做回了从前那个鲜活的,向往生活的女孩。 三年前,林市城建暴雷,余计华藏匿半年之后,带着一个女人在港城出关,被海关拦截,抓捕归案。 他带着的那个女人,年仅十八。 程景行把他被捕的消息告诉白敏和白芮,余计华没归案,她们两姐妹一直躲在海城。 白敏那天又哭又笑,痛苦嘶叫:“畜生!终于抓到了这个畜生!” 白芮把她抱在怀里,等她哭声减弱,又听到她说:“芮芮,我被他强迫时,也是那么大。” 十八,女孩花样一样的年龄。 白芮心痛欲裂,“对不起,姐,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误会你这么多年。” 当年他们父母做生意,欠下大笔债务,无力偿还,父亲跳了楼,母亲一病不起,不久也病逝了。 除了大笔债务,他们没有给这对姐妹留下任何东西。 白芮当年才刚上初中,白敏高二辍学。 打零工,根本养不活她和妹妹,更加应付不了上门的债主。 于是,她找了父亲生前的好友——余计华。 她以为找到了愿意救她出苦海的好心叔叔,殊不知,他是她所有噩梦的源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白芮都以有白敏这个姐姐为耻。 她看不惯她暴露的衣着,更讨厌她阿谀奉承的嘴脸,还有她与余计华不干不净的关系。 她的整个高中和大学,都没有给过这个姐姐好脸色。 现在想来,姐姐受的委屈都是为了谁呢?不就是为了她这个妹妹,不用走她走过的泥泞之路。 如果父母死后,她们注定要有一人为生活献身,白敏选择让自己承受一切。 白芮流着泪,抱紧白敏,“以后我当姐姐,你当妹妹,我照顾你,姐,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开心……” 白敏没有跟白芮回林市,而是选择留在海城。 那时,莫爱给她介绍了咖啡厅的工作,她来上班,还考了咖啡师证。 后来余煜改做餐饮,她更是尽心帮忙打理。 直到现在,三年过去,她成了这家店的店长,余煜去城南守两个新店。 热腾腾的汤圆端上来,白敏又要去给张果加杯鲜榨橙汁。 莫爱不让她走,说:“你别管他了,我前两天听余煜说,你跟他……” “我那边还有外卖单要处理,”白敏堆了一脸笑搪塞她,“小爱,你慢吃啊,我要他们再煮一碗汤圆,给程董拿去。” 莫爱:“…………” 好不容易八卦一次,碰了一鼻子灰,张果在对面嘲笑她。 莫爱舀了颗汤圆放嘴里,“无事不登三宝殿,领导,约我吃饭,到底什么事?” 张果收住笑,道:“还是那个事呗~” 莫爱睨他一眼,坚决说:“不去,没戏,你死心吧,我爱周刊,你别想策反我。” 张果哑了,很快又重振旗鼓,开始装可怜:“姐姐,我求你来帮帮我吧,檀樱的编辑我已经训了两年了,他们被陈可薇洗过脑,脑子里只有怎么给广告商写软文。我真带不动了,快累死了。你救救我,咱们友谊的小船再启个航,出海了,你再回周刊,好不好嘛~” 莫爱放下汤圆,拿叉子叉意面,“你的贼船我真上不了,我在备孕了。” 张果惊诧,魂化成了一股烟,从口里飘出来,彻底歇菜了。 莫爱瞥他一眼,叉了个鸡翅给他压压惊,掰着手指给他分析:“星座有邬玥,两性关系有颜小滟,关总把何子盆从周刊调去给你做服饰和香水,剩下美妆、情感故事、编辑问答,你手上还有六个编辑,人绰绰有余,怎么就要把你累死了?” 张果咬着鸡翅说:“我又加了封面明星专访,还有买手探店。人是有的,但用不了啊。那几个人交上来的稿子基本是废稿,内容定好了,都写不出来,文风差太远了。有一个居然用ai写稿,一个字不改,直接丢给我,被我逮到了。这不是能力问题,是态度问题啊。” 能力可以磨练提升,态度纯粹靠自觉,别人说再多也没用。 “出不了稿的编辑,稿费拿不到,社里那点基本工资根本不够生活的,这些人待不长久,”莫爱说,“你等他们耗不住走了,倒出空位,再招新人吧。” 张果点点头,叹声道:“也只能先这样了。” 莫爱给他出主意,“你担心文风的话,要不要考虑去竹青借两个人。” 张果蹙眉思考,瞳安的时尚刊和文学刊分属两个媒体领域,从来没有合作过,“就露潇潇那样的,能写美妆测评还是能写明星采访?” 竹青编辑都是社恐,需要大量做沟通工作的稿件她们的确不擅长。 莫爱解释道:“用人用长处嘛,你别拿人短板说事。你看哈……竹青的编辑文学基础好,文字感觉比一般编辑强,你们香水专栏的语言风格是诗意的,还有情感故事,小说类的,这些栏目竹青的编辑做,不会差的,说不定还能有新鲜感,你考虑考虑。” “有点道理……” 张果嘴角一勾,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怎么去竹青要人了。 莫爱拿起勺子,要去舀汤圆,张果马上把她的汤圆碗没收。 “芝麻馅太甜,你控制一下糖。” 孕早期糖分摄入过多,到中后期很有可能出现血糖过高的情况。 莫爱揶揄他,“我还没怀呢,不用这么早控糖。” 张果哼笑:“真怀了,头一个星期你也不知道。” 莫爱哑然,自从不用安全措施,程景行折腾她更狠了,但毕竟还不到一个月,他也不会这么有效率吧…… 莫爱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抬眼瞄张果:“领导,孕期知识还记着呢?” 张果笑了笑,叉一个鸡腿给她,“革命友谊,怎么能忘!再说,我以后结婚生孩子,也要用的。” “你不是弯了吗?” “…………” 第208章 番外二:陌上花开(四) 莫爱的职业资格证已经到了可以报考中级职称的年限。 今年的考试时间是这个月月底的周末,依然在省城考。 莫爱从半年前开始准备考试,其间工作比较多,又出去度蜜月,准备得没有上次考初级时充分。 “要不你明年再考吧。” 程景行坐在床上,曲起一只腿,把莫爱环在怀里,“我明天去榕城,周末回不来。你明年考,我可以陪你去。” 榕城的项目是与本立集团结对子的扶贫工程,程景行亲自牵头推进,这趟行程推不掉。 莫爱穿着浅杏色的长袖睡裙,坐在程景行两腿之间,背靠他胸膛,手里握着指甲刀。 “就是一个考试,我自己去就好了,你也不能陪我进考场。” 她在床面铺好一张纸巾,牵他一只手,抱在怀里,帮他剪指甲。 他的手很好看,手指削瘦修长,指面宽整平滑,指沿干净圆润。 中指和食指的骨节上有小指盖大小的白色拳茧,摸上去粗粝,却很温暖,麦色肌肤上静脉青筋微微凸起,极有力量感。 程景行吻着她后脖颈说:“要司机送你去省城,上午考完,你到酒店吃饭,再去房间睡一会儿。” “就两个小时,不用这么麻烦酒店……” “那你明年再考吧!” “好的,我中午去酒店。” 莫爱转头亲了他一口,又抱起他另一只手,继续剪。 床面上的另一部手机亮了,莫爱正专心磨指甲边缘,说:“景行,帮我看。” 程景行拿起她手机,熟练地按密码解锁,“截稿日很慌,你们这什么群名。” 莫爱笑一下,“发什么了?” 程景行念:“颜小滟征集两性专栏q&a话题答案,问题:万一路遇色狼,你会选择下列哪种防狼用品迎战:a、防狼喷雾;b、报警器;c、电击器;d、刀;e、套套………” 莫爱拧了一下眉,道:“套套怎么防狼?” 程景行沉眸道:“实在没办法了……最起码让他带套,最后一层屏障。” 莫爱惊讶地看过来,“这……好难过……” “万不得已,保命重要,”程景行抿了一下唇,把手机拿到莫爱眼前,“你会选哪个?” “等会哈~” 莫爱磨完最后一个指甲,想了想,说:“防狼喷雾我用过,不太好喷出来,而且喷不到眼睛鼻子,没什么用,也容易被挡住。报警器声音大,那种真要动手的色狼,会选偏僻无人的地方,警报器响了也没有人听见,呼救没用。” 莫爱拿过手机,原地转身,面向程景行,继续说:“电击器,我不敢用,那种小小的电弧,看着好吓人,我觉得我没本事怼到人的身上。” 程景行摸摸她头发,深眸沉黯,“你还挺有研究。” 料想他不在她身边的那五年,她该有过多少恐惧和无助,才会对防身物品这么熟悉。 莫爱偏着头,继续说:“刀,刀好像可以吧……轻便好带……不过我没试过。” 程景行拿走她手机,认真说:“刀不行,刀是这些选项里面唯一不行的。” 莫爱疑惑,“为什么?” 程景行拿起她手里的指甲刀,说:“假装这是刀,我是色狼,你试试。” 莫爱笑了笑,正正身,把指甲刀接过来,像握刀一样握在手中。 程景行起身下床,站在床边,与莫爱保持两个身位的距离,面对她说:“我要过来了,你准备好了没?” 莫爱点点头,把“刀”指向他,一本正经地说:“你走开,别过来!” 程景行迅速上前一步,一手抓住她手肘,手掌往下顺着抓到她拿刀的手腕,稍用力往外翻扯,莫爱痛叫一声,手里的刀握不住,掉到床上,身子顺着他翻扯的方向往外倒。 程景行立即把她扑倒在床面上,拿到掉落的刀,抵住她细白的脖颈,道:“姑娘,你要是不从,我现在要你的命。” 动作发生得太快,莫爱根本来不及反应,“我懂了,用刀,如果制不住他,会反过来变成他威胁我的武器。” 程景行拿走指甲刀,说:“对,刀会反过来伤害你。” 莫爱急喘着,推程景行,说:“但不是每个歹徒都跟你一样,练过空手夺白刃,一般人看到刀,是抓不住我手腕的!” 程景行手肘撑在她耳侧,笑嘻嘻地说:“要不我们再试试,我不用技巧。” 莫爱嗯了一声,起身。 程景行把指甲刀递给她,站回原位,俊眉扬起,“等会别哭着求我。” 莫爱拿过指甲刀,跟刚刚一样握在手里,这次她也下床,站得离程景行更远。 程景行抱胸等着,“好了吗?” 莫爱提高警惕,举起手中的刀,指向他,“你来吧。” 程景行笑了,向她走近几步,她往后退,他再走近,她已经退到床沿。 她脚踝碰到床脚,程景行一个箭步,不带任何技巧地直接把她扑倒在床,把重量全都压到她身上。 莫爱动弹不得,惊叫一声,手里的刀还没抬起,就被他一只手按在床面上,轻轻松松夺走了。 “姑娘,你就从了我吧。”程景行把指甲刀丢到一边,鼻梁挨着她下巴,嗅她身上的香味。 “你……”莫爱不能接受自己毫无还手之力,跟任人宰割的鱼肉一样,“你耍赖,我自己绊到床了,不算,再来。” 程景行发出一阵笑声,抬起头说:“宝贝,来多少次都是一样的。在绝对的力量优势面前,什么技巧,什么用品都没用,你别想着跟男人拼力气。” 莫爱还是不服,“那照你说,什么都白扯,难道……套套最实用吗?” 程景行摸摸她的脸,说:“跑最实用,不要试图应对有绝对优势的人,遇到危险,赶紧跑。不过,有我在,你根本不用想这个问题。” 莫爱扬起脸,晶亮的眼睛温柔美丽,“对我来说,最危险的狼,不就是你吗?” 程景行咬她嘴唇,“我就算是狼,也是持证的,可以合法……行凶。” 莫爱:“…………” 他吻住她,他的手指慢慢拢收裙边。 新修的指甲,边缘棱角都被磨平滑,每一寸,此刻都有了印证的机会。 莫爱肩膀打颤,舒服地叫了一声:“景行……” 程景行侧了侧身,漫不经心地看她渐渐泛红的脸颊,“为什么总是不喜欢叫老公?” 莫爱手指抓住他白色的家居服领口,声音发抖,“更喜欢……你的名字。” “哦,”程景行亲她侧脸,“我的名字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莫爱咬住下唇,眼角已经渗出泪,“高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出自……诗经。景行,我不行……” 程景行不急不缓,“什么意思还没说,求饶没用。” 莫爱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往下拉,“景行是指……大道,光明正大的品行……” 程景行满意地笑着,收回手,解开腰裤的松紧带。 莫爱终于缓过一口气,迷离的眼望住他英俊眉眼,“你的名字,是爷爷起的吗?” 程景行脱下上衣,俯身,“嗯,你什么时候知道这意思的?” 莫爱轻笑,伸手摸他紧致的下颌线,“高中时,第一次听苓苓说到你的名字,我就知道了。” 他抱住她颤动的肩头,粗重气息喷在她颈间,“光听名字,就喜欢我了?” 莫爱细细吟哦,“哪有……你想得美,大色狼。” 程景行抓住她手指扣紧,施予她身上的力更加深重,“你不就喜欢从了我吗,姑娘,喜欢这样吗?” “……喜欢。” 第209章 番外二:陌上花开(五) 周末省城降温,飘小雨。 莫爱要司机提前一天送她去省城,在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的考试不用赶得太匆忙。 晚上洗漱时程景行打来视频。 她把手机摆在镜柜上,一边洗脸一边说:“你那边冷不冷啊?” 榕城在盆地,气候阴湿,同样温度下,榕城比海城体感上冷不少,而且程景行去的地方不在市区,而是丘陵里的一个村子。 程景行说话时,屏幕上都看得到白色雾气,“还好,环境比柏崖强一点。” 莫爱用绵柔纸擦干脸,拿起手机看他,他周边黑暗,身穿羽绒衣,高挺鼻梁带着一点红。 莫爱以为他在外面走夜路,说:“围巾要戴上,都晚上,别在外面晃了。” 程景行苦笑着挑眉,“我在屋里呢,村民家里灯坏了,没暖气,只有这个条件。” 莫爱心疼地看着他,她在温暖的酒店房间睡大床,他却在山里挨冻裹着羽绒衣睡觉。 “我明天就回海城了,你别跟要哭了一样。”程景行笑着逗她。 莫爱拿着手机,走出洗手间,把灯调暗,坐到床上,“你睡不着,我陪你说说话。” 程景行说:“明天考试呢,你快睡吧,我没事,就想看看你。” 莫爱侧躺下,拿床头的支架,把手机架在枕头边,对着自己,“你看吧。” 程景行无奈笑笑,“关了灯,好好睡,乖。” 莫爱眨眨眼,说:“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你不在的时候,我睡觉都是要开灯的。” 程景行微愣,道:“还怕黑?” 莫爱摇摇头,“不习惯你不在身边,快回来吧,我好想你。” 在一起久了,她越来越不喜欢他出差,尤其是晚上。 程景行合衣躺下,看着她微微阖上的眼,说:“宝……明天中午……” 莫爱睁开困乏的眼,“中午怎么了?” 程景行抿抿唇,道:“……没什么,中午好好吃饭,我可能在飞机上。” “嗯,好,你路上小心……” “乖,晚安。” “晚安。” ———— 清晨被闹钟叫醒,莫爱看手机的视频通话时间,凌晨4点挂断的。 她给手机接上快充,去洗漱换衣。 服务员把早餐送到房里,莫爱啃着三明治,又把做错的真题看了一遍。 都准备好后,她拔下手机线,给司机打电话,叫他来接她去考场。 微信图标上有红点,她点开看,居然是梁茗贻,她昨晚发来的信息。 那个时间,她和程景行正在视频通话,没有注意。 梁茗贻信息上说她在省城谈事情,知道她来考试,想约她中午一起吃饭。 莫爱想到昨晚程景行好像提过今天中午吃饭的事…… 她有些无语地摆摆头,他们这番配合打得,不说天衣无缝,简直毫无新意。 她给梁茗贻回了个好,又把酒店餐厅的地址发给她,然后赶紧背包,去往考场。 绵绵细雨带着初冬的寒气,考场里的木头椅子跟被冻住了一样,硬冷得像冰面。 莫爱坐着很不舒服,还好穿了宽大的灰蓝色羽绒衣。 她压一点衣摆在臀后,稍微好受一点。 题量还是很大,难度比初级高不少,莫爱做得很费力。 到应用题,莫爱敲计算器算码洋,看到灰黑显示屏上的数字,头晕脑胀,眼中重影模糊,她都快看不清数字了。 这个感觉跟低血糖很像,她闭目歇了一会儿,再继续。 上午考完,莫爱出考场透了口气,拿出包里的,含在嘴里,舒服多了。 走出学校门口,莫爱看到路边有一辆黑色的拉斯莱斯,梁茗贻穿一身白色羊绒大衣,站在车旁。 她捏着白色手包,穿着筒靴,妆容精致,那模样实在太过亮眼,与这所考场学校周边的陈旧设施格格不入。 她看到莫爱,立刻笑颜舒展,走上前来,急切地问:“考完了?累不累啊?” 考生们鱼贯从她们身边路过,都是成年人,没有一个有家长来接的,除了莫爱。 她有些不好意思,一个资格证考试,梁敏贻搞得跟她去高考了一样。 上了这么多年学,她头一次考试有家长陪同。 “还好,您等很久了吗?” 梁茗贻眼神飘到一旁,“啊,没有,我刚来,时间刚好。” 莫爱知道她说谎,没拆穿。 梁茗贻想去拉她的手,又怕她不喜欢,只能站近一点,说:“你饿了吧,坐我的车,一起走。” 莫爱看了看在劳斯莱斯后面跟着的欧陆,的确没必要坐两台车,于是她跟司机交待了一声,自己上了梁茗贻的车。 中午休息时间短,程景行之前就跟酒店说好了掐着点上菜,莫爱一到就可以吃,留出更多时间休息。 她们到餐厅包房的时,桌面已摆好菜。 莫爱看了看菜色,有她爱吃的桂花鱼,也有梁茗贻喜欢的鲍汁虾菇。 程景行远在山区扶贫,还操心着她们母女的这顿便饭,莫爱真是佩服他的良苦用心。 梁茗贻很开心,她少有机会可以单独与莫爱相处,哪怕只是一顿时间匆忙的便餐,她也是牟足了力气,照顾她。 “你先喝汤哈,那个鸡汤好,”梁茗贻脱了大衣,只穿着白色针织裙,站起身,拿着碗碟和筷子,给桂花鱼的鱼肉挑刺,“我给你弄好鱼,你吃的时候方便,不耽误事。” 莫爱不太习惯被人这么伺候,但看她想要努力做好的样子,也不忍心阻止,就按她说的,拿起勺子喝汤。 鱼肉白嫩,浇上一勺料汁和香油,梁茗贻满意地把碗递给莫爱。 “来,尝尝。” “谢谢。” 莫爱接过来,拿起筷子,刚要夹鱼肉,鲜香飘进鼻腔里。 明明是她平日喜欢的味道,此时闻着却突然让她想到多年前,她暑假打零工,在大排档给人洗碗时,闻到的那股刺鼻腥臭味。 她皱着眉放下筷子,梁茗贻忙坐下,看她:“怎么了?” 莫爱说:“有腥味。” 鱼是现杀的,烹煮方式得当,油盐调料都是用的好的,怎么可能腥? 梁茗贻闻了闻,没有闻到腥味,但她还是利索地把鱼拿走,放在一边,说:“吃点蔬菜吧,那菜心新鲜。” 莫爱点点头,夹了菜心,放在嘴里,没有感觉到异样。 她就着菜心吃了半碗饭,又把汤喝完。 “您怎么不吃?”莫爱都快吃完了,梁茗贻的饭菜都没怎么动过。 她说:“我……我在吃,在吃,你不用管我,吃完,你好去休息。” 到最后,梁茗贻都只勉强吃了点虾。 她送莫爱去房间,到门口时,她犹豫着说:“下午……你几点考完?” 莫爱垂眸,道:“您不必等我了,我考完就直接坐车回去了。景行下午飞机回海城,我在家等他吃晚饭。” 梁茗贻失落地低下头,“那个……好吧,你快进去休息吧,下午……下午考试加油。” 莫爱推开房门,“嗯,谢谢您。” 梁茗贻:“…………” 下午雨停了,但莫爱感觉考场更加冷更加闷。 许是人太多,空气不流通,她总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坚持把题写完,有几道需要验算的,她实在没有心力了,只好放弃,提前交了卷子,走出考场。 她摸摸自己额头,没有发烧。 那股闷得晕眩的感觉,并没有因为吸入新鲜空气而得到缓解。 她舔舔唇,手伸向羽绒衣里的腹部,该不会…… 她小心地走下楼梯,出了校门。 司机不知道她提前交卷,还没把车开过来。 周围是老旧的居民小区,莫爱左右张望着,寻找药店,却突然看到梁茗贻在校门口的花坛边现身,向她走过来。 “结束了吗?”梁茗贻关切地问她,眼睛紧张地看着她的脸。 莫爱惊诧,“您怎么没走?” 梁茗贻尴尬地笑笑,“我……我放心不下你。” 莫爱低头道:“我没事,没什么可担心的。” 梁茗贻咽了咽口水,说:“你和景行……是不是准备要孩子?” 备孕的事,她和景行都没有告诉家里,连周月铃都不知道,打算怀上了再给他们一个惊喜。 此时,梁茗贻突然这么问,莫爱着实吓了一跳,“您怎么知道?” 梁茗贻抿着唇,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中午吃饭时,她那一瞬间的感觉。 手包被捏出了指印,梁茗贻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支可丽蓝,递给她。 莫爱看了眼包装,愣住了,她正要找药店买这个。 梁茗贻说:“试试吧,你可能是有了。” 她们回了酒店房间,莫爱拿着东西去洗手间。 梁茗贻坐在外面沙发上,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手机背板。 平时喜欢的味道突然不喜欢了,明明没有腥味的鱼,却觉得腥,她提前结束考试,一定是不舒服了。 梁茗贻心里想着,觉得自己应该没有估错。 洗手间的门推开,莫爱坐到她旁边,手中蓝白相间的验孕棒,还在显示结果。 等了一分钟,白色的试纸上显出红色十字,竖线较浅。 “应该是早孕。” 莫爱说出结果,脑中突然感觉懵懵的,从代岛回来才一个月不到,这也……太快了。 梁茗贻表情停住好一会儿,然后兴奋地笑了。 她激动地抱住莫爱,“小爱,你当妈妈了。” 莫爱浑身松懈下来,梁茗贻身上的茉莉香味很好闻,抱着她的那双手臂纤细又温暖,不断小幅度地抚摸着她后背。 这感觉陌生,又……美好。 很快,莫爱的耳侧有湿热水滴落下,“您……怎么了?” 梁茗贻松开她,偏过头,迅速拿桌上的纸巾擦眼泪,“生孩子都是女人受苦,我不忍心看你受那个罪……” 莫爱捏紧手里的塑料棒,心头的暖流在涌动。 哪怕是喜事,哪怕天经地义,哪怕是所有母亲都会经历的过程,但只要她会疼痛,在喜悦,她都不希望她去经受。 这是不是,只有母亲对女儿,才会有的心情? 梁茗贻收拾好自己,转头说:“验孕棒也有不准的,我们去医院查个血,好不好?” 莫爱也想到了,打算明天跟程景行一起去医院。 “我想回海城查。” “好好,我来安排,咱们现在回去。” 梁茗贻拿出手机打电话。 莫爱张了张嘴,又闭上,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 莫爱坐梁茗贻的车返程,到了海城直接去了市妇幼。 梁茗贻效率极高,安排好了医院的一应事务,莫爱把身份证交给她,就什么都不用管了。 梁家来了三个佣人,送来了炖好的燕窝,还有保暖用品。 莫爱就抽个血,又不是要住院,梁家过来的人,看到她,一个个都格外紧张。 弄得莫爱也不知如何是好。 因为经常来市妇幼做活动,产科的人对莫爱很熟悉,看到她来验孕,还没出结果,就都来恭喜她。 抽完血,结果半个小时就出来了。 孕酮18,hcg指数在孕1~3的范围内,确定是早孕。 莫爱估算,应该就是在代岛怀上的。 真被张果说中了,孕早期,要控糖。 莫爱拿着结果单,笑出声来,她真不该对程景行的效率有一丁点儿的怀疑。 出了医院,夕阳余晖斜照着路边的柏树。 莫爱还有些晕,但一想到这种感觉来自于她身体里的另一个生命,顿时又感到难以言说的喜悦。 梁茗贻看着她,欲言又止了好几次,她陪她忙了一天,盘发都凌乱了。 莫爱按掉手机上程景行打来的电话,转头对梁茗贻说:“您今天在省城应该没有事情要谈吧。” 梁茗贻哑声,低下头,明眸皓齿瞬间失去光泽。 谎言拆穿,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莫爱靠近她,舒一口气,伸臂上前,轻轻抱住她,“谢谢你,我很高兴,今天这样的时刻,有你陪我。” 梁茗贻回抱住她,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是我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给我机会,当你的妈妈……” 天边晚霞明艳,像熔熔的火,煨着渐冷的冬季。 今年一定是个暖冬,莫爱这样想着,没再忍着泪,哭着笑了起来。 第210章 番外二:陌上花开(六) 程景行给猫开了个罐罐,猫伸出小舌头,舔舔他的手,然后埋头到罐罐里,呼哧呼哧啃起来。 “说好了啊,”程景行摸着猫背脊,给它顺毛,“她回来要是不高兴,你就把肚子给她摸,听到没?” 呼哧呼哧,猫头没抬起来,程景行挠挠自己的头,丧气地仰到沙发上。 他都到家三个小时了,给莫爱和梁茗贻打电话都不接。 帮梁茗贻创造机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配合默契,莫爱虽然猜到是他安排的,也没说过什么,但这次是怎么了,队友失联,难道莫爱真生气了? 程景行又给她拨去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他想好了,如果她真生气了,回来质问他,他就说不知道。 不是他告诉梁茗贻她去省城考试的,也不是他要梁茗贻过去陪她的,嗯,都不是他,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说。 门口传来车门关闭的声音,程景行从沙发上弹起,身上只穿着单层长袖灰色家居服,急急忙忙推开玻璃门,去廊道接人。 莫爱拉开半目莲花的门把,刚走进来两步,迎面被一股热浪抱住,清爽的白苔藓香味,他刚洗过澡。 “怎么不接电话,我好担心。”程景行收拢手臂,下巴挨着她侧脸。 莫爱目光越过他肩头,看到门廊里面,猫正在呼哧呼哧啃罐头。 “有心情喂猫,可见你也没担心。” 程景行心下一惊,这话里明显有脾气。 他放开她,又牵起她的手,带她走过廊道,“怎么没担心,我回来这么久都忘了喂它,刚想起来。” 莫爱冷冷睨他一眼,要从他掌心抽出自己的手,他忙捏紧她,“干什么?还不让牵了。” 莫爱无语,拖着他,走进玻璃门内换鞋,“你成天套路我,有意思吗?” 程景行装傻,“什么套路,我没有啊。” 莫爱甩甩手,他的手就跟牛皮糖一样,粘在手背上,甩不掉。 “我要脱外套,放开。” “我帮你脱。” 程景行松开牵着的手,拉下她的羽绒衣拉链,手慢慢探进里面,贴着她紧身的白色绒衣,把外套剥下来。 手掌很快滑到她后背,用力收紧,狠狠抱住。 羽绒衣直直落在地上,像一朵蓝色的云。 程景行贴着她耳朵,故意要让她痒,“不生气了,我错了好不好?” 莫爱忍住笑,说:“你错哪儿了?老实交代。” 程景行叹气,道:“天气这么冷,我就是不想你一个人去省城考试,我找了梁穆,让他陪你去,他就告诉了妈……梁姨。你要怪就怪梁穆吧,是他说的,不是我。” 梁穆躺枪。 莫爱扬眉看他:“哦,你还有理了,程景行,你套路我这么多次,我都不说什么,这次我生气了,你就赖别人头上。” 程景行哑口无言,索性破罐破摔,“好嘛,你说要怎样才能消气,我都答应你。” 莫爱把他推开,盯住他英俊的眉眼,慢悠悠道:“罚你三个月不许碰我。” 程景行怀疑自己听错,“三个月?” 莫爱肯定道:“三个月。” 程景行不能接受,坚决摆头,“三天我勉强考虑一下,三个月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莫爱哼笑一声,坐到客厅沙发里,“我们第一次之前,你不是忍了三年吗?现在三个月忍不了了?” 程景行挨着她坐下,侧身面对她,“那是没开荤的时候,现在不行,我做不到,你换一个。” 这种没脸皮的话,他倒是说得坦荡。 莫爱笑了一声,把猫抱到身上,拿纸巾帮它擦嘴。 猫愣愣地盯着她腹部,舔舔她的手,横躺在她双腿上,把软绒绒的肚皮亮出来。 程景行顿时觉得那盒罐罐开得不亏。 莫爱摸着猫肚皮,说:“换不了,就这个,你不答应也得答应,忍不了咱们就分房。” 程景行呆住了,这事情有必要闹到分房吗? 他说:“开什么玩笑,你昨天还说没有我睡旁边,你不习惯,你要开灯才能睡,都是骗我的吗?” “没骗你,”莫爱看向他,柔声说,“所以你忍忍嘛~” 程景行皱眉道:“你是我老婆,我凭什么要忍!” “凭你女儿要安全度过头三个月,行不行?” 程景行唇齿微张,眼尾急剧收拢,墨色瞳孔里的光点凝聚。 他摆摆手,赶走她腿上的猫,扳过她的肩头,直视她,说:“你说什么?” 莫爱装不下去了,抬手勾住他的脖子,笑颜如花,“我说,你女儿来了。” 程景行目光在她脸上不停回转,确认她这一刻是极认真的,“你……你有了?” 她把他的手拿起,放在自己小腹上,“这里,还很小,跟豆芽差不多吧。” 因为她这句话,程景行感觉掌心有什么在突突直跳,他不敢动,“宝,没……搞错吧,真的有了吗?” 他这副生怕是空欢喜的模样,极其罕见。 莫爱从包里翻出血检结果,给他看。 程景行接过单子,对比血项结果,他看懂了意思,但还是难以置信,“真的吗?” 莫爱看他那傻样子,拿走他手里的报告单,说:“嗯,假的,这是我在地上随便捡的,你别信啊。” 程景行笑开了,立即抱住她,收了一点力气,不像平时那么大力揉她,“骗人,那上面是你的名字,宝,是真的,真的,你真怀孕了。” 莫爱扬起脸,吻他的唇,拂去他眼角兴奋的泪。 “程景行,你要当爸爸了。” 晚上,莫爱犯困,很早就睡了,程景行却兴奋了一晚,想去露台抽烟,又忍住了,不想烟味飘进屋里,只能在床上侧身抱着莫爱,然后慢慢蜷身,把侧脸贴在她腹部,想了很久很久,直到天明。 第二天,他们都请了假,去南苑把这个好消息当面告诉程清林和周月铃。 周月铃激动地抱住莫爱,“太好了,太好了,小爱,我还怕你们觉得我催生,一直没敢问你们孩子的事,没想到这小家伙来都来了,真的太好了。” 吃晚饭的时候,莫爱还是没胃口,今天连米饭都觉得腥,吃没两口,就回了东厢程景行的院落。 程景行陪她一起,泡了个澡,搂着她躺了一会儿,她才好些。 周月铃让人煮了银耳粥送过来,莫爱尝了一下,微甜的顺滑口感很清爽,吃了大半碗。 “景行,你晚饭没怎么吃,去餐厅再吃点吧,”莫爱扶着太阳穴,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的,“我受不了饭菜的味,你以后吃饭得躲着我了。” 程景行无语地笑笑,把她抱到床上,“好,昨天还只是不让我碰,今天是饭都不能跟我吃了。” 莫爱盈盈笑着,但唇色发白,又恶心,又吐不出来。 程景行摸摸她发端,说:“明天请假吧,再休息一天。” 莫爱摇头:“不用了,我白天会好些,晚上才这样。” 程景行叹声,吻吻她额头,“明早我送你去公司。” 莫爱点点头,牵过被子,盖在身上,闭上眼。 妊娠反应会持续多久,是因人而异的,她现在能为孩子做的就是多休息。 月明星稀,南苑的各院落都是独立的,程景行这边没开火,他穿过大半个庭院,走去北边程清林和周月铃的主屋。 程景行摸去餐厅觅食,周月铃正等在那里。 “妈,你吓我一跳,在这蹲我干嘛?”程景行坐到餐桌旁,桌上张妈已经摆了新做的几道菜。 周月铃给他递过去米饭,道:“我跟你交待个事。” “什么事?” “你这几个月可消停点。” 周月铃冲程景行眨眨眼,“懂我意思吧。” 程景行夹菜扒饭,“没懂。” 周月铃拍他脑袋,程景行一口饭差点喷出来,痛叫:“妈,我吃饭呢!” “听懂了再吃,”周月铃横他一眼,“这几个月胎不稳,你别乱……动她。” 程景行听懂了,咽下一口饭,“我……我也没……” 他突然想到前几天他在床上给她演示空手夺白刃,玩色狼扮演游戏,没少压着她。 那会儿,她应该已经怀着孩子了。 此时想到他那般肆无忌惮地逗弄,心里一阵后怕,背后汗毛都竖起来了。 周月铃拧起眉头,“你什么表情,你干什么了?” 程景行舔舔唇,说:“在床上和她练短打,算不算乱动?” 周月铃表情瞬间扭曲得不行,她左右找找,抄起身后的靠背软枕,重重向他脑袋砸去,“明知道在备孕,你……还带她短打,我看你欠打!” “妈,妈,我吃饭呢!” 程景行抱着碗,努力扒下几口饭,放下筷子就跑了。 ———— 莫爱的妊娠反应持续了一个月。 虽然她已经很努力地在吃任何她咽得下去的东西,但体重还是整整掉了五斤。 周月铃每天都来问夏陪莫爱,中午也派车把她从公司接回来吃,添置的孕期营养品和护肤品更是数不胜数。 她这般照料,莫爱还是日渐消瘦,她很自责。 莫爱安慰说:“妈,孕早期体重会掉是很正常的,孩子现在才一个小豆子大小,吸收我本身身体的养分就够了,没关系的。” 周月铃手背擦了一下泪,握住她的手说:“我不是担心孩子,我是担心你,饿得难受,又吃不下东西,我也没办法替你受……我这心里……” 莫爱抱抱她说:“妈,我胃口恢复了,就吃回来了。” 事实并没有那么乐观,没有妊娠反应了,莫爱的胃口大变。 以前爱吃的,都觉得腥,现在爱吃什么,还要一点一点摸索。 程景行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不会做饭,莫爱吃什么都摇头的时候,他特别无助。 他们在南苑过完年,回到问夏的那天晚上,莫爱只勉强吃了一个荷花酥,再吃什么都像是嚼蜡。 但荷花酥糖分高,不敢多吃,莫爱怕过几个月糖耐过不了,到时候妊娠糖尿病,对孩子孕妇都不好。 晚上,莫爱睡得早,半夜起来,发觉程景行不在床上,下楼来找,竟然发现他在厨房。 明黄柔光里,男人宽阔肩膀斜成一道平缓的坡,颈后凸起的脊柱骨节清晰分明,柔软的黑色棉质上衣贴在他收紧的腰线上,长裤裤腰卡在胯骨上,露出一节内裤的黑色宽边。 莫爱抱胸看了这背影好久,这辈子竟然还能看到程景行为她洗手作羹汤。 “你怎么醒了?”程景行转头,终于发现了她。 她走过去抱住他后背,“景少爷,你煮什么呀?” 流理台上八个碗,灶台上两个锅,餐桌上架着ipod,屏幕显示煮粥的步骤。 程景行抿着唇,拿勺在锅里的搅了一下,“就白粥,你晚上吃得少,我想煮点米汤,你明早起来可以喝。” 莫爱看看锅里已经快熬干的白色糊状物,“你盛一碗吧,我想吃。” “啊,”程景行有些手足无措,“好、好。” 他拿盛出一碗,放在餐桌上,帮她吹凉。 “会不会太淡,我看冰箱里有没有配菜。”程景行拉开冰箱。 大大小小的食盒旁有一袋牛皮纸包着的东西,他灵机一动,把纸包拿出来。 “宝,你要不要试试这个?” 程景行把纸包递给莫爱。 莫爱拆开,红色的粉末,稍稍扬起一些,辛辣的味道让人睁不开眼。 原来是许天来让迦风从柏崖寄来的辣椒面。 莫爱孕前就能吃一些辣的,发现怀孕后,她吃不下东西,肠胃脆弱,周月铃不敢给她准备重口的食物,所以一直没试过辣味的东西。 莫爱用勺子,把辣椒面撒到粥里,拌匀,尝了尝,突然感觉味蕾被打开了。 “怎么样?”程景行紧张地看着她。 她笑了笑,倒了更多辣椒面到粥里,搅合一下,竟吃下了一大碗。 程景行看呆了,忙给她倒水,“宝,不辣吗?” 她以前可没那么能吃辣。 莫爱拿过水杯,灌一大口,说:“好爽,景行,她可能真是个女儿。” 酸儿辣女,虽然是没有科学根据的,但前人的经验可能真有些道理吧。 那锅煮得粥不像粥,饭不像饭的食物,被莫爱吃晚了。 程景行长吁一口气,人生第一次下厨,得到了最爱的两个人如此大的肯定,他都要哭了。 他跪坐在地上,抱住莫爱微微隆起的小腹,努力听里面的动静。 莫爱摸他稍长的碎发,手掌伸到他凹陷的肩窝,轻轻抚摸,“她很开心,你听到了吗?” ———— 莫爱身子娇小,身上一点没胖,就长了肚子。 怀孕八个月时,特别显怀。 关晓柠见她月份大了,身子重,特别照顾她,让她只需要选题会来社里开会,其他时候都远程交稿。 这种照顾对于普通员工来说很超过的了,莫爱清楚她这么做的原因跟梁氏有莫大关系。 消息在社里传开,有了不少闲话。 张果这么爱八卦的人,很早就听到了那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话。 他借一次开会的时候,当着全社的人面说:“你们说我偏私也好,护短也好,这话我必须要跟你们说明白了。你们谁能像莫爱一样,干工作的时候,整宿整宿写稿子,策划活动,别人部门工作能帮的也从不推脱。能写专栏,能采访,能带团队,稿子交上来一个错别字没有,怀着孕也去考中级职称。能做到这样的,带薪产假我给你多给你放两个月!男的我也照放!” 心虚的人噤若寒蝉,张果眼睛盯着几个,大声道:“有些人,有脑子编段子嚼舌根,背后说怀孕同事的是非,就没脑子写篇像样的稿子出来,你们脑子都卖给ai了是吧,真特么废物!” 虽然没点名,但全社都知道是哪些人了。 张果笔一摔,愤然离席。 从此杂志社,说莫爱闲话的声音越来越少。 ———— 社里不用天天去,莫爱和程景行商量,搬去南苑待产。 一来省得周月铃每天都来回跑,二来梁茗贻也不用费心找借口来问夏,却经常闯空门。 而且孩子出生后,得有人帮着照顾,问夏只有一间房,不方便多一个人来住。 打包离开的那天,庭院里的迎春花开了,白白小花点缀在绿色草地上,石子路边的青苔像绿色的绒毛,石阶上树荫斑驳,清风回荡,铃音阵阵。 莫爱抱着猫,在庭院转了好几圈。 池塘里的王莲不好养活,今年不知道能不能开出成双的两朵,槐树还有两个月开花,正是孩子预产期的时候。 檐下的护花铃,前几天被大风吹落,打掉了铃锤,程景行找人修补好,重新挂了上去。 她背靠着槐树,突然想哭。 这里是一个为她而造的茧,她在这里舔舐过此生最痛的伤口, 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个物件景色都曾给过她温暖,保护着她,治愈着她。 渐渐,她也成了与这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程景行见她久没出来,走回庭院找她。 在树下,他找到怀里抱着猫,哭得稀里哗啦的她。 眼泪滴到她手背,又被猫舔走。 他跑过去,捧住她的脸,擦掉她的泪,“宝,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想回来,任何时候,我都陪你回来。” “景行,”她攀住他的胳膊,“我就是舍不得……好舍不得。” 问夏不止是一座房子,还是他们最美好自在的两人世界。 程景行把她和猫一起抱入怀中。 他们之间还隔了个小家伙,拥抱不能太紧密,但温暖不减。 春意阑珊处,夏日已来时,盼所有离别,都有归期。 第211章 番外二:陌上花开(七) 预产期的前一个月,程景行坚决不再出差。 程清林早有意向要把他调到集团本部任职,更加接近核心决策圈,也没那么多外勤,可以照顾家里。 莫爱没怀孕时,程景行曾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还大言不惭地说:“华南子公司ipo后,再说吧。贵集团事务繁忙,我天天跟您汇报工作,您这脾气也受不了。” 程清林气得当即垮下脸,“好!好!程景行!你ipo上不去,就永远别回集团!” 当时程景行有多潇洒地拍手走人,现在他就有多狼狈地回来求爹。 在程清林的办公室里,程景行被晾了大半天。 终于在快午休的时候,程清林匀了个眼神给儿子,说:“ipo还排着队,你来我这是排的什么队?” 程景行对答如流:“我等着当爹,您等着当爷爷,您也不想你小孙女一出生,就跟我一样,爸爸不在身边,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对吧。” 程清林面色铁青,手已经紧紧握住了桌面上的陶瓷笔山。 “臭小子,你……你在内涵谁?” “没内涵谁,我这是明说。” 明着捅人痛处,道德绑架程清林。 程景行见威胁有效,立即把调职申请文件工工整整放在他桌面上。 “程董,我申请调到集团,您看哪里适合我,我做什么都行。” “我要你调你不调,现在要调,”程清林冷哼说,“你当来集团是过家家呢。” 程景行想想也对,伸臂去拿文件,“您不同意,我就请长假吧。” 怎么他都有办法。 程清林锐利的目光像厉风,狠狠刮在儿子身上,“我要连请长假都不同意,你是不是还要给我递辞呈。” 程景行没心肝地笑着,“另起炉灶,也不是不可以。” 正在桌面上拖行的文件被程清林一拳压住。 他气愤地拔下钢笔笔帽,在程景行的签名下写了大大的四个字“风控合规”。 字迹力透纸背,直接捅穿了白纸。 程景行惊了,“你要我去集团风控部?” 他一个会拿子公司股份去引外资的反骨仔,调去管整个集团的风控合规? 程清林拿眼睛横他,“去不去?” “去去去,”程景行摸了把下颌,“您放心的话……就放我去吧。” 程清林把文件递给他,程景行接住却抽不回来。 程清林不放手,说:“孩子名字我起。” “那是我孩子!凭什么……”程景行气焰没窜上来,看着手里的文件,低下头,“给你起一个字,不能再多了。” 程清林哼笑一声,松了手。 “滚吧。” ———— 调任集团之前,程景行利利索索把手头事务整理一遍,把何岳叫进办公室,说:“我下个月调任集团,子公司的总经理会有另一个董事任职。” 何岳扶了扶眼睛,唇抿成一条线。 他早得到了消息,他的职位是秘书,程景行调去哪里,他就调去哪里,只不过工作内容从跟他跑项目,变成了跟他做风控管理。 程景行签完最后一个文件,递给何岳,说:“这周你的总经理助理任命会下来,以后要叫你何总了。” 何岳抱着文件,目瞪口呆,这又是什么骚操作。 “您不打算带我去集团吗?” 程景行抬眼瞄他,“我去集团不担任管理职务,挂的是个闲职,你跟着我干什么。” 何岳皱着眉头,“……总经理助理,我行吗?” 子公司的总助是管理职位,只比公司副总低一级,分管一部分业务或职能部门的工作,薪资按年薪算。 “你有这个能力,以后业务一部和办公室归你管,”程景行披上风衣,准备走,“一直当秘书跑前跑后有什么意思,自己负责一摊事务,做成几个项目,不好吗?” 何岳拢住文件,迟迟没回应。 在程景行手下做事三年,他的工作和生活犹如行驶在脱轨边缘的过山车。 他从一个只想做个纯纯打工人的毕业生,变成了只要程景行加班,他坚决不先走的社畜。 职业生涯的一切都与他计划的不一样。 程景行让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一个他从不觉得自己可以站上主场的世界。 程景行低身看了看他呆愣的表情,拿起桌上的车钥匙,道:“行吧,你不愿意,我要人事把流程截下来,你继续当秘……” “我愿意,”何岳立即说,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程董,谢谢您,我会好好干的。” 既然过山车刹不住,他只能稳稳抓住扶栏。 程景行拍了拍他的肩。 何岳又道:“那您回集团也要秘书吧……” 程景行耸肩说:“毕业生里随便挑一个你这样的吧” 何岳笑,“我这样的,可没有了。” —— urban oasis项目二期工程已竣工,建筑群中市政部分建好了图书馆、国际演艺中心两个场馆。 图书馆竣工时,程景行与市领导参加竣工典礼,莫爱也陪同出席了。 九个月的孕肚像小山峦,她肩背四肢还跟从前一样,没长肉,面容圆润了些,气色极好,穿浅杏色的一字肩抹胸纱裙,不看肚子,谁也看不出来她是个即将临产的小孕妇。 典礼仪式来了不少媒体,程景行接受采访时被问了不少超纲问题。 记者a问完正事,开始八卦:“您太太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程景行微笑应答:“不好意思,不方便透露。” 记者b对项目前程担忧:“有了孩子,您还会担任urban oasis项目三期工程的负责人吗?” 程景行礼貌应答:“urban oasis项目是本立的重点工程,不管是不是我主导,本立都会保质保量完成项目。” 记者c可能以前干过娱记,“程董,请问您今后怎么平衡工作与生活?” 程景行皮笑肉不笑应答,“做好工作和疼爱老婆孩子不矛盾,它们不需要被平衡,它们都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此类采访问答,余不一一。 莫爱在不远处的休息区看着,捂嘴笑个不停。 何岳给她递了瓶水,这次典礼是他邀请已经回集团的程景行出席的。 urban oasis的一期和二期工程从无到有,从头到尾都是程景行牵头做的,何岳希望他能见证这个收获成果的时刻。 只是…… 他没想到程景行会携夫人出席,莫爱的大肚子,让他一整天都战战兢兢,眼睛一点儿不敢离开她。 莫爱接过他的水,说:“辛苦你了,跟了我一整天,你忙去吧,我在这里等景行就好了。” “程太,我不忙的,今天是程董的主场。”何岳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 莫爱疑惑,“不是你给他发的邀请函吗?怎么成他主场了?” 何岳义正言辞:“这个项目,他才是主角。” 莫爱笑了,看向聚光灯下,面容俊逸,仪表不凡的男人。 程景行言谈大方,少年时的不羁野性,化为此刻颇具魅力的幽默感。 他眼神习惯性看向她,每一眼,都是喧嚣人声里的一个休止符,揭示着他心中真正的牵挂始终是她。 程景行送走市领导,收拾完这帮记者,回来找莫爱。 何岳终于安心离场。 “宝,你累不累?”程景行扶着她的腰,“回去休息?” 莫爱从口袋包里扯出一片纸巾,抬起手帮他擦额头上的汗,“我一直坐着没动,你累不累才对。” 程景行笑了笑,揽抱住她,圆圆的肚子轻靠在他腰腹部,“不累的话,我带你去图书馆看看?” 莫爱连连点头,“你是不是猜到了,我就是想看图书馆,才跟来的?” 程景行牵住她的手,道:“平时要你陪我参加活动,十次有八次说不去,这次非要来,我还能不知道你想什么吗,小傻瓜。” 莫爱甩开他的手,兴奋地往图书馆的方向走。 “你慢点。” 程景行大步跟在后面,就没见过哪个快生了的孕妇,走路还这么健步如飞的。 图书馆如一座古老的中式书院坐落在山间。 结构线条简明大气,宽大的黛瓦飞檐,大面积的木质格栅,室内有大开口的气窗提供自然光照和空气对流。 摒弃了中式建筑中繁复的雀替挂落,运用苍霞山本地古民居的建筑特色做了改良,让这座图书馆与苍霞山的自然风物浑然天成。 莫爱尤其喜欢三楼的廊桥。 图书馆依山走势而建,三楼的一侧刚好有一段溪流经过。 出设计图时,程景行不同意把它改道,而是保留下来,在溪流上架了一座廊桥。 人们可以从上山的步道直接走廊桥进入图书馆三楼。 廊桥做得很宽,半封闭,桥上放置了阅读区。 看书看累了,直接抬头,就能看见苍霞山的山间美景。 莫爱靠在廊桥的阅读沙发上,伸一只腿挨着程景行的小腿肚。 手边有书,身边有人。 莫爱笑道:“我能在这待一整天!” 程景行摸摸她的头,脱下灰色西服,只穿着白衬衣,“喜欢这里?” “嗯嗯!”莫爱抱他手臂,肚子和脸都贴着他,“我老公好厉害,建了这么漂亮的图书馆!” 程景行抿唇笑了,搂住她的腰,手掌覆在她肚子上。 “宝,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二期工程里,除了这两个市政项目,我还建了一个住宅区。” 小区的用地是政府特批给本立的,位置极好,海城绝无仅有的一块山海连城的风景了望地,程景行在这里建了一片别墅。 莫爱点头,手指在他胸口的白色布料上打圈。 “熙宫,是叫这个名字吧。” “嗯,”程景行舔舔唇,“就在旁边,你想去看看吗?” 莫爱觉得不对劲。 她越来越能识别他的细微表情,刚刚他唇角的动作不自然。 她看着他眼睛道:“你想做什么?现在说,我还可以考虑一下,等会让我知道了,是什么我都不答应。” 程景行无奈,现在越来越骗不到她了。 “我在那里留了一栋房子,想带你看看。” 莫爱想到什么,沉默了。 “宝?” 程景行拿不准她的态度,竟有些惶恐,他可不能在这时候惹她生气。 莫爱拉了拉他的手,说:“走吧,去看看。” 熙宫是别墅,建筑风格偏现代,仅20栋建筑,每一栋都背山面水,房型各异,单栋建筑面积不低于1500平米,建材都选用国内外高档原料。 小到窗棂的造型,大到下沉庭院的景观,都是设计师精心设计,极尽华美优雅。 程景行留的那一栋,上下一共四层,每一层都有娱乐和待客空间。 除了一楼,每层都有主卧和两个客卧。 莫爱走进去,以为只有基础装修,当看到屋内软装都已经齐备,主人房里白色的落地窗帘,还有和问夏一模一样的阅读灯。 她会心一笑,程景行早准备好了。 “宝……” 程景行摸着自己脖颈,眼睛有些不敢看她,“我没有别的意思,房子留了,我就顺手装了。” 莫爱拉开白色窗帘,窗外是一片山海连城的壮丽美景。 她双手扶住圆鼓的腹部,说:“景行,你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程景行走到她身边,和她一样看着窗外。 “孩子出生后,我想我们一家三口搬出南苑,不跟爸妈在一起。跟他们住,虽然可以相互照应,但我更想有独立的家。” “所以你留了这个房子,”莫爱笑了笑,“你可以早点跟我说的。” 程景行忙解释:“你怀着孩子,我不想你操心这些事。当然,你如果不喜欢这里,或是想跟爸妈住,我也可以……” 莫爱道:“我也想过从南苑搬出来。” “啊、啊?”程景行讶异,“你想搬出来,我以为你会想跟妈住……” 莫爱嗤笑,“你傻不傻,那毕竟是爸妈家,我当然想要跟你有自己的家呀。再说,孩子出生了,我们一家人也需要有属于自己的空间。” 程景行双手扶胯,低头笑了,他纠结了好几个月,弄了半天,他们想法一样。 她突然幽幽地说:“但我以为……会回问夏的。” 程景行愣住,不忍心看她失望的表情,马上说:“没事,问夏也可以,你想回问夏,孩子一出生,我们就回去。就是……哎……问夏只有一间房,不过没事,我这段时间把它改改……” “不行!不许改它!”莫爱坚决阻止。 程景行呆住,又立刻调转话锋,“好好好,不动它,不动它,别激动,你说想住什么样的,我去找。” 莫爱转过身来,面对他,摸摸肚子侧边,说:“你女儿选好了,摸摸。” 程景行把手掌覆在她肚子上。 纱裙轻柔的布料下,一会儿凹陷,一会儿凸起,像小鱼隔着一层薄纱在手里游动。 “她动这么快,”程景行不是第一次摸到胎动,却是第一次感受这么强烈,“她喜欢这里,是吗?” 莫爱温柔地笑着,“从我一进来,她就不安分了。看来你选的她都喜欢,以后她一定跟你,比跟我亲。” 程景行乐得不知如何是好,温暖手掌顺着那一层层的起伏抚摸着。 “那太好了。” “还好?”莫爱睨他,“我怀胎十月生下她,她只跟爸爸亲,是吧。” “…………宝,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 莫爱愿意搬过来,程景行已经成功了一半。 那还有一半…… 他们坐车回去的路上,路过离他们那栋房子不远的另外一栋,白色外墙,绿茵遍地,花园里有佣人在打扫。 “有个情况我得先跟你说好。”程景行心虚道。 莫爱压下半扇眼帘,好整以暇,“还瞒着我什么?” 程景行指了指窗外那栋白色的房子。 莫爱顺着看过去,说:“那栋也是你留的?” 程景行摇头,说:“那栋,梁穆买了。” 梁家的树德苑在三年前就拍卖了,梁茗贻和梁穆一直住在ifc的公寓,家里好几套别墅、庄园也都空着。 如今梁穆又在熙宫买了这栋,企图很明显。 莫爱抬眼,直直地看着程景行:“还是被你套路了,老狐狸。” 见她还在开玩笑,想来也没生气。 程景行立即卖乖,吻她脸颊:“老婆,你好漂亮呀……” 莫爱:“……………………” 第212章 番外二:陌上花开(八) 莫爱是晚上开始发作的。 在南苑,她刚洗完澡,准备上床睡觉,突然感觉到温热的水流从腿间流下。 她很淡定,到床上平躺下,才对身旁的程景行说自己羊水破了。 程景行立即弹起来,打电话叫待命的司机把车开出来。 他这一个月演习过无数次。 他让守在外面的佣人给周月铃去报信,然后小心翼翼将莫爱打横抱起。 一阵宫缩从腹部传来,莫爱第一次感受这疼痛,嘶叫一声,咬了程景行胳膊。 程景行动也没动,“痛就咬,宝,我们马上去医院。” 莫爱的汗已经湿透一身,弯曲的长发贴在脸颊上。 她拼命用力呼吸,羊水破了,她怕孩子氧气不够。 周月铃和程清林带了两个佣人拿上了早准备好待产用品,跟他们一起上了商务车。 医院那边梁茗贻早做了安排,在一家国际私立妇产科医院,梁氏是股东之一。 产房里,助产士、医生都在。 程景行做了消毒处理,进产房陪产。 等宫缩,是漫长又煎熬的过程。 程景行始终握着莫爱的手。 每一次阵痛来临,她疼到眼神迷离,泪眼扑朔,忍住不叫太大声,保存体力,努力呼吸。 程景行看她涨红的脸,攥紧的手指,像在剜他的心,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替她承受。 医生说:“三指了,可以打无痛了,要打的话,我现在要麻醉医生配药。” 程景行毫不犹豫地说:“打打打,马上。” “不打!”莫爱咬牙看着程景行,“我还行,至少开五指,开到五指再打。” 程景行心疼到不行:“打了就不疼了,宝。” “我不打,打了我就感觉不到了,产程会拖更久,”莫爱大口喘气,勉强挤出一个笑说,“没事的,景行,她很乖,她不会折腾我太久,你信我。” 医生说:“程董,我说句不该说的,程太说的是对的。现在太多家属不愿意产妇痛苦,所以都要求尽早打无痛,我们医生也不好说要让产妇再多疼几下会更好。但其实无痛打得早,感觉不到宫缩,生产时用不上力,更折腾。您看要不要就听程太的,到五指我们再打。” 程景行把她手背按贴在额头上,想了片刻,说:“好,都听她的。” 莫爱伸出另一只手,摸摸他的头。 开到五指后,莫爱感受到几次剧烈的宫缩,医生马上让麻醉师不要推麻药了。 程景行慌张地问:“怎么了?” 医生说:“已经到九指了。” 莫爱喘一大口气,道:“我就知道!医生,我不打无痛了,现在可以生了吗?” 医生没见过这么淡定又有决断的产妇,相比而言,一旁的程景行比她看上去还痛苦。 “程太,我们开始吧。” 助产士观察宫口的情况,给莫爱指令,调整呼吸。 莫爱一直看着监控器上的胎心。 程景行知道她在担心孩子,俯身抱住她上半身,“宝,你看着我,别担心,孩子不会有事。” 莫爱咬紧下唇,通红的脸,因极度用力,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跳动着。 她伸手抱住程景行的脖子。 “一、二、三,用力!” 八月十八日,晴,万里无云。 清晨,程昕甜出生。 名字中的“昕”是程清林起的,象征阳光。 “甜”是莫爱起的,想要每个人叫她名字时,都是笑着的。 粉嫩的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时,程景行也哭了。 他保持着抱住莫爱的姿势,身边医生护士在道喜,他听不见。 他埋首在莫爱脖间,哭得很没出息。 还是莫爱,扬起无力的手臂,环抱着他的肩,轻轻抚摸。 “好了,当爸爸了还哭。” 助产士抱着孩子说:\"程董程太,是个小公主哦!\"。 程景行还是没动,保持抱着她的姿势,直到莫爱完成第二产程,结束产床上的流程。 莫爱还不能动,但她已经迫不及待,眼睛飘去女儿所在的桌台上,“景行,你去看看嘛。” 程景行抬起头,迅速擦掉眼泪,吻了吻莫爱的额头,走去看女儿。 儿科医生检查了小婴儿的全身,助产士正在给她擦洗身体。 她哭得响亮,小手小腿乱蹬,眼睛黑亮亮的。 助产士将她包好,抱给程景行,说:“回病房了,把她衣服脱掉,放到妈妈胸前。” 程景行应了一声,抿了抿唇,把孩子接过来。 软软小小的一只,很轻,他抱在手里都感觉不到重量。 “我看看。” 莫爱在产床上,急切地望着他们。 程景行走过去。 莫爱摸摸女儿的粉粉小脸,“甜甜,我们终于见面了。” 程景行哽咽一下,说:“终于见面了。” 莫爱的生产过程可谓相当顺利,无侧切无撕裂,很快就被推去了病房。 在产房外面焦急等待的人,全部转战到vip病房。 周月铃、程清林,还有刚赶到的严苓都进了里间,看莫爱和孩子。 外间客厅的沙发上,坐着梁茗贻和梁穆。 梁茗贻望着里间的门,美甲都抠掉了一片, 梁穆摸摸她的背,说:“妈,医生都说她生得很顺,你别担心。” 他心疼母亲,这种时候还顾及莫爱会不会不高兴看到她,而不敢冒然进去。 过了一会儿,程景行和程清林出来了。 梁茗贻马上走过去,“景行,她怎么样?” 程景行说:“她都好,现在在喂奶。妈,你进去看看吧。” 梁茗贻忙说好,走到门口,刚要推门,又停下了。 “她会不会不喜欢……” 程景行拉她手臂,要去推门,“不会,您进吧。” 梁茗贻不动,“刚生完,激素不稳定,情绪容易激动,我……我不能影响她心情。” 程清林劝道:“母女哪有过不去的坎,你来南苑看她这么多次,她也没拒绝你呀。没事的,去吧。” 梁茗贻叹气,“她也只是不拒绝,平时没有多抗拒,现在这个时候,说不好,我……要不过两天再来吧。” 梁穆受不了了,扯着梁茗贻的手,就要去敲门。 程景行忙拦住他,“她……她喂奶呢,你等会进去,我带妈去。” 这时,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严苓握着门把手,愣在门口,看相互拖拽着的两个男人和一个妈。 “你们干嘛?” 程景行问:“你干嘛?她喂完了?” 严苓说:“嗯,甜甜刚吃第一口奶,小爱问梁穆要不要进去看。” 梁穆突然被点名,立即挺起身子,给严苓使眼色,“就……就我吗?” 严苓看了看在一旁垂着头的梁茗贻,无情地对梁穆说:“就你!” 梁穆深深叹一口气。 “你快去!”梁茗贻推儿子。 梁穆侧身越过严苓,走进房间。 严苓转身时,没带上门,刻意推大了一些,梁茗贻就站在门口。 房间阳光充足,拉上了一层纱幔,将室内光线变柔。 莫爱穿着短袖的棉质哺乳衣,抱着睁着大大眼睛的小女儿,躺靠在病床上。 周月铃正在给她后背多垫一个枕头。 “你来了。”莫爱对梁穆笑笑。 “嗯,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梁穆走去床边,弯腰凑近,看女孩儿圆溜溜的眼睛,她穿着浅黄色的纱布衣,带着同色的小帽子,帽子中间有个猫猫头。 “眼睛像你,真漂亮。” 也像梁茗贻。 莫爱笑容柔和如流淌的温泉,“你想抱抱吗?” 梁穆愕然,双手在胸前西服领口胡乱摩挲着,“我……我可以吗?” 周月铃在床对面,说:“看你吓的,外套脱了,有袖钉的话,也摘了。” 梁穆照做,拿免洗的消毒液搓了手。 “来……来吧。” 莫爱看着他笨拙紧张的样子,好想笑。 严苓不放心地走过来,到他身边,把他手臂姿势摆好,“抱稳了!” 梁穆说:“抱孩子,我能不稳吗?” 莫爱抱着孩子递过去。 梁穆喜笑颜开,舌头打结,怯怯地看了莫爱一眼,对她怀里的小人儿,说:“来,甜儿,叔……叔叔抱。” 莫爱愣住了,抱女儿的手悬在半空中,停顿一会儿,又把女儿抱回自己怀里。 这是……不给抱了? 梁穆心慌得一匹,是说错话了吗?不该叫叔叔? 作为她和程景行的共同好友,他应该可以当得起这个叔叔吧。 他已经很克制不去叫那个更正确的称呼了。 莫爱表情黯淡,像晴天转雨天。 周月铃忙问她怎么了,门外的梁茗贻也揪起了心。 气氛如极冻般凝结。 片刻后,莫爱舒了一口气,看向梁穆,重新展开笑容。 她抱高女儿,往他怀里送,说:“来,舅舅抱。” 梁穆睁大眼,彻底哑了。 他接过小小的人儿,甜甜正对他笑。 他眼热,说:“甜甜,我是……舅舅。” 严苓别过脸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掉了眼泪,双手虚虚架在他抱孩子的下方,生怕他抱不稳。 周月铃走出房间,把正用力捂住嘴的梁茗贻抱住,“好了好了,舅舅都见了,姥姥还愣在这儿干嘛呢。” 梁茗贻哭嗝不断,顺了好半天气,才走进去。 房间光线明暗交替。 莫爱看向她,说:“您来了。” 梁茗贻抿唇,笑应道:“诶,我来看你和甜甜。” —— “产房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晚上,甜甜在莫爱怀里吃奶,程景行陪床,躺在她身边,侧身抱着她。 她突然问这么一句,他一时有些失神。 “要是知道生孩子这么痛苦,我以前就不会成天嚷着要女儿了。” 莫爱嗤笑,转头来看他,“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你的小棉袄已经到货了。” 程景行沉沉地笑,摸着她柔软黑亮的发,吻她脸颊,“真的很不公平。生孩子对男人来说,就是……做了一次,女人却要经历那么漫长的痛苦。” 莫爱反手向后,摸摸他的脸,笑说:“男人如果都有你这种觉悟,女人应该能少受不少苦。” 程景行手肘撑住下巴,说:“我有让你少受苦吗?我什么都没做,我只会抱着你。” 莫爱笑他傻,“我也只需要你抱着我。” 程景行垂着头,蹭她肩膀。 没一会儿,甜甜已经睡了。 程景行重新给她整理包巾。 “为什么想要女儿?” 这个问题莫爱以前问过,但她觉得程景行一直没有告诉她全部答案。 程景行安置好甜甜,睡到她身边,手肘叠放枕在头下,说:“希望孩子像你。” “还有呢?” 程景行定神看看她。 她脸上有些浮肿未退,因她本身不胖,现在只是轮廓圆润了一些,嘴唇还是水润的粉色。 他指尖摸着她的嘴唇,说:“想让你,在甜儿身上,重新感受一次,当女儿的快乐。” 就像今天,就像今后的每一天。 甜儿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出生,接受所有人的关爱,这些本来也曾经都属于莫爱。 也许她可以在疼爱甜儿的过程中,将对过去的遗憾,稍稍弥补,渐渐释怀。 “你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傻不傻……” 莫爱打他胸口,往他怀里钻,泪打湿了他的领口。 第213章 番外二:陌上花开(九) 在南苑坐完月子,程景行和莫爱就打算搬去熙宫。 奈何周月铃和程清林,以各种理由一留再留。 什么莫爱需要人照顾呀,晚上喂孩子太辛苦,得有人帮衬呀。 反正这些明明多得是办法解决的问题,他们都拿来当挽留借口。 莫爱心软,暂时留下来了。 程景行也放平心态,等莫爱下决心,只要她一声令下,他马上拎包带老婆孩子走。 留在南苑,周月铃可高兴坏了。 她终于有机会过养女儿的瘾。 衣服玩具娃娃,各种好看的小蕾丝裙,小花边帽子,带兔兔头的长筒袜,只要看到粉粉嫩嫩的小东西,她就要说:“穿在我家甜甜身上,肯定好看,买买买。” 有一次,莫爱看到周月铃在一家奢品头饰店徘徊好久。 选了一堆闪闪亮亮的发夹头绳,服务员提着购物篮跟着她后面装袋。 她捻一只粉蓝色蝴蝶结小发圈给莫爱看,蝴蝶结结心镶了颗明亮的水晶。 “这个好看,甜甜肯定喜欢。” 莫爱微张着嘴,掂掂怀里正打量亮亮石头的甜甜,说:“妈,她头发还用不了发绳。” 甜甜像是听懂了,转过发量稀松的小脑袋看着妈妈,小手拽着奶奶手里的蝴蝶结,不放手,小脸嘟嘟地撅起嘴。 周月铃眼睛放光,兴奋地说:“你看,甜甜喜欢的,买了买了。” 莫爱:“…………” 奶奶已经极致夸张,莫爱以为爷爷能好点。 殊不知,程清林根本就是半斤八两,出差不管去哪儿,给甜甜带回来的礼物,都要以车为单位运。 跟大人一般高的熊娃娃,够在婴儿房里开一桌麻将了。 但程清林说,这是他出差,顺便给孙女带的“一点儿手信”。 莫爱哭笑不得,不忍心打击两老爱孙心切的积极性,也担忧再这么下去甜甜会被宠得无法无天。 ———— 晚秋的一天周末午后,微风。 阳光经过一个盛夏的高负荷输出,已经打了蔫。 程清林抱着甜甜和程景行在花园里散步。 绿茵青翠,惠风悠然吹动甜甜头上黄色的蕾丝帽边。 她把看不到尖尖的圆下巴搁在程清林宽阔的肩膀上,手臂如藕节,向前挥舞,嘴里咿咿呀呀,要抓面前的程景行。 程景行笑着回应女儿,刚要伸手握她小手臂,程清林一个转身,甜甜身体贴着他肩膀,也往侧边转走,扑了个空。 “你那房子装了多久了?”程清林蹙眉问程景行。 程景行不耐烦地说:“一年了,怎么,你终于想放我们走了?” 程清林把甜甜抱到身前。 甜甜看到程景行,笑脸瞬间绽开。 程清林说:“新房子装修一年能住人吗?再通风半年吧。” 程景行仰了仰头,无语死了,这强留人的借口也太不要脸了。 他程景行是干什么的?整个程家是干什么的? 自己住的房子,自己建的,自己装的,用什么材料,环抱什么级别,程景行一丝都不敢马虎。 再通风半年?程清林纯属找茬。 “爸,那不叫通风,那叫闲置!” 程清林:“……” 程景行伸手到甜甜面前,甜甜很快抓住他手指,笑得圆圆的眼睛,弯成小月亮。 “啊 咿 啊 咿” 程清林看着甜甜,笑得眼尾纹都深了,“我天天抱她,你说她会不会先叫爷爷?” 程景行瞬间瞪眼瞧程清林,怒道:“爸爸妈妈都没叫,怎么就要先叫爷爷,你排队,排我妈后面!” 程清林眼瞪得比他大,咬着齿间说:“你小子,跟谁说话呢!” 程景行真生气了,也不管程清林吹胡子瞪眼,立即俯身,双手伸到甜甜的腋下,“不给你抱了,把女儿还我!” 程清林马上投降,“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我再抱会儿,再抱会儿。” 程景行松开手,计时,“再十分钟。” 程清林不管他,抱着孩子往前面绿草地上走。 甜甜看不到程景行,突然不高兴了,小嘴向下撇,眼泪说来就来,黑溜溜的眼睛瞬间就润湿了,小手小脚不停挣着。 程景行马上过去,把她抱过来,胳膊枕着她的头,抬高,侧脸贴着她的额头安慰,“爸爸在,爸爸在。” 甜甜委屈地抖抖唇,眼睛里还有泪花。 程清林备受打击,“不要爷爷了吗?” 甜甜抬起小手,摸到程景行的下巴。 软软的手指,带着奶香。 甜甜小嘴一开一合,细细地叫:“爸爸……” 程景行傻了,眼睛看着怀里的小人儿,一动不动。 程清林拍他的肩,“傻小子,她叫爸爸了。” “诶,诶,\"程景行好一阵惊慌失措,“甜甜,你叫什么?再叫一次” 甜甜眼睛闪闪,叫:“爸爸……爸……爸……” 程景行喜极而泣。 三十一岁的程景行,听到了人生中第一声专属于他的“爸爸”。 晚上在东厢房间,莫爱坐在沙发上,抱着甜甜喂奶。 她一直坚持亲喂,晚上睡觉也是。 甜甜比较省心,五个月已经睡整觉了,夜里并不会闹。 莫爱手指在她弹软的面颊上摩挲。 甜甜吃奶用力又专心,额上出了细汗,小手放在莫爱胸口。 母爱以实体的形式流入女儿的身体里,莫爱很难形容这种温馨的感觉,她很享受哺乳的过程。 “居然先叫爸爸,”莫爱疼爱的目光一寸一寸粘在女儿身上,“小叛徒。” 程景行挨着她坐,把母女俩半抱在怀里,笑容满是是肆无忌惮的得意,“我女儿跟我亲,以后少不了你吃醋的时候。” 莫爱无语,侧身靠着他胸膛,说:“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你这么嘚瑟,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程景行斜眼看她,“告诉我什么?” 莫爱偏头,声线轻松地说:“爸爸,比妈妈,更容易发音,所以大部分宝宝都是先叫爸爸,再叫妈妈。不是因为跟你更亲,是因为你容易叫,怎么样?失望了吗?” 程景行哼笑,手指摸了摸眉骨,嘴硬地说:“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好好好,我吃不到葡萄,你开心就好啊!” 莫爱笑容灿烂,侧过头在程景行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莫爱的嘴唇柔软香甜,程景行不舍得只是浅尝,她的唇离开时,很快又被他追上。 他长指托着她下颌,张嘴吻上去,衔住她唇瓣裹缠,湿滑翻腾,不一会儿就牵动了情欲。 从莫爱怀孕八个月开始,直到现在,甜甜五个月了,他一直都素着。稍有点亲密的举动,他都耐不住,努力控制着。 莫爱生产时的疼痛,他历历在目。 她需要修养身体,调整心情,他不想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让她勉强身体。 吻停在了克制的边线上。 怀里的甜甜吃饱了,手脚乱踢乱动。 程景行笑着过来,把她竖抱在肩头拍嗝。 莫爱扣住哺乳衣的搭扣,有些犯困。 程景行说:“去床上睡吧,我来哄她睡。” 莫爱拉拉女儿衣服后背,亲一下程景行,去床上躺下。 “爸爸……爸爸……” 莫爱翻过身,面对着正在玩举高高的父女。 程景行长臂毫不费力地把甜甜举起,停留数秒,又缓缓抱回。 他那样锋利明锐的眉目,此时柔成了温润浑厚的墨玉。 莫爱承认她吃不到葡萄。 她真的羡慕了。 甜甜懂事,没让她羡慕太久,又过了一个月。 一天下午,莫爱带她睡午觉。 醒来时,喂了她一顿奶。 六个月,辅食已经加上去,她喝母乳的量在减少。 喂完奶,许是不想与专属奶瓶分开,她抓住莫爱的胸衣,说:“妈……” 第一声声音太小,莫爱没听清楚,凑近去听。 “妈妈……妈……” 莫爱顿时笑出来,慌忙去拿床头上的手机,拍视频。 “甜甜,我是谁?” “妈妈……妈妈……” 小肥手扒在莫爱衣领上。 莫爱轻轻握住,静静地看着她亮亮的眼睛。 莫爱把视频发给程景行,兴奋地抱着甜甜,往主屋走去,猫也跟着她走出了屋。 出了院落,佣人拿着披肩追上来给她披,气温不冷,但她只穿了哺乳睡衣。 主屋厅堂里,阳光穿过窗棂,新鲜的白色洋桔梗挂着水珠,插在水晶花瓶里。 莫爱跨进门槛,目光还停留在怀里的甜甜身上,对着屋里还没看清的人影,大声叫了一声:“妈!” 抬头时,目光重新聚焦。 莫爱看到木艺沙发上坐着的挺立身形,如一株傲雪的白梅。 梁茗贻被唤这么一声,侧了一半的身子,不敢再动,立刻站起身,面对莫爱,红唇紧抿着,双眸似有沁泪,痴痴望着她。 期盼的眼神询问着她,是不是在叫自己。 莫爱舔着嘴唇,掂了掂抱着的女儿,往沙发旁走。 这时,周月铃从餐厅走出来,莫爱立即又叫了一声:“妈。” 像是一个纠正,写错了的题,重新再答一遍。 梁茗贻心口一落,敛下眸,白色的苏绣裙都失去了华美色彩。 “我还说让赵妈去看看你们醒了没,起来吃点东西,”周月铃扶莫爱坐在沙发上,“茗贻给甜甜做了辅食,晚餐让她试试,看喜不喜欢。” 莫爱看一眼梁茗贻,说:“您费心了。” 她们见面接触的频率不低,莫爱始终对梁茗贻有着很重的礼数,完全不似对着周月铃那样随意。 梁茗贻道:“甜甜喜欢吃,我再多做些。” “好。”莫爱应声。 周月铃向甜甜展开手,甜甜也向她趴过去,被她稳稳抱在怀里。 “妈,甜甜刚刚叫我了。”莫爱想起来分享这件喜事。 周月铃挑眉笑,“叫你了?……她叫妈妈了。” 莫爱狠狠点头,“来,甜甜,告诉奶奶,我是谁呀?” “妈妈……”甜甜奶声奶气地叫。 周月铃马上在甜甜的小脸上亲一口,“你真棒!” 莫爱眼中洋溢着无限幸福,看在梁茗贻眼里,却是无限怅惘疼惜。 母女三代,应该是以一声妈妈为纽带联结,现在却是错位的。 梁茗贻觉得自己挺多余,在沙发上坐立难安,手伸抬了几次都放弃了。 周月铃眼眸微转,想找个话头,让梁茗贻抱甜甜,她常干这种事,已经驾轻就熟,张口就来。 但这次,她没能成功张口。 莫爱站起来对周月铃说:“妈,我觉得困……还想睡一会儿,您看一下甜甜,我等会再过来。” 周月铃目光在梁茗贻和莫爱身边打转,“哦哦,困啊,没不舒服吧。” 猫在脚下游走,莫爱拢住披肩,起身,“没有没有,我先回房了,妈。” “诶……好,好好休息,甜甜在这儿你放心。”周月铃道。 莫爱吻吻甜甜的嫩脸,跟她挥手拜拜。 她走出厅堂门槛,没走几步,突然停住脚步,转身走回来,没进门,贴在门边上,往里看。 一旁路过的两个佣人疑惑,但没敢问她。 屋内的周月铃已经将甜甜交到了梁茗贻手里。 梁茗贻抱孩子的动作很熟练,甜甜对她也很熟悉,看着她耳朵上的珍珠耳环,好奇地要去抓。 “甜甜喜欢珍珠呀,姥姥下次给你带一串又大又圆的珍珠项链来玩,好不好?” 能让梁茗贻称得上又大又圆的珍珠项链,得是收藏级别的珠宝了。 莫爱觉得她真有可能拿来给甜甜当玩具。 “这位刚吃到葡萄的宝妈,偷偷摸摸干什么呢?” 程景行突然出现在身后,凑到她耳边说话,莫爱吓了一大跳,慌得转身打他胸口。 “你吓死我!” 程景行抓住她的手,坏笑着,像是想要和她一起做坏事,“什么好玩的,带我一个。” “没什么。”莫爱转回头,望一眼厅堂里面的其乐融融。 程景行探身往屋里看。 梁茗贻正抱着甜甜在沙发上玩,他恍然明白,低头来蹭莫爱的脸,“妈来了,你害羞。” “我……”莫爱莫名地红了脸,“她来看甜甜,我只是不想她尴尬……” “哦,你在给她们腾地儿,”程景行从背后环住她的腰,咬她耳朵尖,\"你其实也希望她跟甜甜多相处,是不是?\" 莫爱垂下眸,浓密睫毛刮蹭到程景行脸颊,幽幽地说:“我可以没有这个妈妈,但不能因为我,让甜甜没有姥姥。她要是完整的,什么都不缺的。” 遗憾是一张不断被撕开的白纸,莫爱选择在她的那一行停止撕裂,保全下一行的完整。 她这辈子可能都不能与梁茗贻亲如母女,但她高兴看到梁茗贻对甜甜给予关爱。 她知道她会是最好的姥姥。 程景行有些心疼她,慢慢收紧手臂,手指拧托住她下颚,抬起。 看到她微润的眼眸闪着细光,他忍不住亲上去。 为方便抱孩子,他回到家都会第一时间换衣服,现在他笔挺西装已经换成柔软的长袖家居服。 莫爱转身,掌根蹭着他棉质的圆领,吻一下他的唇,一触即落。 “走吧,我们回房,你去洗澡。” 莫爱指尖划过他好看的颌线,他剃须干净,清清爽爽。 程景行微愣,“我洗过手和脸了。” 莫爱捏他脸:“要你去你就去。” 程景行疑惑,“你规矩升级了?抱女儿都得洗澡了?” 莫爱拧住眉,眼神幽怨,“你……就只想抱女儿,是吧。” “我……” 程景行有些哑然,目光在她泛红的脸颊停顿数秒,表情立刻变晴朗,“你可以了吗?真的可以吗?” 莫爱睨他一眼,转身要跨进门槛,“你不要,我去陪甜甜了。” 她腿还没抬,程景行立即把她打横抱起,披肩落在地上,盖住了脚下的猫。 莫爱忙攀住他脖子。 “你干什么?” 程景行眉目英气洋溢,一挑眉,“回房。” “你……放我下来,等会让人看见……” 南苑佣人多,程景行抱着她肆无忌惮穿过花园,走过步道,木桥,迎接了不少笑而不语的目光。 莫爱羞得在他颈窝里不抬头。 回了房间,他把莫爱放床上,自己冲进浴室,五分钟不到搞定。 莫爱还没把床上的摇铃玩具清理完,就被他压倒,摇铃一阵响动。 他不想费事,冲完澡没穿衣服,身下只裹了浴巾。 麦色的腰背肌肉线条紧实,摸上去温热坚硬,还带着水汽。 他倾身拢住莫爱柔软的身体,热烫的吻落在她身体每一处。 她久久没如此被他爱抚,平日里不敢叫他这样抚慰,怕惊醒同寝的甜甜,也怕不能满足他,而让他难受。 深吻缠重,他舔弄如香膏凝成的雪肤,她酥软地吟叫一声,前所未有的舒服。 玉臂环抱他的肩膀,程景行抵住她额头,笑弄她:“想我?” 莫爱额角沁汗,眸眼里迷蒙着桃色,“想……” 他重新吻住她,揉着她细腰,那处不似从前瘦薄,她为了奶水丰沛,补养良多,身体比未生养前胖了些许,削肩玉骨变得可爱丰腴,软柔身段,程景行揉得舍不得放。 他抬折起她的腿,突然停了动作。 “没有套。” 如一个瓢冷水,要兜头浇下他已全燃的身体。 莫爱沉沉定定地看着他,然后伸手拉开床头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盒。 程景行愕然,他们搬来南苑就一直禁欲,他可没买过这东西。 “你买的?” “不然呢?还有别的女人跟你用这个?” 程景行笑着撑起身。 莫爱沿锯齿撕开包装,眼瞳清亮无尘,认真仔细地使用她手上的物品。 程景行受不住她这番模样,肩膀肌肉收紧,按住她腿膝。 他没有半点逗弄缠磨的心思,变回了初夜的少年,兽念多过感性,撞得莫爱不停轻哼。 第一次很快结束,然后是极尽磨人的第二次。 期间,莫爱都没想着去浴室,素了这么久,刚开了荤,总是要尽兴的。 夕阳烧着了半边天,周月铃把甜甜抱到餐椅上,给她喂米糊糊。 餐桌上已摆了饭菜,梁茗贻拿起包,拢了拢被甜甜抓乱的盘发,说:“月铃,我就先回去了。” “走什么,留下吃饭呀,”周月铃马上揶她一眼,“清林出差不在家,等景行回来就可以吃饭了。张妈呀,景行怎么还没回来,你给打个电话问问,顺便去看看小爱醒了没。” 周月铃伸长脖子叫张妈,手里的硅胶勺停了半刻。 甜甜啊啊地张嘴等半天,圆圆眼睛委委屈屈的,怎么不给我吃! 梁茗贻忙丢了手包,蹲下身来,从周月铃手里拿了小碗小勺,把糊糊喂给甜甜。 甜甜小嘴吧唧吧唧。 梁茗贻笑着,眼睛却目光闪躲,“我在这都一下午了,弄得她不好来看孩子。” 她做事小心翼翼不让莫爱生厌,周月铃都看了不忍心,“没事的!你想太多,你天天住这儿都没事!” 梁茗贻观察硅胶勺的颜色,再把软白的米糊递到甜甜嘴边,“还是不好,你们一家人吃饭的,我喂了甜甜就走。” “你真是……”周月铃坐下深叹一口气。 张妈捏着手机走过来,说:“夫人,景少爷下午就……就回来了……” 周月铃一惊,“他人呢?回来了怎么没来看孩子?他干嘛呢?” “他……”张妈抿着唇,“他……跟太太回东厢了。” 梁茗贻抬头看周月铃,两人眼光一对,都不说话了。 回了房间,一下午不出现,总不是在房里手牵手看电影吧。 周月铃呵呵两声,让张妈盛汤上来,对梁茗贻说:“我们先吃吧,他们……没那么快,吃完饭,我们带甜甜去逛街!” 梁茗贻笑了笑,在椅子上坐下,对甜甜说:“宝贝,啊——吃糊糊了……” 甜甜张嘴,粉色的小舌头舔走嘴边的白色糊糊,黑圆的眼睛停在不远处的巨幕电视机上,突然说:“爷爷……” 梁茗贻转头,看电视屏幕。 程清林受邀参加在巴西举办的国际经济峰会,现在屏幕里正是他接受一家外媒采访的画面。 他黑色西装板正,花白头发根根爽利,还戴了平时在家不怎么戴的眼镜,与那个耍赖多抱五分钟的爷爷模样大相径庭,但甜甜还是认出来了。 周月铃摸她小脑袋,指着电视说:“甜甜,他是谁?” “爷爷……爷爷……” 梁茗贻拿手机录下这段,发给程清林。 她拿手背拭泪,心想也许有一天,可能不会太久,她也能听到那软软的声音叫出对她独有的称呼。 ———— 永远不要相信男人说最后一次,就像,永远不要相信男人说我不进去。 莫爱撑着身子,从凌乱的床上起身。 肩背的红晕像覆在雪上的粉色花瓣,她看一眼窗外天光,霞光快落下去了。 “她们带甜甜出去了,”程景行放下手机,又翻身把她压下,“要不我们去浴室玩………” 莫爱欲哭无泪,细腕勾着他脖子,求饶:“我都要散了,还玩……” 程景行磨她嘴唇,道:“就一次,今天最后一……” “这话……你信吗?” 程景行笑得没脸没皮,揽着她腰,把她抱起,走去浴室,“反正你都不信了,我就实话告诉你,甜甜不回来,你求我,没用!” 莫爱手臂从他肩头滑下,连带着一声叹息。 算了,放弃抵抗,左右是受不住他软磨硬泡的,只能等女儿回来救她了。 ———— 甜甜回来的时候,在车里睡着了。 梁茗贻抱她下车,周月铃安排佣人去车尾箱卸货。 莫爱和程景行已经等在南苑门口。 看到梁茗贻抱着熟睡的孩子,莫爱忙上前接过来。 甜甜在睡梦中闻到熟悉的味道,手手很习惯地放在莫爱的胸口上。 程景行从佣人手里拿过一条棉质小毯,给甜甜盖上。 梁茗贻小声说:“路上才睡,晚饭吃得挺好。” 莫爱点头嗯了一声,“您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梁茗贻抬眸看看莫爱,她面颊红润,身穿白色家居服,额发上有未干的水,身上有沐浴后的清香,“你快进去吧,晚上起风凉,我……我走了。” 程景行说:“妈,我送你。” “送什么,车就在路边,你陪她们。” 梁茗贻推走他,转身往绿茵车道上走。 莫爱把怀里的甜甜裹好,叫道:“您等一下。” 梁茗贻停住脚步,回头,“怎么了?” 莫爱向她走近,步子极轻缓。 新月已爬上夜幕,南苑僻静,周围植被茂密,夜风一过,密林沙沙作响,空气中飘着浅淡的古树清香。 莫爱依着柔亮的月色,看到梁茗贻殷切的眼神,如从岁月里抖落的一匹绸缎,到现在才刚刚铺到她眼前。 “您要是想看甜甜,随时过来,”莫爱说,“想要带她出去玩,或是去您那边都可以,跟我说就行。” 梁茗贻嘴唇翕动,为稳住呼吸,深深吸了口气,“好……好的。” 事情说完,两人陷入沉默,只有树影在两人影子间轻摇。 莫爱静静看了看她,微笑说:“那您……慢走。” “那个……”梁茗贻忙走前一步,说,“带孩子辛苦,你注意休息。” “好的,”莫爱应了一声,又想起什么,“您上次带来的雪花酥好吃。” 梁茗贻笑了,说:“你喜欢就好,我下次来,给你多带一些。” 莫爱点点头,“您回去注意安全。” “好。” 莫爱抱着孩子转身,向不远处的程景行走去。 梁茗贻坐进车里,遥看他们的背影。 木栏大门关闭,门下暖光依旧。 月影轻薄,冰轮剔透,时光里的霜白,也许不是冷凌的雪,也可以是绵软的糖。 有了莫爱的这句话,梁茗贻去南苑,再也不用找借口。 好不容易获了一项特权,她迫不及待要去使用。 她极度克制地等了三天,给莫爱发去信息,想带甜甜去熙宫姥姥家认个门。 莫爱欣然答应。 一应用品梁茗贻说她那里都有,莫爱只给甜甜备了奶。 孩子被接走,又是个晴好的周末。 程景行拿上车钥匙,让莫爱换了衣服,说:“我们去约会呀。” 以前两人世界像不要钱似的随意挥霍,现在只能是见缝插针。 她们去看了场电影,又逛了创意诗集,莫爱买了几本漫画。 ifc开了几家母婴用品的新店,两人刚好走到那儿,进去逛逛。 牛奶蛋白纤维的贴身睡衣,面料亲肤柔软,莫爱给甜甜买了好几套。 程景行笑她:“还说爸妈爱买,你还不是一样。” 莫爱哈哈笑:“宝妈爱囤货,是天性。” 看到什么好的,都想要女儿拥有,这份心意,身为父母的怎么都不嫌多。 在一家西餐厅吃完饭,程景行问她:“还想去哪儿?” 莫爱把手放进他的臂弯里,笑盈盈地说:“我想去问夏。” 程景行牵住她的手,放到大衣口袋里,挑眉一笑,“问夏怎么能说去,小傻瓜,我们回家了。” 莫爱哈哈笑,两人坐上卡雷拉,驶去城东。 问夏平时有人定期打理,做卫生,除草,维护家私。 程景行推开半目莲的门把,牵着莫爱进门。 近一年不曾回来,莫爱有些恍惚。 他们走过廊道,程景行先去开玻璃门,到客厅里把暖气打开。 莫爱转道走去庭院。 天冷,池塘里锦鲤游得慢了些,王莲无花,只有两片平底碗一般的莲叶盛装着薄雪。 槐树再次进入修养期,粗壮枝干上树皮深褐,莫爱覆手抚摸,微红指尖碰触粗糙的折痕。 如一道旧伤,愈合后凸起的瘢痕,不好看,但满载充沛的生命力。 她听到铃声,回头看,檐下铃铛未动。 屋内程景行的声音温柔,“宝,进来……” 莫爱笑了,走回廊道。 “来了……” 回望树梢,好像看到,那槐花又开了。 ———— 番外二:陌上花开 (完) 第214章 番外三:玫瑰锈迹(一) 熄灭的烟灰热烫,还保持着半根烟的形状,如烧烬的朽木,陡然断掉,在手机屏幕上摔成灰烬。 严苓慌忙用指尖夹走衔在唇间的烟,把余烬按灭在花坛砖石上。 “见鬼!” 她低低骂一声,端起手机,离得稍远一些,翻倒烟灰。 她身上穿着玫红色吊脖露背蚕丝裙,是剧组的戏服,赞助商赞助的,要是被她烫个洞,赔钱不说,今天的戏都拍不了了。 她来云贵拍这部剧已经三个月了,剧叫《玫瑰夜光曲》,玛丽苏都市偶像剧。 她演女二,一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富家千金,与男主青梅竹马,但求而不得,疯狂打压天降小白花女主,最后惨遭各种打脸。 导演看中严苓在时尚圈的飒姐气质,觉得与这女二又疯又飙的形象吻合,所以邀她出演。 严苓的主场是t台,演戏确实是半路出家,之前也演过几部,大多也就是这类人设扁平,比较霸道娇蛮的角色。 也因为是这类角色,所以注定演不了女主。 她不挑,心态很好,接了工作就努力完成,但这部剧,她拍得很是艰难。 原因是男主,刚出道的流量小生盛千星。 严苓一看到他那张脸,心里的麻麻跌就跟条件反射一样,根本抑制不住。 她抖干净烟灰,再次举起手机,继续给莫爱发盛千星在片场的照片。 严苓:【是不是很像程景行?我特么看到他就想怼。】 她无数次的ng,都是拜盛千星那张酷似程景行的脸所赐。 她实在无法对着那张脸做出深情款款的表情,更别说那些疯狂输出的表白。 每次一开口,本能就开始作祟,想要把他欠揍的脸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莫爱回消息:【哪里像了,不像,我老公比他帅多了。】 严苓:【………………别人一孕傻三年,你一孕瞎三年。】 莫爱:【我只爱我老公,不要发这种照片来污染我的眼睛。】 严苓:【姐妹,程景行给你下了什么蛊,我找个苗医给你看看吧。】 此时的熙宫,甜甜的房间亮着盏小夜灯。 她已三岁半,与父母分房三周,适应得还行,只是偶尔会半夜跑去主卧要抱抱。 主卧里,莫爱正从浴室走出来,身上只裹了一条白色浴巾。 她去衣帽间换衣,余光看到程景行没穿上衣,只套了条黑色睡裤,侧靠在床头,笑呵呵地在手机上打字。 莫爱眯了眯眼,看那手机壳,好像是她的。 她问:“妈来信息了?” 程景行笑容带着些邪性,偏头看她一眼,“我能把严苓拉黑吗?” 继孟育之之后,严苓是第二个他想帮她拉黑的好友。 莫爱紧了紧身上的浴巾,走过去,“……她又怎么你了?” 她抽走他手里的手机,翻看聊天记录,一整个无语。 “自己夸自己帅,有意思吗?” “我又没说错,”程景行坐起身,温热的身体紧贴着莫爱半裸的背,湿热的气息吹在她红红的耳朵上,“我比他帅,还是,你只爱我,哪句错了?” 莫爱脖颈发痒,推他胸膛,“你走开……我看一下照片……” “你还敢看!”程景行横臂把她一抱,扑倒在床,手机落在了床尾。 “想看什么,我给你看。”他说着,单手撑在她身边,另一只手伸到她胸口,扒她浴巾的边。 莫爱仰面望着他俊美的脸,浴巾滑落,她又被他覆上,柔玉般的身体散发沐浴后的馨香,在他掌心被揉成各种形状。 长睫还挂着水汽,莫爱意识消退,情欲漫上之前,她说:“景行,你等会,我给苓苓回个信息的……” 程景行咬住她脖颈的雪肤,“完事再说。” “…………” 严苓打了个冷颤,她看莫爱正在输入了好久也没回信,划出屏幕,把盛千星的照片转给了置顶的对话框。 严苓附言:【像不像程景行?】 对方很久没回应,她又继续:【你在做什么呀?[爱心][爱心]想你了![红唇][红唇]】 还是没回应。 严苓:【女主今天又作妖了,剧组给她准备的麦当劳打工制服不显腰,她让服装助理现场改,改了好久都不满意,现在拿去重做了。我今天只有两场,等到现在,天都黑,还没拍上。】 工作群里弹出来消息,今天收工了,明天赶进度。 严苓又给那人发信息: 【哈哈哈,今天不用等了,明天继续陪跑。】 【云贵这几天天气好,你看到我给你发的子海照片了吗?那水像流动的蓝玻璃。】 【海城现在热不热呀?你最近很忙吗?都不回消息。】 【我回酒店给你打视频,你想看我今天穿什么颜色吗?[坏笑][坏笑]】 对方像死了一样,寂静无声。 严苓扒下八厘米细跟的高跟鞋,涂着玫红色指甲油的脚趾直接踩在地砖上,修长腿型从玫色裙摆中伸展出来,黑色柔亮的长卷发披落,肌肤如浅色蜜糖,像被阳光亲吻过,健康又温暖,与明艳的玫色搭配,像一朵夜间怒放的野玫。 在这公园花坛旁猫了太久,她撑了个懒腰,拎起鞋子,刚准备起身,突然听到花坛另一侧有动静。 男的说:“我操,你们那公主怎么不上天啊,她就三场戏,拖一组人陪她玩一天,还没过。妈的,以为早点收工的,憋死我了,你快脱。” 女的道:“谁不说,词没说几句,妆要我给她补八百遍,咦……这地方会有人吗?” 男的极其敷衍:“我看过了,没人。” 很快,仔裤扣解开的声音,女人发出憋闷的叫声…… 严苓:“…………” 她听出那个女的是女主的化妆师,男的是一个摄像,两人都有家庭,都有孩子。 这种剧组夫妻挺常见的,一部剧拍好几个月,团体生活,远离家庭,情愫滋生。 剧在情在,剧散情散,是这类露水情缘约定俗成的定律。 严苓理解并尊重,却不敢苟同。 爱这种事,还是得有点感情才能做。 就像她与梁穆的第一次。 不知是谁睡了谁,也不知是十多年的友谊,还是微微萌芽的爱情,反正是有点感情的。 只是后来……却变成了她缠女,他烈男,缠了快六年了,他还是金刚不坏之身。 此刻听到靡靡之音,不绝于耳,让严苓更烦心了。 这处公园角落很偏僻,道路狭窄。 她要现在走出去,必然与他们相撞。 她不想撞破这对野鸳鸯的奸情,于是坐下,等他们完事。 应该也能挺快的,她从声音判断,男的好像不太行。 果然,一刻钟,对面传来提裤子的声音,那两个人商量着谁先回酒店。 男的先走了,女的等会回,怕让人看见他们一起。 严苓想着,这时候出去,直接跟那女的撞上,也会让人知道她听到了刚刚的全程。 也不差这一会儿了,再等等吧,等那女的走了再出去。 女的挪了一下脚步,严苓欣喜地伸长脖子听着动静,不料听见那女的嘀咕一声:“猴急成那样,屁用没有。” 她打了个电话,没两分钟,又一个男的跑了过来,好像是个调音师。 女的说:“你这时候出来,那个不会怀疑呀。” 男的道:“怀疑就怀疑,她又不是我老婆。我说了,只要是你,我随传随到。” 严苓觉得自己的三观都要碎了,剧组夫妻还有三角恋?反正已经出轨了,就可以随意连线了吗? 偷情已经够不体面了,这些人怎么还破罐破摔,连个房都不舍得开,公园野战,图情趣,图便宜,还是图不洗澡啊。 情情爱爱被作践成这样,实在没多大意思。 对面又响起了有节奏的声音。 严苓无奈地望望天上的月明星稀,她屁股都坐麻了。 过了一会儿,她从手包里拿出一支烟,衔在嘴边,准备滑动火机砂轮,突然想到可能会被闻到烟味,暴露这里有人,还是算了。 但在她身旁不远处,椭圆形花坛的另一个拐角旁,一个黑影倏然动了一下。 严苓一惊,那好像是个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黑衣,月光下只能显出一个身形,他不动时,严苓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更不知道他在那里坐了多久了。 他慢慢向她一点一点挪过来,到了近前,严苓忙往远处退,那人却突然举起手。 “嚓”一簇火光在她眼前点亮。 严苓看清他的脸,极清俊的五官,轮廓削窄,双眼皮有清晰的折痕,让他本就明亮的眼睛,更加宽一层。 微弱的火苗中,他眼白纯净,黑瞳闪着耀辉,温柔地看着她,用手势示意她点烟。 严苓忙把烟挪到火苗上,轻啄两口,烟火明灭间,飘出一缕烟。 她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个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是这部玛丽苏剧悲情男二的扮演者,演员,云琛。 北城戏剧院校科班毕业,在大屏幕出道,拍了几部文艺片,只卖好,不卖座。 混了好些年,混到男演员的花期过了,进军电影节的片子在去年扑街。 今年,他要养活工作室,不得不接了这部狗血偶像剧。 除了在剧里对台词,严苓和他没说过什么话。 她对他的印象很好,是个很敬业的演员,即便是演女主的舔狗,他也舔得格外有层次,无脑无逻辑的台词,他都给设计了呼吸和语气的节奏变化。 最让严苓钦佩的是,面对女主跟读课文一样毫无感情的对手戏,他依然能演出心里眼里只有她一人的深情,还有那被她拒绝后的破碎感。 严苓觉得这是魔法,她应该一辈子都学不会。 对面花坛的动静持续着,这次好像会漫长一些。 云琛也点了一支烟,跟严苓一起吞云吐雾。 对面的战况非常激烈,女声震颤,已经到达忘我之境,男人嘴里爆粗口,言语露骨得龌龊。 而花坛另一边,两个漠然的人,被迫听着这一切,默契地没有交谈,就这样,冷静地抽着烟,沉默地等待离开的时机。 严苓手机震动一下,她马上拿起来看。 莫爱回了消息:【刚是景行发的,别理他。你什么时候杀青?】 严苓叼着烟,飞速打字:【还有一个月,回来了我们出去吃饭,梁穆的生日礼物我还不知道买什么,你帮我想想。】 莫爱:【有件事,我前几天听说了,今天甜甜姥姥过来吃饭,我特意问了,确定是真的,你……听了再决定,还要不要给他过生日吧。】 严苓忙回:【什么事?】 莫爱那边输入了好一会儿,终于跳出白色气泡。 【宋家提出,要跟梁家联姻,梁穆没有拒绝。】 烟灰又掉在手机屏幕上,身旁的云琛忙将滚烫的灰烬吹走,以免烫伤严苓悬在空中没有挪走的手指。 云琛拍了拍她手肘,她立即回神,看到莫爱又发来一条信息。 【你先别慌,他没拒绝,也没答应,应该是在考虑。】 考虑? 严苓不觉得这比答应好到哪里去。 她狠狠砸掉嘴上的半支烟,捏着手机,杀气腾腾地站了起来。 一米七七的身高,又着一身艳丽长裙,从暗黑的花坛旁立起来,让对面的那对激战的男女,吓了一跳,以为遇到了鬼。 男女异口同声“啊”了一声,什么都缩了进去。 严苓此时管不了这么多,她赤着脚,凌然地大步走过花坛步道,目不斜视地向公园出口跑去,徒留偷情男女惊愕不已。 去机场的路上,严苓给经纪人杰森发了自己今夜要落跑的消息,她今晚要回海城,明天一早的飞机回来。 杰森要疯了,发来60秒长语音。 她点都没点开,手指直接划到置顶的对话框。 聊天记录里全是绿色的气泡,她的独角戏唱了好久了。 她编辑一条信息,发出去。 【梁穆,装死也要有个限度!我现在过来,你最好洗干净,等着我!】 第215章 番外三:玫瑰锈迹(二) 来访登记的簿子递到梁穆眼前,他向穿着制服的狱警道了声谢,俯身签字。 在他签的这一栏上面,是上一个来探视的人留下的姓名和电话。 梁穆过了一眼,时间是在一周前,探视人叫赵沐沐。 梁沐沐改姓赵,他是近期才知道的,在处理沐林慈善基金和梁氏金控解约的时候,律师递给他的文件里,他看到了她现在的名字。 梁穆淡然地移回视线,签好字,将簿子还回去。 他跟着指引,来到探视的房间。 隔着透明的玻璃隔板,梁穆看到对面的清灰色铁门打开,赵泽穿着蓝色条纹的囚服走出来,坐在梁穆正对面的木椅上。 他头发几乎是贴着头皮剃的,皮肤白而薄,头顶白炽灯把他面容打透,脸部血管青筋格外清晰。 他气色欠佳,却是干干净净的,须根清爽,依旧眉目俊秀,只是狭长眼角多了些干纹。 即便沦为阶下囚,他的囚服依然平整,身形依旧挺拔。 他看到梁穆,嘴角扬起,笑得眼纹斜飞,很快拿起玻璃隔板上的电话听筒。 梁穆表情寡淡,顿了一下,才去拿听筒。 赵泽说:“我想你也就是这几天就会来看我。” 梁穆沉眸,叹了口气,道:“你还好吗?缺不缺什么?” “不缺不缺,沐沐每月都来。” 梁穆沉默,他不似赵沐沐来得勤快,半年才来一次。 赵泽的眼睛在儿子身上打转,笑说:“你看起来挺好的,沐沐说你从证券公司调回集团了,现在管哪一块呀?” 想来赵沐沐没少关注梁氏的动态,梁穆调任集团经营管理部还不到一个月,她消息都传到监狱里来了。 梁穆淡漠地回了一句:“经管。” “哦,挺关键的,可以帮你妈多分担一些。”赵泽说时,眼眸落在了面前空荡的桌面上,并不敢看梁穆。 一直压着情绪的梁穆,此时冷笑了一声,眼神锋利地对上玻璃隔板后的人。 “别说得你有多关心我妈,你怎么还有脸提她,你们已经离婚了,你害她害成这样,不要再假装关心她。” 梁穆一口气说完,别过脸去。 刚出事的那段时间,梁茗贻经历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失眠,恐慌,到最后精神脆弱,夜里总出现幻听,听见莫如梅的笑声。 那煎熬的一夜夜,都是梁穆抱着她,将安眠药研磨进水里喂给她,才能让她安睡一会儿。 他带她做心理治疗,陪她工作,陪她静养,他几乎寸步不离。 就这么过了一年,直到莫爱结婚后,梁茗贻才好转。 后来莫爱怀孕,生下甜甜。 莫爱的接纳,让她再次做回一个母亲。 甜甜的降生,更让她欣喜地担任起姥姥的角色。 那如沥青般淤堵的情感,才重新在她心里流淌起来。 这个过程有多痛苦,除了她自己,只有梁穆清楚。 梁穆更清楚,母亲的痛苦源于何处,家里这场祸事的始作俑者又是谁。 赵泽,全是赵泽,他不配提他母亲,一个字都不配。 赵泽看着他压抑的愤怒神情,说:“对不起,我不提了。” 在过往的探视中,赵泽也发现了,梁茗贻和莫爱,是梁穆的禁区,他不能提,也不能问。 “那……你现在怎么样?”赵泽急忙又问,他见他的时间有限,“跟严苓和好了吗?” 梁穆刹那拧紧了眉头,说:“我跟她分手六年了。” 赵泽愣怔地看他,“有这么久了,还没和好吗?” 梁穆被气笑了,“我为什么一定要跟她和好?” “你……不是喜欢她吗?”赵泽小心地问。 梁穆视线逃去旁边,不回答了。 从家里出事后,他就没想过女人的事,他满脑子只有他妈和他妹。 探视时间只过去十分钟,梁穆已经想挂电话走人了。 “你有什么需要,打电话给我或者徐律师。”说着,梁穆已经起身。 赵泽忙握紧话筒,期盼地看着儿子,“梁穆,再陪我说说话吧。” 梁穆身形停滞一下,还是坐回了椅子上,重新把听筒覆在耳边。 “你想说什么?” 赵泽知道不能再碰禁忌的话题,于是说:“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父亲,亏欠了你们所有人。你是其中最为难的一个,我是你父亲,却伤害了你最爱的两个人,你不能原谅我,也无法做到对我置之不理。” 的确如他所说,梁穆对赵泽的感情是最为复杂的。 从小,赵泽在他的眼里都是温柔的父亲。 他细心,他温情,对他无微不至,母亲因繁忙工作而忽视掉的,他全都补上。 他依靠他,信任他,是父子,也是朋友。 他作为父亲,没有亏待过梁穆。 但是亲生妹妹被遗弃,母亲承受钻心之痛,这些也都是他的所作所为。 梁穆既不能如莫爱一般全然当这父亲不存在,也不能如赵沐沐那样始终视他为至亲。 他被卡在了爱与恨交织的灰色地带。 每次来探视,人是来了,却听不了他说两句话,就负罪感爆棚,急着要走。 赵泽见他无言,便继续说:“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其实,你每一次来,我都感觉是最后一次,可能你下次就不会来了……” 梁穆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声音有些发颤,“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泽忍着泪,笑了一声,缓解情绪,说:“我自己都这样了,也没资格教育你,但有些话,我还是想说给你听。” 梁穆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说:“你说。” 赵泽说:“女人方面,你很像我,有时候太过关注自己了,对别人的……” “我哪里像你了?啊?”梁穆蹭地一下地站起来,死死盯住他,“我以前是玩女人,但我从来没有脚踏两只船,我更不会只顾自己,伤害她们。” 赵泽眼神沉定,他知道现在的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梁穆气得呼吸急促,深呼吸一次,再次看向赵泽,“我下次再来看你。” 他愤然挂了电话,径直走出探视房间。 监狱门口,一辆黑色幻影等在绿茵车道上。 梁穆和徐律师走出来,上车前,徐律师问:“您下次什么时候来?” 梁穆道:“明年再来吧。” 徐律师微愣,这才初夏。 “好的,赵先生在狱中有什么事,我会联系您。” 梁穆与他握手,“辛苦你了。” 徐律师礼貌道:“应该的。” 他转身走去停车场,梁穆在幻影旁站定,司机下车,为他打开后座的门。 梁穆回望监狱大门,24小时站岗的武警,灰白院墙肃穆冷酷,如一座坚固冰冷的堡垒,关押着累世的罪恶。 他低下头,想想赵泽的刑期,感觉他与这里还有遥遥无期的孽缘。 当年赵泽因追回赃款立了功,有悔罪表现,被判无期。 无期,已经算是轻判,若他表现良好,有生之年,还能出来。 他不知道时间流逝,会不会抚平一些疮疤。 但他知道,他与赵泽,永远永远回不到从前。 司机问他回熙宫,还是ifc旁的御景公寓。 梁穆心情欠佳,不想回家扰了梁茗贻。 “去御景吧。” 回到公寓,梁穆去书房,开电脑处理了几封工作邮件。 一直到十一点多,才回主卧洗澡,进浴室之前,看了眼信息。 置顶的梁茗贻和莫爱都没消息。 好友沈子成约明天晚上的牌局,助理齐轩泽问他有没有空,他询问一个事情,还有一个验证留言为宋别韵的好友申请。 他丢开手机,进了浴室。 手机屏幕上沈子成、顾庭嘉、齐轩泽的对话框上红点都在。 唯一被点开的电话框里,对方的头像是一个穿红裙走在t台上的女人。 白色气泡的最后一条文字信息十分不友好。 说的是:【梁穆,装死也要有个限度!我现在过来,你最好洗干净,等着我!】 浴室传来哗哗的水流声,水珠在他光洁的皮肤上打滑滚落。 梁穆捋了把中长的碎发,水珠成串地顺着他后脖颈往下,淌过他白皙的背脊,顺着流畅的腰线,抵达腰窝,停顿一下,再向渐窄的腰臀进发。 他身高腿长,比例好,不魁梧,却很匀称,尤其是腰臀部位,紧翘有力,得益与他从小骑马。 他不喜欢出汗,平时运动较少,而练马术,是他仅有的一项长期运动。 他五官像母亲,肤白细腻如女人。 小时候,姥姥顾灵芝总拿他这张女孩儿的脸打趣,说他水灵得很。 他一个男孩被用水灵形容,当时觉得特别难堪。 中学时,他羡慕程景行的一身麦色皮肤,特别有男人味儿。 于是,他挑了个暑假去夏威夷冲浪,想要把自己晒黑,但他这身白皮,似乎不惧阳光。 一个夏天过去,依然白得亮眼。 高中,他开始抽条,身形拔起来,五官更立体,再也没人说他水灵。取而代之的是清秀,雪山顶上白皑皑的雪一样雅致。 如此一副矜贵公子的模样,却偏偏装了个浪荡的魂。 他前二十五年的人生是包在塑料膜里的温室,四季无风雨,他笑看窗外的风雨萧骚。 而那年亲生妹妹被父亲调换的事情捅破。 仅一夜,母亲崩溃,父亲入狱,妹妹不是妹妹,世界全变了。 他恍然醒悟,一直保护着他的温室,不过是一个别针就能戳破的薄膜。 当命运的针尖划破一切,他无助地看到倾盆而下的风雨,像在房顶积攒了二十五年,迫不及待压下来,要叫他好看,要将他埋葬。 水幕洗刷掉疲惫,让他思维变得清明,也让他想起赵泽的话。 女人方面,他像他? 可能,风流时,的确像吧。 那时,他看到女人,能多是看到自己的需求,精神的,或是,肉体的。 他玩心未泯,对女人的猎奇,多过情感,只为感受未知的热闹。 但现在,他被曾经坚信的一切击垮,从温室的残骸中艰难起身。 赵泽的事,让他觉得自己对女人一无所知。 莫如梅可以因为一场错爱,做出换女的恶事,给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带来无法挽回的痛苦。 梁穆不寒而栗的同时,也反思自己。 他这个浪荡子只是运气好,玩了这么些年,未曾遇到索命的情种。 六年,他的对女人的撩拨已经云淡风情,越是置身事外,越是看清曾经的自己有多混帐。 他的世界被洗涤掉了热闹的浮沫,只剩下母亲、妹妹和集团。 还有一个,他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关系的人。 她以绝对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和毫无底线的羞耻度,一次一次刷新他作为男人的忍耐力,再用超出五行外的行事逻辑,将他努力建立起的生活秩序,搅得一团乱。 想到她,他狠狠砸了一下白色的壁砖,关了水,围着浴巾出来。 猛然看到,房间沙发上多了个人,正是她。 玫红艳丽,凤眼狭长,一双笔直的美腿交叠斜放在贵妃椅上。 严苓看到他裸背出浴,肌肤淌水,目光在他腰腹徘徊良久,很是火辣,声音缱绻道:“你的门,换了密码。” 梁穆心想今晚又要完。 他皱了眉,不看她,径直走去衣柜拿睡衣,“换了,你不也一样进来了。” “哈哈哈,你的密码毫无难度,不是你妈的生日,就是你和你妹的生日,再不就是我的生日,”严苓侧了侧身,调整角度,更好地欣赏面前的男人换衣服,“这次算有点新意,是甜甜的生日。” 梁穆深叹一口气,实在无法在她热辣的视线中脱下浴巾。 他侧首对她说:“我换衣服,你出去。” 严苓更加躺倒在贵妃椅上,“脚痛,走不了。” 梁穆无言以对,拿着衣服要往外走。 “别走别走,”严苓慌忙起身,娇声说,“我从片场出来的,没穿鞋,脚在地上磨破了,都流血了,好痛。” 梁穆回转过来,查看她的脚。 枚色的脚趾艳丽,她瘦细的脚踝沾了泥水,脚掌有几处擦伤后干涸的血迹。 她脚边是一双航空公司提供的一次性拖鞋,很新,很绵软,她不像是受了多大的痛楚。 梁穆看她一眼,神情古怪,疑惑又有些责备。 一个大明星,穿着晚礼服,深夜不穿鞋在机场狂奔? 这事,也就她能干得出来。 “有没有感觉有东西刺入?”他握住她满是灰尘的脚,仔细检查。 严苓想笑,抿抿唇说:“没有吧,我衣服都没脱,你怎么入……” 梁穆惊地看她一下,回过味来,沉下脸,松开她的脚,“正经点……” 严苓哈哈大笑,看他耳侧的小痣在突突直跳。 “脚洗干净,免得伤口感染。”梁穆站起身,拿纸巾擦了手。 严苓高高地举起手,头仰着,软声说:“你抱我去,我走不了,痛。” 梁穆哼一声,“你从机场是飞过来的?现在两步路走不了?” “看到你就走不了了呀。”严苓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但身体不受控制,已经俯抱下去,将严苓两只手放在肩头,揽住她的腿膝,一把抱起,往浴室去。 严苓得逞后,更加变本加厉,身上像被抽了骨头,软成一摊泥,扒在梁穆赤裸的肩头,作小女人模样,细长手指在他喉结上轻挠一下,梁穆顿时感到一阵酥麻。 他厉声说:“再弄,我把你扔出去。” 严苓毫不畏惧,“你舍不得~” 梁穆沉默着,把她放进浴缸。 严苓道:“你帮我洗……” 她话音未落,梁穆已经转身出去,关上了门。 严苓哼笑,对着白净的天花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站起身,去淋浴房,打开水龙头。 玫红的晚礼服是戏服,不敢弄湿,严苓洗完澡,小心把它挂好,在衣柜里找了一件梁穆的白衬衣穿上。 “我上次留在你这里的内裤呢?”她大声向房间外的梁穆嚎一句。 梁穆回她:“左边抽屉第二格。” 严苓找到了自己的黑色内裤,穿上,在镜子前拨弄了一下长发,又把胸前扣子解到第三颗,露了半球,锁骨上显出一根极细的金链。 她确认这身已经极具杀伤力,只要外面坐的还是个雄性动物,就不可能不被她拿下。 她自信满满地赤着脚走出房间。 梁穆已经换好了灰色的家居服,棉质的短袖长裤,柔软舒适。 他正坐在沙发上,看球赛,茶几上放着医药箱。 “脚上擦点药。”他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头也不回。 严苓偏不过去,转身走到开放式厨房,手掌撑住白蜡木的餐桌,提臀坐到了桌面上,晃着两条光溜溜的长腿,说:“沙发上不方便,你过来帮我擦。” 梁穆无情道:“忙,你自己擦。” 严苓冷哼一声,从餐桌上下来,毫不犹豫地往主卧走,“那我不擦了,睡了。” 沙发上的人身影停滞一下,而后无奈地动了。 见他拿着医药箱过来,严苓笑得妩媚,走回餐桌旁,像刚才一样坐上去。 梁穆一靠近,她就抬起长腿,用脚背勾缠摩擦他大腿外侧,不停打圈。 梁穆沉住气,抓住她纤细的脚踝,她假假地轻叫一声:“你弄疼我了。” 梁穆真不知道她这身妖媚的骨头是怎么生的,他狠狠沉住气,不理她,把医药箱往桌上一扔,说:“棉签、碘伏、创口贴。” 严苓哦了一声,打开医药箱,把棉签蘸饱碘伏,递给他。 他找到她脚掌的那处不足指甲盖大小的裂口,小心地擦拭,然后用创口贴贴上。 “那只脚有伤吗?”他问。 严苓摇头,“没有,给你看。” 说时,她已经抬起了另一只腿,缠住他的腰,把他身子往她这边带。 就在要碰到的那一刻,梁穆扶住她如柳枝般的腰,不让她再靠近。 而她极尽娇柔地哼叫一声,晃了晃身子,两人的脸近在咫尺,呼吸的气流交汇着。 海洋气息的古龙水沐浴露的香味,梁穆自己身上也是这种香味,可不知为什么,从严苓怀里传来的就格外好闻。 严苓转了转肩头,她本是黑直的中发,但为了戏中角色接了长卷发。 此时一动,浪卷在她胸口弹跳,像是在给他的视线划重点,而他眼神更多停留在她锁骨处。 那条金色的锁骨链是曾经他送给她的,不是什么特别的礼物,只是一次约会前他看到了,觉得适合她,便买了。 她很喜欢,时常佩戴。 他问过她,送过那么多首饰,为什么独独喜欢这条。 她说,这链子没有吊坠,也没有装饰,就是条链子,像他要把她拴住,不让她离开。 这种普通女孩会觉得是枷锁的寓意,在严苓这里有不一样的感触。 梁穆很清楚她缘何那么想要一种束缚,因为她没有家。 梁穆把脸转去一边,看向窗外,霓虹璀璨的夜景,框在眼里的水雾将红光绿影拖得老长。 他感受到她靠近的呼吸,落在他耳垂。 她说:“梁穆,我想做。” 梁穆清亮的眸子闭上了,叫严苓看不真切,只听他说:“你去睡吧,明早几点的飞机,我要司机送你。” 她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过来,道:“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你妹孩子都三岁了,你妈也不用你天天担惊受怕了,你公司这两年也稳定了,你还不想想我吗?” 梁穆薄唇轻抿,轻握她的手,慢慢落下,再松开,“严苓,我们不要再这样了。” 严苓倔强地还要把手架在他肩膀上,“为什么不要?你不喜欢我了?” 梁穆喉结滚动,闭了闭眼,说:“我准备订婚了。” 寂寥的月亮高悬在窗边,忘浇水的玫瑰在夜里凋谢。 严苓看着梁穆俊秀的侧脸,他耳垂下有一颗小痣。 他太白,一颗小痣都特别明显。 那痣长得位置极佳,它一动,她就知道他咬住了后槽牙。 在过去很多个迤逦迷乱的夜晚,她都用这个方法,观察他身体的反应。 她没想到现在,这种经验,可以用在现在。 她把双手收回来,撑在身后,长腿也耷拉在他身前,说:“你答应了宋家的联姻,是吧。” 梁穆讶然,浅褐的瞳孔急剧收缩,“你知道?” 严苓无所谓地轻笑着,“来之前,我只知道宋家给你提了联姻,你没给回复,现在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梁穆有些颓然,耳垂下的小痣又动了一下,“你今天来,是想问我这事。” 严苓仰头看着他,潇洒地说:“没想问,我只想做,做完再说,看我心情。” 她向来跟着感觉走,梁穆已不奇怪,没接话。 她双手环胸,吊着清亮的凤眼,问:“你认识那个宋家的小姐?” 梁穆平声回答:“跟她父母认识,以前也见过几面。” 严苓眼眸一转,撩了一下额发,说:“你喜欢她?” 梁穆道:“联姻不需要喜欢。” 严苓马上说:“那就是不喜欢喽~” 梁穆目光极认真地落在严苓脸上,他扶住她的肩,说:“严苓,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不当恋人,我们还是朋友。” 严苓觉得好笑,“我们第一次上床的时候,你想过我们只是朋友吗?” 梁穆无言以对,他们的第一次,充满着各种机缘巧合和难以言明的情愫。 他沉住气,尽量把话说得不那么残忍,“订婚了,我不可能跟你保持这种关系。” 严苓有些气愤,咬住下唇,盯着他说:“我们什么关系了?六年了,你碰都不碰我。” 梁穆垂眸叹息,认真说:“你如果只是想跟我做,我们早就发生了。你能结束后,就当没这回事一样吗?严苓,你以前就做不到,现在更做不到。但我可以,我能当这只是一个游戏,我知道你不行,所以我不会和你做,懂吗?” 玩咖就是玩咖,不接受她的心意,说得好像是她玩不起一样。 她突然就有了甘拜下风的挫败感,但她这些年与他见招拆招,早已不惧他这种浪子套路。 她挺直脊背,说:“你搞错了,我说想做,是因为我喜欢你,想要跟你在一起,不是要跟你当p友。你知道我是这个意思,少装傻,少唬我,我不上你的道。” 梁穆真是要被她整服了,说:“好,咱们说感情,我回答过你很多次了,我们结束了。我现在要订婚了,我不可能再让你……这样出现在我家。我不想伤害你,我一旦有了未婚妻,你总不能……总不能……” 严苓读懂了他言语里的为难,“不能知三当三?” 梁穆低下头,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叫她放弃疯狂的追逐,他逃得很累了。 “梁穆,你拒绝过我很多次,”严苓舔唇说,“只有这次,你让我看不起你。” 梁穆望住她的眼,眸光如玻璃碎成的细闪。 严苓深吸一口气,“你说你家里出事,无心恋爱。你说你爸做的事,让你对爱情,对你自己有很多怀疑。你说我们六年前就结束了,应该彼此祝福。这些我都接受,只要我想爱你,我就可以一次次爱上你。我做这些,你可以拒绝,但你怎么可以把另一个女人搅合进来,拿一场联姻挡我。” 她急促的呼吸夹杂着哭腔,梁穆心头紧缩,一瞬绷不住,抬手帮她拭泪。 她浸润的眼睛盯着他,唇瓣颤抖:“你爱我吗?” 他细腻的指尖摩挲她微润的肌肤,严苓抬眸看他抿紧的唇线。 他的煎熬,不亚于她。 他说不出不爱她,也不能回答爱她。 联姻是他自己的决定,这是他为稳固刚遭劫难的公司该做的事,也是他多番考虑权衡后,最正确的选择。 严苓见他不语,轻笑着抬头,陡然将双肘环上他肩膀。 在他没回过神之时,她柔软的唇亲在了他耳垂下的小痣上,那里瞬间变成了一片红晕。 “你……”他惊愕地把她稳住,不让她再动作。 她讪然一笑,说:“你现在还不是别人的未婚夫,在你订婚之前,我都不会放弃的。” 这世间的事有多少可以让人豁出去的,严苓从来只相信,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她在乎的东西不多,好多都是自己怎么求都得不到的。 好不容易要死要活地真心爱上这么个人,总舍不得放弃了。 要么就不爱,要爱就要穷尽最后的希望。 她这么想着,眼里溢出熠熠的流光,梁穆心跳已经狂乱,身体的反应,已经不允许他再站在她身前。 他转身走回沙发,电视里的球赛已经到了中场休息,他背对着严苓说:“你快去睡吧,航班信息发我。” 严苓跳下餐桌,从背后抱住他,他刚想挪开她的手臂,只听到她说:“不要离开我,梁穆,不要离开我。” 梁穆停下手上的动作,静静听着。 第216章 番外三:玫瑰锈迹(三) 翌日,梁穆开完晨会,收到严苓在云贵落地的报平安信息。 文字后那一长串爱心,让他明白,昨晚的交涉,以他惨败告终。 助理齐轩泽收拾好晨会的会议材料,梁穆问他昨晚他发消息问的事,是什么事。 齐轩泽鼻梁上架着的黑色纯钛镜框往下滑了一些,露出他深沉的瞳。 他与梁穆一般年纪,面容冷峻,乌木般的瞳色,透彻深邃,看上去有种不符合他年龄的老成,不苟言笑的样子很容易叫人误会是不是欠了他钱。 他美国商科毕业后一直在梁氏下属的投行工作,近两年才被调来金控集团本部,给梁穆当助理。 他时刻冷着张脸,倒显得梁穆这个老板更加春风拂面,好打商量。 “穆时的总经理秦总昨晚问,他们投的那部吴导的《无尘风月》要开始选角了,依莉莎小姐跟秦总联系,想要女二的角色,秦总想问问您的意见。” 齐轩泽问得轻描淡写,如一桩正经公事。 梁穆抿了口咖啡,没什么表情,目光一直在手中的合同上。 依莉莎和他好多年前有过一段,时间不长,他记忆中好像不超过三个月。 那时依莉莎从电影学院刚毕业,出道没多久。 他捧她接过几部电影,后来因为一次圣诞节,梁穆在国外,没陪她过,她闹得狂发信息和电话轰炸。 梁穆回国后约她吃饭,她又拿架子不理人,梁穆也就算了,他伺候不起这类公主病。 女人,他绝对不哄第二次。 不联系后,依莉莎找过他几次,他没回应,是什么意思,她也明白了——梁少爷,腻了。 她识趣地没再纠缠,大大小小的聚会上遇到,只是点个头的交情,遇到一些片约与梁氏有关的,她也毫不客气,该开口的时候从不含糊。 比如现在这个项目。 国际享有盛名的吴卿煜导演筹拍一部大制作的年代电影——《无尘风月》,吴卿煜与梁茗贻有交情,这次电影的筹拍资金,吴卿煜请梁茗贻出资支持。 梁茗贻一口答应,让集团旗下的穆时基金投资。 依莉莎的风声收得挺快,选角导演都还没出动,她已经找到穆时的总经理打招呼要角色了。 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机会,依莉莎仗着与梁少爷那点陈年往事,去活络关系,争取争取,那些个项目方也卖这个面子。 但这次事情,却有些奇怪。 梁穆放下咖啡杯,斜眼看齐轩泽,“老秦刚刚晨会也在,他想问这事,怎么不会后直接来找我问,拐弯到你这里是什么意思?他那张老脸,还害个什么羞?” 齐轩泽抿抿唇,伸出食指推推眼镜,道:“他应该是知道宋家要与您联姻,依莉莎的事,他拿不准,也不好试探您的感情生活。” “呵。” 梁穆觉得好笑,手中的签字笔丢在桌上,正经抬起头,看着齐轩泽,“我联不联姻,跟依莉莎有什么关系,我跟她都是什么年代的故事了,老秦在瞎想些什么。依莉莎找他帮忙,他爱帮不帮。所有跟过我的女人,他都要照顾人家一辈子,那是他爱多管闲事,别来问我,我从来没让他照顾过谁。” 齐轩泽面无表情地在他脸上过了一眼,确定他是真的动怒,不是开玩笑的,“好的,梁董,我知道了。” “还有你,”梁穆皱眉盯着他,“别当老好人,帮人传话这种事别干。老秦要问,让他直接来问我,我不信他问得出口。” 齐轩泽恭恭敬敬地欠欠身道:“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的。” “忙去吧。” 梁穆重新拿起签字笔,用笔尾端戳了戳头顶的碎发,继续审文件。 刚接手集团管理下属公司的职务,他还在熟悉工作的阶段,处理一些紧急事务不是很熟稔,经常要回家请教母亲。 快下班的时候,梁穆还盯着电脑屏幕看财务报表。 梁茗贻打来电话问他晚上回不回熙宫吃饭。 他划开通话界面,点开微信,看着他拖了一天一夜也没点确认的好友验证,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梁茗贻说他不回来吃饭,晚上会回去睡。 挂了电话,他点开那条验证。 他这么久没通过,那人也好似不怎么着急,没发第二条验证来。 他验证完,把名字备注为:宋别韵,再发去第一条信息。 【你好,宋小姐。】 以为对方不会很快回复,梁穆眼睛又看向电脑屏幕上的报表。 咖啡杯在他手指尖转圈,齐轩泽冲的黑咖简直要谋杀他,他明天一定要从家里带咖啡。 今天早上,严苓去机场前闯进次卧偷袭他,非要跟他吻别。 他把她按在床上要她冷静好一阵,她才放弃。 这么一折腾,弄得他什么都给忘了。 手机震动一下,宋别韵回了信息:【你好,梁少。】 梁穆拿过手机打字:【等会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宋别韵:【晚一点可以吗?我还有些工作,七点半?】 梁穆:【可以,地址发我,我去接你,想吃什么?】 宋别韵:【都可以,见面再说吧。】 三两句话,可以看出这人不是个矫情的大小姐。 梁穆按灭手机,全神投入到报表的数据分析中。 七点,幻影开去了一家城西的私人画廊,位置偏僻,在一条单行巷道的尽头。 这位宋小姐就站在路边。 她个子中等,很瘦,但不干瘪,皮肤白嫩,那样水润的淡雅光泽,一看便知平时保养下过大功夫。 她面容生得端庄,轮廓柔和,眉清目秀,眼尾稍往上翘,有些俏皮感,非常减龄的特质。 她与梁穆同岁,三十三,看着却小他五岁似的。 她穿着淡青绿的缎面改良旗袍,长发在额角做了复古的波浪造型,发卷披散随意,绿色绸面高跟鞋在带些坡度的石砖路面上踩得很稳。 见着幻影开过来,她也用不着打电话确认,这车能出现在偏僻小巷中,不是梁穆还能是谁。 司机来给她开门,她转身向助理交待了几句什么,然后坐进后排,对梁穆笑着说:“好久不见了,梁少。” 梁穆浅褐的眸眼在夕阳下呈现琥珀色,看向她笑笑,说:“好久不见。” 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去析棠吃本帮菜。 宋家是苏杭人,梁穆投其所好。 “我们上次见面好像还是在英国,有六七年了吧,”宋别韵夹一块烤麸给梁穆尝尝,顺便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呀。” 梁穆说了声谢谢,“那时候你在英国读研究生,我没记错的话,是读艺术?” 宋别韵拿着筷子,俏皮地在空中点一下,说:“对了一半,我学艺术资产管理,其实还是商科的。” 梁穆笑了笑,细心地把松鼠桂鱼转到她面前,“挺适合你,我以为你会被你爸妈逼去学机械制造之类的,你好好一个女孩,要每天去闻机油味。” 宋别韵咽下一口菜,笑声如银铃,“我早就放弃继承家业了,我爸那一套,我可学不来。”? 梁穆笑而不语,摇了摇宽口高脚杯里的红酒,喝了一口。 宋别韵无心家族事业,对梁穆来说是一个很合适的婚配对象。 宋别韵的父亲宋作良是创一代,赶着新时代的建设浪潮,成为了国内机械制造业的头部之一。 他运营的瑞亿集团以制造数控万能车床为主营业务,早期为汽车业制造精密工件,也为航空设备制造发动机零部件及医疗领域的人工骨材料,业务覆盖多个领域,全球都有分公司。 近几年,瑞亿的业务扩展迅速,除了继续深耕主营业务,在机床行业中研发最新型的数控铣床。今年还进军新能源汽车行业,瑞亿汽车在上半年刚上市,销量已经刷新国内新能源汽车的最好记录。 宋作良事业如日中天,家庭也和睦,有陪他创业起步的糟糠妻和独女宋别韵。 早年,他想把女儿培养成继承人的,让她管理运营瑞亿,但宋别韵从小只对艺术感兴趣,对他的车床、工业零件和汽车都敬而远之。 宋作良爱女,也由着她去。 有时只能跟妻子余丹红抱怨说,当年给女儿起的名字太诗意,让她尽喜欢些阳春白雪的东西。 宋别韵大学在海城读艺术管理,然后又去了英国读研究生。 回国这几年,在父亲的支持下,开了画廊,创立非遗工艺的服饰品牌,还经营家族办公室,帮父亲的朋友们做艺术资产管理。 梁家有一批名家的油画就是委托了宋别韵的公司做资产保值。 饭吃到一半,梁穆手机来了视频电话,他不用看,这个点,一定是严苓。 他点了红色的挂断键。 宋别韵又聊了一些她近期筹备画展的事。 梁穆恰到好处地回应着,不露痕迹地夸赞,接住她一些对画作生僻的论调,始终不让她的话掉在地上,宋别韵很快被他逗得很开心。 这对梁穆来说很容易,他习惯了这套与女孩拉近距离的方法。 仿佛是一项他练习了多次的技能,不需要他多用心,惯性已经带他完成了这一切。 宋别韵也言辞得体,两人心照不宣,都尽量表达友好,不需要太深入的交流,他们只需要得体。 毕竟,这桩婚姻于梁宋两家而言,都是一场体面的交易。 宋作良会想要跟梁氏联姻,梁穆一点儿也不奇怪。 瑞亿是制造业,项目体量大,投入成本甚巨,动不动一个项目就是十亿百亿的投入,资金路径很重要。 梁氏就是国内资金融通的头把交椅,如果宋家能跟梁家绑定,瑞亿就是如虎添翼。 而且,宋别韵不参与集团经营,以后宋作良自然是要更多依靠女婿的力量。 他百年之后也必然要将产业交到外孙手里。 而对梁氏来说,再多的钱没有项目就是一堆纸。 宋家所处的制造业是实体,又是高新技术,朝阳产业,与梁氏的业务喜好契合。 再加上,梁氏前几年,因为赵泽,经历了一场不小的行业信用危机,如今缓过一口气,亟需强强联合,将颓然的局面扭转过来。 所以,宋作良跟梁茗贻谈联姻,梁茗贻问梁穆的意思时,他说他愿意,因为梁氏需要这场联姻。 梁茗贻没有立即答复宋家,而是让梁穆再琢磨琢磨。 事情都怕琢磨,一琢磨就会生出变数。 而且琢磨,对于梁穆来说实在非常煎熬。 一个是因为严苓。 如果他注定有一天一定要斩断与严苓多年的暧昧关系,那他希望斩断的过程是又快又准的,好过继续钝刀割肉,她受更多的苦。 还有一个,是因为宋别韵。 命运很奇妙。 过去,他与宋别韵寥寥无几的几次接触中,他发现过她的一个秘密。 六年前的冬天,梁穆从美国翘了课,到伦敦找程景行去短途旅行。 当时程景行的公寓信箱,常常会有追他的女孩子塞情书。 旅行出发那天,程景行搬箱子下楼,顺手将墙面信箱里的二十多封信抓出来,看都懒得看一眼,便递给梁穆,让他去扔了。 梁穆手欠,嘴也贱,揶揄程景行:“你这座堡垒是有多难攻,新世纪的电话信息社交软件都攻不进,你让人家女孩子连上个世纪的表白手段都用上了。写了这么多,还要被你无情丢弃,你真是太不怜香惜玉了。” 程景行横他一眼,“你不想丢,你留着。” 梁穆反口:“给你的情书,我留着干嘛。” 程景行不再理他,东西随便他处理。 梁穆在丢掉前,快速翻了一下封面,大多是英文,只有一封是中文写的。 白色信封上没有邮票,是直接拿过来,放在信箱里,说明这个人来过程景行住所附近。 他看到落款处的名字,意外发现,这个人他认识,正是宋别韵。 他恍然,她会在英国读研究生,可能另有他图。 这事,毕竟涉及人女孩子的隐私,梁穆从来没跟别人说过。 宋别韵在圈子里一直是端庄淑女的形象,这么多年,也没传出过她喜欢程景行的绯闻。 当时梁穆只当自己吃了个瓜,但没想到,有一天,这瓜会砸到他头上,宋别韵要成为自己的未婚妻。 他要娶一个喜欢过他最好朋友的女人,说实话,他本能地有些抗拒。 所以,他一点儿也不想多琢磨这事,多少有点,要死就给个痛快的感觉。 第217章 番外三:玫瑰锈迹(四) 送宋别韵回家后,梁穆回了熙宫。 梁茗贻穿着银白绸面的两件套睡裙,恹恹地在客厅沙发上斜卧等他。 瞧见梁穆一边拉开领带,一边走近,她扬了扬眼皮,叫人给他端一碗牛奶燕窝过来。 梁穆有些疲惫,将领带和袖钉都取下,递给旁边的佣人,说:“妈,我吃过了。” 梁茗贻拍拍身边的位子,叫他来坐,“吃过了,也喝两口吧,你这黑眼圈怎么这么重,昨晚当贼去了?” 梁穆笑了一下,想想昨晚,还不如去当贼。 佣人把乳白的燕窝递给梁穆,梁穆吃半碗就放下了。 梁茗贻问:“你今天……约宋家那女孩吃饭了?” 梁穆看母亲一眼,“你在我身上装摄像头了吗?消息这么快?” 梁茗贻低下头,密长的头发垂在胸前,“你知道,我们不一定非要与宋家联姻的……联不联姻的,都不重要……” 梁穆已经知道梁茗贻之后还要说什么,主动表态:“妈,公司需要一场联姻,我就会去做,我也愿意这么做,与瑞亿合作,是对集团最好的选择。” 梁茗贻心疼地皱起眉头,手掌覆上梁穆略带倦容的脸。 “是妈以前逼你太多了,我不好,只说你不争气,都没好好关心你。妈只想你开心,想你能跟让你开心的人在一起。” “妈,”梁穆握住梁茗贻的手,认真说,“你和小爱,还有甜甜就是能让我开心的人,我有你们就够了。” 梁茗贻湿润的眼眸,非常痛心,“你自己的家庭呢?” 梁穆道:“结婚后,我会跟宋别韵试试,如果不行,也没什么关系,联姻也不讲究真感情。” 梁茗贻心塞到不行,知道今晚与他是不会谈出什么结果了,摆摆手说:“睡去吧,你看起来很累。” 梁穆嗯了一声,刚打算送梁茗贻回房间,手机里来了一条语音。 是程景行,他皱了一下眉头,点开语音。 甜甜软糯糯的声音说着:“舅舅,你说要来给我读绘本的,你怎么还不来,我等你好久好久了~~~~” 梁茗贻忙问梁穆:“你有说了给甜甜读绘本?” 梁穆马上去玄关穿鞋,回说:“她说有就有,妈,我过去了,你早点睡。” “诶,诶,”梁茗贻忙追了两步,让人去厨房装燕窝,说,“你把燕窝给他们带过去。” 两家都在熙宫,就隔了两个车道。 梁穆叫了物业的电瓶车来接他,拎着保温盒往程景行那边去。 佣人给他开了门,他直奔三楼向阳的最大一间房,小心地敲了敲门。 听到里面的女孩高声说了句:“请进。” 梁穆推门进去,甜甜穿着鹅黄色的花朵背心裙,一头乌发散乱搭在眼前,粉粉白白的圆脸上镶嵌两颗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 她眼睛和嘴巴像极了莫爱,纯然又可爱,脸型和高挺的鼻子像程景行,很俏皮激灵,两种气质在她身上一混,简直天使恶魔各一半。 睡着时候是小天使,醒来时候要闹翻天,这就是程昕甜。 她盘腿坐在床中间,手上正摆弄着程景行的手机。 而此时,程景行正仰躺在地上粉蓝色的儿童沙发上,胸口放着一个桃花公主的玩偶,身旁挤着一只等人高的粉蓝色大熊,一本硬壳的《巴士到站了》绘本压在他脸上。 看不到脸,可能是要死了。 他被女儿充沛的精力,耗掉了最后一丝人气儿。 “舅舅!” 甜甜一看到梁穆,就丢了手机,跑下床,一蹦一蹦地扑到他怀里。 梁穆将她抱起来,亲了一口,把她挡脸的长发扒开,“小公主怎么变小疯子了,现在还不睡美容觉,明天会不漂亮了哦。” 甜甜藕节般的小手环住梁穆的脖子,鬼精鬼灵的眼睛转了一圈,说:“美容觉都是骗小孩的,你们就是想要哄我睡觉,我不睡。” 梁穆:“………………” 甜甜从小就不好骗,跟程景行一个样儿。 他抱着孩子,走去沙发边,踢了一脚程景行的长腿,“喂。” 甜甜乖巧道:“爸爸跟我玩游戏,想骗我睡觉。他说闭上眼睛,比谁先睡着,我就不睡,然后他就先睡了。” 梁穆笑了,“他睡了,你就哄我来给你讲故事?” 甜甜说:“我不要讲故事,我要你陪我玩。” 梁穆看看黑黢黢的窗外,“公主,大晚上的,您想玩什么?” “躲猫猫。” 甜甜房间大,可以藏身的地方挺多,梁穆想陪她玩一局再哄她睡,应该容易些。 于是他说:“那你躲,我来找你,好不好?” 甜甜摇摇头,小圆脸像刚剥壳的鸡蛋,她指了指飘窗上,在藤编猫窝里舔爪子的猫,说:“我们两个都躲起来,让猫猫找。” 梁穆从来没想过躲猫猫,可以按字面意思来玩。 就在他琢磨怎么让猫来找他们时,地上的人动了。 程景行把脸上的绘本拿下来,揉着眼睛坐起来,一脸的倦意未退。 他清清嗓子,对甜甜说:“让猫找你?你还真想得出来,让你妈知道,你的小屁股……” “你不许告诉你老婆!”甜甜从梁穆身上扭下来,跑去爸爸身上,鼓着腮盯着他。 程景行搂着她,把她屁股搁到臂弯上,捏她小脸,“要我不告诉妈妈,现在赶紧睡,还来得及,乖。” 梁穆严重怀疑程景行带孩子的能力,把甜甜从他身上抱过来,“你到底行不行,孩子没睡,你先睡,你哄孩子,还是孩子哄你。” 程景行道:“你还不知道她,从不上当,一套一套的哄人玩,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梁穆冷笑一声,这人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你们在干什么?” 房门突然开了,莫爱拿着手机进来,双眼惊讶地看着梁穆抱着甜甜,程景行在一边打哈欠。 刚佣人来说梁少过来了,她还纳闷,他这么晚过来做什么,原来在这跟程景行一起纵着甜甜不睡觉! 甜甜见着妈妈,往梁穆怀里窝得更紧。 莫爱一把掀开大床上轻软的空调被,站在床边厉声道:“程昕甜!你给我过来,马上睡觉!” 程景行马上架住甜甜的腋窝,把她从梁穆怀里扒出来,小声在她耳边说:“快快快,宝贝,妈妈生气了,妈妈生气了。” 甜甜委委屈屈地被爸爸抱去床上。 莫爱沉住一口气,忍着没爆发。 甜甜躺好了,又拿起了枕边的故事书,圆溜溜的眼睛里,都快流出水了,眼巴巴地说:“谁给我讲故事?” 莫爱要被气死了。 她让程景行哄孩子睡觉,哄了三个小时,哄得一去不回。 她在跟严苓打视频,也没注意时间,现在找过来,看到两男人被一个小姑娘整得东倒西歪,十一点了,还讲故事! 她压住脾气,用尽此刻所剩无几的温柔,对甜甜说:“今天没有故事了,故事被妈妈没收了,现在马上躺下,闭上眼睛。” 甜甜闪着水光的眼在程景行和梁穆身上来来回回。 梁穆刚准备动,程景行狠狠掐住他的胳膊,现在动就是跟莫爱作对。 房间里这两个女人,他们谁都惹不起。 偏偏此时,莫爱的手机里传出特别嚣张的声音。 “小爱,你干嘛对甜甜这么凶!” 严苓的声音大到要冲破天花板,在整个房间回荡。 甜甜一听有人挺她,立即小嘴就抖抖地瘪下去,扑到莫爱手边,看视频电话里的严苓。 “苓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呀,你回来陪我玩!” 严苓最看不得这小姑娘哭的样子,“苓姐姐下个月就回来了,甜甜想玩什么,姐姐陪你玩个够!” 莫爱一脸的黑线,说:“苓苓,你不能再这么惯着她了。” 严苓道:“我就要惯着!小爱,你手机拿好,让我看看她。” 莫爱乖乖照做,把前置摄像头对着甜甜,一脸的无奈。 床边的程景行用手肘戳戳梁穆,小声说:“有没有感觉,严苓站在了食物链的顶端。” 梁穆虽然认同,但他无心开这个玩笑,沉默地侧过身,避过莫爱的手机摄像头。 小姐妹聊了两句,严苓那边突然有人敲门。 她对着镜头嘀咕一句:“这时候了,谁啊。小宝贝,姐姐去开个门。” 莫爱想趁机挂线,但甜甜小手用力抓住手机不放。 只听严苓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问她:“还没睡呀?” 梁穆不自觉地抬起了眼,往手机屏幕上看,只能看见严苓的下巴尖。 严苓回那人道:“云琛,这么晚,有事吗?” 云琛手里的剧本被卷成一个圆筒,说:“明天一早的戏,想找你对下台词,可以吗?” 严苓刚要拒绝,云琛又说:“跟你的对手戏,我想改一下,不耽误你太久。” 严苓想了想,把门开大一些,道:“进来吧,我这里有点乱,你没地方坐,就坐床上吧,等我一下,我打完这个电话。” 云琛说:“好。” 严苓两句话哄甜甜去睡觉,小姑娘终于乖乖答应,挂了电话,钻进被子里。 莫爱回头看了一眼梁穆,没说什么,躺上床,拍着女儿的背哄她睡。 程景行扯了一下梁穆的袖口,梁穆会意,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两人去餐厅,程景行吃了碗燕窝,梁穆拿着手机坐旁边发呆。 手机画面停留在搜索引擎上,他刚输入了云琛两个字,却迟迟没有点击搜索。 程景行刚眯了一小觉,现在精神头还不错,看梁穆眼下一层淡青色,笑问:“昨晚严苓又去找你了?” 梁穆讶然瞪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程景行拿勺子在空中指向他的脸,“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你肾虚呀。” 梁穆一脚踢到程景行小腿上。 程景行嘶地一声,怨他,“说中了,就动手,你有没有武德。” 梁穆把脸别过去,“我跟她没什么,你以后别开这种玩笑。” 程景行玩味地调笑,“你去联姻,你怕她被人说是小三?” “她因为我承受的流言蜚语够多了,我不想她一直这样,”梁穆扶了扶额说,“我没多久就要订婚了……” 程景行哼笑一声,背靠在椅背上,“宋家那个叫宋……宋……” “宋别韵。”梁穆提醒他。 程景行轻描淡写说:“啊对,是这个名字,我在英国的时候她跟我表白过,我跟你说过吗?” 梁穆睁大眼,“你一直都知道她喜欢你?” 程景行耸耸肩,“知道啊,她在我学校门口等我,跟我说的。嘶……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你知道呀?” 梁穆有些心虚,道:“你让我扔掉的那些情书,其中有一封是她的。不是,你连人家名字都记不住,怎么记得她跟你表白了?” 程景行打了个哈欠说:“她说她是宋作良的女儿,我就记得是宋家的,宋家女儿不就她一个嘛。” 梁穆:“………………” 程景行又道:“你知道她喜欢过我,你怎么还能答应跟她结婚?心里不膈应吗?” 程景行把这种尴尬的事说得坦坦荡荡,弄得梁穆都不好意思尴尬了。 “反正也不是因为喜欢才结婚的,”梁穆说,“联姻只需要领证,不需要谈感情。” 程景行盯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地道:“那严苓怎么办?” “我跟她说了,”梁穆叹出一口长气,“她说在我订婚前都不放弃,她要跟我争输赢。” 程景行哦了一声,“你怎么想?真的决定订婚了?” 梁穆点点头,抿了抿唇,说:“嗯,决定了。” 说完,他起身准备离开。 已经很晚了,程景行没留他。 他们一起长大,梁穆的习惯和心思,程景行可能比他自己更加清楚。 梁穆虽然曾经放肆玩乐,但是个极有分寸和界限感的人,真正的承诺他从来不会轻易给出。 很难想象,浪子和情种其实生得同一副面孔。 梁穆看似跟什么人都处得好,实则很少有人走近他的心。 程景行觉得严苓是渺渺人海里,以女人的身份,唯一走进去过的。 梁穆寥落的背影穿过亮堂的走廊。 程景行起身,对他说:“我跟严苓吵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想要她赢。” 梁穆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程景行说:“但这次,我想要她赢。” 梁穆想回头看看程景行是不是认真的,但似乎没有那个勇气。 佣人帮他推开门,夏夜的潮热滚烫扑了他一脸。